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對楊凡電影的影響"/>
(北京大學 藝術學院,北京 100871)
楊凡是戲迷,在他的自傳中,有這樣一段話:
“我的一切做人處世
喜怒哀樂愛恨情仇
都是從京戲來的”[1]
楊凡的一生是浪漫的,他癡迷藝術,也有許多身份——“攝影師,片商,導演,藝術品/珠寶首飾收藏家……”由于外向通達的性格,他的人際關系很好,通過導演一些作品在圈內小有名氣,但又因為他鐘愛拍攝票房不景氣的文藝片,經(jīng)常落得沒有投資人問津的局面。遇到這種情況,他往往破釜沉舟,自己賣房子賣畫來籌措資金拍電影,這讓他成為港臺電影圈中游離于電影體制邊緣的導演。昆曲于他是興趣,拍昆曲電影對他而言亦是一場盡興,早在八十年代,他就密切關注著《霸王別姬》的選角和拍攝動向:
“當中國熱還沒正式開始的八十年代初,李碧華寫了《霸王別姬》初稿,故事到了香港電臺電視部,于是找了羅啟銳導演分兩集的電視電影。故事述說岳華與余家倫的霸王與虞姬二人在太子道的上海浴德池劫后重逢。……遇到尊龍先生的第二天,好事的我就把手中的《霸王別姬》小說交給了他,說,這是一個大時代的故事,其中男主角「霸王」還沒定,或許可以一試”。
這份興趣到了2001 年終于得以實現(xiàn),楊凡拍攝了《游園驚夢》,可謂是女版《霸王別姬》的故事,擅長以女性視角敘事的楊凡極盡發(fā)揮他細膩、獨到的導演風格,把30 年代一傳統(tǒng)、一摩登兩位女性的朦朧愛情與掙扎描摹得令人心搖,一舉獲得第23 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女主角獎、國際影評人大獎。
在拍攝《游園驚夢》時,他在昆曲與越劇之間選擇了昆曲這種表達形式,他認為這個有著更加悠久傳統(tǒng)的古老戲曲形式能更好地表達人最隱秘、最原初的愛欲。在拍攝過程中,他與浙江昆曲團交往甚密,也因此徹底迷戀上了昆曲,昆曲那種如夢似幻的詩情畫意也正與他崇尚唯美的個性相符合,他在與浙江昆曲團的合作中,接連拍了《游園驚夢》《鳳冠情事》《韻》三部以昆曲為主題的電影。
在談到為什么要拍《游園驚夢》時,他表示以昆曲為主題是出自他的審美取向?!半娪熬褪且_闊人們的視野。讓觀眾看到不同的人生百態(tài)是一種開闊,讓觀眾看到不同的事物呈現(xiàn)出來的美也是一種開闊。我想把昆曲的這種唯美帶到自己的作品里?!?/p>
自此以后,他對昆曲的興趣也愈發(fā)濃厚,甚至滲透到了生活當中:“踱進戲院附近的公園散步,忽然發(fā)現(xiàn)圃中一角富貴花盛放,耳機里不住的水磨調,于是順努從習慣高喊「開麥拉」的巧嘴流出,因攝制《鳳冠情事》耳濡目染的身段,蠢蠢欲動即將浮泛? 我見勢色不對,趁「怎知春色如許」尚未劃破法蘭西的藍空……演的無論如何都是春香……”
2003 年的《鳳冠情事》是一次更加大膽的嘗試,也是他作為昆曲迷,對這門古老藝術更加直白和深切的關懷。在這部作品中,他拋棄了傳統(tǒng)的電影敘事方法,沒有把他所擅長的人物故事加入其中,反而是采取了平鋪直敘的方法,將一代昆曲藝術家的日常搬上熒幕,表現(xiàn)他們的喜怒哀樂,表現(xiàn)他們對自己扮演人物的深入揣度和演出時恭謹謙遜的態(tài)度。熒幕上的嬉笑怒罵背后,有著更深的寓意,也寄托著導演楊凡對昆曲更大的希望。
