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yè)二十年的同學會我沒去。一般人聽到這話的反應是:哦,混得不好。
對,我不光混得不好,還缺乏想要混好的上進心。所以總是企圖遠離人群,特別是熟人圈子。
上大學的時候,主觀上我自認為也沒存在感,那時年齡小,又懂事晚。16歲入學到20歲畢業(yè),混沌地憑本能活著,啥都不看在眼里,啥都沒有自我重要。作為年齡最小的,又是被學校作為寫作特長生特招入學的學生,一段時間內,客觀上,我還挺招人耳目。
二十年過去,混得不好,也沒有想見的人。參加同學會去干什么呢?緬懷逝去的青春?爭當最佳捧場王?重建有用的社會關系?想起來都感到興味索然。所以,從收到通知,我就沒動搖過不去參加的念頭。
拜信息發(fā)達所賜,我這個邊緣人并沒被同學會遺忘。
在微信同學群里,長達三天的聚會,凡屬中文系人類的情感情緒,在手機屏幕上以表情包、文字、照片、動圖、短視頻,乃至直播的方式,既碎片化又連續(xù)性地全方位上演。學校各有不同,同學會卻都是相似的。青春年少時的意氣、曖昧、爭執(zhí)、誤會都被撩撥出來,添油加醋再次翻炒,平添許多觀賞性。這些,都在意料之內。
沒想到的是,有人“艾特”我,還不是一個人。
先“艾特”我的人是李晴,我們大學班長大人的老婆,也是和我住一個宿舍的同學。
李晴在群里“艾特”我:小八,怎么不來?沒容我想好是裝沒看見還是找個什么理由,屏幕上唰唰地排起了隊,半個班的人都在問:“小八,怎么不來?”
“小八”這個名字,是我在大學時同學們對我的稱呼。那時大學宿舍很擁擠,八個人住一間28平方米的宿舍。住哪一間、跟誰住,由學校統(tǒng)一安排。八人齊聚,先分長幼,我排最末。順理成章被叫作“小八”。
那個年代,人們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視年齡為洪水猛獸。女生宿舍里,每個人都能坦然面對大小長幼。
正處在母愛醞釀期的女大學生們,很照顧我的生活。具體的體現(xiàn),是在早晨爭相給我梳頭。不管我是不是愿意,她們給我本來清湯掛面般的齊耳短發(fā)上別上彩色的小發(fā)卡,或者用彩色皮筋扎起小揪揪。這樣的造型和小物件,強化了我的幼稚和土氣。
好在那時的我從不照鏡子,渾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因為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內在美大于外在美,是腹有詩書氣自華,是繡花枕頭一包草。一切外在的對于自身容貌的人為修飾,都是虛榮可恥膚淺無聊的。
可想而知,當現(xiàn)在“顏值即正義”“顏值就是生產力”的價值觀振聾發(fā)聵地彰顯的時候,我多么像一個舊時代的傻瓜。
在四年大學生活中,我從“林小楓”變成了另一個叫“小八”的人。
回過頭看,的確,那四年的林小楓處在人生的脫軌期,性情、口音、風格甚至相貌都似脫胎換骨。而神奇的是,四年之后,隨著畢業(yè),小八適時地消失了,林小楓重回,仿佛一列火車在運行的彎道中騰空一瞬,然后又落回軌道,繼續(xù)按照既定路線行駛。
看著手機屏幕上一串對小八的“艾特”,我知道那就是一幫喝大了的人在跟著起哄,也知道自己心里泛起的感動很膚淺。不過,不管怎樣,我不能再裝看不見。
“家里沒人帶娃,娃他媽走不開呀!”
這是我近些年推掉社交活動的主要理由,直接而有效。有效到邀約的人可以不用再做任何努力,只需輕松地回復:哦,好吧,那下次再約。這次也不例外,只是在我打字的工夫,一些同學會上互拍的喝酒的丑照、一些醉話已經(jīng)刷出好幾屏。
老公對我不去參加同學會表示了輕度的不理解。開初還說了一些“看看當初的校園,見見老同學是人生中很寶貴的機會”等場面話。但我知道他只是借此表達他的道義良知以及對我的關懷。我這么一個把家庭生活操持得井井有條的主婦,出行三五天,對于他這么個遠庖廚的君子,實在麻煩得很。但這并不妨礙他評價我:你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有點“獨”!
還好不是“毒”,“最毒婦人心”的“毒”!
雖然話頭上沒吃虧,懟了回去,但心里多少有點異樣:我是不是有點兒孤僻?兒子跟小朋友相處不好會不會是受了我的影響?要不要開朗隨和一點兒做個好榜樣……
我現(xiàn)階段考慮任何事情,最后都會落腳在兒子這里。自從給人當了媽,社會上所有能說話的人,所有白紙黑字,都在教育我:“孩子是父母的一面鏡子”“原生家庭對人的影響是一輩子的”……
在我看來,我其實更像是我父母的哈哈鏡,外在的行事風格變形得厲害,內核卻相差無幾:敏感而膽怯,自傲加自卑。
到了兒子這兒,我不敢打哈哈了。給人當媽實在是一件責任最為重大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自信能勝任這個差事。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絲毫不敢怠慢,對任何可能對他成長造成不利影響的理論說法持寧信其有的態(tài)度,小心規(guī)避任何可能的風險。唯求無過,不敢求有功。
為了兒子,我打算變得開朗外向一些,至少看上去像。
左思右忖,刷刷手機,發(fā)現(xiàn)就算我“獨”,卻并不是獨一人。沒去參加同學會的有七八個。女生里頭,當年的系花高敏、三好學生蔡卓妍、才女李維,還有因為行為不端差點被勸退的周雨欣,不光沒參加同學會,連不能參加的原因都沒在群里說。
再刷下去,發(fā)現(xiàn)比我還要少言寡語的是高敏和蔡卓妍,她們自從被班長拉進班級群后,居然一聲都沒出過,“三天可見”的朋友圈里也不見任何蹤跡。
不得不說這些發(fā)現(xiàn)讓我心安了很多,我承認我“獨”,但絕不是最“獨”的那一個呀!
我把這些發(fā)現(xiàn)一一說給老公,他的注意力發(fā)生了位移,讓我說說“系花”什么樣,以及怎么個“行為不端”。好吧,在不斷雌性化的世界里還能保持“直男”趣味,我就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吧。
說起來呢,這幾個女生,包括李維、周雨欣,可都算是那時班里系里的女生模范呢。共同點是學習都好,除此又各有特點。
高敏完全是瓊瑤加三毛小說里走出來的優(yōu)質女生形象。盈盈一握的纖腰束在斜紋棉布裙里,娉婷走在林蔭路上的背影,可以讓路人在腦子里演繹一出初戀故事。轉過身來,藏在三七分長直發(fā)里的巴掌大的小臉,五官精致,因為缺乏表情而顯得耐人尋味。
配合清麗秀美的容貌,高敏還有著筆挺的身姿。坐在課堂上的她永遠腰桿兒筆直,她的成績跟她的腰桿兒一樣,傲視著我這樣的學渣。
高敏特有的那種震懾人的氣場,使她顯得鶴立雞群。當她安靜地坐在圖書館或自習室時,方圓五米內的男生都會不自覺地屏住粗壯的呼吸,以致大腦缺氧舉止發(fā)僵,磕碰聲不斷。而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坐在草坪上用吉他彈唱《光陰的故事》的樣子,簡直就是美好大學生活的海報畫面。
相比高敏的耀眼,蔡卓妍在外貌上很普通。瘦瘦的她來自湖南,身上卻沒有湖南妹子的嬌蠻火辣,她的模范作用在于極端的自律和極端的好脾氣。自律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在蔡卓妍的時刻表上,每天做的每件事的誤差不會超過五分鐘。無論冬夏,清早必定五點半起床去跑步,六點半洗漱、背單詞、吃早飯,七點半準時坐進教室,沒課的話就去圖書館。要知道,大學文科生是最能睡懶覺的,以至于講無為而治的《老子》的教授為了維持課堂的上座率,很不體面地采取了上課點名的手段。
相比早起,對文科生來說,更難的是早睡。而蔡卓妍雷打不動的上床時間是晚上十點一刻,待十點半宿舍熄燈,從她的蚊帳里,必定傳出均勻平靜顯然進入睡眠的悠長呼吸。
我曾經(jīng)問過蔡卓妍,從上床到熄燈睡著之間的那十五分鐘,她在干嗎。蔡卓妍告訴我,那是她的冥想時間。
詭異的是,白天里平靜如水的蔡卓妍,每晚于安詳?shù)内は胫兴?,卻常常在深夜不自知的時候與夢魘較勁。
我那時過的是夜貓子般的生活,通常都在凌晨兩三點才睡。也因為如此,我聽過很多次她在夢囈中,用含混的湖南方言哭泣、控訴。她的身體在床板上迅猛地翻動、抽搐,躺在下鋪的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簌簌抖動。
四年同居生活,相信宿舍里的另外七個女生也都或早或晚地發(fā)現(xiàn)了蔡卓妍的不平靜的夜。但回想起來,我們從未談論過,我想那不僅僅是因為女大學生們的善良,還因為正在青春中的我們,本能地回避那些隱藏在陽光下擰巴的甚至猙獰的暗影。
唯一出賣了蔡卓妍表面的波瀾不驚的,是她蒼白的眼瞼下總浮著的兩抹青色。
盡管有著迥然不同的日與夜,蔡卓妍的作息生活,始終保持著四年如一日。即便是圣誕節(jié)、元旦、五四青年節(jié)這些個大學校園的狂歡日也不例外。同樣穩(wěn)定的,是她的學習成績名次,一直在全班第二至第四名之間。老師們但凡說到“刻苦”一詞,眼光必定要朝向她。
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yè)的學生,多半崇尚的是桀驁不馴。墨守成規(guī)刻板生活的蔡卓妍顯然是個異類。不過呢,校園里各樣的奇葩都有,她即使異類,但并不讓人討厭,也不會被議論。何況蔡卓妍總是笑口常開、樂于助人,是我們這撥女生里人緣兒最好的。從好人緣兒的角度看過去,蔡卓妍的刻板,就有了特立獨行的色彩。
周雨欣的模范之處,除了成績與蔡卓妍不分伯仲,還有她的溫柔婉約。
從江南水鄉(xiāng)宜興來的周雨欣,真是肌膚勝雪,吹彈得破。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對淡淡的蛾眉,鼻梁往上,完全是個古典美人。可惜的是頜骨太寬,且鼻梁扁塌,又有點微微的兜齒兒。這么一張臉,就構成了一張自相矛盾的臉,一張令人遺憾的臉。
我猜周雨欣對自己的相貌有深刻的認識和強烈的修改欲望,因為她總是低著頭,用下垂的長發(fā)遮住過寬的臉頰。
我還看到她晚上用塑料發(fā)卷卷起發(fā)梢,小心翼翼地用一個姿勢睡到天亮。第二天早晨拆掉發(fā)卷的時候,發(fā)絲上就有了優(yōu)美的曲線,隨著款擺的腰肢,在她的肩頭彈動。她說話也是小小聲的,笑起來時會用手背掩住嘴,而蹺著的那幾根手指,指尖的部分,在合適的光線里,像嬰兒般散發(fā)著近乎透明的光暈。
就是這么一個溫柔嫻靜的女生,卻很奇怪地有個毛病——偷東西。
從我聽來的議論中,周雨欣家里還是條件挺好的那種,她穿的用的在同學中都算是比較高檔的。所以她的偷,不是因為窮,而是因為“癖”。這個癖好的被發(fā)現(xiàn),遲至大學第四年。之前的三年多,總有人向舍監(jiān)反映丟東西,但誰也沒想到小偷,而且是慣偷,竟然是這么一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女生。
富有戲劇性的是,抓到小偷現(xiàn)行的舍監(jiān)原本是要報案的,卻被我們當時的班主任給攔住了。理由是家丑不可外揚,作為著名的高等學府,還是內部處理比較好。
于是,在經(jīng)歷了多次長時間地做思想工作后,約談變成了談心,談心發(fā)展成了談戀愛,及至剛剛畢業(yè),周雨欣被班主任火速娶回了家。“內部處理”自此在中文系有了雙重含義,并成為了用于紀年的標志性事件。
才女李維,模范在有才,文學才華。
李維和我一樣,是被學校作為寫作特長生免試特招的。說老實話,我覺得她比我有思想多了,因為她能駕馭中長篇小說的寫作,而且從很早就開始讀一些艱深的文學理論書籍,在文學閱讀方面涉獵很廣。從她嘴里說出的很多國外作家和作品都是我聞所未聞的,這一點令我這個從西北偏遠省份來的土氣姑娘深感自卑。
李維還有個哥哥,比她大兩歲,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讀書。李維顯然對她哥極為崇拜,常常在宿舍里給我們讀她哥寫來的信,多是談電影、先鋒藝術,還有北京。很多振聾發(fā)聵的名字,還有新潮的語匯。我雖然聽得一知半解,卻并不妨礙我熱切的羨慕之情。因為我沒有哥哥,我的兩個姐姐在那時的我看來,極為無趣。
李維有時也給我們讀她寫給她哥的信,她哥叫李遠,李維在書信里稱呼他“遠兄”。這個名字和這個稱呼讓我覺得真是太典雅了,遠離了一切低級趣味,充滿大氣和情懷。
李維寫小說,我寫詩。但跟她不同的是,自從進了大學,我就恥于說自己寫詩,甚至恥于談起文學和寫作。我喜歡一切解構深刻、解構高尚的東西,喜歡有事沒事嘟囔一句:“真他媽沒勁!”
