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當涂高”之讖

楊富強

關(guān)于讖緯的研究， 長期以來是中古史研究較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 主要限于史料的缺乏、 分散和研究斷代的限制以及研究觀念的影響。 首先， 史籍中關(guān)于讖緯的記載往往是分散、 零星的， 且常需要考證辨別后使用， 加之唐以降讖緯思想的逐漸消亡和緯書遭大規(guī)模刪改， 使得對讖緯史料的梳理難度相對較大； 其次， 讖緯學(xué)起源并興盛于兩漢時期， 而中古讖緯學(xué)逐漸衰微， 因而對其研究， 學(xué)者們常關(guān)注漢代而忽視中古； 最后， 在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讖緯被視為“封建迷信”而為學(xué)界所忽視。 但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 隨著人們研究觀念和研究視角的轉(zhuǎn)變， 對于歷史上讖緯這類特殊信仰和輿論符號有了新的認識， 相關(guān)研究取得了較大進步， 有關(guān)論著把讖緯放在具體的政治環(huán)境下考察，分析其與政治文化的關(guān)系， 并與數(shù)術(shù)、 佛道之爭等相結(jié)合， 開拓了讖緯研究的新視角。①20 世紀以來關(guān)于兩漢時期以及中古時期讖緯研究的代表論著有陳槃:?讖緯釋名??讖緯溯原 (上)?，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 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43 年版； 鐘肇鵬: ?讖緯論略?， 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 年版； 王利器:?讖緯五論?， ?曉傳書齋集?，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 年版； 徐興無: ?讖緯文獻與漢代文化構(gòu)建?， 中華書局2003 年版； 呂宗力: ?讖緯與十六國北朝的政治與社會?， ?“1 至 6 世紀中國北方邊疆、 民族、 社會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科學(xué)出版社2008 年版； 呂宗力: ?讖緯與兩晉南朝的政治與社會?， ?魏晉南北朝史研究: 回顧與探索——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xué)會第九屆年會論文集?，2007 年， 第 379~396 頁； 姜望來: ?謠讖與北朝政治研究?， 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 呂宗力: ?漢代的謠言?， 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 2011 年版； 孫英剛: ?神文時代: 讖緯、 術(shù)數(shù)與中古政治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 丁鼎: ?試論“ 當涂高” 之讖的作者與造作時代——兼與鐘肇鵬先生商榷?， ?煙臺大學(xué)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4 年第 1 期； 樓勁: ?讖緯與北魏建國?， ?歷史研究?2016 年第1 期； 呂宗力: ?讖緯與曹魏的政治與文化?， ?許昌學(xué)院學(xué)報?2018 年第3 期； 夏遠輝: ?河圖、 洛書的傳承途徑考?， ?河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9 年第5 期等。對于讖緯研究， 筆者以為一方面可以繼續(xù)對文獻、史事進行深入考證， 進一步梳清讖緯的起源、 流傳過程； 另一方面可以從讖緯學(xué)傳承和相關(guān)士人群體角度進行研究； 此外讖言本身的語義演變以及驗證之后的政治符號作用及其背后所反映的政治傳統(tǒng)亦值得關(guān)注。

一、 “當涂高”之讖的起源與流傳

“當涂高”之讖的起源和形成過程限于史料， 長期以來一直無法完整復(fù)原。 本節(jié)擬從兩漢讖緯學(xué)傳承和“當涂高”之讖語義演變的角度梳理該讖言的起源和流傳情況。②關(guān)于“當涂高”之讖起源的討論， 鐘肇鵬先生在?讖緯論略?第1 章?讖緯的起源和形成?中認為“代漢者當涂高”之讖是曹魏集團為實現(xiàn)其代漢目的所造(遼寧教育出版社 1991 年版， 第 29 頁)。 丁鼎老師在?試論“ 當涂高” 之讖的作者與造作時代——兼與鐘肇鵬先生商榷?， 一文中提出了不同意見， 認為“當涂高”之讖曹魏代漢時雖利用過本條讖言， 但僅是利用而已， 而并非編造， 并指出“當涂高之讖”起源于西漢末年[?煙臺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 )2004 年第1期， 第94~95 頁]。 筆者贊成“當涂高之讖”起源于西漢末年， 但論證角度不同于丁鼎教授， 對于丁鼎老師某些觀點有所補充?！爱斖扛摺敝徸钤缫娪谌龂呼~豢所撰?典略?:

