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
我家祖屋的木頭街門朽得走風(fēng)漏氣,像沒牙老婆兒的嘴。我說的沒牙老婆兒是一種潮蟲兒,寸把長,渾身黏軟,據(jù)說它嘴兒漏。我家祖屋土坯院墻,墻低矮,墻頭旋圈長了鳳尾草。這個,我母親不太計較,說,這院墻就是個看樣,那些草倒也多少起個作用,防防君子。
正房早塌了許多年,留了個殘缺的地基,地基上積了厚厚的肥土。我母親在上面種了幾樣菜蔬,都長得很有模樣。東邊三間老屋我們住,老屋是石基土坯墻,墻皮經(jīng)年潮濕發(fā)霉。我母親計較東屋屋脊上的草,那些鳳尾草,高尺把長,低寸余短,株株肥艷,見風(fēng)就搖,根都扎牢了,翹壞了瓦。下雨,雨水順鳳尾草的根流下來,屋里梁上滴答滴答漏。我母親搭梯子,爬上屋脊拔草,草沒拔一根卻崴了腳,沒奈何,罵那些鳳尾草上輩子都是一干逍遙公子,慣會欺耍人兒。
東屋對面一間小西屋,堆雜物。小西屋后一堵紅磚高墻,高墻上抹了一尺高的硬水泥,水泥上插了許多鋒利的玻璃碴兒,這堵墻是惠葉家起的。小西屋南側(cè),也就是我家院西南角,就著惠葉家那堵紅磚高墻,我母親用活磚壘了個茅家,就是廁所。茅家一株榆樹兩摟多粗,滿樹榆錢兒遮天蔽日,吊死鬼兒也一串串——吊死鬼兒是一種夏蟲兒,半寸亦或少半寸長短的肉白身段,屁眼若隱若現(xiàn)一點兒紫,芝麻粒大小兩只黑眼,米粒大小紅嘴吐一條精良細絲,看著比納米技術(shù)還先進幾籌。盛夏,密匝匝的吊死鬼兒炫技,從偌大一棵榆樹上蕩悠悠地吊下來,大有二戰(zhàn)時期美國大兵空降歐洲主戰(zhàn)場的陣勢。大榆樹根邊憋出一株小榆樹,一人多高。通常,我母親在小榆樹的枝杈放些玉茭皮玉茭禿棒等物,供我們用。平日,我母親出門,懷里總掖回幾塊半頭磚。三兩年下來,我母親就在院子里鋪了幾條蜿蜒如蟒蛇般的小徑,分別通東屋、大門口、小西屋等處,各條小徑一總匯集在院中央。我母親本打算在院中央砌個五角星圖案,砌了一個角,半頭磚不夠了,這項工程暫且擱置。下了雨,我母親叫我們?nèi)ピ鹤永镌囎咚伒拇u徑,看利不利腳。我看著那雨像水簾,一層一層落不完,心里煩躁。我妹妹卻高興,雨里來回跑,沾了一腳一腿的泥還討好我母親,說,利利利,很利很利!
往常一下雨,我母親總說泥哄哄的腳不利,不便買菜蔬蛋肉,三頓飯減作兩頓不說,還清湯寡水的像庵里齋戒。我妹妹大約想著她說個利腳,就“開齋”了。這自是她的天真。
惠葉家在我家隔壁。我家小西屋那堵插滿玻璃碴兒的紅磚高墻那廂,就是她家。我們兩家一墻之隔,景況卻大不同?;萑~家高門大院,一院紅磚瓦房,屋檐廣闊,棗紅西式對開五合板門,玻璃窗,一院硬化地面。屋內(nèi)一統(tǒng)的雪白仰塵,新式四門大衣柜,兩門鑲鏡穿衣柜,高低柜,酒柜,靠背西式雙人床和單人床。床上都鋪席夢思。地面是棗紅上漆點金水磨地。
我母親說惠葉家的老輩從河南一路討吃,上了我們太行山,來到我們捉馬村。我家老輩看她家老輩可憐,收留過她家老輩。誰知時過境遷,如今她家蓋了一院好房不說,她爹還當(dāng)了村支書,我父親卻過世了。我母親對惠葉爹發(fā)家當(dāng)村支書倒也沒有異議,主要看不慣惠葉娘鳳英。自發(fā)家當(dāng)了村支書,鳳英就端起了架子。我母親背地里說,看她能的,她都不知道她是王鳳英了!
惠葉家的高墻廣屋不光惠葉一家住,還住了個河南來的林縣人。這個人低個,囟門賁凸,眼斜鼻塌下巴禿。他已經(jīng)在惠葉家住了個把月了,除了按月交房錢兒,平日又是買菜又是割肉,再不就是買各類果子糖蛋兒孝敬鳳英。他和發(fā)家認老鄉(xiāng),說大家都是河南人,又說自己姓王,鳳英也姓王,非和鳳英認干親,叫鳳英為姐。村支書老婆既是他姐,村支書發(fā)家就是他的老鄉(xiāng)加姐夫,他自己就當(dāng)起村支書小舅子的樣,每天出門,必用頭油擦稀疏的發(fā),那幾根頭發(fā)粘在一處溜光打滑,眼見蠅兒都立不穩(wěn)。灰滌綸西裝,尼龍猩紅領(lǐng)帶,涂了厚厚鞋粉的白球鞋,胳肢窩也必夾個人造革黑色公文包。他一頭走一頭不停地清嗓,好似要趕場作報告。此人名喚王大光,人稱小王?;萑~娘鳳英說,人家搞建筑聯(lián)系業(yè)務(wù),專尋電業(yè)局、部隊這些肥單位有錢兒領(lǐng)導(dǎo)接頭哩。
惠葉對她新認下的舅,印象不好,說,看他那猴兒樣!
我說,人家就是猴兒樣,也是你舅呀——
惠葉斜我一眼,不吭氣了。
捉馬村緊守城北,算城郊。我家在捉馬村東南頭。由我們家這一頭,朝東南出村約行半里地,上汽路。汽路北上,下太行,去河南。汽路南行,不上半里地,房屋密密集集像大型的百寶盒,人口也稠稠綽綽似百寶盒里裝了磁石的小人兒,忙忙碌碌轉(zhuǎn)個不停。路西部隊,路東電業(yè)局。部隊大院一溜四五棟三四層的洋樓,門口兩個扛槍上刺刀的兵,見軍官就敬禮,軍官們都精神抖擻,眼明心亮的樣。電業(yè)局只一棟兩層洋樓,進進出出的干部卻像叫人抽了褲腰帶,都松垮垮的,沒個形。
部隊旁邊是部隊家屬院,四周圍了青磚墻,墻約莫兩尺多厚,丈把高,墻頭筑了一尺高的橢圓形水泥沿,沿上圍了一圈鐵絲網(wǎng)。據(jù)說那鐵絲網(wǎng)通了高壓電,不知實也不實,誰又敢試?門口兩個牛背寬半腿高的圓形水泥臺,兩個兵面對面筆直立在臺上,兩眼平視,肩上扛槍。槍上明晃晃的刺刀。部隊的小孩兒,兵不管;若不是部隊的小孩兒,兵就攔,所以,我們只能遠看。遠看,部隊家屬院里筆直一條水泥路,兩邊一排排整齊的灰磚平房,軍官們在這些灰磚平房里進出,部隊的小孩兒在平房前戲耍打鬧,再具體就不清楚了。不過若躲過兵,立在高壓鐵絲網(wǎng)的灰磚圍墻下,能聞到一股股美食香味,那是略帶海腥氣的椒鹽帶魚的味。我想著部隊家屬院家家戶戶餐桌上,一個鎏海藍邊的軍綠搪瓷盤兒里,每天都上一道熱脆香酥的椒鹽帶魚,實在不尋常。那一種略帶海腥氣的椒鹽帶魚的香味是我在少女時代對部隊家屬院獨有的嗅覺記憶。以后不幾年,電業(yè)局家屬院的小孩兒也吃上了椒鹽帶魚。再幾多年,我們捉馬村的小孩兒也都有椒鹽帶魚吃了,也香,也略帶海腥氣,可早年部隊家屬院通了高壓鐵絲網(wǎng)的青磚圍墻里飄出來的那一種孤遠霸氣的椒鹽帶魚的香味,卻不可復(fù)制了。
部隊家屬院斜對過是電業(yè)局家屬院。電業(yè)局家屬院叫院卻不是院。門口兩個簡易方形水泥柱,柱下段,生靈們留了各種暗斑印漬;中段張著尋人尋狗尋馬尋驢尋公文包一類啟事,治梅毒斑禿偏癱紅斑狼瘡疑難雜癥等各類密密麻麻的信息;上段一人多高處,突了一圈窄沿,沿上漸瘦,頂端成半圓,直杵杵沖著天。人說這兩根水泥柱子是兩根直挺的雄器?;萑~歪著頭看半天,說,像像像!
既這樣說,就像唄!我是不敢枉說的。
水泥柱外和邊上都是擺攤的個體戶,凡糧油雜貨、生熟肉類、時鮮菜蔬、新衣估衣連針頭線腦一類小東碎西都有,架了玻璃小柜的三輪車,排了十幾二十輛,玻璃小柜朝外三面有貼字的,有不貼字的,不管貼不貼字,都賣涼拌蒜泥豬頭肉,且每輛車前都不寂寞。有人做了調(diào)查,說滿城的涼拌蒜泥豬頭肉,數(shù)電業(yè)局家屬院門口的絕。電業(yè)局大部分的人也都沒辜負這個吃名,出家屬院都腆肚打飽嗝,叼一根香煙,是就著涼拌蒜泥豬頭肉啜過幾盅小酒的派。
鳳英說,電業(yè)局的女的和小孩兒,臉大部分都粉嘟嘟不害桃花癬,嘴皮也都光潤潤很少脫皮,油水兒大養(yǎng)的。
好像她是我們捉馬村的首席新聞發(fā)言人。
水泥柱子后面的平房,大約有三四十排的樣,密匝匝住了好多戶。每戶門前屋后種些花草菜蔬,有搭葡萄架葫蘆架的,也有堆煤堆碳堆煤球燒土雜物的。有的人家門前砌一個水泥小臺臺,臺上擺些碗碟,其中一盤必是涼拌蒜泥豬頭肉,條件好的還在一兩個青釉高腳小酒盅里斟上潞酒,只為就那涼拌蒜泥豬頭肉。遠看,電業(yè)局家屬院像個撂倒的大公文柜,家家戶戶倒像拉開的抽屜,雜亂得厲害。
我母親說,人家電業(yè)局家屬院的人兒,囟門都戳了章,屬公,都惹不起。
鳳英撇撇嘴,說,都不想惹他吧,有甚惹不起,他又不是馬王爺,三只眼!
我母親和鳳英兩個,處處都打嘴官司,自然總是鳳英占上風(fēng)。
我母親背地說,斗大不識仨字,誰稀罕和她一般計較?
這一點倒也說得不錯的,我母親可是高中畢過業(yè)的人。
過電業(yè)局和部隊,南行不到半里,是護城河。繞護城河西轉(zhuǎn),是城垛子。城垛子其實是一里方圓的一個黃土堆,長滿野草,野草叢中又開了各式野花,蒲公英、野雛菊、雞冠花、紫風(fēng)鈴、星星草、螞蟻花……用惠葉的話說,就是亂七八糟什么都有!