李維也會對一切裝×的事情給予嘲諷,但她的嘲諷是有內容的,不像我,只會爆句粗口。從跟李維認識到最后畢業(yè),我始終處于心理劣勢。除了自愧弗如,還因為我們的初次見面無比尷尬。
剛剛入校,認了宿舍,我搬著臉盆蚊帳涼席等在小賣部買的雜物,跌跌撞撞進了宿舍。安頓行李的時候,一直盤腿坐在斜對面下鋪的李維問到我的名字,她說:“哦,你就是林小楓???”一向訥于言辭的我,鬼使神差,回了一句:“啊,是呀,特別失望吧?”
李維當時沒有回話,但此時無聲勝有聲不是嗎?聽到這樣的回話,正常人的正常反應,一定是:“你以為你誰呀?”
沒錯,剛說完我就把自己給驚著了,但話如潑水,即便暗地里抽自己兩耳光也挽回不了當時的丟人現(xiàn)眼。很長時間我都想不通自己怎么會說出那么愚蠢又自大的話,待到歷過人事,回頭去看,才知道那時的我,是多么擰巴的一個人,被自卑與自尊的兩極拖拽著,踉蹌懵懂地活著。
上大學之前,我的確是模范女生,絕對的乖乖女,聽家長和老師的話,成績優(yōu)秀,舉止恰當。讀的都是書單上的書,寫的是命題作文。因為那時是詩歌流行的年代,而且我的老父親為了我能永葆純潔的童心,給我出的課外命題作文的體裁,要么是詩歌,要么是童話。
高中前,在父親的操持下,我已經(jīng)出了五六本個人作品集,得了幾個全國性的詩歌獎文學獎。用我父親的話來說,是“要拿諾貝爾文學獎”的明日之星。用我母親的話來說,我是“她的驕傲,她的精神支柱”。
驕傲的父母親不知道的是,進了大學,在兩千兩百公里外的校園里,我卻不再寫作,也不再學習,我成了逃課最多的學生。
我學會了抽煙、喝酒,常??赐ㄏ娪耙共粴w宿。我還跟學校里成人作家班的所謂作家們混在一起到處游逛。我相信把我招進去的系主任肯定腸子都悔青了,我們的下一屆沒有再招收寫作特長生,不知是不是因為我這個反面案例。
年幼無知的我,當時只知道真他媽自由快樂!雖然快樂里摻著隱憂,但得過且過的危機感,更助長了我一時的離經(jīng)叛道。
對,只是一時。
這一時的脫軌生活,藏在我的青春時代,因為沒有手機,沒有微博、微信、朋友圈,沒有無處不在的鏡頭,而得以完整地藏匿在時間深處。除了有限的幾個同學和老師,再無人知曉。
每當想起那段時光,我便暗自慶幸甚至得意。我得意的,不是從一個模范女生成了連學位都沒能保住的學渣,而是仗著遙遠的物理距離,我竟然有膽脫軌,成為另一個人。另一個隨心所欲活著的人。
四年大學轉眼而過,因為成績差加上不求上進,不靠攏輔導員班主任系主任,不參加社團,不積極聯(lián)系單位,畢業(yè)分配的時候,我沒能拿到學位,只得了一張畢業(yè)證,便被發(fā)回原籍工作。重新回到西北那個偏遠的小城市,回到父母的羽翼之下。
相比四年前離開的時候,我變得心平氣和,不再有太多無來由的憤懣和委屈。我有了自己的主意,這個主意的核心,就是怎么樣離開家,離開父母,離開得越遠越好。
為了能夠離開,我以桀驁不馴的姿態(tài),跟我供職的報社主編吵了一架。雖然這位主編平素有自以為是的毛病,但怎么著也算是個不錯的領導,有理想也能務實。報社雖小,但正趕上媒體吃香的年代,福利很好,工作滿一年轉正,就能分到一套市中心的房子。只是這些好處,在我看來連雞肋都不是。那時的我,遠走高飛是第一要務。
為了能遠走高飛,我利用了主編,也利用了父親“輸什么也不能輸氣節(jié)”的文人氣。
我寫了篇言辭過激注定會被槍斃的稿子向主編挑釁,然后跟父親抱怨主編勢利庸俗壓制人才。趁著父親憤慨不已時,我提出要去北京發(fā)展,廣闊天地定有作為。就這樣,我在母親的漣漣淚水中,連離職手續(xù)都沒有辦,就登上了東去的列車。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七月一日,綠皮火車的車廂里,電風扇嗡嗡地轉著,從敞開半扇的車窗里,滾燙的空氣夾雜著煙塵長驅直入。我躺在硬臥車廂的上鋪,腦袋頂上的喇叭里,轟鳴著激昂的朗誦和革命歌曲。那些旋律無比契合我當時亢奮的心境。從此,我對主旋律歌曲有了親近感,隱秘的親近感。
我對高敏、周雨欣、蔡卓妍和李維在大學時代的描述,使我的丈夫感到新鮮有趣,勾起了他想見見本尊的好奇心。他甚至慫恿我多跟同學們聯(lián)系,特別是這幾個“有意思”的女同學,人家要是來北京出差或者旅游,可以請到家里來坐坐。
而對于自己在大學時代的樣子,我只字未提。人與人之間,誤解是常態(tài)。夫妻之間,柴米油鹽上合得來就已經(jīng)難得,何況我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自己的變化是怎么回事。
我其實做好了準備,他如果追問我在大學時代是什么樣。我的策略是任意遮掩或者干脆重新剪輯,隨意粉飾。畢竟,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時光,我負得了責。
顯然我過慮了,十幾年的共同生活,早已磨去了他對我的好奇心。中年人的視野里,往日不可追,前路已注定。我們在當下,閑聊別人。
我以為,聊到這里,也就可以畫句號了。沒想到,一個星期后,遠在美國的蔡卓妍回來了。不光回來了,還跟我喝了一頓酒,入肺入腑地聊了一場。
蔡卓妍在大學的時候,就屬于“托派”。“托派”是當時我們對于努力學英語,永遠在準備參加托福考試,立志要出國留學的同學的稱呼。
剛剛從西北小城來的我,還是剛剛聽說有這樣的事。讓我驚奇的不是通過考試可以出國,而是只比我大兩三歲的同學,他們竟然能如此進取和自覺地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并為之付出努力。而彼時的我,完全沉溺在混亂無序的生活中,心甘情愿地不能自拔。
蔡卓妍考托??剂藘纱?,為了湊考試的費用,她過得很儉省。她從不吃零食,每餐早早去食堂,為了打到價廉物美實惠的飯菜。她每天還記賬,細到角和分。那個時候分幣還在用,但也幾乎可以忽略了。
畢業(yè)的時候,灰溜溜回原籍的我,比照拿到美國大學offer的蔡卓妍,在學校是努力型學霸與放任型學渣的典型。我羨慕蔡卓妍的去向,卻不羨慕她的努力,我甚至在私心里認為她的克勤克儉,是對大學時光的浪費,她再顯得怎么優(yōu)秀,也只是庸人里的優(yōu)秀。
——沒錯,這就是無知而頹廢的我,在20歲時候的真實想法。
對蔡卓妍的看法,甚至輕視,我相信蔡卓妍是有所感的。我們倆睡上下鋪,關系始終淡淡的。那時貓在宿舍最多時間的人,我是一個,李維是一個,其次是周雨欣和趙慧。
趙慧是寧波人,她操著所有人都聽不懂的溫州方言,談了一個隱秘的戀愛,以至于剛畢業(yè)沒到離校的時候,就遠嫁去了荷蘭,留下我們目瞪口呆。
我們四個人在宿舍里耗著,是為了打撲克牌。而為了躲避我們大呼小叫地打牌,蔡卓妍就盡可能地少待在宿舍,以至于連漫長的夏日午睡,她也寧可在自習教室里伏在桌上解決。
那時,我不理解她的努力。她也不理解我的頹廢。
這種情形持續(xù)了多年。
畢業(yè)后,十分有責任感的班長搜集編印了全班同學的通信錄,并每年校訂更新,寄送給大家,以期茫茫人海不要失聯(lián)。
正是因為有這本通信錄,在畢業(yè)后的若干年里,凡是來北京出差的同學,只要不是當年很生分的,多半都會聯(lián)系我,讓我相信這個世界是被有心人連綴共存的。如果人人都像我,恐怕人類社會還未建立就已消亡。
逢有同學聯(lián)系,通常我會請對方吃頓飯,用一頓飯的時間,聊聊當年和今夕。身在首都,以至于我這個被動的人,竟也知曉了不少消息。
蔡卓妍從畢業(yè)去了美國,按照美國人的習慣,在每個元旦前都會給同學寫明信片。我也有幸收到她的問候。
在畢業(yè)后的十多年間,每年元旦前后,都會有一張遠渡重洋,被風塵摩挲過的明信片寄到我的手上。那張折角窩邊、顏色混濁、滿載信息的卡片,仿佛呼嘯著由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在我平庸無聊的生活上,撞出一個隕石坑。
“親愛的小八”,蔡卓妍在明信片上這么稱呼我。
我的直覺里,這個稱呼不僅僅是出于洋派的慣例,這里面有親近的成分,甚至,成分還挺高。每次看到,我都會被打動。
在明信片有限的空白里,蔡卓妍總是寫滿字,內容是她在一年里的變化。如果把那些年她寄給我的明信片順序擺出,就是一份完整的履歷:她讀新聞研究生;她畢業(yè)了,進了一個小電視臺做編輯;她換工作了,在一家報社;她重新上學了,專業(yè)是計算機編程,她的數(shù)學吊打所有歐美的同學;她進入新媒體行業(yè)了……
給蔡卓妍的回復,我從不用明信片。我會寫在有淺淡橫線的白紙上,三折后塞進信封,用膠水密封,再把郵票貼在封口上,就好像給門貼上封條一樣。
通常我會寫一頁半紙,字數(shù)要遠遠多過蔡卓妍那明信片上的,而信件里實質性的內容卻又少得可憐。最多的內容,是一些東拉西扯我所知的同學們的近況。當這部分內容不夠寫到一頁紙時,就只能用一些當時的社會事件來湊數(shù),也僅僅是敘述,不加入自己的評論。
在我的空洞的信件的開頭,我寫下:“卓妍,你好?!敝?,往往需要好一會兒工夫,才能寫出第一段,以便順利過渡到同學的八卦或是社會新聞。這第一段,需要說說我,我的生活,這很難。倒不是沒什么可說的,畢竟我的生活還不至于到死水一潭毫無波瀾的程度,而是我覺得我和卓妍,我們很難真正理解彼此,特別是,她不會理解我。
我們的差別,就像是把自己的生活寫在人人可見的明信片上面,和把自己的筆跡牢牢地密封在信封中一樣,那么大的差別。
世間所有的事情,有開始,就有結束。我不記得是哪一年,蔡卓妍沒有寄例行的明信片給我。是她忘記了嗎?還是她終于沒有耐心再敷衍我?或者就是我選擇性遺忘,是前幾個元旦,收了她的明信片我卻沒回信。總之,我們之間的單線聯(lián)系結束了。
從別的同學那里,我斷續(xù)聽到的關于蔡卓妍的消息,是她年紀輕輕的弟弟因為車禍忽然離世了,還有她結婚沒兩年就離婚了。再有,就是她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以至于她的就職演講都流傳到國內了。
我和我的大學同學們都已是中年人,大部分分散在媒體行業(yè)還有行政機關,成了單位的中層、中上層,不再熱衷于跑新聞拜碼頭這些個出差的事兒。再或者就是有了一定的身份,有了更多更需打點的社會關系,總之聯(lián)系見面的同學少了,微信群里,大家見“表情”如面。
蔡卓妍在微信上忽然申請“加”我,是讓我沒想到的事。她在添加申請里寫著“我是卓妍”。