術(shù)以袁姓出陳， 陳， 舜之后， 以土承火， 得應(yīng)運之次。 又見讖文云: “代漢者， 當涂高也?！弊砸悦之斨?， 乃建號稱仲氏。①?三國志?卷 6?袁術(shù)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210 頁。

?典略?從文獻的角度上說當屬最早， 但所敘之事發(fā)生于東漢末年， 而?三國志?和?后漢書?中又未記述袁術(shù)稱帝使用“代漢者當涂高”之讖一事， 故對于?典略?所載之事難以進一步考證。 其次就是西晉陳壽?三國志·蜀書·周群傳?所載蜀地名士周舒解讖之事:

周群字仲直， 巴西閬中人也。 父舒， 字叔布， 少學(xué)術(shù)于廣漢楊厚， 名亞董扶、 任安。 數(shù)被征， 終不詣。 時人有問: “?春秋讖?曰代漢者當涂高， 此何謂也?”舒曰: “當涂高者， 魏也?！编l(xiāng)黨學(xué)者私傳其語。②?三國志?卷 42?周群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20 頁。

又同書?杜瓊傳?記敘譙周問對一事:

杜瓊字伯瑜， 蜀郡成都人也。 少受學(xué)于任安， 精究安術(shù)……雖學(xué)業(yè)入深， 初不視天文有所論說。 后進通儒譙周常問其意……(譙)周因問曰: “昔周征君以為當涂高者魏也， 其義何也?”瓊答曰: “魏， 闕名也， 當涂而高， 圣人取類而言耳。”③?三國志?卷 42?杜瓊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21~1022 頁。

周舒受學(xué)于楊厚， 不知其生卒， 與董扶、 任安大致同時期， 故周舒解釋?春秋讖?的時間應(yīng)大致在桓、 靈之后而早于建安時代， 其語在鄉(xiāng)黨學(xué)者中私下傳播。①筆者以為董扶、 任安在建安時代前后不久已然去世。 關(guān)于董扶去世年代， ?三國志?卷31?劉焉傳?裴注引陳壽?益部耆舊傳?: “扶出一歲而靈帝崩，天下大亂。 后去官， 年八十二卒于家?！?中華書局1959 年版， 第866 頁)關(guān)于任安去世年代， ?后漢書?卷79?任安傳?: “年七十九， 建安七年， 卒于家。”(中華書局1965 年版， 第2551 頁)周舒與二人年紀應(yīng)相差不遠， 若建安時仍在世， 年紀應(yīng)甚大。 況且蜀地自劉焉入蜀后與外界交通一度中斷， 即使仍有交流， 恐怕所需時間甚長， 其因為中原局勢變化而解讖的可能性不大， 且建安年間一直到曹操徹底平定河北之前， 曹氏代漢之心尚不明顯。 故筆者認為周舒解讖一事當是發(fā)生于建安時代以前的地方讖緯學(xué)者的孤立學(xué)術(shù)行為， 而不應(yīng)作過多政治解釋， 甚至以為與曹魏代漢有關(guān)。而杜瓊在回答譙周時進一步解釋了“魏”的意思， 言“魏， 闕名也， 當涂而高”。 杜瓊又說: “吏言屬曹， 卒言侍曹， 此殆天意也。”②?三國志?卷 42?杜瓊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22 頁?？赏浦S周問對或發(fā)生在漢魏禪代前夕。③?三國志?卷42?杜瓊傳?載: “瓊年八十余， 延熙十三年卒。”(中華書局1959 年版， 第 1022 頁)又?三國志?卷 42?譙周傳?載: “(泰始)五年， 予嘗為本郡中正， 清定事訖， 求休還家， 往與周別。 周語予曰: ‘昔孔子七十二、 劉向、揚雄七十一而沒， 今吾年過七十， 庶慕孔子遺風(fēng)， 可與劉、 揚同軌， 恐不出后歲， 必便長逝， 不復(fù)相見矣?！芍芤孕g(shù)知之， 假此而言也。 (泰始)六年秋， 為散騎常侍， 疾篤不拜， 至冬卒?！?中華書局1959 年版， 第1033 頁)依二傳可以推知譙周問杜瓊時或已二十出頭， 即漢魏禪代前夕。而陳壽原為蜀臣， 少受學(xué)于譙周， 治?尚書??三傳?， 撰?益部耆舊傳?十篇， 平吳后鳩合三國史， 著魏、 吳、 蜀三書， 六十五篇， 號?三國志?，④常璩撰， 任乃強校注: ?華陽國志?卷11?陳壽傳?，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 第 634 頁。且陳壽久居蜀地， 與蜀中人士多有交際， 尤其是其少受學(xué)于譙周， 歸晉后亦與譙周多有來往，⑤?三國志?卷 12?譙周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33 頁。故?三國志?所記之事或來自譙周所述及巴蜀耆舊所傳， 為陳壽所掌握的第一手資料； 況且?三國志?所記之事距陳壽生活的時代不遠， 且發(fā)生于蜀地， 相關(guān)人物又與陳壽頗有淵源， 其記載或有修飾， 但基本可信。 因此， “當涂高”之讖可能早已在蜀地鄉(xiāng)黨學(xué)者中流傳并為陳壽所熟知。