城垛子上有一段廢磚墻,磚墻向南,是個破城門,城門坐北向南,門洞深廣。門口一對石獅,左邊石獅削掉了多半個腦袋,只留一只凸凸的眼;右邊石獅歪著腦袋吐著舌,斷了條前腿。我和惠葉坐石獅的旁邊,兩只手托著下巴,胳膊肘支在腿上,朝城垛子下看,下面一片房屋,鋪擺得積木一般。那就是城。城里喧起來的聲音,像疲乏的水波,弱弱地涌過來。
我們想著這聲音都是吃供應(yīng)的城里人傳過來的聲音,有些惆悵。大多時候,我們不說話,各想各的心思。我們都到了有心思的年齡。我想著要好好兒念書,爭取考出去。惠葉則說,自己念得不行,考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尋個吃供應(yīng)的主兒,帶自己出去了。
惠葉說的出去,是出我們捉馬村。這方面惠葉還是有些把握的。她爹是村支書,光我們捉馬村就有許多接了班在城里當(dāng)工人的年輕人,再說,她爹出去開會,還認了不少吃供應(yīng)的關(guān)系。鳳英也證實了,說,干部不敢說,尋個正式工,沒什么問題!
我母親聽了,氣哼哼點住我的太陽穴,說,不好好兒念,怎和你那狠心的爹交代!
手絹拂眼,口里嘆氣,抬出我過世的爹。
那么她拂她的、嘆她的好了。
雖是仲春,風(fēng)中寒氣還略有些重,城頭的風(fēng)更大更野,我和惠葉縮著脖子袖了手,靠在城門南墻根的一窩暖陽里。該說的都說盡了,我們就看。下面鋪擺得積木一般的城看過了,我們看山,不遠處,褐色的大山連綿蜿蜒,一座連一座,一層摞一層。山看夠了,我們看天。藍瑩瑩的天上幾團絲絮一般的云,一兩只盤旋的鷂子,偶爾也會有一群帶哨的鴿子,另外就是灰喜鵲兒、小麻雀兒……這些都看得差不多了,有人蹚著野草上來了,是個戴藏藍布帽、穿藏藍中山裝的男人。這男人面皮微黃,尖嘴猴腮,縮脖弓腰,腳上趿拉一雙破皮鞋,他一會兒站住,站得像個楔在地上的樁,呆板板的;一會兒又蹲下,蹲得像上茅坑那樣。我蹲的時間略長些,我母親吆喝我,焊住了么——
這個男人蹲下的樣也很像焊住了,不過他低頭朝地下尋。有時候,他也用雞爪般的手指,母雞刨食那樣在地下刨幾下,再湊上去細看。待他走了,我和惠葉躲閃著過去,偵破他看過刨過的地方。那地方無非是幾只負重的螞蟻,一半只滾糞球的屎殼郎,亦或一段蚯蚓的干尸,半片粉蝶的斷翅,幾朵野花,或許還有生銹的鐵釘,殘碗片,有時候是半個干透的輪胎泥印或者一個不太完整的泥鞋印,有時候什么都不是……
越什么都不是,我們越覺得什么都是了。有幾次,我倆都想去公安局報案了。惠葉說,捉奸捉雙兒,拿賊拿贓,是狐貍總要露出狐貍尾巴兒——
我們這樣警惕,有我們的道理。
我們太行中學(xué)在城垛子?xùn)|北角下一片野地里,有十幾二十幾排平房。學(xué)校圈了兩人多高的灰磚圍墻。圍墻上抹了半尺高的水泥。水泥上扎了密匝匝的碎玻璃碴兒。玻璃碴兒上又拉出兩尺多高的鐵絲網(wǎng)。據(jù)說,這里原是五七干校,那些高墻上的碎玻璃碴兒和鐵絲網(wǎng),防范那些住五七干校的人;后來五七干校撤銷,才改成太行中學(xué)。那些住五七干校的,有調(diào)回大城市官復(fù)原職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有平反摘帽當(dāng)教授的,有留下當(dāng)中學(xué)教師的……我考到太行中學(xué)上初中,我母親一時難改口,總說我是住五七干校。好在我們這里的人也都不算糊涂,知道五七干校就是太行中學(xué),太行中學(xué)就是五七干校,歧義不大。
我們學(xué)校中央有一個花壇,小半個操場大,圓的?;▔肴硕喔撸隽藘蓪踊掖u,里一層實的,外一層壘成鏤空梅花,齊胸的收口處,扭成一段段的磚麻花。
花壇里種了一叢細竹,三兩片地雷花,十幾株雞冠花,還有紅颩颩的指甲花,另有一些叫不來名字的白花、粉花……凡到花季,小蜜蜂、大黃蜂、粉蝶、花蝶、蜻蜓等飛蟲兒在花壇里飛來飛去,戲花弄草。經(jīng)過花壇的老師和同學(xué)面貌卻都正經(jīng),腳步也比別處輕便匆忙,相熟的遇到都壓著情緒點個頭做個手勢,算打招呼,都不喧嘩。這因于花壇后的一排平房,這排平房一溜七八間,學(xué)校書記校長教務(wù)長這些頭頭們都在平房辦公,故而,不論老師同學(xué),凡經(jīng)過都肅穆。
因是辦公重地,又住了頭頭們,全校獨這一排房都改裝了,換了鋁合金推拉門窗,旋圈銀光閃閃的。鋁合金上鑲的整塊大玻璃亮得像外星發(fā)來的神秘光束,晃得人睜不開眼。每個窗口都映著綠茵茵紅颩颩幾盆花。頭頭們或凝神思考或伏案疾書的半身樣,若不動,像木刻畫;若動起來,很像放幻燈片或是演皮影戲?;萑~說她見個窗口,演過一回男女“二人轉(zhuǎn)”,畫面不太清楚,簡直像燒花了的電影。
我問具體什么是“二人轉(zhuǎn)”?
惠葉兩只手遮住嘴,嗤笑了一聲,嗡在我耳邊悄悄說,男的和女的摟一疙瘩兒唄——
頭頭們的辦公室,都在這排平房兩廂。平房中央兩間,情形大不一樣。
這兩間門窗還是原來的木結(jié)構(gòu)。門框上端是個五角星放射光芒的半個圓框,下面一個單扇木門,棗紅漆剝落得一片片的,遠看很像變形的世界地圖。窗上也一個五角星放射光芒的半個圓框,下面是長方形窗框和兩扇大開合玻璃木窗,窗框的棗紅色漆剝蝕得七零八落,像害了很重的桃花癬。這兩間屋,門關(guān)得鐵桶一般,窗蒙了一層密不透風(fēng)的黑布,看著像封了好多年,大有藏了一雙繡花鞋的詭異。其實里面沒有繡花鞋,只住了個男人。這個人就是我和惠葉警惕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歷史我們清楚個大概,據(jù)說他原來住五七干校,五七干校撤銷,他沒地方去,留在了太行中學(xué)。還是據(jù)說,此人一肚知識,只是口笨,說話像麻雀,嘰喳難懂,學(xué)校就不叫他代課了。不代課歸不代課,國家還供著他,拿全工資,各種待遇都不少。若問,原因很簡單,他原是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利用出任務(wù),駕了一架新型美式戰(zhàn)斗機一路潛飛回祖國大陸。就是說他是個英雄。我們見時,他卻無英雄的樣,反倒行止有點可疑了。
那天禮拜六。晚夕,我和惠葉值日,放學(xué)遲了。話說到這里,也要提一提我們班主任曹老師。曹老師三四十歲,精瘦,頭發(fā)粗直短密似把大刷子,眼窩深陷,顴骨高凸,翻嘴唇細脖頸,恰他又上生物課,有那不取貴的男女生戲說曹老師,能做人直立行走這一個重要進化時期的代表——
我把這話翻給我母親,本想博她一笑,叫她也長些見識。我母親一頭瞎忙,一頭應(yīng)和,說,人家曹老師做代表了?好好好,快好好聽人家曹老師的話吧,聽人家代表的沒錯——
曹老師說自己既姓曹,就要學(xué)曹操,不拘一格用人。他帶我們班,先換班委。他說我學(xué)習(xí)好是學(xué)習(xí)好,可做班長有點欠火候,就撤了我。這個也勉強能說通。他任用惠葉為勞動委員,說惠葉人樸實喜勞動。這話聽起來沒毛病,若細訪,可就有了破綻。曹老師指定我們班的班委,爸媽不是人事局教育局這些部門的頭頭,就是像惠葉那樣,至少有個當(dāng)村支書的爹。不光我不服氣,小梅小京一干人也不大服氣。小梅的小組副組長也撤了。她爸雖在電業(yè)局這樣的肥單位,可只是個埋電線桿的工人;小京想當(dāng)副班長,可只提了學(xué)習(xí)委員,她爸還是部隊的團級干部哩。我回家和我母親發(fā)了一通牢騷,想我母親會安慰安慰我,不想她反拿起雞毛撣子,繞著花墻攆了我半天,還用袖子抹著眼,狠說我,叫你進五七干校去念書了呀,還是叫你和人家比?人家的爹有本事還犯了你的王法了?再說了,人家曹老師那是怕耽誤你學(xué)習(xí),你不說理罷了,還敢亂說!
又倒舉雞毛撣子來攆我。
班級值日,排我和惠葉一組?;萑~總說我,你趕緊去,情管寫你的作業(yè)吧——
強推我到屋角安靜處,三下五除二挽袖管擦黑板灑水掃地抹桌椅,清理抽屜關(guān)窗倒垃圾,干得熱火朝天,倒也不負勞動委員這個名。我還有些過意不去,可惠葉說,你只說痛快些借俺作業(yè)本就行——
凡值日,我負責(zé)寫作業(yè)這一塊兒,她管打掃衛(wèi)生。我們這樣合作,到惠葉不念書,去大城市當(dāng)小保姆為止。
那天值日完,我們出校,路過桃花林。桃花林在城垛子半坡,大約兩三畝地的光景。過桃花林,就上了多半個城垛子。我們本想過城垛子,上城樓看晚景。恰是早春,桃樹結(jié)了紅紅的花骨朵兒,像片火燒云;兩只喜鵲兒在桃花林上盤旋,喳喳叫,一群麻雀也在桃花林里唧唧咕咕。我們鉆進桃花林,突然聽見了一種聲音,我們兩個立馬想起桃花林的典故,說五七干校時,一個女的在這桃花林上了吊,據(jù)說,上吊的女的和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曹老師“三角戀”,也有說這女的其實是個“女陳世美”,先和曹老師好,又看上了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反正各種版本。那女的上吊后,桃花林就鬧妖,桃花妖。說若去桃花林,能聽見一個女的哭,比孟姜女哭得還苦。也有一半個知情的,說哪是女的哭,是留聲機,唱片燒壞了,聽著嘰溜忽哨的……
果然,那聲音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細如游絲在風(fēng)里繞,又?jǐn)嗳魬覊m撲簌簌往下落。粗聽,像大戲里的孟姜女哭夫,再聽,卻比孟姜女哭得細法,是那種水膩膩濕滑滑咸澀澀的調(diào),似把心五花大綁了,提上去揪下來,叫人疼,又不好大疼,只似螞蟻輕咬那般浮著疼……我和惠葉都聽見了,心里發(fā)緊,定住身,豎起耳朵?;萑~轉(zhuǎn)著兩只眼,雙手招住耳朵,風(fēng)車那樣轉(zhuǎn)著聽,再狗一般抽抽鼻子,隨給我使個眼色。我跟著惠葉,含胸彎腰,躡手躡腳,扒拉著野草,順那聲音往前靠。
落日霞光射進桃花深處,那光被密匝匝的桃樹枝葉截住,斷成一段又一段。只見一段半尺寬的霞光落在一株歪脖桃樹上。一個瘦怯怯的背影靠著那棵歪脖桃樹。我們一眼就認出是那個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他穿的深灰色中山裝像罩著個軟塌塌的稻草人,肘化成淺灰色,腚中央兩個布窟窿眼,一只綠豆大,一只玉米粒大。布窟窿眼周邊淺白,那白旋圈往外漸旋漸深,乍看像驢的兩只蒙眼罩。褲腿挽一只,放一只,解放球鞋油膩膩黑烏烏,露著腳后跟。他蓬頭蝦腰背對我們,左手架著,右手扯鋸一般扯來扯去。
那是一只小提琴?;萑~嗡在我耳朵上說,也不難聽,哈!