及至見面后,我才知道,卓妍的來訪,是為了公事。所以,如果沒有公事,我們也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這十多年,我一直在一個外資的慈善組織工作,機構很小,事情不多,任務簡單。因為創(chuàng)始人很嚴謹,幾十年下來,機構在國際社會也算有了點聲譽。
卓妍目前供職的,是美國一家傳播公司,他們主打的視頻演講和公開課,在全球廣為傳播,備受追捧。即使像我這樣封閉的人,也曾在中午就著單位的盒飯看過幾期。那些演講嘉賓要么是某一領域的佼佼者,要么是某一新興領域的開創(chuàng)人,要么是做出了某些足以給社會帶來改觀的大神。卓妍在這個公司是負責推廣的高管。她的華人背景,使她也兼顧中國區(qū)內容的合作。
卓妍聯(lián)絡我,是因為她們正在策劃一系列有關慈善在全球的演講,我所在的小機構被選中作為中國內地的一個備選樣本。蔡卓妍就是以策劃者的身份來跟我做前期溝通調研,看看后續(xù)能否合作。
搞合作,是我們這個年代中年人之間想要主動聯(lián)絡故人的主要動力。但這個原因,卓妍開始并沒有說。她只說要來北京,方便的話見一面。
對于這個“見一面”,我其實是抗拒的,因為不知道單獨的見面,我們能聊什么。我不是個愛聊天的人,尤其不善于聊閑天兒。我是那種被認為很容易“把天兒聊死”的人。為了避免跟蔡卓妍陷入無話可說的尷尬局面,我做了一件這么多年沒做過的事:攢局。
我主動聯(lián)絡了在北京工作的和經(jīng)常在北京的五個同學,想著混在幾個人里,一餐晚飯的工夫,跟著打打哈哈,起個哄,基本也就不用說什么了。但應了句老話:“懶人不出門,出門天不照應。”從來沒主動約過同學聚會的我,出師不利,竟然五個里有四個都來不了。好在剩下的那個在國企當工會主席,能言善道,一個頂仨。
誰知到了聚會的前一天,剩下的那個同學也說來不了了。原因很應景:調查組剛剛進駐他們單位,領導要求所有中層以上干部實時待命,且不得出入任何高檔消費場所。
卓妍這次來北京,住的是她們公司給定的香格里拉飯店,我們的聚會也就定在飯店二樓的日本料理店。算是高檔消費場所。
這時,蔡卓妍已經(jīng)在飛機上了,我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知道不能跟著撤,只能單獨見見了。何況,人家蔡卓妍單線聯(lián)系的我,提出要見面的。
香格里拉飯店在北京西三環(huán),我從東二環(huán)單位下了班,往那里去的路上,深切地體會到了什么叫作“硬著頭皮”。我預設了種種話題,主要是這些年聽到的老同學們的各種八卦消息。同時我還想要不要取消日餐廳的預訂,改到一樓自助餐廳?吃自助的好處,是得自己去取餐,走來走去的花時間,再說說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一些時間也就混過去了。
拿定主意,我很樂觀地告訴丈夫,大概九點左右就能回到家。
到了酒店,在大堂等蔡卓妍下來的時候,很奇怪的,我的心重重地跳了兩下。我?guī)缀趼牭竭堰训穆曇?,簡直不明白自己這是什么情況,一把年紀見個二十年前的女同學,怎么搞得像小女生要見心上人似的。
不容我分辯自己,背后一個女聲叫:“小八!”
轉身看去,花團錦簇的酒店大堂插花旁,站著一身黑衣的蔡卓妍。用流行的恭維話來說,她仿佛“凍齡”了。跟二十年前一樣纖瘦的身材,一樣過肩偏分的直發(fā),一樣明亮的星星眼,還有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只有定睛打量,才能看到她臉上薄薄的皮膚有些微的凹陷,以前常年盤踞在眼睛下面的青色淡了,一些細細的紋路隱藏在眼角,隨著她的表情,時隱時現(xiàn)。
我相信蔡卓妍眼里的我,同樣是大致模樣在,細節(jié)已變更。顯然,青春的膠原蛋白和歲月的網(wǎng)紋正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做著置換。
我們相互打量的時間短到一兩秒,卻也足夠看清對方二十年未見的際遇,大致是好是壞。因為這是本能里的東西,進化了幾十億年的本能。
最終我們還是落座在清冷的日本料理店。我的小心思失算了,蔡卓妍對我要改為西式自助的提議斷然否決,說是不想吃東西,只想清清靜靜地跟我聊聊天兒。
我倒是沒有因為失算而沮喪,相反,她明確地說要跟我聊天兒,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除了共同懷個舊,還能聊什么。
落了座,點了菜,茶水上來,蔡卓妍直接跟我說了她的來意。
“合作”這個詞兒馬上帶來了公事公辦的語境,我的一顆懼怕冷場尷尬的懸著的心放下了,同時也沒來由的,有了一點兒失落和無聊。
我誠懇地應對了蔡卓妍關于合作的設想,負責任地告訴她,我會提供盡可能完整的資料給她,也會寫郵件給老板,盡量促成合作,達成雙贏。工作場合的語匯和對具體事務的探討,消解了我們久別重逢的那一點點拘謹。
缺少煙火氣的菜上了桌,我們的聊天也顯得缺油少鹽,沒有滋味。我忘記了是怎么開始的,我和蔡卓妍,說起了我們各自的孩童和少年時代。仿若大水灌進蟻穴,情緒和故事密集地從地下涌出,說的人和聽的人都進入了心悸和頭皮發(fā)麻的狀態(tài)。
事后,我在腦海中一遍遍梳理我和蔡卓妍的交談,那些密集的話語像蛛網(wǎng)一般交織黏著,互為經(jīng)緯,直到好多天后,我才理清楚我們各自講述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塑造了后來的我們,那些使我們成為別人眼中的模范女生的故事。
話頭是從我兒子開始的。
實際上我并不愿意談孩子,特別對方還是個離婚未生育的女強人。
要不怎么說蔡卓妍是女強人呢?她主動問起了我兒子的情況,要求看看我手機里的照片。在贊美了我兒子那小鼻子小眼睛的長相是“劍眉星目、唇紅齒白”后,她進一步問起了學習怎么樣。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怎樣,孩子總是跟學校和老師有點格格不入,而我也覺得學校管得太死,實在不適合男孩子的成長……
我沿著自己的思路,兀自絮絮叨叨,蔡卓妍忽然眉眼一立,截住了我的話頭:
“你可不要順著他去反抗老師,甚至反抗教育體制。這么做吃虧的只能是孩子!你要告訴他在自己弱的時候,最應該做的,就是順應環(huán)境,迂回抵抗,暗地里強大自己,等有能力了再去對抗。別那么傻,把自己折進去?!?/p>
蔡卓妍突如其來的一番話情緒強烈,我愣怔片刻,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其實根本也無須我回應,一種我沒在卓妍身上見過的情緒,在那一刻推著她繼續(xù)說下去,如河流倒淌,定要回到源頭,才能止息。而我,目瞪口呆地聽著,間或不可置信地追問一下。
事后回想起來,卓妍所說的那些她從小而來的經(jīng)歷,其實并無驚世駭俗之處,只是與我認識中的蔡卓妍判若兩人。我一直活得敷衍,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做以貌取人的簡單判斷,所以,蔡卓妍講述她自己的故事,就對我產生了極大的震撼,以至于在不惑之年,我借著她這股勁兒,也回看一下自己,辨析因果,恍然大悟,理解了自己頹廢荒唐的大學生活,可能是一劑解藥,是一個對出身和出生進行消極抵抗的幻滅和覺醒。
蔡卓妍則與我不同,她是一個積極的迂回抵抗者,我們的出生際遇完全不同,她的迂回抵抗使她明智而努力,成為了社會公認的成功女性。而我的自暴自棄,使我得以補償青春期該有的逆反與躁動,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個安分守己的小職員。
如果你好奇卓妍是怎么從模范女生變成模范女強人的,那么你可以接著往下看,以下是卓妍當晚的敘述,我原樣呈現(xiàn),是怕自己的轉述扭曲了事實。
你上大學那會兒覺得我特別古板沒意思吧?我也知道,但我認定了我得那么做。這就和我勸你不要放任兒子去抵觸老師抵觸學校甚至抵觸體制是一回事兒!因為什么?因為我就是這么過來的,我太知道弱對強、大對小、雞蛋碰石頭的結果了。
你以為我很喜歡我們的學校嗎?不!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尤其不喜歡上什么文學院念中文系。我小的時候想上的是戲曲學院。驚訝吧?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覺得我在說笑話。記得我在聯(lián)歡晚會上唱黃梅戲嗎?對,黃梅戲,我小時候最著迷的東西。著迷到什么程度呢?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偷偷跑到我們當?shù)氐狞S梅戲劇團,說我是個孤兒,請他們收留我,我還表態(tài),一輩子不要工資,只要讓我吃飯和學唱黃梅戲就行。
你知道劇團里的人聽了我的表白是什么反應嗎?他們都沒直接跟我說一句話,就嘻嘻笑著,相互擠眉弄眼,然后拿起電話打給派出所,讓警察來把我領走。
不意外吧?是呀,成人世界不就是這個樣子嗎?一個孩子的認真,在大人那里不就是個幼稚的笑話嗎?可是當時我卻嚇得不輕,趕緊自己溜走了。又不甘心回家,就在劇團門口的樹底下蹲著,一直到天黑了,也沒看見警察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劇團的人根本犯不上為這點事報警,他們就是嚇唬嚇唬我。我相信,看我溜走后,他們一定在門后爆笑,毫無心理負擔地笑一個孩子的冒傻氣。
那一天回家后,家里等著我的不是關心的安撫,而是關心的暴揍。對這頓揍,我那時一點兒也不意外。因為從不記事的時候我就開始挨打。挨打是我生活的常態(tài)。
我媽是一個很暴躁的人,大概她自己的工作生活也不怎么順心吧,我記得的她永遠都是陰著臉,而我要時時提防她沒來由的打。