楊凡一生游歷,交友甚廣,在歐洲、美國,中國和中國臺灣地區(qū),都有他學習電影的歷程,無論是“荷里活”還是大陸片,對他影響都頗深。而作為一個善于揣摩人性的導演,“情感” 是他拍電影的出發(fā)點,無論是《桃色》《玫瑰的故事》《意亂情迷》,還是《美少年之戀》《妖街皇后》,皆是非常戲劇化卻又深諳人性的情感故事?!队螆@驚夢》亦是如此,楊凡作為編劇兼導演,他把作品的重心實打實地放在了二人的自我救贖與情感糾纏上,這樣的杰作不僅是觀眾的心靈奇遇,對楊凡來說也是情感慰藉:“從拍電影開始,我就打算拍一部浪漫的電影,用簡單的故事,一對男女,相遇、別離、重逢,中間再插一些悲觀的片段,戀愛基本上就是這么簡單,或許其中復雜的情感,只是盡在不言中的。”
《游園驚夢》中最主要的戲曲元素是昆曲。昆曲也被稱為“昆山腔”,在元代末期產(chǎn)生于江蘇昆山一代,開始只是民間清曲、小唱,經(jīng)歷了“花雅之爭”后漸趨沒落,在清代民家藝術家魏良輔的改革下,把“平直無意致”的昆山土戲,改為“細膩水墨,一字數(shù)轉,輕柔婉折”的“水磨腔”。昆曲在演唱技巧上注重聲音的控制,節(jié)奏速度的頓挫疾徐和咬字吐音的講究,一唱三嘆,場面伴奏樂曲齊全,并與舞蹈緊密結合,集歌唱、舞蹈、道白、動作為一體,是一種綜合性很高的藝術形式。昆劇表演的最大的特點是抒情性強、動作細膩,歌唱與舞蹈的身段結合得巧妙而和諧。昆曲的這些特征與《游園驚夢》的故事完美結合。
《游園驚夢》的故事發(fā)生在榮府,一個敗落的高門大戶,翠花是歌姬出身的五姨太,被榮蘭的表哥用三千兩大洋娶回了榮府,榮蘭是舊社會的新新女性,聽了娘的話,不滿足于相夫教子,而是立志在社會上做個有用的人。二人的感情曖昧而微妙,含蓄又內斂,時過境遷以后,最終卻落得凄涼的境地。二人心意相通以后,翠花得知了在沙場戰(zhàn)死的二管家對她的真摯感情,而她亦曾對他暗生情愫;而榮小姐則被新來的監(jiān)察老師邢志剛深深吸引,過上了花好月圓的二人生活,回家吃晚飯也變得少了。二人的情感都有了新的變化,但真相揭開的一剎那卻并沒有爆發(fā):翠花牽著慧兒,呆呆地望著榮小姐和邢志剛舉止親昵、有說有笑地走來,而榮小姐也只向邢志剛介紹翠花為她的嫂子,翠花忍耐著心中的痛楚,笑著答話,最后也只是默默一人到河邊無聲流淚。愛意濃厚,欲望深沉,卻無法爆發(fā),因而此時的隱忍痛苦也是顯而易見的深刻,影片在此處放大了河流的水聲,仿佛要讓翠花的孤獨、苦悶、壓抑都被潺潺的流水聲帶走。昆曲《牡丹亭》的段落貫穿于這部電影的前后,不僅在情節(jié)上暗合,而且巧妙地吻合于人物的各種心境。舊社會女性的哀愁與隱忍的情感,與昆曲哀柔婉約的詞調亦相得益彰。
“得月樓里的古翠花一亮相,一個客人,五個大洋,如果進房間唱首歌的收入,就夠普通人啊,吃一個月”,翠花從“得月樓”嫁入榮府,看似棄暗投明,實則像是被買來的珍奇玩意兒一般,在大院里棄置。她是從一個傷心處到了另一個傷心處。家族衰敗、丈夫冷淡、姨太擠對。表哥的壽宴花了兩千大洋,她的生日卻沒人記得。影片伊始,她便有這段《皂羅袍》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皂羅袍》是《牡丹亭》中表達杜麗娘獨守空閨寂寞之情的一段唱詞,正如杜麗娘她自己所唱:“想我杜麗娘二八春容,怎生便是自手生描?!倍披惸锱c翠花有同樣的愁苦,青春正年華,日子卻被無意義和空虛填滿,生命處處是困境。
同樣的,老爺壽宴,翠花被請去為老爺唱曲,她唱了一首《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苯z竹聲曼曼,唱腔婉轉,婉約柔美,但周遭人都各懷心事,絕美的曲調空響,無人問津。這同樣在側面表達了榮府的奢靡衰敗,以及翠花在榮府的尷尬處境。