一股春風(fēng)背后吹來。他大約察覺了,一下停住,轉(zhuǎn)過頭來。我們看見兩粒黑小豆一般的眼,一副泥塑般面孔。他呆立在那里,癔怔怔看我們。我們也立在那里,癔怔怔反看他。我們大約驚了他,可他那個樣又驚了我們。我們也就對看了三五秒鐘的長短,可我覺得過了幾世,心里翻騰起伏,好似跌進一個空曠曠的大山谷,那空谷又突然填得滿戥戥的。那一種滿溢到我的頭、身、四肢,順著血脈漲起來,滾燙巖漿一般四處沖擊……我渾身燒得難受,突然感覺手心有針尖大小的一點冰涼,那冰涼一點點滲過來,緩緩解通了我。是惠葉用指頭勾我的手心。她這一勾,解了我的穴,我的眼珠稍稍能轉(zhuǎn)了,兩條腿也稍稍活泛了。我看看惠葉,惠葉看看我,我們扭頭拔腿跑起來,風(fēng)唰唰唰從耳邊掠過,我們一股勁跑出桃花林,跑到城垛子下面,再跑過護城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是惠葉膽大,停下,回頭看看,一腚坐路邊,張大嘴喘氣。我知道后面沒有追,也才滾在路邊,趴地上喘。
我們這個城,大多時候青黢黢的古素,譬如那座殘存的城門,蒿草長瘋了;譬如塌了個角的城隍廟,廟里塑的鬼頭惡煞缺胳膊少眼,拄的泥刀灰錘斷的斷折的折,都青黢黢的,僅個別鬼頭的臉頰存了指甲蓋大小幾塊兒淡紅,像害了桃花癬。城里數(shù)百上千個青磚灰瓦的院落連成的一串串巷廊,通體都青黢黢古素,巷廊里竄出來騎自行車戴手表吃供應(yīng)糧的男女市民,也都青黢黢的,素衣、素臉、素樣貌。不過他們生活好,舍得搽雪花膏,害桃花癬的倒不多。城里大十字的百貨商店十天半個月盤一次貨,一盤三天五天,這個時候,大十字街邊的旱柳在風(fēng)里拂來擺去,似萌動了一點春心,卻總也綠不起來。
城的天空像偌大一只萬花筒。太行山巒,飛鳥走獸,萬種樹木,開了謝謝了又開的花,穿城而過的行人,牛車,馬車,自行車流,掛了兩三節(jié)拖車的煤車……都像有劃痕的老膠片,青黢黢的古素。夜晚,大十字街路燈亮了,一團團的撲棱蛾急行軍般趕過來,撲向一盞盞昏黃的燈,那種勇猛又悲壯的景象,越發(fā)映襯得星空青黢黢的,古素得緊。偶爾,大十字街的電影院上演一部愛情片,青年男女按著約定,遮遮掩掩閃過來。女子們一瞥眼神,一個略略側(cè)過來的擺頭動作,后生們一聲尖銳的口哨,一個食指和中指擦的榧子,等等,這些細微又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就都上了色,愛情的色。也唯有此時,我們這個城高廣的天空、連綿的群山、窄蹩的廊巷、枯褐的柳枝、昏黃的街燈以及街燈下支的丸子湯食擔(dān),越發(fā)青黢黢似幅舊絹畫,格調(diào)古素得緊了。
遇禮拜,惠葉就來叫我進城。
惠葉來的時候,我家滿院扯了麻繩,像大蜘蛛結(jié)的粗網(wǎng),麻繩上搭了白色床單、被套、枕套、枕巾這些床上用品。床單、被套、枕套、枕巾等都印了“一招”兩個紅字。洗一招床單這項活兒,名義上是我母親托鳳英叫惠葉爹發(fā)家攬的。我母親專去城里雜貨店買了一盒大鉚釘,幾盤塑料繩,挑了大鋁盆,加長加寬棕紅色塑料搓板,批發(fā)了十幾條長條肥皂。她咬著牙說,舍不得孩兒套不住狼——專意割了二斤五花肉,外加兩包食品廠硬盒點心送惠葉家。臨送,我母親從每盒點心的縫隙處,摳出兩顆蜜蜜棗,分給我和我妹妹。我妹妹巴巴地接住,吃了。我半接不接的,那蜜蜜棗懸乎滾落到地下,虧我妹妹手疾眼快接住了。
惠葉在床單層里晃個影,和我母親說,嬸,老師叫俺們觀察哩?;▔Ω蚜艘欢岩吹拇矄?。我母親坐個木頭墩,面前擺個大鋁盆。鋁盆里泡了滿滿一盆床單。她低頭拱背鏗鏘鏗鏘用搓板搓床單,頭發(fā)汗津津沾在臉上,見惠葉這樣說,趕緊立起來。她兩只手叫洗衣粉泡得白刷刷的,像上了防腐劑。圍裙上抹了抹手,褲口袋里掏半天,掏出幾張毛票,抽給我一張,高聲和惠葉說,觀察完,喝碗丸子湯哈——
我看也沒看那錢兒,扭頭,故意在那堆床單上踩兩腳,踩得重重的,撩起洗好的一道道床單,跳上惠葉自行車后座,一道風(fēng)走了。風(fēng)掠過我的耳邊,聽著像我母親一聲聲的嘆息。
多少年以后,凡有風(fēng)掠過耳畔,我都覺得那是我母親的嘆息聲。
我母親給食品廠糊紙盒,為針織廠纏線,也兜攬些縫縫補補的活兒,主顧有電業(yè)局的,也有部隊的。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很少有人穿縫補丁的衣裳了。我母親接的縫補活,實則是各式呢料絹絲等高檔衣物的織補。她替人編織毛衣,織補羊毛衫……
有一回,曹老師家訪到我家,當(dāng)時也沒多說什么。第二天清早早自習(xí)課,曹老師蓬著一窩頭,紅了兩只眼,闖進教室。他立講臺上,講故事。說有一家人,生活雖掙扎在貧困線上,可這個家的母親卻說,難不能難了孩子學(xué)習(xí),窮不能窮了孩子教育……曹老師聲音哽咽,臉憋得通紅,胳膊抬起來在空中畫個圈,放下,再抬起來在空中畫個圈,再放下——這是他一個習(xí)慣動作,表示他激動。他越激動,胳膊在空中畫的圈越多。
小梅小京一干人數(shù)了,他話說了不上十句,足畫了二三十個圈,平均一句畫兩個半圈,破了他自己的記錄。我們以為他作一篇口頭作文的范文,給我們演示。那個時候,口頭作文盛行,各班級選優(yōu),參加年級比賽,年級選優(yōu)參加學(xué)校比賽,學(xué)校再選優(yōu)到市里比賽,市里選優(yōu)到省里比賽,省里選的自然參加全國的比賽了。我們班也準(zhǔn)備選拔,曹老師講得感情充沛,色彩也很濃烈,我們都鴉雀無聲,直起耳朵聽。我心里描畫那個生活掙扎在貧困線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們的場景,眼眶熱起來。想著我家經(jīng)濟實在也不怎么寬裕,回家和我母親商量一下,或許我穿過的一些舊衣物,可以捐給這家人的小孩兒,好遮個風(fēng)避個寒呀。卻見全班同學(xué)目光都投我這廂了。
原來,曹老師說的這個母親就是我母親,她的孩子們就是我和我妹妹。下課,我接受了全班同學(xué)的慰問。小梅小京一干人還跑我這里,拽我的手,說了許多安慰鼓勵的話。連續(xù)幾天,我接到各式捐贈,主要是男女老少的舊衣物。我扛著這些衣物,惠葉,小梅小京也都幫我。到家,小京代表全班同學(xué)又向我母親表示了深切慰問,還將十幾二十張的毛票錢塞到我母親手里。我母親奓撒了兩只手,愣怔半天,落后聽明白這都是捐給我的,隨即鐵青了臉,轉(zhuǎn)身回屋,倒捏一把雞毛撣子,提住我一條胳膊,照我腚就抽,口里狠罵,叫你去五七干校念書了,還是叫你瞎說去了?再窮,窮了你吃呀,窮了你穿?膽大的沒個王法了,敢編瞎話和人家同學(xué)討東西了?今兒不錘煞你,你明兒不知要編多少瞎話哩!
鬧騰開了。
鳳英聽見動靜,趕來拉架,勸我母親,孩兒就算編瞎話,也是為著你么!
我母親的臉越發(fā)變得青暗,原來有幾下還是做樣的。鳳英這一說,她咬著牙,瞪著眼,往狠里下手了。一干鄰居也前來圍觀。當(dāng)夜,我母親洗凈那些衣物,該縫的縫,該補的補,包袱包好。二天,叫我扛上包袱,連同那十幾二十張毛票錢一并還回去,警告我,敢耍花樣,就不是上雞毛撣子了!
我妹妹還問,娘,那上甚呀——
我母親咬著牙,答,上甚?甚也不上!她就不用回來了!
一副要和我斷親的狠樣。我妹妹自然知道這招兒比“上”還厲害,驚得臉煞白。
以后,小梅小京一干人也都知我有個毛病,好編。
我和惠葉先爬城垛子,蹚野草,摸著石獅的頭,看一會兒落日銜山,進城。大十字街的電影院正上演一部愛情片,電影院前人擠人,后生們穿西裝的穿西裝,穿夾克的穿夾克,個別人還系了一股領(lǐng)帶,在胸前飄來飄去的。女子們大都遮遮掩掩,個別的也很高調(diào),穿卡腰花格滌綸外衣,棗紅半高跟鞋,在燈下作一種浪漫姿態(tài)……丸子擔(dān)上的大鐵鍋冒的熱氣,裊裊往上漫?;萑~立在那股熱氣后,吱溜吱溜喝丸子湯吃丸子,用筷子磕磕碗邊,油腩腩的嘴撇兩下,問我,你真話不吃個嘗嘗?