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理解我的母親對我的態(tài)度。有一件我印象最早也是印象最深的挨打事件,發(fā)生在我還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天,我媽從幼兒園接了我一起回家。那天天氣很好,在湖南來說,難得有那么晴朗的藍天。因為在幼兒園的表現(xiàn)好,我得了一朵小紅花。我記得自己努力把那朵紅色皺紙扎的小紅花舉得高高的,舉給我媽看,想討她的歡心。沒想到卻是討打。我的母親大人揚起手,迅猛地給我來了劈頭蓋臉的一巴掌。
我現(xiàn)在都好像能看見她的手在陽光中劈下來的樣子,陽光順著她的手指縫照射下來,刺痛了我的眼,我的耳朵在她的巴掌下開始嗡嗡響,好像我手里被打落的小紅花把蜜蜂招來了一樣。
那天晚上我做夢,夢到特別多特別多的蜜蜂,密密麻麻地飛過來,我怎么跑怎么躲都甩不掉。最后,當蜜蜂刺痛我的時候,忽然我就縮小了,掉進了老鼠洞里。蜜蜂就在洞外面一直嗡嗡地盤旋不去。
夢醒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尿床了。當時那個害怕呀!真是叫作恐懼的深淵。我想遮掩過去,就把褥子翻過來。人又小褥子又重,折騰了半天,鋪得亂七八糟,早上還是露了餡兒。照例是一頓打。好在這頓打是有預料的,也就沒那么可怕了。
那顯然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因為我把小紅花獻給母親的時候,是懷著深深的討好、諂媚,懷著恐懼的。挨打是我小時候的家常便飯,好端端寫著作業(yè),忽然頭上就挨了一巴掌;勤快地擦著桌子,也能被賞一個大耳光。挨打是天底下最痛苦的體驗,特別是沒來由的沒準備的。所以我從小養(yǎng)成對人察言觀色的習慣。每天放學回家,我都盡可能輕手輕腳地進門,盡量不動聲色地觀察我媽的神色,感覺她平靜甚至愉快,我會在心里長長地舒一口氣。要是覺得她不大高興,那我就得萬分小心,提高警惕,努力縮小自己不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
按說孩子一般都會比父母高,但我的身高比我媽矮大半頭。我曾經(jīng)懷疑自己不是我媽親生的,尤其是大一些以后,我看見我的同學跟她們母親的相處。那些母女溫情,在我看來簡直不像是真的。
我還做過“滴血認親”的事兒。你應該也看過的吧?在過去一些古裝劇里有的情節(jié),親子之間查驗是不是父子關系,就把兩個人的血滴到一碗水里,如果血融合了,就表明是血親關系,不融合說明沒有血緣關系。
我記得我看到電視劇里這個情節(jié)的時候,心里激動得要命,因為那個時候,正是我極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父母親生的階段。刺破手指擠出血,我是一點兒都不怕的,這件事難在怎么樣得到我媽媽的血。為這事兒我好多天神思恍惚,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我媽殺魚的時候把手割破了,血出得挺多。我趕緊上去幫她收拾,用衛(wèi)生紙擦,給她找碘酒紗布。
當時如果有個上帝視角看我的話,一定會發(fā)現(xiàn)我在竊喜,激動得都快要掩飾不住了。
我悄悄地把沾了血的衛(wèi)生紙藏到花盆背后,心神不寧地等著大家都睡了,偷偷爬起來做“滴血認親”的實驗。衛(wèi)生紙在水里析出了血,一碗水變成了淡紅色。我趕緊把自己的手指刺破擠進去兩滴血。
做這事兒的時候,我壓根兒沒覺得疼,我太想確認這個狠毒的女人是個像所有故事里一樣的后媽,而我的親媽可能在遙遠的地方思念著我。可是,我的血滴進去,漸漸地暈開,把水染得更紅了。
這是表明相融了嗎?當時我真是特別沮喪!我還安慰自己,媽媽的血放在外面太長時間了,在衛(wèi)生紙上都干了,所以這個實驗結果不準。雖然我心里知道,她應該就是我親媽,這倒不是因為這所謂“滴血認親”的實驗結果,而是因為比我小五歲的弟弟,基本上也跟我一個待遇。不過弟弟比我強的是,我媽下手重的時候,我爸會護著他。
弟弟和我一直感情特別好,回頭想想,我補給了他缺失的一部分母愛。所以,相比我,他過的日子要正常一些??上?,他早早地就走了。28歲。
弟弟小時候最喜歡我給他唱黃梅戲,每次我唱到《女駙馬》里的那幾句戲詞,“人人夸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罩嬋娟。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為了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他就笑得咯咯咯的。我媽卻特別聽不得我唱戲,尤其聽到這一段,她就會罵我是不正經(jīng)的東西,她會抽我嘴巴。
不知為什么,我媽對戲曲有天然的反感……細想想,我從沒聽她哼過歌兒,或者她根本沒有什么喜歡的文藝。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衣服也都是硬挺的面料,而大多數(shù)時候,她穿的是工廠發(fā)的硬邦邦的制服,灰色的,上衣有四個兜,方方的、板板正正的。就和我們家粗糙的家風一樣,不容許存在細膩的溫柔的情感,甚至對一切溫情都抱有敵意。
不幸而又萬幸的是,我跟我媽截然相反。我喜歡歌舞,尤其喜歡黃梅戲。雖然在劇團碰了那么大釘子,還是喜歡。我上初中的時候,14歲,你知道我干了件什么事兒嗎?我給安徽的黃梅戲學校寫了封信。
信的內容,除了表達自己有多么多么喜歡黃梅戲,還把自己狠夸了一通,說我從小就練功,能看到的黃梅戲我都會唱,戲詞兒都背得下來。我還一直鍛煉身體,會劈叉。要是學校能招我,以后我肯定能給學校爭光。
那封信我足足寫了五頁紙,當時不知怎么就那么有信心,覺得一定能打動學校,讓我得償所愿。我在信封上寫的收件人是“校長”,我以為每一個校長,都會讀寫給他的信,會認真對待寫信的人。為了保證信能安全寄到,我還用省了好久的早點錢,買的郵票,寄的掛號信。
壞就壞在我寄的是掛號信。
焦灼地等了差不多一個月,我等的回信來了,只是先落在了我媽手里。準確來說,那不是回信,而是郵局把我的信原樣退回了,上面蓋了個“查無此人”的印章。那個時候,普通平信如果找不到人投遞,也就被隨意處理了,掛號信卻得認真對待,沒有人收的或找不到收信人的,信會退回給寄件人。
信退回家,落到我媽手里,她很自然地、理所當然地拆開看了。我想她那時一定怒不可遏,而且她一定是察覺到了,打對我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所以,因禍得福的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的挨打生涯結束了。
那一天,我被罰跪和餓飯。說實話,來自我媽的體罰,對我而言就是毛毛雨,我當時心中所有的憤怒和不甘,都是出于戲校對我的置之不理。我在心里狠狠地詛咒戲校的校長,咒他會被小偷偷,被強盜搶,被撤職,還會從戲臺上摔下來摔扁鼻子摔斷腿……
回想起來,那時我心中還真是充滿了怨毒,因為不能哭不能喊,那些沒法兒發(fā)泄的怨毒就一直漚著,好像會發(fā)霉發(fā)臭,變成肥料一樣。
也正是這些“肥料”,成了我努力學習的動力,成了滋養(yǎng)我的所謂上進心的土壤。我不再想著上什么戲校了,我已經(jīng)分得清戲和唱戲的人是兩回事兒。我也清晰地知道了我的弱小,在這個成人世界,我沒有喜歡的權利,沒有說話的余地,連掙扎都不行!
“那好吧,按你們的規(guī)矩來!”
這是我跪在家里的水泥地上,心里頭升起的念頭。
我沒有服從,我懂得了迂回。
是啊,我都按你們說的辦,即使我心里一萬個不同意,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假裝是同意的,我順應你們的規(guī)則和自大,我成為好學生,成為乖孩子,最終,我會成為強者,我會離你們遠遠的,甚至,我在那個時候,再來反擊。
現(xiàn)在,你明白我為什么那么刻苦了吧?
高中三年,我真是像瘋了一樣地投入學習,所有的課本我都全部背下來。
一天天的,我像是能感覺到自己長個兒一樣,能感覺到自己變得強大。高中時有個老師很討厭,特別喜歡找女生單獨輔導,找我輔導的次數(shù)尤其多?,F(xiàn)在回想起來,他就是一個老色鬼,借著教學的便利接近女生。好在色膽不大,也就是假裝無意地拍拍摸摸,說些曖昧的話撩撥撩撥。
我還記得他姓廖,教語文,上課時酸詞兒一串一串的,而且還唾沫橫飛,是真的唾沫橫飛?。∧菚r我坐第一排,胳膊上臉上沒少被噴到口水。但是我能忍著惡心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不像別的同學表現(xiàn)得很嫌惡。有個別夸張的女生,當堂掏出手帕來擦,表明是做給討厭的老師看的。
看到吧?我當時就那么能忍耐,有城府。因為到考試的時候,留作業(yè)的時候,那些不能忍的同學的報應就來了呀!
可能就是因為我的這個表現(xiàn),這位廖老師對我青眼有加,隔三岔五要留我單獨輔導。面對一個老色鬼,要說不怕那肯定是假的,但我從頭到尾都沒想過求助父母,我的頭頂上沒有保護傘,我能自己解決。
我的解決辦法是說謊,你知道我編什么謊嗎?
我編我姨夫是公安局的刑偵隊長。聽上去很簡單很直白吧?關鍵是我傳遞這個謊言的方式比較巧妙。我把它寫在作文里,還把一些從《故事會》看來的刑偵故事中的小情節(jié)改頭換面,寫成發(fā)生在我的姨夫的身上。我還記得那個老師看了我寫的作文,很驚訝地來探聽虛實,我當時特別鎮(zhèn)定,而且懂得欲揚先抑,假裝說我姨夫不讓我跟外人說他的身份,同時我也在寫作文的時候有一點兒藝術夸張等等,唬得他一愣一愣的。其實我姨夫就是個下崗工人,窩窩囊囊的,被我姨瞧不起,在家里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
我的作文起了作用,那個色鬼老師不敢招我了。這件事讓我特別有成就感,由此我更明確地知道,我可以靠自己解決一切自己的事情,可以對抗一切對自己的傷害。
唉,還是幼稚啊。人生的傷害并不都像色鬼老師一樣那么好對付……
說老實話,在大學認識了你、李維還有周雨欣,我特別不能理解,你們怎么活得那么放松,尤其不能理解你。我覺得你就是那種被父母寵壞了的孩子,你怎么能那么懶散,那么對自己不負責任!居然還被免試招進來,根本就是有黑幕吧?
