申賦漁
晚上七點一過,我立即下樓。剛剛下過小雨,空氣清新而涼爽。夕陽鉆出云層,照在大街兩旁的奧斯曼建筑上,巴黎顯得憂郁又寂寞。
我去看望瘦哥哥凡·高。我知道他會在克里希林蔭大道的鈴鼓咖啡館。他正給他愛著的人送一束花,他畫在畫布上的花。
凡·高愛上的這位女子叫塞加托麗,她是鈴鼓咖啡館的女主人。凡·高愛得很瘋狂,不斷地給她送花。
塞加托麗憐憫這個潦倒而瘋狂的荷蘭人。她讓他把畫掛在咖啡館的墻壁上,希望能幫他賣掉一兩幅??墒撬懈哒勯熣摰膩砜?,沒有人看一眼。能打動他們的,只有正流行的印象派——亮麗的色彩,柔和的光線,帶著些許傷感的美好。
凡·高求愛的禮物是一束鮮花。在鈴鼓形狀的咖啡桌上,放著一籃子的紫羅蘭。凡·高似乎把他顏料盒里所有的顏色都用上了?!拔覑勰恪边@三個字,他不是呢喃的耳語,而是在對著整個世界呼喊。
對于凡·高鄭重其事的求愛,塞加托麗只說了一個字:“滾”。此時的塞加托麗的確有一個情人,正在她的旁邊,他是鈴鼓咖啡館的經(jīng)理。年輕的經(jīng)理咒罵著凡·高,往外驅趕他。凡·高望著塞加托麗,怎么也不肯離去。他認為她是愛他的。她只是擔心他會受到惡人的傷害,才不理他。經(jīng)理抄起一只啤酒瓶,狠狠地砸在凡·高的頭上,鮮血順著凡·高的臉往下流?;镉媯冊诮?jīng)理的招呼下,把凡·高推到了門外。
凡·高羞憤痛苦地回到蒙馬特高地上的住處。他傷心地清洗著臉上的傷口,心中滿是絕望。
凡·高其實知道,塞加托麗不愛他。他只是不想怨恨她。對于這個冰冷的世界,他已經(jīng)習慣了。他再也沒有去過鈴鼓咖啡館。時隔不久,鈴鼓咖啡館就倒閉了。債主們把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拿去拍賣,包括凡·高留在那里的許多幅畫。
拍賣會上,沒有人愿意為凡·高的畫出一個子兒,他的畫都流標了。有認識凡·高的人嘲笑他說,這是文森特·凡·高先生的第一次畫展。
事實上,凡·高后來在巴黎的確辦過一次展覽。地方離這里不遠,是一個叫杜沙萊的飯店。凡·高幾乎把家里所有的畫都拿來掛在墻上,一幅也沒有賣掉。在極少的參觀者當中,有一個人叫高更。他與高更交換了畫作,彼此引為知己。這大概是凡·高此次畫展上唯一的收獲。
三個月后,1888年的那個寒冷的春天,凡·高離開了巴黎。他離開巴黎,不是憤怒,不是失望,而是悲哀。誰也沒想到,僅僅兩年之后,他就離開了人世。他去了普羅旺斯的阿爾勒,去了圣雷米的精神病院,去了終將埋葬他的奧維爾小鎮(zhèn)。
鈴鼓咖啡館在“紅磨坊”前面不遠??Х瑞^早就不在了,現(xiàn)在是一個名叫“秘密”的商店,大門緊鎖著,黑乎乎的櫥窗里立著幾個身著奇裝異服的模特。
兜了一大圈,回到我居住的小街巷時,恰好8點鐘。這是向醫(yī)護人員致敬的時間。許多人打開窗戶探出身來鼓掌。有人吹起了小號,有人吹響喇叭。在靠近我家門的一家,大門敞開著,一位男士彈著吉他,一位女士靠著他在深情地歌唱。幾乎所有的鄰居都站到了窗口,我們的門房和她的丈夫也站到大門外,大家隨著歌聲的節(jié)奏鼓掌,掌聲像波浪一樣往遠方傳遞過去。在這一刻,沉睡的巴黎好像忽然驚醒過來。
我又想起瘦瘦的,喝著苦艾酒的凡·高。那個他醒著的時候,我們睡著的人。那個他睡著了,我們才覺得心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