我也不搭話,撇下她扭頭往回走。過大十字街,路燈越來越少,景況有些鬼惑,我就小跑。等惠葉喝足丸子湯,騎自行車攆上我,已是到了部隊家屬院門口。我也不叫惠葉帶,說,你騎上先回吧。
回村那截土路坑坑洼洼,路兩邊是菜地,幾棵老旱柳像瘋婆兒,兀自立在黑兮兮的天地里。近處幾聲蟲鳴,遠處一陣亂響,大約是老旱柳上的鳥鬧窩。我趕緊往前走,到我家走風(fēng)漏氣的木街門前,立住,停了一停?;萑~家院里的燈亮斜射過來。我家借這亮光,不用點燈。我閃過一邊的墻角,盯著我家那兩扇走風(fēng)漏氣的木街門,盯半天,倒也不見有動靜,只好回。
那段時間,我心里總是緊。這種情緒源于一天夜里。那夜,春風(fēng)吹得緊,睡前,我送我妹妹去茅家,走至院中央五角星處,叫個東西絆了一下,我妹妹懸乎跌倒,她“哎呀”叫一聲。借著惠葉家的院燈,我們看,原是一只解放鞋,男人的,破破爛爛不成個樣。我提起來,扔到茅家旁邊漚的一堆土家肥上,那是我母親為奶我家自留地漚的。當(dāng)時沒多想,以后卻又有三兩次,情況大致都一樣,要么是一只破爛鞋撂我家院中央。我注意了一下,凡我母親這廂接了個活兒,或是白天有人來我家送活兒做,夜晚就會有人扔一只爛破鞋。我家接了一招洗床單這項活兒那晚,院中央就撂了。
我約莫有些明白這些破爛鞋的意思。這里有暗喻,沖我母親的。夜晚,我手里捏了半頭磚,打只手電筒,在院轉(zhuǎn)。這天夜里,我又轉(zhuǎn),惠葉家的院燈越過西墻,切割了我家院,北一廂明,南一廂暗。我們住的東屋,也就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里。我母親睡的老架子床,對了那扇老式格子窗,窗上糊了白粉蓮紙,中央四個小格子鑲了塊玻璃,玻璃上遮了塊綠綢,我母親的剪影恰映在那綠綢上,剪影輪廓分明,好看是好看,卻落寞得厲害。我對著那剪影看半天,嘆一聲。正是仲春,村里的杏花、桃花、梨花開得熱鬧,風(fēng)都香剌剌的,夜貓兒也在屋檐短墻亂竄,我心里卻緊得厲害。
二天早晨,我開門出去。院正中央未砌全的五角星上,又撂了只破爛鞋。我拾起來,要扔茅家,一回身,我母親立門口,我慌忙藏鞋于身后。她瞭我一眼,回去了。她亦或看見那只破爛鞋;亦或沒有?
猜不好。
我們學(xué)?;▔竽桥牌椒恐醒雰砷g屋,門還是關(guān)得鐵桶般緊實,窗還是蒙了密不透風(fēng)的黑布,詭異卻深了。那一回,輪我和惠葉值日,回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路過花壇,見頭頭們的辦公室都黑燈關(guān)門了,一排平房靜謐謐的,可中央的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的屋開著一條門縫,大概也就一指寬。我和惠葉躲在花壇里,地雷花大約長了一尺高了,枝葉都繁起來了,還沒開花,沒看頭。遠遠見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的那兩間屋里,搖搖曳曳似有幾點亮光,卻不是電燈的光。我們越發(fā)疑心了。左右無人,我們跳下花壇,悄悄走過去,側(cè)身朝屋里看。原來屋里點了蠟燭,只見三支蠟燭捆在一處,杵在水泥地上,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蹲在蠟燭旁,像焊在茅坑上。他手里端個銹跡斑斑的瓷缸。瓷缸又坐在蠟燭的火苗尖上。我們正看,不提防他朝外一張,看見了我們。我和惠葉又石化了,癡呆呆的走也不是,不走還不是。這一回,他沒有受驚,反倒抽抽嘴角,好像是笑,又好像不是笑。我用肩膀扛扛惠葉,暗示她,她不理我,反向前挪了一挪,回了個淺笑,笑畢,一步跨進門檻。我的心嘩啦一下落進萬丈深淵,掙扎不上來了,又想,反正伸脖兒是一刀,縮脖兒還是一刀,咬著牙,跟著惠葉進去了。
屋暗,像個洞,酸腐陳舊氣味一波一波涌來。我屏住氣,閉著眼,稍稍定了一定神,面上不動聲色,眼睛趕緊張看。屋像一顆堅硬話梅糖,一體泛脆的褐色,頂篷墻面都懸了一串串積年的灰塵穗,短的寸把長的半余尺,撲簌簌的像半斷不斷的密電碼。幾十只完整亦或殘缺的手印印在墻上,手印里濺著玉茭或高粱大小不規(guī)則放射狀血點兒,似兇殺現(xiàn)場,十幾二十幾處血點上覆著蚊子飛蛾殘缺的干尸??繅σ粋€棗紅雙門柜,一個棗紅木桌,一把棗紅靠背木椅,一個高腳木杌。這幾樣家什上都浮了厚灰,側(cè)面半寸大小一排模糊白色小楷,寫著五七干校字樣,旁邊有編號。衣物,牛皮紙箱,紙張紙屑堆在青灰色水泥地上,水泥地灰撲撲的,中間尺把寬一道蜿蜒亮跡,像一條老蚰蜒。那是常年走動蹚出的道。道在里間的門口斷了,里間的門齜著黑洞洞的一條細縫,像布了陰險兵陣。
西面墻上掛幅毛主席揮手微笑的像。那像也是深煙灰色,四角按的圖釘都生銹了,下面左角一個圖釘帽兒掉了,只留一個針,針邊的紙扯開個豁口,畫邊順著這豁口向上打個脆卷。我心里警覺一下,想那打卷的畫后,會不會塞張臺灣的委任狀亦或是反攻大陸的指令哩?這樣一想,渾身冷一下,打個激靈?;仡^看,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正忙不迭給我們倒水。原來,他端了那個銹瓷缸,在蠟燭上燒水。掀開蓋子,瓷缸里冒出裊裊一股淡水氣。
惠葉立在門口的一束暗光里。她穿粉紅碎花衣裳,著藏藍色褲子,黑方口布鞋,綠花尼龍襪子,眼簾低垂,黑嘰嘰一排眼睫毛向上翻翹,像欲飛未飛的蝴蝶羽翅,紅艷艷的臉頰映在燭光里,嘴唇像半開的花苞,黑密密的兩條粗辮在肩上掃。她端著個鋁暖壺蓋,接水。那一種細法柔順的靜態(tài),倒像小畫書里的人兒。
我才發(fā)現(xiàn),惠葉原也不難看。
以后,惠葉有些變了,話少了不說,笑也少了。若我們不過花壇,她就尋幾個不靠邊的理由,非要過花壇。凡過花壇,她必捋辮,拽衣服,指頭在舌尖上沾少許唾沫,捋眉毛,臉頰泛上醉醉的紅,眼角瞟著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那兩間屋……輪我倆值日,惠葉必仔細擦黑板,擦完用水洗兩三遍。黑板就洗出一層灰白。掃地也掃得細,用笤帚在裂開的青灰水泥縫里摳來摳去的,還摳出兩三塊話梅糖,四五支鉛筆頭,六七個考試用的小抄等等。鎖門關(guān)窗,惠葉都用慢動作。我去幫她,她反倒說我,你只管寫你的作業(yè)吧,又來逞什么能!
說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若有同學(xué)生病或請假,不能值日了,惠葉和我撇撇嘴,說,你先回吧,咱既是個勞動委員,得替大家勞動呀!
看著很不愿意,卻掩不住滿臉都是愿意。那段時間,一干不取貴的男女生也都看出些端倪,這個說肚疼那個說害風(fēng)火牙,有說奶奶傷風(fēng)了,有說爺爺老寒腿犯了,還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說,放學(xué)就走。惠葉倒沒連累我,叫我隨小梅小京幾個先走。她自己留下,替人家值日。
曹老師來上課,看看窗玻璃擦得明鏡一般,黑板干干凈凈,教室的桌椅擺得整整齊齊,狠表揚了惠葉幾回?;萑~的人氣指數(shù)急劇上升,小梅小京幾個原來還替我抱屈,說曹老師撤我這個班長,是看人下菜碟,如今卻也附和曹老師,說惠葉當(dāng)這個勞動委員倒是很名副其實哩,大有選惠葉當(dāng)“五好”的意思。我說,選惠葉也不是不可以,可惜她的成績一直都不算太好么。
小梅小京幾個駁我,說,光成績好,不會團結(jié)同學(xué),勞動又挑肥揀瘦,算什么?
倒像我要爭那個“五好”。
自我父親過世,我母親好像和陰丹士林這種布料制成的中式綰扣對襟寬腰褂結(jié)了深仇,常年只穿這一種衣裳。夏天,陰丹士林布制的本色緄邊無領(lǐng)單褂;春秋天,陰丹士林布制的有領(lǐng)夾襖;冬天,陰丹士林布制的有領(lǐng)罩衣罩棉襖。褲倒有兩三條,一條深灰的確良的、一條深藍滌綸的、一條勞動帆的,都是西式偏口。勞動帆的補了屁股和膝蓋,這自是勞動時候穿的。逢出門或遇重大活動,比如我和我妹妹的家長會、鄰里的婚喪嫁娶等事宜,她穿的確良的或滌綸的,熱天的確良,冷天滌綸。我母親穿得素凈,長相更素凈,她頭發(fā)柔軟,短發(fā)卷了個細膩的大波浪,順著側(cè)臉頰傾瀉,到側(cè)下頜,回卷翹角,像弦月的鉤,帶著憂愁。她的睫毛像受了傷的蝴蝶羽翅,幽幽垂下來。鼻梁倒是挺闊如玉,卻敷泛若隱若現(xiàn)的清寂情緒。
我偷眼看看我母親,只嘆。我妹妹見我嘆氣,討好我,說,姐呀,咱說個事,你可不要和娘說俺說的哈……
我說她,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妹妹手彎在嘴邊,嘴又嗡到我耳邊,在我耳朵上吹氣。我一巴掌推過去,說,看你那猴兒樣,話也不能好好說么?
我其實很愿意我妹妹親昵我。她的小手撥弄我的頭發(fā),像春柳撫水,我的心就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她的嘴吹幾股柔柔的氣,似櫻桃尖上掠過的晨風(fēng),我裹著殼的心就褪去了那層僵硬角質(zhì),綿軟了。她親親叫我一聲姐,我的心也彈來撥去飛出歌來,不過這歌只我自己能聽見。
我照舊繃緊臉。我妹妹眼里噙著淚花,趔趄幾下,噘起嘴嘟了一會兒,又湊過來。她在我面前總也長不起志來,這回,她接受了前面的教訓(xùn),身子立直,翹起腳尖,好像這樣就離我耳根近了。她壓著嗓,眨巴眨巴眼,故意制造出一種神秘氛圍,說,一黑夜,你不在家,發(fā)家來咱家,麻纏咱娘哩——
我一下捂住她的嘴,呵斥,再瞎嚼錘煞你!
臉頰早燒得火燎燎的,心上像有貓爪撓。我妹妹叫我點了穴道一般,發(fā)了半天呆,嘟噥著犟一句,俺沒瞎嚼……
我瞪圓眼,舉起拳頭,壓著嗓咬著牙威脅她,還犟!莫非你皮又癢癢了么?
恰我母親走過來,見我這樣,嘆口氣,說,統(tǒng)共你姊妹倆,不能好好說個話么?
我耷拉著眼皮,一扭頭,走了。
惠葉值日簡直上了癮,她包攬了全班同學(xué)的值日任務(wù),逢我們倆值日,她急切切往外攆我,說,你盡管回你的,打掃一下教室還算個事么?
逢禮拜,惠葉也不來叫我進城了。我母親還問,你和人家惠葉不對了?
我嗆她一句,我為啥要和她不對?
我妹妹依仗我母親的勢,追問,那人家怎不來叫你了?
我用眼狠剜我妹妹一眼。放學(xué),小梅小京一干人一路走,一路耍,要不去小賣鋪買話梅糖,要不在路邊摘野花,都閑。我一路小跑往家趕。小梅問,你家失火了,你跑?
我飛跑回家,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作業(yè)本放膝蓋,手拿鉛筆和針線。有人來送縫補衣裳或編織毛衣的活兒,我收下。
禮拜天也不出去,忙接活兒。原來,我母親嫌我見天在外頭瘋不著家,如今她又說,好賴你也出去耍耍呀——
又嘆一聲。
那么,她嘆她的好了。
我在作業(yè)本上登記了送縫補衣裳或編織毛衣人的名姓。若只縫補衣裳,就在他們衣裳右角里面用針線做個小記號。我還在我家街門上貼了告示,規(guī)定了送洗衣裳的時間,末尾特別注明,恕其余時間概不接待!