你自己記得嗎?英語四級考試那天,早上六點不到,我出來跑步,碰到你跟一個男的勾肩搭背往回走。我知道你一夜沒有回來??吹侥阋荒橆馗粋€男的混了一夜的樣子,還是在那么重要的英語四級考試的前夜,我真是覺得難以置信、難以理解!我記得我當時特別正義地跟你說:“今天四級考試??!”
你記得嗎?你當時的反應?
你特別不屑,特別冷淡,特別不以為然。你還跟我來了句英語:
“So what!”
呵呵,你那句“So what” 給我的震撼,可以匹敵我媽那劈面一掌。
后面很多年,我時不時地會想起這句話,起初是批判的,后來有點認同了,現(xiàn)在我也有了點“So what”的態(tài)度,在我覺得糾結和困難的時候。
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特別好奇:你那么年輕時就凡事“So what”,真的好嗎?我知道你那天根本都沒去考場,在宿舍睡了一天。你棄考了英語,也就是主動放棄了大學本科的學位啊,真的值得嗎?
…………
你那會兒特別看不上我吧?覺得我刻板無趣,笨到天天讀死書。
嗯,坦率說我也看不上你。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紈绔女生,你的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不像我,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加倍努力爭取來的,而且,我沒有任何依靠,任何退路。所以早早地,我就知道要鍛煉身體,有強健的身體,有堅強的意志,有過硬的本事,我才能徹底離開我的父母。
你知道嗎?大學時候,我最開心的就是要開學了,最難受的,就是要放假了。說起來跟哈利·波特似的。我之所以是堅定的“托派”,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畢業(yè)后能不回湖南,離老家越遠越好。所以,去美國,是我那時候的目標,唯一的目標。
你畢業(yè)以后回原籍,是我意料之中的。我以為你父母肯定給你在當?shù)赝ㄟ^找關系安排了又輕松又高薪的工作,你呢,就在父母的羽翼之下舒舒服服地混一輩子。沒想到你居然一個人闖北京了。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我還真是特別意外,李晴告訴我,你都沒在原單位待夠一年,真是夠任性的!就差一個月轉正都等不了嗎?連干部身份都放棄了。干部身份即使在今天,社保退休都是很有用的呀!
說老實話,我對你的勇于放棄還真是挺佩服的。雖然我也不確定你是真的因為勇敢而放棄呢,還是因為來得太容易而放棄,還是根本就糊里糊涂的,從不為自己的前途考慮。
不過呢,回過頭去看,其實人生沒有最優(yōu)解。我每年發(fā)你的明信片上告訴你的,是我表面的生活。那時我如愿去了美國,但跟父母的聯(lián)系是沒辦法徹底斬斷的。后來我基本上每隔兩年回一次家,每次回去往返也就是一個星期。我跟家里人的解釋是機票太貴,為了賺學費生活費,我還要打工,所以幾乎沒有假期。
這些也的確是實情。當然也暴露了我的無情。
其實在那個時候,包括在大學期間,我還是希望能跟父母和解的?!昂徒狻?,從頭至尾都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的父母從來不會認為我和他們之間有什么隔閡。我心里的傷他們不知道,他們極其簡單地認為,我是他們的女兒,小時候挨打聽話,大了孝順報答,這都是本分。實際上,我才是真正的陌生人,對他們而言。
我原本以為我可以改變他們,改變我們的關系的。
你記得吧?我那會兒給家里寫信挺勤的。所以李晴還說卓妍跟父母很親。當時我心里在呵呵笑,但是我覺得也挺好,我希望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是幸福的樣子。
對,幸福的樣子!這也算是我的軟肋,我的虛榮心。
那時我寫的家信都特別厚,好多頁。我在信里描述校園的樣子,描述大學生活,告訴他們我學的中文系的課程多么有意思,上課的教授是多么學識淵博而又溫和幽默……
這些信與其說是家信,不如說是論辯,是推薦,是說服。
考大學報志愿的時候,我的父母特別堅持讓我報理工科,因為他們都是學理工科出身,在國企工廠里干了一輩子技術員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怎么來得那么大的底氣,堅定地相信:“學遍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我則在內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學文科。為了學文科,我就在平常的考試中放水,把理科成績考得很差,才算是過了家里的關,報考了中文系。
我媽抖著我的高考成績單的樣子,現(xiàn)在還歷歷在目,她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腔調說我:“笨腦子,也就靠死記硬背下笨功夫了!”
諷刺的是,過了這么多年,干了好些工作,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還是個理科腦子,基因的力量真是太強大了!我要是大學讀了理科,出國后的求學和工作,也不至于走那么多彎路。所以我也是后來才想明白,我那會兒并不是真的喜歡文科,我只是不喜歡我父母喜歡的,我只是為了保持自己的獨立性,而選擇自欺欺人,以保全自己的叛逆。
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我念了四年的中文是對的。中文學科給了我更寬一點兒的視野和更寬一點兒的心胸。文學的感召,讓我在大學時代,還企圖改變我的父母,改變他們的世界觀。多么富有文學性的浪漫主義的想法!
在現(xiàn)實面前,浪漫主義很難有說服力的。我的父母和大部分人一樣,是習慣的生物,是固執(zhí)的生物。人是不可改變的。我在大學時代寫給父母的信,差不多每周要發(fā)出兩三封。基本上他們兩個星期回一封,總是一頁紙,寫的都是教導、叮囑,和家里的實際情況。比如你在生活上要節(jié)約,不要亂交朋友等等,跟訓誡差不多。
你不用同情我,雖然在父母那里遭受挫敗,但大學生活于我還是如在天堂。我弟就不一樣了,因為他是男孩兒,所以我父母定要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要求和塑造他。他們要求他要當前三名的學生,要學理工科,當工程師。
我弟是個比較軟弱的小孩兒,他很聰明,也膽小,他愛讀小說聽音樂看電影。他是真的討厭數(shù)理化。
弟弟根本不是父母的對手,小的時候他乖乖聽話,每天按時上下學,周末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到了高中階段,成績卻越來越糟糕。我覺得他那時是主動地放棄了,他不像我,悟出了迂回抵抗的路子。他只會消極抵抗。他最喜歡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被我媽撕得粉碎,他也就笑了笑,就算了。
弟弟最后勉強上了個大專,出來工作也是在工廠干技術員。整個人一直都很消沉。那個階段,我已經(jīng)離開家上大學了。后來去了美國,跟弟弟見面極少,他也從來不寫信給我。我覺得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遠離了他。
到了美國,我的日子并不好過,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但對我而言,那也是自由美好的王國。距離不一定產生美,但一定會產生安全感。有了安全感的我,以為我的生活從此就好了,不會再有什么心理負擔了,誰知我弟卻出事兒了。
我弟弟的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吧?他在結婚后的第二年出車禍死了??瓷先ナ莻€意外,但我總覺得那是我弟弟過得生無可戀,主動放棄的。他的工作也就那樣了,娶的老婆也是我父母給選的,婚前顯得老實賢惠,婚后就變得很張揚的一個女人。
我總忍不住去想弟弟去世前的心理,他一定覺得孤獨無望,才會在高速公路上騎摩托車狂飆,毫無預警地撞上了大貨車。
弟弟去世后,我回湖南辦喪事。可能在一般的家庭,這種情況下,親人之間會抱頭痛哭吧。我的父母和他們的兒媳婦卻在互相指責埋怨,在那個喪事上,彌漫著的怨氣,遠遠多過應該有的悲傷。我的心在那個時候,徹底地冷掉了。
辦完弟弟的喪事,我馬上回了美國。雖然我已經(jīng)明顯感覺到了父母對我的態(tài)度的變化。我不想說他們是勢利的,但他們確實表現(xiàn)出了勢利。從我出國開始,他們就在親戚鄰里之間說我從小就是聽話有出息的那一個。相應地,弟弟成了那個不聽話沒出息的。
弟弟不到30歲去世,對他們是很大的打擊,特別是那時候他們也都退休了,很多空閑的時間和精力,加上他們自己也沒什么愛好可以寄托。所以,我明顯感覺到父母對我的依賴越來越強。在我弟弟的喪事上,我媽就提出讓我?guī)麄內ッ绹∫欢螘r間,好在他們對出國的手續(xù)都不了解,也沒有護照,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對我媽說不,而如果答應了她,對我,那就是小時候噩夢的延續(xù)。
聽著是不是特別無情?冷漠?雖然我每年給他們的錢,比他們的退休金還多一倍。
我覺得我真正成熟起來,是我能正視自己同父母的關系了。
從弟弟去世開始,我才醒悟,我前三十幾年的生活目標,最早是為討好父母,接著是為遠離父母。當目標達成的時候,我沒有找到自己的生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想要什么。當真正從物理距離上逃開后,心理上的逃離又持續(xù)了好些年。弟弟的死,才讓我清醒,我必須割裂跟父母的關系,在心理上,然后我才可能有真正的生活,有自己的幸福。
當然,在道義和血緣上,我沒辦法決絕地割裂。我還是會每兩年回一次老家,每次回去往返一個星期。在家也只待四五天。那四五天是如坐針氈的四五天,堪稱一日長于百年。
每一次去,我都發(fā)現(xiàn)我的父母又衰老了很多。他們對待我殷勤而小心,我們客客氣氣地坐在兩張沙發(fā)上,客客氣氣地笑著,沒話找話地說著。那種氛圍讓人缺氧,讓人抓狂。我會找借口去看同學,從家里逃出去,在城里亂逛。即便白天的大半時間都耗在外面,一早一晚的時間,和父母相處的時間,都讓我覺得很煎熬。然后,我們要在親戚面前,表演母慈子孝,同時,我還要扮演一個成功的世界性的女強人……
我的父母都很瘦,老了,越發(fā)干巴瘦。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互相嘮叨責難對方。他們看不順眼很多人、很多事,他們總是不高興的。他們的樣子,讓我憐憫,還讓我有罪惡感。我知道我不應該有罪惡感的,我不用為他們的衰老、他們的老來喪子、女兒疏離的不幸負責。我沒有責任,我也不是施暴者,但他媽的就這么可惡!每一次回老家,前前后后的兩個月,罪惡感都纏繞著我,好像我的每一點兒自由、每一刻開心,都是剝奪來的。我不配得到它們似的。
“性格即命運”,對吧?性格怎么來的呢?性格的大部分是被父母塑造的。所以,是父母決定了命運。
好多人覺得我這么說太偏激,我沒法兒反駁他們,因為我不想現(xiàn)身說法,雖然很有說服力。
你干嗎搖頭?不同意?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說我混得挺好,一副成功女性的樣子,還叨叨那一套“原生家庭”什么的,得便宜賣乖是吧?
你知道嗎?我結過婚的。所謂閃婚閃離。
我的婚姻只持續(xù)了一年半,其中將近一年的時間還是分居的。
我們的閃婚不是因為愛情有多熾烈,其實就是相互需要,需要有個正常的婚姻,需要生活里有個親密關系??墒侵钡浇Y了婚,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會處理親密關系,因為我壓根兒沒有能力,這個能力早在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夭折了。所以,沒有吵也沒有鬧,和平分手。
我這段短暫婚史,我父母都不知道,他們前幾年還旁敲側擊地打聽,我一直裝聾作啞,他們也就不再問了。我的父母是不會談論感情的人,我不明白他們年輕的時候,怎么處理自己的感情?或者本來他們就是感情稀薄的人,現(xiàn)在,我也成了這樣的人。
離婚對大多數(shù)人是壞事兒,對我卻是好事兒。
離婚這個事情,讓我開始認真思考自己出了什么問題,我能怎樣改善自己。如果我勉強維持了婚姻,再渾渾噩噩地生個孩子,那罪過可就大了。我難以想象我怎么教育孩子,怎么給他愛。大的概率是孩子一點兒也不快樂。所以,我現(xiàn)在的獨身,也算是積德行善。不是嗎?