楊凡作為一個熱愛傳統(tǒng)藝術,又接受了現(xiàn)代化電影教育的導演,在《游園驚夢》一作中,將昆曲哀怨婉轉的唱腔與西方美聲唱法疊用,可謂精妙。影片有好幾個片段都描繪了翠花悶悶不得意,靠吸食鴉片煙消愁取樂的場景,煙霧籠罩著翠花的愁容,音樂時而是哀婉的昆曲,攝人心魄,時而是高昂的女高音,表現(xiàn)她內心的痛苦與掙扎,不著一詞,將人物的悲苦、凄涼、無奈的心境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扮演歌姬翠花的日本女演員宮澤理惠需要表演昆曲唱段,為此特意向昆劇演員請教了做功身段,由于她不會中文,翠花在片中的唱段也請到了浙江昆劇院的昆曲表演藝術家楊娟為其代唱。扮演榮蘭的王祖賢更是特地往杭州跟著名昆劇演員學習演唱,師從昆劇名角汪世瑜和陶鐵斧學習了小生的身段和唱腔。
電影中,榮小姐與古翠花的曖昧情愫通過《牡丹亭》的片段巧妙又傳神地傳達了出來。影片伊始,二人不一般的關系便呼之欲出了,榮小姐一副小生打扮,隨著翠花唱起《皂羅袍》,二人身體相依,眉目傳情,一顰一笑、一呼一吸里滲透著抹不掉的濃情蜜意。一起散步、聊天、下棋、吃飯、聽曲,以及安靜地陪著翠花吸食鴉片,兩人在雕梁畫棟的房間里一起籠罩在鴉片的煙霧中,也一起沉醉在紙醉金迷的生活里,內心是同樣的空虛,抱團取暖讓她們短暫地遠離了獨自寂寞。而楊凡在這段《皂羅袍》中多加入了幾句唱詞,“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這幾句也是從《牡丹亭》里摘出來的,對比起其在《牡丹亭》原作中的具體位置,不難發(fā)現(xiàn)多出來的這幾句頗有些男歡女愛的桃色意思,正巧暗合了翠花與榮小姐的關系走向——二人的情愫暗生,遠遠地超脫了友情。
在翠花過生日那天,榮小姐為了使她高興,自己扮作《牡丹亭》中的柳夢梅,在假山深處徐徐走來,口中緩緩唱道:“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里。姐姐,咱一片情意愛煞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湯顯祖擅長寫夢,這一唱段取自《牡丹亭》中杜麗娘的一場夢境——杜麗娘游園小憩,夢中見一俊秀書生,心向往之,不禁與他云雨纏綿了一番。此時的榮蘭與翠花正好似杜麗娘與柳夢梅,沉浸在互相取悅的甜蜜愛意中,不能自拔。
《懶畫眉》的唱段承載著片中最豐富的情感,其在片中出現(xiàn)過兩次,第一次是翠花與榮小姐兩心相知之時,伴隨著“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的婉轉之聲,二人感情急劇升溫。但當感情的一端走向最濃烈,其破隙也隨之而來,邢志剛的出現(xiàn)打破了二人的寧靜日子,翠花悲痛,榮蘭掙扎,此時《懶畫眉》再次響起,一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來粉畫垣,卻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象征著二人關系不能復原。幾乎在同時,翠花得知了她曾芳心暗許的二管家也曾對她有著那么厚重又隱秘的感情。但二管家已戰(zhàn)死沙場,無論如何也無法再續(xù)前緣,此時得知這分感情的翠花五味雜陳,她舍棄得月樓的眾星捧月,一心只求陪伴與安穩(wěn),自以為已在別處尋到,但也如鏡花水月,與她失之交臂,最終留下的也只剩傷感和遺憾。此時的《懶畫眉》是王奉梅的清唱,音樂僅僅以一古琴做伴,嗚咽的唱腔也仿佛是樂器一般,與低吟的古琴搭配成一曲絕唱,渲染著冷清凄切、悲傷寂寥的氣氛。昆曲強于抒情,昆曲中的故事往往是曲折婉轉,再用昆山腔哀哀地唱出來,更添了無奈與悲愁之意?!队螆@驚夢》將《牡丹亭》的人物悲劇訴之于榮蘭、翠花兩位女主人公身上,興盡意歸,愁上填愁,更襯得這分涸澤中相濡以沫、亂世中互相取暖的感情有更加深刻的悲劇性。