若縫補衣裳或編織毛衣這行當(dāng)能入地方志,我當(dāng)是我們這個小城首開登記注冊的先鋒人物也未可知哩。村里一半個鬼眉鼠眼的閑漢,也來送衣物,背地還撩我妹妹,說,喚一聲干爹,給你買大糖蛋兒!我妹妹不長記性,已經(jīng)換回好幾粒糖蛋兒了。我搜了她的口袋,沒收了糖蛋兒,又掰開她的嘴,摳出化成米粒大小的糖蛋兒,全扔進茅家。
小王也來。有時候,他拿一兩件要縫補的衣物,那些衣物上都是香煙燒的洞。大多時候,他順路拐進來,胳肢窩下夾個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立在我家院中央五角星處。他穿件深古銅色人造革毛領(lǐng)夾克衫,里面豎了高領(lǐng)大紅毛衣,筆直西褲,三接頭黑皮鞋,臉上橫的疤紅罡罡的。小王凡來,瞇起眼像專家考察,在我家院來回轉(zhuǎn)。他說我家偌大個院,可以好好兒設(shè)計一下,又從公文包里拿出手掌大個電子計算器,嘟嘟嘟嘟按半天,說一堆數(shù)字,意思是我家若起二層小樓,出租,不上一年,本錢兒就回來了,第二年就賺了。
說得我母親興致來了,跟著小王轉(zhuǎn)。我雖還坐門口,眼和耳也隨了小王轉(zhuǎn)。
捉馬村的土地越來越少。我家三口人只分了三分自留地,又不能荒。下種時,我母親去點了三四壟玉茭籽,又早在我家茅家邊用雞糞樹葉麥秸等物漚了一堆土家肥。禮拜天,我母親領(lǐng)我和我妹妹去奶玉茭。她扛了鐵釬鋤頭,擔(dān)了一擔(dān)肥,我和我妹妹抬了一籮筐肥,搖搖晃晃往自留地去。我們的自留地,其實就在我們太行中學(xué)后墻邊,細長一溜。有勞力人家,地里的莊稼長得青霧霧的;我家的玉茭苗也長了一人多高,卻像細竹,在風(fēng)里亂擺。每株玉茭上也有秀穗的,也有未秀穗的。秀穗的,腦頭露出一點卷曲的嫩黃胡須,像我妹妹細茸茸的頭發(fā),叫人憐惜。我母親摘下草帽扇幾下風(fēng),瞇起眼朝遠處看看,嘆口氣,說,再遲奶,穗都秀不上了!
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太行山巒。
我妹妹在地塄邊旱柳下的陰涼處,追幾只野蝶。我母親和我鉆進玉茭地,我母親掄鋤頭在前面除草松土,我在后面一株挨一株施肥。玉茭稈和葉上的絨毛刺沾了我一頭一臉,癢得厲害,鞋襪和褲腳又掛了許多棗核兒大小帶長刺兒的滾刀針,那刺兒雖還青嫩,也扎得人惱火。我努著氣力往玉茭根上撒肥,想著快點做完快點了。眼看快到地頭了,直起腰,松一口氣,卻見我妹妹也不捉野蝶了,仰著頭看那株老旱柳,又往上攀。我正想呵斥,見樹杈上臥了一個人。這個人高瘦,像個皮影貼在晴朗的天空和青綠的樹枝間,他拽我妹妹上了樹。
逆光,我卻認出是小北。我突然心慌氣短了,猛然蹲下身,藏在玉茭葉稈下,不敢探頭。我母親過來催,嫌我做的活兒馬雞雞狗尿尿的,還得返工。我只窩著不動,說肚疼。
小北是小京的哥哥,也上太行中學(xué)。念高二,畢業(yè)班。那時,我們太行中學(xué)還是四年制。小北常年穿軍裝戴軍帽,只不戴領(lǐng)章帽徽。那天他戴海藍軍帽,穿一身海軍藍,領(lǐng)口露白襯衫,地道的海軍軍官打扮,只是無領(lǐng)章肩章。他們的爸媽都是團職,軍裝自然不缺的。小京說她媽其實她給哥買了許多時興衣裳,她哥偏不穿。我們都猜她哥想當(dāng)兵,小京說她哥要考大學(xué),上美術(shù)系,故而,小京她哥見天背個畫夾子四處寫生也不奇怪,他今天寫生竟寫到我家自留地來了。
小北坐在樹杈上畫,我妹妹撐著脖子看。我害怕畫我,低頭彎腰一直貓在玉茭稈里,盼小北快快走。太陽落山,我們奶完了玉茭,小北才跳下樹,又接下我妹妹。他幫我們扛著鐵釬和鋤頭。我母親擔(dān)著三只空籮筐。我妹妹緊緊跟著小北,又蹦又跳的;我則扛了扁擔(dān),落得遠遠的。那個時候,我們捉馬村的名聲不算好。有一回,小京約我去她家,家屬院門口站崗的兵,叫我詳細登記了我家住址,好像隨時要尋后賬。到小京家,小京媽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也是尋后賬的樣。部隊和電業(yè)局的人都嫌捉馬村人好打架,有些還小偷小摸的,都避。
到村口了,小北還要送,我母親攔了。看著小北晚霞里的背影,我母親說,人家部隊的干部文化程度真高呀,教育出來的孩兒們都很懂文明哩——
我妹妹搶話,說,人家是大學(xué)生樣哩——
冷不丁背后有人冷笑,說,大學(xué)生這猴兒樣?
說話的是小二,惠葉她哥。小二早不念書了,見天一干人尋他出去,打。他也很愿意打。每打,人家見要吃虧了,比兔子跑得還快。小二哩,起先亂打,他上不去手,待打得差不多要輸了,他才尋見空檔出手,可他那一伙早跑了。人家對方扭住他打一頓,出出氣。輕者,他鼻青臉腫;重者,他不是石膏吊一只胳膊,就是繃帶裹一只腳。他先在村里打,打得有些氣候了,廝跟了人去電業(yè)局打。電業(yè)局打出些名氣了,又準(zhǔn)備去部隊打。他說部隊打過,就能去城里打,咱城打出個名堂了,就去隔壁人家城打。他爹發(fā)家警告,說他,除憑你不想活了,你去人家部隊打吧!
小二不示弱,揚起那顆葫蘆頭,吊起三角眉,搭懵了眼,說,我活不活的也不是個大事,倒是有人要斷子絕孫哩!
氣得鳳英倒拿了雞毛撣子滿院滿街?jǐn)f,攆得小二活像個獐子,亂跑。據(jù)說,小二最大愿望,是能打得在公安局掛上號,可打了這許多年,總也不濟事。發(fā)家長得高頭大馬的,小二卻又瘦又小,鳳英發(fā)愁,說,只不喜念書這一樣像他爹,余下都不像。
若無有打事,小二閑,閑得臉都焦渴,一副走水的樣。如今,他瘀青了左半只眼,吊著右胳膊,看著小北的背影冷笑。
我母親上下打量小二。小二趕緊收了冷笑,用那只好手撓撓那顆葫蘆頭,說,嬸兒你吭氣呀,咱叫幾個弟兄一根煙工夫就給你收拾了地么,怎用那些個公子哥兒?他是繡花枕頭,哪濟事么!
說畢,搶了鋤頭,撩在肩上,隨我們回村。
禮拜天,小北也進我們捉馬村。他戴頂軍帽,穿無領(lǐng)章肩章的深藍海軍裝。軍裝太寬蕩,越發(fā)顯得他骨骼清俊。他坐人家街門口的青石上,騎堵廢棄的短墻,蹲個久不動用的石碾子上,跨株老樹的樹杈上,或者干脆進人家院,兩腿分開,腳與肩寬,手托一尺見長半尺見寬的畫架子,口里銜支鉛筆,指頭縫架兩支鉛筆,畫畫。他畫扛家什上地的男女,畫趕驢車出肥送肥的車把式,畫說話的婆娘,也畫跳格子踢毽子的小孩兒。我妹妹圪蹴著看螞蟻,他也畫。狗貓雞鴨也畫。凡村中人物樹木走獸飛禽等各式慣常村景,都入他的畫。我們眼里平常不過的景,入他畫,有了另種模樣。我們看著死眉呆眼的物,上他的畫,都活泛。小北成了我們捉馬村的名人。他進村,大人看,小孩兒圍,狗跟,雞忽閃翅膀,蜜蜂蝴蝶繞,蠅蟲蚊蛾聚成團攆……這大約算我們捉馬村最早的“追星”現(xiàn)象了。
我妹妹和一干小孩兒追小北。小北騎輛輕便鳳凰自行車。他騎自行車像演雜技,大撒把,翹前轱轆,掀后轱轆,轉(zhuǎn)把倒騎,跨障礙,飛車……反正一路騎一路演。有時候,小北肩膀上架個小孩兒,自行車的前梁坐三個小孩兒,后座又?jǐn)D兩個小孩兒。一干小孩兒都愿意小北來村里。我妹妹幫小北選景,扛畫架子,拿鉛筆,偶爾也做做模特兒?;貋?,說半天,都說的是小北。有一回,我妹妹頭上鼓個大青包,夜里做夢疼醒,卻原來是坐小北的自行車摔的。我母親給她揉半天,還說,多學(xué)學(xué)人家小北,豪要學(xué)小二那不正干……
小二追小北。他嘴里叼根煙,離幾步遠,跟著小北??葱”甭淠_,要畫了,他就圍著小北轉(zhuǎn)圈,冷眼看??戳T,鼻子重重哼一聲,嘴里叼的煙上下抖幾下。據(jù)說,他原也叫了幾個哥兒們,想打。那些哥兒們來看了一看,說,人家就是畫個畫,咱打?
都退了。小二卻還想打。有幾回,他湊到小北跟前,故意往小北的畫上磕煙灰。小北抬眼看了看他,低頭嘟嘴,輕輕吹去浮灰。吹不凈的地方,用指頭肚兒擦。擦不去的地方,就勢畫了一朵云。那云水漉漉的,像墜著雨。小二見了,咕咕冷笑幾下,臉上七葷八素的不自在。我母親知道了,說小二,人家畫畫,是為咱捉馬好,宣傳咱捉馬,小二你平白惹人家做什么?
小二訕訕的,抽了抽嘴角。
鳳英也警告小二,說,你動動人家試試,看人家依你不依?
若比一處,小二又低小北多半個頭,這大約也是他不便動小北的原因。
有一回,我在村前土路口,遇小北。他騎自行車,背畫架子正往村里去。我頭一低要過去,卻聽小北喊,嗨——
我只好立住,眼看遠處一株老旱柳。老旱柳樹杈上,兩只喜鵲兒飛來飛去的。小北掉轉(zhuǎn)車把,自行車橫在我面前,說,我妹妹是小京。
我點點頭,再看那株老旱柳。小北說,要不,捎你一截路?
他的意思是要我坐他的車后座。
我搖搖頭,還看那株老旱柳。小北要說什么,又不說了,回身跨上自行車,進村了。我立在那里,發(fā)了半天呆,卻不知自己到底來村前的土路口做什么。
那段時間,小京見了我,仰著臉,不搭理。我想著是不是幾次課堂小測驗我拿了滿分,得罪了她。凡我拿滿分,小京總這個樣。有一回放學(xué),小梅小京在前面走,我跑幾步攆上,想和她們和解,小京仰著臉瞇著眼看頭頂上的楊樹葉,說,你見沒見我哥去你們捉馬畫畫?