記得趙慧吧?就是一畢業(yè)就嫁到荷蘭的趙慧。畢業(yè)遣散還沒開始,她就結婚出國了。我記得咱們還議論她保密工作怎么做得那么好。呵呵,其實她和結婚的對象,只認識了兩個月。
同樣的,不是因為愛情。
我和趙慧在畢業(yè)后見過兩次,有一次喝了頓酒,喝得都有點多,說起大學時候的事情,趙慧也跟你一樣,說我是刻板的學霸,單純的模范生,讓別人特別有壓力。她也誤解,以為我是在父慈母愛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有奮斗精神的乖乖女,正直陽光,勤奮上進。聽得我當時哈哈大笑,就像今天一樣,我把自己的成長過程和家庭情況跟她說了,那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講我自己,真實的自己。講完以后有點慌,但更多的是爽,是痛快!
我沒想到,對于趙慧,我以為的和她真實的情況也相去甚遠。除了她的閃婚,還有她遠嫁荷蘭的原因,竟然跟我如出一轍:為了離開父母,離得遠遠的。不過她的父母跟我的不一樣,她的父母是專制控制型的,不像我的父母,純粹暴力命令型。但結果都一樣,我們離開了,離得很遠,我們在離家萬里的地方,獲得自由,主宰自己的人生。
我問過趙慧:嫁給一個近乎陌生的男人,去到那么遠的地方,不怕嗎?
趙慧說:她怕那種被死死捆住、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被看到的生活,遠勝于嫁給一個陌生人。何況,遙遠的地方,一直對她產生巨大的吸引力。
這話說得多帥!簡直直指我心。
以前在大學的時候,我跟趙慧都相互以為我們是兩個世界的兩種人。我看她,高大漂亮敢說敢做、自信張揚。到哪里的架勢,都像是家里寵出來的公主,身邊的人只能當綠葉做陪襯。她看我,就跟你看我一樣,簡單刻板、乏味無趣。想想人生真是奇妙,在異國他鄉(xiāng),我們發(fā)現(xiàn)彼此是同一種人。
不過我得承認,趙慧比我果敢,她能夠在短時間內權衡利弊做出選擇,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向自己選的路。就像她的婚姻,雖然也是閃婚,但她敢于付出真心,跟丈夫相處得挺好,還生了兩個女兒。她說自從有了女兒后,她開始體會到幸福了。
結婚、生孩子、感到幸?!孀屛彝麎m莫及。
好在,我現(xiàn)在也算是有閨密的人了。你肯定想不到,我的閨密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六十多歲,是我現(xiàn)在的房東,叫克勞迪婭。克勞迪婭原來是德國人,后來隨丈夫移民到了美國。我對她無話不談,毫無保留。是不是挺神奇?說老實話,我覺得很慶幸,有生之年,我能有一個可以坦露內心的朋友。雖然看上去我們年齡差了二十多歲,身世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但我們能特別透徹地理解彼此。
其實說起來,我對克勞迪婭的依賴程度比她對我要高多了,她幾乎承擔了母親和朋友的雙重角色。從小到大,我跟母親都是疏遠的,我的印象里,小的時候,我媽都沒怎么抱過我。有件事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可笑、黑色。
大概六七歲的時候吧,有一天我媽回家,可能在單位有什么喜事吧,她回來就特別高興,先是一把抱起弟弟,轉了個圈,然后放下弟弟,伸手來抱我??晌沂潜淮驊T了的人呀,看見她的手伸過來,我的本能是躲開。我那一躲,我媽摟了個空,她有點沒反應過來,怔在那里。我想那時候她的心理,應該是有點意外,有點尷尬,有點失落,有點懊惱。最后,懊惱占了上風,她揚起僵在半空的手,順勢給了我一巴掌。也算是沒有辜負我的那一下躲閃。
長大以后,我很煩跟別人有身體接觸。每次見到父母,我都盡量跟他們保持身體的距離。我弟去世后,我回家時,我媽就曾經(jīng)提出來晚上跟我一起睡,說想跟我聊聊天。雖然我知道那時的她心理非常脆弱,但是我過不了這一關,我推說自己倒時差容易失眠,夜里可能還要上網(wǎng)收工作郵件,會連累她睡不好。這種搪塞,讓我心里不忍,但我并不自責,我確實沒辦法克服這種身體接觸的不適感。
對于克勞迪婭,我卻完全沒有這個障礙。我非常適應跟她的擁抱、貼面禮。我享受她的親切和包容,我樂于說出自己的困惑,聽她分析給我建議。
我想,我的人生中有這樣一個摯友,算是意外之喜。因為有這個朋友,我的獨立和堅強也就都成立了。為了這個,我得干一杯!
卓妍的這杯干了的酒,給她的臉頰布了層光,她的星星眼更加亮了,她把空了的酒杯向我照一照,向我探身過來:
你呢?說說你吧。別光是被我的故事給驚著了。
的確,蔡卓妍告訴我的她的過往,真的把我驚著了。在聽她說話的過程中,我碰倒了茶杯,碰掉了筷子,碰翻了味噌湯,一只天婦羅炸蝦橫躺在我的淺灰色的裙子上,直到印出了完整的油印才抖落。
起初為了禮貌而點的一小壺清酒,早已喝光。話說到這時,桌子上小酒壺已經(jīng)排起了隊,整整齊齊的,像玩偶士兵。
清涼而冷冽的大吟釀酒滑過喉嚨,也勾起我訴說的欲望。
我告訴卓妍,我的大學生活,的確是懶散的、放縱的、不負責任的、得過且過的,甚至是自暴自棄的。她看到的都沒錯。但她對于大學之前的我,卻判斷得大錯特錯。
我免試進入大學,并沒有所謂黑幕。相反,我經(jīng)受了當時來自系主任和文學教授的單獨面試筆試,以及他們對我在高中兩年成績的考察,才鄭重地決定準我入學。
考察我的老師沒有料到的是,我在入學前后,判若兩人。這是我父母所不知道的,也是我自己沒料到的。我呈現(xiàn)給我的大學同學的,和我在老家小城里表現(xiàn)出的樣子完全不同,就像是晴空正午,一個汗毛畢現(xiàn)的明亮肉身和投在地上墨塵塵的影子一樣,同源同體卻截然相反。
對,肉身和影子都是我,或者說,她們分別是曾經(jīng)的我。扁平的、片面的、局限的我。
而當那個特定的時間節(jié)點來臨,纖毫畢露的肉身跟暗沉的影子合而為一,成了現(xiàn)在的我,灰撲撲的現(xiàn)在的我。
那個時間節(jié)點,就是大學畢業(yè)。
(以下,就是我向蔡卓妍的講述。)
前面我也說過了,上大學之前,我是絕對意義上的乖孩子好學生,是父母們口中標準的“別人家的孩子”。
如果我說我一點兒也不自豪,你信嗎?會覺得我很矯情吧?要是我告訴你,我曾經(jīng)企圖自殺的,還不止一回,你相信嗎?覺得可信嗎?
別把眼睛瞪那么大,其實也沒有那么嚇人??纯次业氖滞螅瑴\淺的這一條,看著就是普通的皮膚紋路吧?呵呵,其實是我小時候企圖割腕自殺的痕跡。
也不是特小的時候,大概十三四歲吧。特別絕望,覺得人生毫無意義,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每天過得了無生趣,唯一有吸引力的就是死亡。
你笑啥?覺得是青春期的無病呻吟對吧?
的確,我沒有挨過打,相反,在外人眼里,我是深受父母寵愛的。用我們家親戚鄰居、父母的至交好友的話來說,“老林對他這個女公子,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p>
女公子,指的就是我。對,充滿了酸腐氣。每每聽到這個稱呼,我都在心里作嘔,但表面上,我在乖乖地跟人打招呼:“伯伯好!”“阿姨好!”……乖巧地任人家拍腦袋捏臉蛋兒。那種時候,我父親臉上的表情是矜驕的、得意的,因為我這個女兒,是模范女生,是寫作天才,最要緊的,是他一手培養(yǎng)出的女兒。
我并不是獨子,我上面有兩個姐姐。
我的父親給三個女兒三個待遇。
給我的待遇,是不挨打,好吃好喝給我一個人。因為我“從小懂事、聽話、聰明、有天賦”。
給我大姐的待遇,是罵和打,因為大姐“從小就不懂事,不聽話,賊大膽兒”。
給我二姐的待遇,是數(shù)落,沒考好的時候也挨打。因為二姐從小在姥姥家長大,跟家里不親,所以經(jīng)常被罵“犟、倔頭、反應慢”。
父親要維護自己公平做父親的形象,所以,他給我好吃的東西時,常常是把我叫進里屋,讓我在那兒吃,或者給我裝兜兒里,囑咐我沒人的時候悄悄兒吃。太小的時候不覺得,大一點兒的時候,我在獨自吃進嘴的蛋糕、巧克力當中,吃出了恥辱感。然而,那時我還不能分辨這恥辱感的來由,我籠統(tǒng)地把它們歸咎于生活的被動、無奈、無聊、無恥。
我的父親還特別喜歡帶著我上街,他牽著我的手,在我們那座偏僻的小城市里,走過幾個街口,帶我去吃刀削面,還去百貨公司柜臺稱半斤巧克力。一路上,隔三岔五地碰到熟人,就停下來說幾句,所有的內容都是關于我:他怎么疼愛我,我怎么有出息。
我跟二姐就差一歲,小的時候父母沒法兒照顧,就把二姐送到了姥姥家。
我和大姐差三歲。我的大姐有著跟我父親一樣暴烈的性格,敢于和父親明火執(zhí)仗。小的時候,于我而言,大姐和父親都一樣有權威。
我的所謂聽話,是因為看到父親暴打大姐而建立起來的。我一直很膽小,我不僅不敢不聽話,而且還努力遵從父親的要求去執(zhí)行,按照他的塑造,成為一個才女,寫詩的才女。
父親所不知道的是,通常大姐挨了父親的打,她就會在父親看不到的時候打我。我覺得我們家就是個生物圈,有一條食物鏈,父親站在頂端,看上去大姐在底端,實際上被父親羽翼罩著的我,才真正在底端。
我清楚地記得,大姐打在我身上的拳頭特別有勁兒,常常那當胸的一拳,能讓我倒退幾步,再一屁股坐地上。我相信大姐對她的行為其實是心虛的,她知道自己就是為了出氣而欺負無辜的我。不然,她不會在打我的過程中,再三再四地強調:“告狀精!你去告啊!跟你爸告狀去啊!”說這話的時候,我想她一定很矛盾。這與其說是控訴,不如說是慫恿,慫恿我把她的拳腳相向告訴父親,然后她再打我,可就算名正言順了。我卻從未將此類事件向父母控訴,因為我本能地知道,告狀的后果,將比不告狀要嚴重得多。雖然我膽小如鼠,但我懂得審時度勢。
上小學之前,我是白天被鎖在家里的。不知為什么,我沒有像大姐那樣去上幼兒園。按照我母親的解釋,是因為我身體太弱。至今我都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因為雙職工父母的家庭,孩子都是要去上幼兒園的??墒?,我就被鎖在家里。
那個時候,我們家住在軍隊大院里。我的父親是文職現(xiàn)役軍人,母親是銀行職員,工作都很忙。每天他們出門上班,我大姐出門上學時,就把我反鎖在家里。不過我父親上班的地方就在我們住的大院的另一端,所以,他會時不時地穿過院子,打開鎖頭,進家里來看我一眼,給我點兒吃的喝的。
那時我們住的房子,是那種磚木結構的小樓,我家在二樓一個單元房里。按照我父親的說法,不管什么時間,他快到家的時候,總看到我把臉貼在窗口望著外面。他由此推斷,我一直趴在窗口,孤單弱小無助地等著父母回來。在父親看來,我的樣子是可愛加可憐,也就是一個小女生最該有的理想樣子:惹人憐愛。
可是在我的片段的記憶里,門外鎖扣合攏時發(fā)出的那一聲“咔嗒”,帶給我的并不是孤單害怕,而是平靜和自得。因為在鎖門之前,我們家那小小的空間里,經(jīng)常被嘮叨、叱責、打罵、命令和哭泣聲充滿,那些聲音仿佛在墻壁之間來回彈動,很久才能衰減、消失。
因此,我從不認為自己被鎖在家里獨處的時光有什么不好。
那些安靜的白天,我從窗口看樹葉打著旋兒地飄落,麻雀伶俐地蹦跳,鉆天楊在風里像喝醉了酒一樣歪來倒去。日光沿著窗框一格一格地移動,從合適的角度看過去,粒粒微塵閃閃發(fā)光,像是出現(xiàn)在白天的星辰……那些影像,是我的童年時候最大的樂趣。
我還記得,在窗臺的縫隙里,一顆草籽發(fā)芽鉆出來,芝麻粒兒大的草芽帶給我的驚喜,遠遠超過父親告訴我的所謂喜訊:我的詩在著名的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我被批準加入作家協(xié)會了。
長大后,我特別想告訴父母:我趴在窗口真的不是在眼巴巴地盼望著他們回家,我只是在看這個世界的風景。
可是,我沒膽兒,就連我的父母齊聲夸贊我多么乖巧懂事,鎖在家里都不哭不鬧的時候,我也只是呵一聲。附和長輩已經(jīng)是長在我骨子里的習慣,即使在內心里激烈地抗辯,我的表面還是乖順的。
呵呵,很分裂吧?