楊凡將昆曲唱段融合進兩位主人公的情感表達中,流露自然、不著痕跡,詞曲調意與翠花的哀愁凄切之美絕妙地契合,既一掃昆曲的“冗長”“煩悶”,讓現(xiàn)代觀眾能接受,又實現(xiàn)了昆曲傳播的年輕化與國際化。
楊凡出身于一個傳統(tǒng)的書香世家,父親是著名大學的教授,母親則是高門顯貴家的小姐,他從小就受到父母的熏陶,鐘愛傳統(tǒng)文藝,尤其愛古典文學,也愛收集字畫。長大后他四處游歷學習,又愛上了各式各樣的電影,因而他的電影作品處處都顯露著傳統(tǒng)文藝的滲透影響和滋養(yǎng)。
“沒法不承認楊凡的文字確是充滿魅力。我基本上只是一個在很多方面都不足的玩票式作者,實在沒有資格評論他的文字功力,讀者們可以自行體會。但我想提出一點是:可能由于楊凡小時候在臺灣受教育,所以他的文字完全是正統(tǒng)中國文學底子,沒有沾染到時下很多香港作者那些國粵夾雜的造句。我不是貶低國粵,甚至加上英語的「本土特色」,我本身很多時候也是這樣寫,我只是指出楊凡文字上獨特之處,更難得他的筆法既傳統(tǒng)但又從傳統(tǒng)的框框釋放出來,一點也不八股,反而充滿幽默,感性,生動,活潑,俏皮,機智,是多么令人心神怡的閱讀……”
《游園驚夢》便是鮮活的例子,從中可見《紅樓夢》對楊凡的深刻影響。電影中的“榮府“活脫脫就是《紅樓夢》中“榮國府”的化身,故事發(fā)生之時,二府都是同樣的頹靡衰敗,而故事的女主人公們,無論是黛玉還是翠花,都飽嘗著白眼與冷落,飽受庭院深深的孤寂折磨。
二管家給阿榮講《紅樓夢》中寶黛的相遇片段更是翠花、榮小姐的原型摹寫:“那天,賈寶玉從外面回來到老祖宗那去請安,看到了一個新來的妹妹,那妹妹呀,原來就是林黛玉,賈寶玉就感覺到,這個表妹真是緣定三生呀,而黛玉呢,也感覺在這榮國府中,寶玉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此時,榮蘭正著男裝從園外走進來,正好應和了“寶玉”形象,而緣定三生又視他為唯一依靠的“妹妹”,正是翠花。
其次,電影伊始,翠花唱了一段《皂羅袍》,其后,她與榮小姐一起在后花園里唱了《山桃紅》,而這兩個唱段恰好是《紅樓夢》中林黛玉偷聽梨香園戲文演習的唱段:“……剛走到梨香院墻角上,只聽墻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p>
片中,榮府老爺賀壽,請翠花前去唱曲助興,翠花開口便是 “裊裊晴絲吹來閑庭院”——《紅樓夢》中,《怡紅院群芳開夜宴》一回,唱得正是這一段《步步嬌》。
楊凡編劇的這一情節(jié)頗有隱喻的深意,又契合劇情,渾然天成。《牡丹亭》的柳夢梅、《紅樓夢》的林黛玉、《游園驚夢》的翠花,三人的命運何其相似,如花美眷,到底也在似水流年中迷失褪色了,時過境遷,美夢佳侶不再,空留嘆惋。
其次,便是電影中《論語》的出現(xiàn)。榮小姐是教書育人的老師,對學生十分嚴厲,也兼有憐憫之心。在早課上,她教學生讀《論語》,講孔子所說的君子的做人之道,但伴著學生的瑯瑯讀書聲,她的視線卻飛到了窗外,遠眺著邢志剛的后院?!墩撜Z》授人以“禮”,她卻并不認同也無法恪守封建禮教的清規(guī),雖嚴厲責罰偷看邢志剛的女同學,卻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以禮尚往來為名偷窺邢志剛,最終“被引出了女人最原始的一面”,也是翠花作為心靈伴侶無法給予她的一面。二人的關系至此飛速地改變了走向,最終也破鏡難重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