也不等我搭話,又說,我爸媽不許他再去了,說你們捉馬太復(fù)雜。
撂下我,拽上小梅走了。這句話像一記悶棍,敲得我半天動彈不得。早秋的風(fēng)吹得路兩邊的楊樹葉唰啦啦響,每片葉都傷傷的,卷了一圈枯干的邊。小京說了這話,果真很少再見小北來我們捉馬村畫畫了,有時候上學(xué)或是放學(xué)路上,遠遠見小北背畫架子騎自行車來了,我趕緊躲到楊樹后,嗖一下,小北連人帶車沖過去??此h了,我才從樹后鉆出來。幾次以后,我想通了,心說,捉馬復(fù)雜就復(fù)雜吧,人家爸媽都大學(xué)畢過業(yè),這話能說錯么?再說了,人家小北要考美術(shù)系,當(dāng)大學(xué)生的,哪能知道我是誰呀!
秋陽正好。禮拜天,我母親借了輛小平車,籮筐鋤頭鐵鍬麻袋等家什撂車上。她推著,讓我和我妹妹坐車上,去我家自留地收秋?;萑~她家自留地分得多,卻從沒人下過地。用我母親的話說,鳳英一家是“一指頭都沒有動過”的。她家的地,從種到奶到鋤到收都是小王尋了幾個他們河南的壯漢去。那些壯漢們個個都是莊稼把式。這幾天,她家的院堆滿了秋。谷穗肥壯粗實,穗穗都有尺把長;黃豆?jié)L圓飽滿,每個豆角都包了五六個豆粒不說,都沒一個蟲兒口;玉茭更是實篤篤的飽穗,每棒也都尺把長,粒粒胖嘟嘟的,連須都比別人家的光亮稠密。山藥蛋和紅薯是小王專從河南帶來的種苗,又大又面。那紅薯像放著糖精,甜得都發(fā)苦了。鳳英還不滿意,嫌人家河南壯漢們故意磨洋工,說,圖省力光上化肥了,靠旁人還是不算話呀!
其實,那化肥還不是小王給她家上的“號”,她家哪里出過半分錢兒。我母親又說鳳英,她那號人,甚時候滿過意?
我們出村,上汽路。村人都出動了。推車的推車,扛家什的扛家什,有用機動三輪車的,有開拖拉機的,還有一半個開大卡車,雖也都全家上陣,大都是家里的男女壯勞力,有的干脆幾家壯勞力組合,互相幫忙。有的是去,有的已經(jīng)收回秋來。我母親高調(diào)地和人家打招呼,她脖子上攔著小平車駕轅上的套繩,那套繩擰了七八股的麻,有三四指粗,勒進她夾襖的后領(lǐng)。她兩只手成大八字,駕把,沉肩拱背撅臀,膝蓋略略前曲,借著腳力,一路小跑。風(fēng)吹著我母親的剪發(fā),飄起她的衣袂。樹間漏下的秋陽像大片的金箔,沾滿她全身。不知是天氣實在太好,還是因為收秋,我母親眉眼間喜洋洋的。
迎面遇見一撥一撥從部隊澡堂洗出澡來的女子們。澡堂是部隊的,原在部隊大院。那一陣,部隊大院安裝煤氣管道,挖了幾道溝,拆了兩堵墻,去澡堂就得繞出大院,過這一段汽路,再繞進去。部隊澡堂見天開。逢禮拜一、三、五、七,開女澡堂,其余三天開男澡堂。那天應(yīng)該開的女澡堂,才洗完澡的部隊女子們,都披了濕漉漉的頭發(fā),大約水太好,她們個個洗得明眸皓齒,粉面粉頸。她們都提了專為去澡堂預(yù)備的塑料小籃,小籃鏤空,本就玲瓏可愛,又都是各式的嫩艷色,鏤空的塑料籃放了五顏六色的洗發(fā)香波、沐浴液、毛巾、梳子這些閨房私品。她們邊走邊甩那黑密的發(fā),又略將頭左右歪一歪,再用手輕輕打一打飄起來的發(fā),頭發(fā)上密密的水珠在柔暖的秋陽里濺得四處都是,似細碎的水銀珠亂滾。各式洗發(fā)香波、沐浴露、雪花膏的香氣纏絞一處,像繡花針上引的彩線,越發(fā)描繡出部隊女子們獨有的那一種嬌貴情態(tài)……
這可真是天下極好的風(fēng)姿了。
突然看見了小梅小京。她倆的頭發(fā)都濕,小梅的頭發(fā)披到肩,小京的頭發(fā)披過肩了,風(fēng)一卷,她倆的長發(fā)像絲絹,飄起來。定然小京帶小梅去部隊澡堂洗澡的。電業(yè)局也有澡堂,據(jù)說條件不像部隊好,經(jīng)常停水不說,水多不熱。部隊澡堂和電業(yè)局澡堂都不對外,尤其部隊的澡堂,靠軍人證和家屬證,外人斷乎進不去的。大約因小京她爸是團長,就能帶小梅吧。我一骨碌從車上跳下來,假裝肚疼,跑到路邊的楊樹后躲著。眼見小梅小京說說笑笑走遠,我才出來,攆我母親。
我母親推的小平車像一葉小舟,在汽路上快速滑動。我妹妹坐在車上,顛顛倒倒像個不倒翁。她咕咕亂笑,瞧楊樹枝上立的喜鵲兒,再不就唧拗忽哨唱幾句,得意到忘形處,我妹妹又使喚我,叫我給她揪一朵路邊的野菊花。我只顧想著小梅小京到底看見我沒有,顧不上理會她。她嘟起嘴,恨恨地說,當(dāng)俺不知道你假裝害肚疼,實質(zhì)是嫌咱農(nóng)村人敗興?
我狠著剜她一眼,也沒法,彎腰給她揪了朵野菊花,堵她嘴。偷眼瞄瞄我母親,我母親好像沒聽見我妹妹的話,只顧推車往前走。我訕訕上前去替她。她將小平車駕轅的套繩掛到我脖子上,車把送到我手里,順便替我拂了拂風(fēng)吹亂了的頭發(fā),看著我,說,咱娘兒們這是去郊游哩,順便收個秋哈。
推住車沿邊毗,替我省力。
我家的秋還不錯。玉茭雖長得小些嫩些,因上了土家肥,玉茭葉和玉茭稈都聞著甜噓噓的。我們先劈了一根玉茭稈,切了靠梢一段,用牙披開皮,像南方人嚼甘蔗那樣,嚼玉茭稈的芯兒。那芯兒水汁飽飽的,甘甜清香,不像惠葉家的有股肥皂或者洗衣粉味。我母親說,人才哄人哩,地不會哄人……
我母親也不急著收秋。她先掰了幾穗玉茭,坐在地頭的秋陽里,披開玉茭皮,取出最里面的嫩葉,撕成綹,編起來,她編了兩條嫩黃的小辮。再從玉茭腦兒上拽出玉茭胡須,那胡須尖焦黃,像火燎過,可包在玉茭葉里一段就是棗紅的了,那棗紅的須漸變?yōu)榇蠹t,大紅漸變?yōu)榉奂t,粉紅再漸變?yōu)轾Z黃,鵝黃又漸變?yōu)榈?,淡青再變魚白……且那胡須根根明亮,由馬鬃粗細變成蛛絲樣細。我母親用這些玉茭須做個美美的蝴蝶結(jié),扎住玉茭辮,將玉茭辮續(xù)接在我妹妹的羊角辮上。我妹妹立時有了兩條齊腰大辮。她封臉、仰頭、腆肚、挺直后脊梁,踮了腳尖在地頭走來走去,假裝自己已經(jīng)出落得姣好的樣。
我家的玉茭間種了秋豆角。秋豆角的秧繞著玉茭稈往上攀,到玉茭梢上又往上撩了好長。秋豆角秧上掛了滴里嘟嚕的秋豆角。秋豆角有的老成籽了,有的熟得正好,也有的才指甲蓋或是米粒大小,頂朵大紫花。因那紫花對于那小小的豆角過于莊重和威嚴(yán),倒像一頂碩大皇冠扣著個小皇帝。老了的或者熟得正好的秋豆角,都青綠底色點綴紫紅斑條,大有老窯燒的古瓷的典雅氣質(zhì)。
鄰家已經(jīng)收完秋,連地里的茬子都刨了。那片地本身不算好,有點奈何的人家都不愿意要。鄰近我家的,都是沒多少奈何人家,勞力卻多,故而早早就收了秋。我家沒奈何,又沒勞力,剩下秋也是常事了。我們要掰玉茭棒了,才發(fā)現(xiàn)地頭地尾幾十株玉茭成了光稈。玉茭棒留下的窩兒都新鮮。那窩兒都大,可見偷去的玉茭個個肥大結(jié)實。這也是因我家無勞力看秋,年年都丟。才在來的路上,我們見幾個電業(yè)局架電線的工人。他們提著褲子從我家地里鉆出來,腰里鼓囊囊,帆布兜兒也鼓囊囊的,見了我們,互相使眼色。我們又沒權(quán)搜人家。
我母親嘆一聲可惜,又說,他們也都是吃個新鮮么……
反倒替人家開脫。
我和我母親按壟掰玉茭棒。我妹妹將我們?nèi)由⒌挠褴羰俺啥?。看看差不多了,我和我母親將玉茭棒裝籮筐,抬到地塄邊。裝了兩半麻袋玉茭,像攔水壩那樣攔住車頭車尾。這樣,車中央就凹成一個小庫。我們又往這小庫里堆玉茭棒。約莫堆到我妹妹的身量高又多出一些,我們再用麻繩前后上下扎住。我妹妹坐在玉茭上押車,我母親駕車在前,我推車在后,沒歇晌,連續(xù)往家送了四五遭,使得人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我妹妹趴在玉茭上乏得睡了。路遇三個海軍兵,排隊往城里走,見我們行得艱難,跑過來幫我們推車,送到村口,人家三個兵才罷手,重新排隊,喊著一二一的口號,進城去了。我母親沖人家背影喊,謝謝哈!
一頭擦汗。小二歪著腚騎一輛加重自行車迎面過來,停下,斜跨了自行車,瞄瞄三個兵的背影,地上啐一口,狠罵,還子弟兵哩,虧見天好伙食供奉他們,不該給老百姓推推車么?
嘴里叼煙,翹了蘭花指彈了彈衣裳,又說,還謝?嬸兒你也是,這不是慣他們么?
我母親沒吭氣,照舊駕車,低頭往前走。我也照舊推車,低頭往前走。
小二立在路邊,猛吐一口煙圈,皺眉裂眼說,這會兒,哥兒們叫我去打,都等我哩,這樣,嬸兒,秋你擱著,一半天我喚十幾個哥兒們?nèi)ソo你收秋,他們都聽我……
我妹妹猛然從玉茭堆上爬起來,一邊揉眼一邊問,小二哥,你們又去哪兒打呀?
小二重重吐口煙圈,臉上浮了層莊嚴(yán),說,看具體情況吧,聯(lián)系了電業(yè)局幾個哥兒們,原說進城打,我說進城打沒多大意思,叫他們打部隊——
我妹妹驚得瞪圓了眼,倒吸一口涼氣,憂心,小二哥,人家海軍兵哥哥開槍怎辦?
小二臉上又多了幾層凝重,皺著眉,看著天說,反了他,叫他開槍試試,不想活了?