吐槽了半天我的父親,我看上去特別不忠不孝不懂感恩狼心狗肺是吧?
說說我媽媽吧。我媽媽很自豪自己被周圍人稱為是“劉慧芳似的女人”。劉慧芳你知道嗎?就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特別火的所謂全民現(xiàn)象級電視連續(xù)劇《渴望》中的女主人公,以寬容忍耐賢惠勤勞著稱。成就了我媽媽這個名聲的,當然是我爸,因為他的暴躁脾氣和不近人情享譽方圓三五里的兩三個單位及家屬院的數(shù)百熟人。
那個時候,人們住得近,通常一個單位的人都住一個大院兒,所以誰家什么情況相互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夫妻對打、婆媳吵架、調教孩子,乃至窮親戚上門等等,都是被同事鄰里喜聞樂見的談資。
我的所見,我父親多數(shù)時候的發(fā)火,是“大丫頭不好好學習”,所以要教育,教育的方式就是高聲打罵。我媽媽心軟,常常想要攔住動武的父親,然后,父親的怒火和拳腳就會落到母親的身上,“你不操心丫頭們的學習,你還不跟我保持一致!”
暴跳如雷的父親,傷心流淚的母親,放聲號哭的大姐,后來又加上悄悄垂淚的二姐。這個景象,幾乎每周都要在我家上演一次。而每次在事后,父親都會表揚我:就老三懂事,知道自覺學習。
的確,沸反盈天的那些時候,我縮在豎起的書本后面,像舉起了一塊事不關己的盾牌。大姐二姐看不到我的噤若寒蟬,她們恨我見死不救。
我媽呢,的確是賢惠能干的,是寬容忍耐的。而且,是特別能哭的,涓涓細流地哭,哭到周圍人不忍,哭到讓我產生深深的罪惡感。
從小到大,我媽都喜歡向我傾訴,因為我是“懂事的孩子”。
我媽傾訴或者說哭訴的內容保持了幾十年一貫性,可見她有著多么堅韌的性格。
媽媽傾訴的開場白總是從引用鄰居兼父親同事張叔叔或是父親的叔伯兄弟的話開始 :“你張叔叔說:‘老林這暴脾氣,十個女人都受不了!也就林嫂您忍性大,讓著他,不容易!比劉慧芳厲害!你知道媽媽為什么忍你爸嗎?因為我不想讓你當沒媽的孩子。我們要是離婚的話,你爸肯定要你,你大姐二姐肯定跟我。老話說了,‘寧要要飯的媽,不要當官的爸。你要是個兒子也就算了,你還是個姑娘,要是你爸單獨帶著你,你得受多少苦!所以,媽媽就忍著,讓著你爸,為了給你們個囫圇的家。你爸的為人,所有的人都知道,連他的兄弟侄子都不說他好,有老天看著呢,我這輩子跟他日子過得有多苦……”
我常常在我媽的哭訴中,縮得越來越小,痛恨這世界上為什么會有個自己。
大一點兒了之后,在父母之間的戰(zhàn)火中,我開始扮演那個理性的拉架勸和的角色,有時甚至插科打諢企圖把他們逗笑,雖然很少見效,但我自豪的是,在一家子都情緒失控的時候,我始終保持了理性。我從未因恐懼、厭惡、痛恨而號哭過。
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怎么會哭。就跟你說自己沒有了處理親密關系的能力一樣,我也在局部喪失了哭的能力。
即使在我企圖自殺的那一段時間。
實際上,沒有人知道,我企圖割腕,也吃過大半瓶安眠藥。
割腕失敗,源于我的怕痛和暈血。水果刀太鈍,雖然鼓足了勇氣割了一刀,也僅僅是皮外傷,一粒粒血珠子順著那道傷痕冒出來,我就適時地暈過去了。等醒過來的時候,傷口已經(jīng)成了一條半凝固的血痂。
安眠藥的名字叫安定,是我媽媽的藥。幾乎每天早晨,我都會聽到她說一晚上都沒怎么睡著,或者是做了一晚上的夢。所以她常常在睡前以矛盾的心態(tài)吞下一粒安定藥片。其實我父親也永遠在抱怨他的失眠,但他說安眠藥有副作用,所以他從不吃,也反對我媽吃。
我吞下的那大半瓶安定,的確讓我狠狠地瞌睡了兩三天。父母一直以為我是感冒了,他們還給我喂了感冒藥,更加重了我的困倦。好在那時候放寒假,我能躺著好好休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瓶安定大概早就過期了。
一直認為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父母親,對這兩起明顯的事故完全沒有察覺。我想這應該是超出了他們的認知。即使到現(xiàn)在,他們共同認定,給了我幸福的童年。
我很佩服我大姐,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很羨慕她。
大姐比我大三歲,是我父親口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兒。
在我們住的軍隊大院兒里,大姐小時候有“假小子”的名聲。七歲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就敢逃學。直到班主任找到家里,我爸媽才知道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的大丫頭,竟然整整一個星期沒到校,滿山滿野地去瘋玩兒了。那一次,父親用皮帶“教育”了大姐,卻并沒有得到預期的“教育”結果。大姐的桀驁不馴,貫穿著她的兒童時代、少年時代,到了青春期,更加熾烈。
在我們那座偏僻的小城,很長一段時間,我大姐都是引領潮流的第一撥人。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還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放學路上,一撥潮流青年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鄧麗君的歌聲溫柔而響亮地為他們開路。走在路邊的我,循聲望去,先是看到了一個被擱在膝頭的雙卡錄音機,跟著是一雙修長的被蓋住腳面的大喇叭褲包著的美腿,那雙美腿的主人,就是我大姐。她一手扶著擱在膝頭的錄音機,一手環(huán)著自行車座上賣力蹬車的、被閉塞小城斥為“阿飛流氓”的男青年的腰。我大姐的表情,愜意中帶著矜持,矜持中帶著得意。
我和大姐的目光隔空相遇,她看著我,眼神里先是有一些不好意思,旋即改成了挑釁的色彩。她揚起下巴,直勾勾地盯著我,像是警告。
回想起來,我大姐在外面的世界一直是個受歡迎的人,是在一群同齡人中呼來喝去有威信的人,所以,她才對我這個所謂模范女生的妹妹充滿鄙夷。她了解我,我膽小怯懦、無聊寡趣,除了死讀書,根本什么都不會。不像她,從小就是大院兒里的孩子王,各種游戲都玩得最好,吵起架來也是果決干脆像炒栗子一樣,讓對方全無招架之力。
與在外面的厲害瀟灑相反的是,家里的大姐,永遠不能入父親的法眼。對父親來說,大姐就是個問題女生,是不聽話不長進不學好的女生。他們之間,如水火不能相容。父親有多討厭大姐,大姐就有多討厭我。
大姐討厭我,除了我是父親最偏心的女兒之外,還因為我們在各方面都完全相反。她長得像父親,濃眉大眼、身材高挑,永遠都是昂首挺胸、睥睨眾生的姿態(tài),走到哪里都讓人矚目。我約略像母親一些,眉眼細小、又矮又瘦,還含胸駝背,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分分鐘湮沒在人群中。
在老師眼里,我是好學生,大姐是差生;在父母眼里,我是乖寶貝,大姐是“死丫頭”;在同齡人眼里,我是沒有存在感的Nobady,大姐是號召力超強的The one;在小城的半數(shù)熟人眼中,我們又都是別人家的孩子。
雖然瞧不上我,但如果知道了誰欺負我,大姐就會架著個肩膀去找那人算賬。對方就算是男生,也會被嚇得落荒而逃。我想,她之所以為我打抱不平,只因為我是她妹妹,關乎她的名譽。
二姐就不同了,二姐跟著溫和的姥姥姥爺長大,性子也溫和,我一直有著跟二姐相依為命的感覺。然而父親給我們的不同待遇,讓我一直覺得愧對二姐。畢竟,大姐用她的拳頭抵償了我對她的抱歉。
父親和大姐之間的劍拔弩張,隨著我們長大,逐漸也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大姐21歲就結婚了,她意氣風發(fā)地嫁了個有著好看皮囊的男人。對這個男人,我的父母是堅決不看好的。九年后,大姐離了婚。每當我媽數(shù)落她婚姻不到頭都是因為當初不顧家里的反對,我大姐就會怨毒地回嘴說:“在這個沒有父愛的家里,我一天都不愿意待!我草率地結婚是因為這個家,我離婚的根源也是這個破家!”
然后,我媽就會淚水漣漣。
我大姐嫁的二婚丈夫,性格無比綿軟。而她和父親的關系,也不再針尖對麥芒,水火不相容,他們相互怨懟,保持距離。
我的二姐從小是家里那個相對面目模糊受忽視的孩子。
二姐三個月大時就被送到姥姥姥爺家,一直到七歲才回來。跟著溫厚的外祖父母長大的她,性格溫和、吃苦耐勞,一度也是父母親朋眼中的模范女生。
上小學的時候,二姐是班長,是市三好學生。那時我跟二姐在同一年級同一班上學,她是正常上學年齡,所謂早慧的我,比同齡人早一年上學。作為班長的二姐,有一天很嚴肅地找我談話,讓我不要在早自習和上課的時候,偷偷看課外書。
“你這樣我都不好管別的同學了!”被賦予管理同學紀律的我二姐,對她的職責很看重,我的不守紀律,讓她陷入管理上的兩難處境。而不懂事的我回應她的是對著干,還有莫名的對權力擁有者的反感:
“你管我呀,干嗎不管!正好拿我當壞典型,樹立你的權威,顯著你的大義滅親!你最好再告老師,老師升你做大隊長,你就能管更多人了?!卑l(fā)過的這番狠,現(xiàn)在想起來還挺臉紅,那根本就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典型現(xiàn)場。
我二姐當然沒有大義滅親,她只是很氣憤地向媽媽求聲援。對忙著一家五口煩瑣家務的主婦而言,這算事兒嗎?親媽的敷衍,讓二姐更感到了自己在這個家里的孤立無援。好在呢,那時的我,其實也沒膽干更出格的事兒,稍有風吹草動,就把閑書收起來了。
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二姐,卻不聲不響地干出了一件預謀已久驚天動地的大事,她離家出走了。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二姐成了讓父母頭疼的問題少女,跟大姐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問題。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二姐的“人設”崩了。
我記得那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跟二姐睡一間屋子。一早起來,對面床上空蕩蕩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我以為那個積極的學生干部早早起來幫媽媽做早飯呢,誰知我媽慌慌張張推門進來,聲帶干澀地擠出一句話:“你二姐呢?”