我妹妹倒吸幾口涼氣,看著小二發(fā)怔。我母親突然放下車把,懸乎將我妹妹甩下車。她掙下脖子上的駕繩,翹起一條腿,一只手猛然拽下腳上一只鞋,照住小二的腦袋就砍。打得小二丟了煙,一只手捂頭,一只手拐把,慌忙中懸乎跌溝里。他的腿急速抽動幾下,踏了幾踏自行車,口里叫著,嬸兒嬸兒嬸兒……
跑了。我妹妹坐在玉茭堆上,咕咕亂笑,抽成一團。
又回到地。
我們坐地頭歇,嚼玉茭稈解渴。秋陽從老旱柳上灑下淬金的光,頭頂?shù)乃{天飄來一團白云,白云間隙透出一條條寶藍的天光,像一只偌大古瓷的開片,遠處山連綿,風(fēng)像水那樣漫過來,白云飄走了,天越發(fā)藍得透。我母親起身裝車,我也趕緊忙活,裝完車,綁車,撂我妹妹到車尖押車。還是我母親駕車,我推車,搖晃搖晃走出地頭,上了土路。
這截土路不長,坑坑洼洼不好走。前面又是個小坡。為了吃勁,我母親咬牙低頭弓腰,前腿幾乎彎成銳角了,后腿蹬得像劈叉。我一頭一臉的汗,像散了的珠串,滾下來。眼看上了坡,那車突然往后倒,一下沒把住,車早咕嚕咕嚕滑下坡來。我們只好再上坡。我母親喊號子。我按號子節(jié)拍出勁,才上一小截,又滑下來,如此倒滑了三五次,我惱了,拽我妹妹下車。還是我母親喊號子,我和我妹妹使出吃奶氣力響應(yīng)。這個時候,一股冷風(fēng)旋過來,我們都打個寒顫。
我妹妹突然“哎呀”叫一聲,張了嘴朝天上看。正行到關(guān)鍵處,她這一驚,乍得我和我母親一松勁,小平車又倒退回來了。我惱得猛推她一下,她一個趔趄坐在地上,張大的嘴倒是合上了,眼卻瞪得銅鈴大。平時吃下這大的虧,她定然不依不饒要狠發(fā)揮一場的,此時她仰著頭看天,像個泥胎。我母親早卸下駕繩,放下車,跑過來。她以為我妹妹壞了,摩挲她的羊角小辮,拍拍她的臉……
風(fēng)又來了。更冷了。天色突然暗下來,很像晚夕的光景。我們都知道其實才后半晌,且不該晚夕哩。我妹妹的嘴又張開,眼瞪得更大,臉僵硬硬的,簡直就是石雕了。我心里也早有些鬼惑了,卻見懸空的太陽,靠西一邊竟缺了一大口,像什么東西啃了。我母親也看見了。眼看那缺口越來越大,她也不顧我妹妹了,立起來,攤開兩只手,無助地喊,不當(dāng)活活呀,天狗呀,天狗要吃日頭啦——
嘴唇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利落了。這話又招來幾股更冷的風(fēng),我們連打幾個寒顫,太陽像得了人間絕癥,急速瘦下來,成彎月,成月牙,成一條粗線,再成一條細線,落后連這細線也不見了,原來火熱的太陽成了個大鐵餅。那鐵餅黑沉沉的,重得掛不住,要墜。好在鐵餅急速箍了一圈邊,金的。那金邊越箍越緊,掛住了鐵餅。我們要松口氣了,天卻又像打碎的染缸,潑了漫天靛青色,急速暗下來,比夜還沉。我們像被罩在了一個空洞的大玻璃瓶里,都驚得屏住了氣息,擔(dān)心一喘氣,玻璃瓶爆了,我們就到失重的外空了。正驚恐不定,突聽撲棱棱一陣響動,巴掌大小幾個半頭磚一般的物件,投過來。原來是五七只鳥,吃醉酒一般,顛倒亂沖。我母親撲過來,護我和我妹妹,她自己卻中了。鳥還亂著,又有兩三個土坷垃似的東西照我們砸過來,我母親口里喊,慌臥,慌臥——
沒等臥,頭臉都中了。后來細想,那土坷垃似的東西約莫是黑夜叉一類飛禽,也未可知。我們只顧亂,一股力猛砸過來,我一下?lián)湓诘厣?,手一扒拉,抓著一只溫暖的手。平日,我妹妹很麻纏我母親,不是拽她的手,就是往她懷里鉆。我則很少和我母親以肢體親近。最多,我母親替我捋捋額前落下的幾縷發(fā),我還躲。我其實心里也很喜歡我母親捋我頭發(fā)這樣的親昵小動作。她的手指看著不如小京她媽的細琺。若非要比,小京她媽的手像機織的的確良,細得冷。我母親的手似土家梭的布,麻是麻了些,卻暖。那只手暖暖的,倒叫我握得有些小激動,嗓有些哽,眼也有些潤。我假裝不覺著,往緊里攥了攥。那手竟也很有反應(yīng),也往緊里攥了一攥。我心里又有些鬼惑了,透過一些暗光,吃力看,見遠處一團黑影。那是我母親摟著我妹妹,伏在小平車一側(cè)的轱轆邊。我大驚,瞪眼看我眼前這個人。小北臥在我旁邊,嘴里銜根草,像牛那樣嚼,臉朝著太陽的方向。
我甩開他的手,一骨碌爬起來。臉燒得厲害,身上也像點了火。我摸著黑,將滾落的玉茭拾回小平車,往脖子上套駕繩,手托車把,低頭、弓腰、撅腚、前腿成銳角,后腿劈叉一般,駕起車,努著全勁,上坡。我僵硬地做這些,像脫了線的皮影人,渾身又好似裹著一團烈火,腦子也燒得糊里糊涂的。
以后,歲月拉遠了我青春的影子。愛情與我也如一匹風(fēng)化了的錦緞,沒有原樣了。偶爾有個秋日,我會想起小北,想起小北那只溫暖的手,心里好似初冬水面結(jié)的酥冰,有了薄薄的悲涼。
我們班調(diào)整了座位。我和惠葉分開了,和大虎同桌。大虎敦實,粗眉小眼,善跑。他保持了我們學(xué)校的男子長跑記錄,也是部隊子弟。據(jù)說他爸是部隊的老炊事班長,從軍滿了十五年,帶了家屬。我們的桌面沒畫楚河漢界。大虎的胳膊收攏得窄窄的,桌面讓給我;我的胳膊肘可以擴開,占去多半個桌面。平日,大虎也算安生,偶爾也使使壞。小京很看不上,說大虎他爸往死里打他。
小京和小北一樣,瘦高。她長發(fā)過肩,腦后編一條辮。她爸媽出差,總給她買各式發(fā)卡、蝴蝶結(jié)和頭繩。那個時候,我們這個城突然流行那種環(huán)形發(fā)卡,透明玻璃的,小拇指粗細。發(fā)卡上端箍住頭發(fā),末端兩個小小的馬蹄蓮狀的頭略略往外拐翹,卡在耳后。平常的玻璃發(fā)卡都是純色,粉紅水紅大紅,橙黃綠青藍紫都有。我們班女生幾乎每人都戴一個。小梅是水紅的,惠葉是嫩黃的。小京原有一個大紅的,一個寶藍的,替換著戴。有一天,小京又戴了一個嫩粉底色嵌了碎金的發(fā)卡,那碎金米粒大小,太陽一照,發(fā)奇異魔幻的細光。她說是她媽去北京出差,給她買的。下課,我們都圍著她,看新發(fā)卡。大虎使壞,過來一下推我一把,這一推,我倒了一下,撞了小京。那發(fā)卡就從小京的頭發(fā)上落下來。我趕緊接,倒是接住了,自己也摔倒了,又因用力過猛,那發(fā)卡叫我掰成了兩段。我端著手,看著那個發(fā)卡新刷刷的斷碴,臉白了?;萑~,小梅一干人,也都蠟黃了臉。小京冷眼看我一下,接過那兩截斷發(fā)卡,揚手一甩。那兩截斷發(fā)卡像兩道寒光,飛了出去。
大虎做了這項事,又假裝沒做,胳膊攏得緊緊的,多半個桌子都讓我占。二天,他齜牙咧嘴,拐著一條腿來上課了。一干女生都笑。大虎見笑,越發(fā)做出那種可笑的表情和動作,供大家笑。據(jù)說大虎他爸知道他弄壞了小京的發(fā)卡,吊他在大梁上,用皮帶抽了他一頓。既這樣,我也不能再說大虎了。小京也沒說我什么,只是不和我說話了。那天放學(xué),我留在最后,待同學(xué)走光,我去尋那斷截的發(fā)卡,想著萬一可能,賠小京一個。
卻沒尋見。
桃樹林的桃樹都結(jié)了密匝匝的毛桃。那桃太小,不好吃,故而還掛樹上。樹下也落了許多毛桃。我鉆進去,拾了一枝掛著毛桃的桃樹枝,想著給我妹妹看,哄哄她,卻聽林子里又傳來水膩膩濕滑滑咸澀澀的調(diào)兒。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又在拉小提琴了。我立住聽。這回的調(diào)兒,聽著是多了些歡喜的。探頭往林子里看,見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瘦怯怯的背影靠著那株歪脖兒桃樹,身邊坐了個花衣長辮的小女子。
我喊,惠葉——
他倆都回過頭來。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梳了個小平頭,深灰色中山裝洗得粹粹的,泛著白凈的光。整個人干凈利落,很有些返老還童的意思了?;萑~的臉粉粉的,越發(fā)顯得一排眼睫毛黑密密似半張的蝶翅。見我,惠葉臉紅了一下,扯了我的衣袖,說,快來聽宋老師給咱拉小提琴——
原來他姓宋。宋老師大約也認得我了,看我一眼,靠著那株歪脖樹,繼續(xù)拉琴了。那天晚夕,我和惠葉回家路上,惠葉都在說宋老師。她說宋老師的爸在臺灣是個大官,說宋老師和他爸決裂,開著飛機就飛回咱祖國了……
臉粉嘟嘟,眼睫毛一扇一扇,沉醉得厲害。我問,宋老師和你說來?
她眨了眨明亮的眼,羞了,說猜的。
捂了嘴咕咕笑。我用肩扛扛她,也捂嘴想笑,偏又想起小京那只斷了的嫩粉底色嵌碎金的發(fā)卡,遂不想笑了。
部隊家屬院大門里那條大路,一通到底。近路底,兩廂對豎兩根粗高木桿,專為掛露天銀幕用。我們獲悉部隊家屬院放露天電影的渠道,一是聽小京一干部隊子弟說,這個渠道的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哪天放,放什么,誤差不大。二是我們自己觀察,晚夕放學(xué),路過部隊家屬院,遠遠一瞄,若幾個海軍兵像皮影,忙上忙下掛銀幕,定然是要放電影了。有時,惠葉跑去問家屬院門口扛槍站崗的兵,有的兵不說,有的兵說,等放不就知道了!
好像放不放露天電影這項事,也列入了軍事機密一類。
三是來自小二。小二的信息過于寬泛,誤差也大。首先時間有誤。他一會兒說今兒,一會兒又說明兒,若今兒與明兒沒放,他改口說后兒。再是內(nèi)容有誤。他揀好電影說,往往是大家都做好瞧他說的那部好電影的心里準(zhǔn)備了,結(jié)果可想。小二的信息隔幾天一條,他也知道大家信不過他,也不多說,騎自行車,車后座夾著板凳,往部隊家屬院去。他這一去,總有一半個村人動搖,搬了板凳,試探性跟。也總有一些人,見有人動,遂也搬板凳,往部隊家屬院方向行。我母親也急,催我搬板凳慌去占個座。我們走半路,先行的村人搬著板凳又回來了,告說沒電影,還說尋小二,問他。小二是早和一干哥兒們小飯館兒吃喝去了,哪里尋。
部隊大院放的露天電影多為舊片,不像部隊大院的電影院,專放一些未公映有爭議的電影。部隊子弟也只有小京一干爸媽是部隊高層的少數(shù)幾個人,能進部隊的電影院瞧幾回電影。小梅沾小京光,瞧過那么一遭。瞧完,小梅越和我們這些捉馬村的同學(xué)有了距離。
這一天,小京說放電影。我們晚夕放學(xué),瞄見幾個海軍兵掛銀幕。小二也及時發(fā)布信息。小京說是故事片,小二說是打的,另有說其他的,各種版本。片名和內(nèi)容雖不統(tǒng)一,放電影是實的了。太陽才落西山,我們捉馬村通往部隊家屬院的土路,村人扛了各式小板凳,都去瞧。小二騎著那輛加重自行車,來來回回招呼,忙得緊。我和我妹妹扛了一條長凳,先去占座。我母親說她收拾完,尋我們。一路上,我妹妹歡天喜地。
小二過來了。我妹妹問,小二哥,今兒個演甚呀?