我二姐離家出走了。
那時是冬天,快放寒假了。天黑得早,亮得晚。我的膽大心細的二姐在全家都睡下后,把自己冬天的、夏天的衣服,全都一層層套在身上,然后悄悄出了門,直奔長途汽車站而去。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西北小城,徹夜亮著的路燈都沒有幾盞。我剛滿10歲的二姐徒步穿過半座城,在深夜沒有導航的情況下,準確地走到了長途汽車站,計劃搭上一早去姥爺家縣城的班車。
為了這一次出逃,我二姐做了充分的準備,她不光以穿在身上的方式帶走了自己的衣服,還打了個小包袱,里面包著給姥姥姥爺?shù)亩Y物。斜挎的書包里,書本文具樣樣俱全。最要緊的,二姐不忘準備路上的吃食,趁著幫忙做晚飯,還給自己做了個中式漢堡肉夾饃——發(fā)面餅里緊緊地塞著幾片醬肉和佐餐的蘿卜干。
回想起來,很奇怪的,我和二姐從沒有談過她的這次出走。但我知道,為了這次出走,她該是籌劃準備了至少一年吧。
我記得那一年,一向寬厚的二姐顯得無比摳門兒。她的鉛筆短到握不住,只能兩根手指尖捏著寫,媽媽給錢叫她去買,她把那張毛票仔細折好揣進兜里,撿起我扔掉的鉛筆頭兒說還能使。夏天,媽媽給了買冷飲的錢,她總說她不熱,不想吃,讓我把她那份冰棍兒錢給她。在及時行樂的我吮著雪糕的時候,二姐會很真誠地勸告我:吃冰棍兒就是為了涼和甜,干嗎吃八分錢的雪糕呢?就該吃四分錢的冰棍兒?。∧阆胂?,一根雪糕的錢可以買兩根冰棍兒,吃一次雪糕好呢還是吃兩次冰棍兒好呢?而且,你要是只吃一根冰棍兒的話,還能省下四分錢呀!
二姐的分析和勸告讓我很惱火,我反駁她:要省下四分錢干嗎呢?買鉛筆嗎?那媽媽給的買鉛筆的錢又拿來干什么呢?!二姐就不說話了,她的神色里,是沒法溝通的無奈和不可言說的意味深長。
現(xiàn)在看起來,我二姐的天性里,絕對有干大事的素質,有膽有識,有周密的思維和果決的執(zhí)行力,還有為理想犧牲眼前享受的大格局。可惜生不逢時,如同一顆先天滿分的種子,落在了鹽堿地。
二姐已然付諸行動的出走計劃,被長途汽車站售票員的警惕和好心終結了。閱人無數(shù)的售票員用幾句簡單的盤問,就明白了眼前這個姑娘是個離家出走的問題少女。車站派出所接管了我二姐,直到我的父母氣急敗壞地把她領回家。
被揪著棉襖領子拎回家的二姐挨了父親的打和母親的哭罵,她那個攢了一年的包在手帕里疊得整整齊齊的碎鈔分幣,也被生生地沒收了。
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二姐變了,變得被動和沉默,她的學習成績下滑再下滑,從模范生變成了“看著挺努力的,就是成績怎么也上不去”的那種女生,被老師家長和社會視而不見的女生。
二姐說起她的童年,以七歲為界。前半程是田園牧歌,自在生長;后半程則凄風苦雨,壓抑沉重。好在出走事件,使我父母對二姐的反抗精神有了忌憚,他們允諾二姐,之后的寒暑假都可以讓二姐回姥姥家過。這個明智的決定,支撐我二姐度過了她的學生時代。
實際上,要說我父親從一開始就忽視我二姐,肯定是不對的。因為我父親一度以為,他的三個女兒,一個英語說得好可以培養(yǎng)成外交家,一個畫畫好可以培養(yǎng)成畫家,我,則當之無愧地成個作家,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那種。
我父親多年來一直嘮叨他的一個困惑:“老大愛說英語,我給她買《牛津字典》,提供條件好好背單詞,結果,她不學了!老二愛畫畫兒,拿張小紙片就在上面畫仙女,我給釘了大本子,應該好好畫了吧?咳,不畫了!真想不明白為什么,我給女兒們創(chuàng)造了這么好的條件,她們自己為什么就不上進?!也就老三聽話,每天完成任務,成才了吧!加入作協(xié)了吧!”
父親說的這個“老三”,自然是我。
讓老父親始料未及的是,即便是聽話的老三,在離開了他的羽翼之后,也不肯寫作了。在長達數(shù)年一番番書信和長途電話的督促無果之后,父親不得不接受了我不寫作的現(xiàn)實。他始終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相信在他的小小的那個文人圈子里,他一定覺得無比尷尬,難以自處。
在他無數(shù)次的督促和詰問中,我顯得很■包,我從不敢正面告訴他那一句盤桓在心里最簡單的答案:我不想寫。而是王顧左右,支吾著工作太忙,沒有靈感……
我的理由很牽強,父親如果稍微理智一些,愿意面對的話,定能識破真正的原因。然而,他老人家卻在下意識里,離真相越來越遠。對于這個他寄予厚望的小女兒遲到的叛逆,他找到的可以稍微消解一些他的困惑的解讀是:
三姑娘不容易,為生活所迫,給資本家干活兒,沒有時間和精力寫作。而且,在北京那個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被人家排擠,姑娘是傷了心了。
為了強化這個理由,父親人前人后地說,說到自己徹底信以為真,并進而衍生出了讓他痛心疾首的事情:“以前培養(yǎng)干部,講究‘扶上馬再送一程是有道理的。我那時真不應該放你離家,應該把你放在身邊,再管你十年,督促你寫作,幫你投稿,在文藝圈子里站穩(wěn)腳跟……唉,說啥都晚了?!?/p>
在父親的怨與悔的對面,赫然就是我的懶惰與不孝。
我必須承認我是個不肖子孫,因為我總是能少回家就少回家,能少說話就少說話。每次打問候電話之前,我都得先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告訴自己:這是我的義務是我的責任,如果做不到就是白眼狼。即使我不每周打過去一電,我媽也必定會追過來一電,然后憂心忡忡地問我:“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兒了?我眼皮跳,心里慌,總覺得你們肯定出事兒了!你不要瞞我,你快說,你是不是有什么為難的事兒……”
媽媽發(fā)自內心的關懷的連珠炮,讓我心慌氣短,百口莫辯。與其被動支應,不如主動就范。所以我按時按量地撥通家里的電話,跟我媽扯閑篇兒聊親戚們的八卦,以增加電話的時長。等我爸接過聽筒,他總是厭煩地批評我媽:“盡說些家長里短沒有正行的!”我媽回一句:“好好好,你說,你說!說你那些千年的古代的!”這種時候,我避無可避,斂息屏聲,等著回答我爸的經(jīng)典問題三連擊:
“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啊?”
“寫東西沒有?”
“看了什么書?”
對于我的支吾和語焉不詳,父親會報以沉重的嘆息和間歇的沉默。那些個沉默,在時間的刻度上,也就十幾二十秒,在心理空間上,有一個世紀那么長。電話線變成了上吊繩,扼住兩端人的咽喉。
我常?;挪粨衤返財D出點話,報告一下自己的工作得到領導表揚,策劃的一個方案被通過之類,父親淡淡地接著我的話,他挺努力地掩飾著自己的失望。我供出來的那些個“好消息”,是不入父親法眼的雞毛蒜皮,是無聊的小職員生活里沒有價值的茍且生活。幾個回合的應答后,父親會以極其消沉的語氣說一句“那就這樣吧”,然后決絕地掛掉電話。
那個時候,我的心會像跌進冰水里,滯重地哆嗦幾下。我會忍不住惡意地去揣度父親:他其實就是在表演他是多么用力地在克制自己不要流露對我的失望!
聽著很拗口吧?我也想說得簡潔,可是復雜的關系,是難以用簡短的語言描述的。
也難怪我的老父親對我失望呀,想想他曾經(jīng)對我報了多么大的希望!諾貝爾文學獎?呵呵,他是真敢想。
我為什么不寫作了?
我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也這么回答過自己:
懶惰。
不愿思考。
寫傷了。
青春期的逆反因為延期而失控了。
從來就沒愛過寫作。
根本就沒有寫作的才華。
討厭文學。
就是不想寫。
…………
這些理由,似是而非。
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像是非要跟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轉念一想,我又是多么鄙夷小時候自己的生活,那些寫在草稿紙上、謄寫到普通筆記本上,再修改抄寫到高級筆記本上的詩歌,像是光榮的瘡疤,又光榮又瘡疤。
我父親以前還經(jīng)常說一句話:“我這樣督促你,不是為了我,或者你,不是為了我們自己。我是為了向社會負責,不能讓你辜負了你的天賦?!边@話說得誠懇,可我總想在那時那刻,把耳朵捂上。在我聽來,這話透著虛偽和矯飾,目的僅僅是為了成全模范女生與模范父親的名聲。
我媽喜歡說“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過去我對此沒有發(fā)言權,生了孩子之后,我的切身體會,不是知不知恩,而是父母與孩子之間,根本是一筆糊涂的恩怨賬,說不清楚看不明白想不利索報不完結。
我這些個陰暗的小心思,沒法兒與常人道。因為圍繞在我身上的言論,從來都是父親在三個女兒身上,獨獨對我傾注最多心血,使我成人成才,入了作協(xié),上了大學,成了體面人。母親含辛茹苦,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而委曲求全一輩子。在知恩感恩的語境里,在行為上已經(jīng)忤逆了的我,在話語上再不乖順,豈不自絕于人類?
你看,我說了我這個模范女生的蛻變史,你還在搖頭。
我也承認,我的腔子里揣著的,是一顆被從小訓練起來的高傲的心,我看世界的眼光是挑剔的,哪里都能找出錯誤的。這恰恰是我老公最煩我的地方,我們很多的爭吵和冷戰(zhàn)都是源于我的不自覺挑錯和企圖糾錯。
就是在泥濘里邁步的感覺吧,你能了解嗎?
…………
在我的啰里啰唆的敘述中,頻頻搖頭的卓妍,對這個問題點了頭。我們又碰了一杯,一飲而盡。然后,我們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哈哈哈地,止不住地笑了好半天,中間換了好幾次氣兒。
我們都知道自己喝多了。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夢琳,女,生于青海西寧,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曾從事記者、編輯、編劇、撰稿等工作。從少年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詩歌、童話,陸續(xù)出版《我是一滴雨點》《閃爍閃爍小星星》《兒童的童話》等作品集,曾獲中國首屆少年科學金質獎。近年以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