小二說,打哩——
意思是打仗的電影。騎自行車走出一截,他返回來,擺著手說,怎還扛板凳?送回去送回去,我那些哥兒們都早占好座了,還缺你倆的?
我妹妹說,俺娘哩?
小二不耐煩搖搖手,說,都有,都有!
支住車,拽住我妹妹一掄,掄自行車前梁上,又說我,趕緊,趕緊回叫嬸兒,今兒個好電影,遲了瞧不上了!
一陣風(fēng)騎走了。我妹妹坐小二車前梁上,咕咕笑。我本就不想湊這熱鬧,扛了那個長條板凳往回返。男女見了,都立住問,又是誑咱哩?
我趕緊說,演哩演哩。
村里靜謐。男女大約都去瞧了,只留幾只野狗閑轉(zhuǎn)。我家街門關(guān)著,倒也沒上插。我推開一扇街門。那街門的軸吱吱呀呀響幾下,像個放浪女人壓著嗓叫。我一頭走,一頭想著要和我母親說,該給街門軸膏些油才好,卻見我家小西屋一廂和惠葉家相接的墻頭,似有個人影閃一下。再看,是屋頂上幾株野草。我喊我母親,往屋里走,至門口,猛然和個人撞了。這個人見了我,訕訕笑幾下,急速走了。我母親則紅著臉,立在屋中央,捋捋自己的頭發(fā),說,你發(fā)家叔,來尋樣?xùn)|西——
我沒吭氣,扭頭又從屋里出來。天色早已暗下來。村口通往汽路的土路上沒人了。土路兩廂幾株老旱柳在風(fēng)里擺。遠遠聽見一陣喧鬧聲傳過來。大概電影開演了。我順著土路急匆匆往前走,一頭走一頭擦淚??赡菧I像斷線的珠往下滾,擦不干。我遂跨過菜田,靠住一株老旱柳哭??蘖T,我想著還得去接我妹妹呀,遂走出菜田,往部隊家屬院走。誰知打?qū)γ婕彼僖七^來個人影,小小的。我一看,是我妹妹。我妹妹見我,撲過來,咧開嘴號啕大哭。她這一哭,叫我慌了神兒,心里一時毛乍乍的,我趕緊拖她到路燈處,上上下下檢查她。我妹妹嘟嘟噥噥說半天,我才約莫猜出個頭緒,原來,小二因占座,打人了。
二天再見,小二白繃帶箍了頭,烏青眼,上嘴唇腫得老高,吊一條胳膊,拐一條腿,腋肋下架了兩只拐。他朝地下狠唾一口,恨恨地說,當(dāng)咱捉馬沒個會喘氣的!你能,莫非能能過馬王爺!
相仿了馬王爺?shù)臉?。原來,小二一干人和小北他們部隊子弟打了。大虎也打了,一只眼瘀青了。他瘀青的眼倒不關(guān)小二一干人,是他爸知道他打架,又連夜吊他房梁上打的。后來,小北爸媽押著小北,買了水果罐頭,蛋糕糖果,麥乳精等營養(yǎng)品,看小二,逼迫小北賠禮道歉。鳳英還不依不饒的,說,既是咱老百姓的子弟兵,怎能打咱老百姓?
據(jù)說,因這句話,發(fā)家扇了鳳英個耳光,罵,都這時了,還慣,非要慣他進去坐哩?
小北來給小二賠禮道歉的時候,我遠遠看。小北好像沒有傷,至少沒破相,人是囫圇的。村人都跟著去看了,我沒去,跑村口,靠著一株老旱柳又哭了一場。
小京見我,說話就夾槍帶棒,捉馬都什么人,匪么——
越不和我們捉馬村的人說話了。那些天,惠葉的臉也黃黃的,神情恍惚。好在小梅還能通些消息。課間,小梅尋我,四下瞄瞄,咬我耳朵邊,說,小北爸在大會上檢討,說他自己沒教育好小北,破壞了軍民魚水情哩!
末了加一句,你可不要說是我說的喲!
季節(jié)一撥趕著一撥走。
榆樹葉落光了,冬天來了,小王的婆娘也來了。小王婆娘臉撲了粉,碳灰兒抹了眉,腮上涂了胭脂,嘴唇膏了豬油,燙羊毛卷的頭,穿大紅羊毛衫,外套黃綠格子的呢子大氅,小喇叭腿褲,棗紅半高跟鞋。她要認鳳英為干姊妹。鳳英不和她認。她來認我母親,姐姐姐地叫。見我母親裁的好衣裳,她拖我母親進城扯的確良毛嗶嘰,叫我母親給她和小王裁縫衣裳。知道我母親會織花樣毛衣,又拽我母親進城稱毛線,叫我母親配線給她和小王織花樣毛衣。她和小王穿的大紅毛衣,就是強擰著我母親織的。我家的親戚本不多,都在外地,難得幾場熱鬧。如今她來捧場,我母親也沒話說了。小王這婆娘其實不是小王的婆娘,是小王廝跟的人兒,相好。這也是鳳英說的,鳳英總有渠道,打探秘事,鳳英說我母親,這個騷包貨,須防著些哩!
我母親還笑說,咱過咱的好了,防她則甚?
誰知鳳英竟說中了。
我家是陽歷年那天后晌出的事。據(jù)說先是小王兩眼通紅,一身酒氣,臉上橫了那道紅罡罡的疤來我家。后是小王的婆娘掀開棉門簾,二話不說,反手刮了小王兩耳光,揪住我母親領(lǐng)口兒往院拖,薅著我母親頭發(fā)往街門口拽,口里亂嚷,寡婦偷漢子了,寡婦偷漢子了……
我家街門口立時圍了幾圈人。鳳英也圍來,看了半天,問小王的婆娘,捉奸捉雙,你說人家偷你漢子,人家就偷來?
小王的婆娘答,可準(zhǔn)準(zhǔn)地撞見俺那個沒出息的在她屋么——
鳳英又問,你男人跑人家屋,怎算人家偷?保不定說事哩!
眾人都看小王的婆娘,等聽下文。小王的婆娘瞪起眼,反問鳳英,說事能摟一處親嘴?
眾人又都看鳳英。鳳英直了直脖子,緊著問,這么說,是你親眼見來?
小王的婆娘也挺挺脖子,說,瞎說爛屁眼!俺再去遲些,說不得就光腚了……
眾人一聽,都嗤嗤笑。鳳英說,光腚再說光腚,如今不是沒光腚么!
眾人就越笑得嗤嗤的了。
小王的婆娘四處看,口里喊,王大光,王大光——
王大光是早不見蹤影了。鳳英說,這王大光可好,他做下,倒跑了!
看著我母親說,紅兒娘,你說說,竟是怎么回事?不能光聽她說摟一處親嘴,光腚什么的,都是一面之詞么!
那時候,我在城垛子上的城門口,對著歪腦袋吐舌頭,斷了一條前腿的石獅發(fā)呆。那段時間,我總發(fā)呆。到家天已晚夕??换疬呾辛孙埐恕N夷赣H窩在炕上,被子蒙著頭。我妹妹耍得一頭汗,也才回來。我和我母親的話本就不多,如今更少了。有時候,她想和我說,可我不想聽,躲開。陽歷年那天夜半,我做出睡的樣,卻醒著。窗紙白煞煞的,屋里也覆了一層老銀般的暗光。大約下雪了,我借著老銀般的雪光,看我母親搬了杌子放在屋中央,立在杌子上往梁上甩麻繩。房梁太高,她甩了幾次,甩不到大梁上,就甩到大梁旁邊的側(cè)梁上,然后抽齊兩股麻繩,拽著試看結(jié)實了沒,再試長短,再綰結(jié),試結(jié),隨后她輕輕跳下杌子,緩緩來到炕邊,坐炕沿發(fā)一會兒呆,起身,替我和我妹妹壓壓被角,摸摸我和我妹妹的囟門,又起身走到屋中央,踩上杌子,拉住綰好的麻繩結(jié),掛到脖頸上……
我兩只手握成拳頭,綣放在胸前。屋靜得像跑干了空氣,只留塵埃。那塵埃落紛紛覆下來,擊打在我頭上臉上身上,似千斤重的頑石,壓著我……突然,嘎吱吱一陣響。這響聲尖銳似針,立時在屋戳了幾個眼,空氣順著那眼溜進來,塵埃又緩緩飄浮舞動起來了……
是我妹妹夢里磨牙哩。大約聽見我妹妹夢里磨牙,我母親又跳下杌子,來我和我妹妹睡的炕沿呆坐一會兒,起身至屋中央,摸索著收了麻繩和杌子,朝她睡的老架子床去了。
期末考完那天夜里,下了雪。二天禮拜,我哄著我妹妹在院打雪球,想賺她手里的零錢兒。我妹妹把她攢的零錢兒都給了我,和我獻好,說,姐,我不和娘說哈——
我捏個雪球,朝她扔。她笑得咕咕的,一躲,雪球打中了惠葉。
惠葉在街門口向我招手。我和惠葉已經(jīng)好久沒一處耍了。期末考試她也沒參加,說是病了。雪光映著她慘白的臉,她臉頰消瘦,鼻翼浮了小塊蝴蝶斑,眼里更多了許多內(nèi)容,確是病的樣。她來道別,說不想念了。我問她為甚不想念,她說,念太使慌,不像去大城市做小保姆,能掙。我一時恍惚,覺著眼前這個惠葉很不像惠葉哩。
我跑遍了,我們這個城,根本沒小京那種嫩粉底色嵌碎金的發(fā)卡,我只能還她錢兒,好賴是一份心意。放寒假那天,我到學(xué)校看成績,記寒假作業(yè),沒見小京。沒等我問,小梅撇著嘴過來,嘆口氣,說,人家小京爸媽都轉(zhuǎn)業(yè)了,人家還來做什么?
嗡我耳邊,咬住舌尖問,你知不知惠葉打了胎?
壓低聲,又連珠炮一般補說,曹老師給惠葉家六百塊錢兒,私了了,要不,曹老師說要抓臺灣國民黨王牌飛行員,也抓惠葉——
四周瞄瞄,加一句,你可不要說是我說的喲!
遂丟下我,自顧自走了。
天晴冷晴冷的,我一個人上了城垛子,滿眼都是枯黃草木。我坐在那只歪腦袋吐舌頭,斷了一條前腿的石獅旁。太陽雖明晃晃掛在天空,卻和我隔著一個寒冬季節(jié)哩。我袖著手,縮著身子,朝我們的城看,城原來那種青黢黢的古素,已經(jīng)間或有了幾抹桃紅,那是才蓋的幾棟新樓,新樓在太陽的照耀下,越顯出粉嫩新鮮的現(xiàn)代色。
責(zé)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