據(jù)?周群傳??杜瓊傳?所述， 周舒、 任安和董扶三人皆師從楊厚， 善于讖緯學(xué)， 可見“代漢者當涂高”之讖或可追溯至楊厚， 為楊厚弟子及其后學(xué)所周知。①關(guān)于楊厚， ?華陽國志?記為“楊序”。 常璩撰， 任乃強校注: ?華陽國志?卷10?廣漢士女?載: “楊序， 字仲桓， 統(tǒng)仲子也。 道業(yè)侔父， 三司及公車連征， 辭。 永建二年， 特征拜侍中， 上言四方兵起， 及荊、 揚六州人民疫、 蝗，洛陽大水， 宮殿災(zāi)， 三府當免大臣， 近戚謀變， 皆效驗。 大將軍梁冀秉權(quán)， 自退。 歸家修黃老， 教授， 門徒三千人。 本初元年及建和中， 特征聘， 不行。 年八十三卒。 天子痛惜， 詔祭， 謚曰文父。 弟子雒昭約節(jié)宰， 綿竹寇歡文儀， 蜀郡何萇幼正， 侯祈升伯， 巴郡周舒叔布， 及任安、 董扶等， 皆征聘辟舉， 馳名當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 第562 頁)關(guān)于楊厚其人， ?后漢書· 楊厚傳?載:

楊厚字仲桓， 廣漢新都人也。 祖父春卿， 善圖讖學(xué)， 為公孫述將。 漢兵平蜀， 春卿自殺， 臨命戒子統(tǒng)曰: “吾綈帙中有先祖所傳秘記， 為漢家用， 爾其修之?！苯y(tǒng)感父遺言， 服闋， 辭家從犍為周循學(xué)習(xí)先法， 又就同郡鄭伯山受?河洛書?及天文推步之術(shù)……統(tǒng)作?家法章句?及?內(nèi)讖?二卷解說， 位至光祿大夫， 為國三老。 年九十卒。 統(tǒng)生厚……厚少學(xué)統(tǒng)業(yè)， 精力思述……永建二年， 順帝特征， 詔告郡縣督促發(fā)遣。 厚不得已， 行到長安， 以病自上， 因陳漢三百五十年之厄， 宜蠲漢改憲之道， 及消伏災(zāi)異， 凡五事……每有災(zāi)異， 厚輒上消救之法， 而閹宦專政， 言不得信。 時大將軍梁冀威權(quán)傾朝……欲與相見。 厚不答， 固稱病求退。 帝許之， 賜車馬錢帛歸家。 修黃老， 教授門生， 上名錄者三千余人……年八十二， 卒于家。②?后漢書?卷 30 上?楊厚傳?， 中華書局 1965 年版， 第 1047~1050 頁。

廣漢楊氏世傳圖讖之學(xué)， 善天文占候之術(shù)， 從楊春卿到楊厚三代傳承家學(xué)， 而楊統(tǒng)、 楊厚皆為楊氏讖緯學(xué)傳承的重要人物。 楊統(tǒng)從春卿處受先祖所得漢家秘技， 又先后求學(xué)于周循和鄭伯， 事奉華里先生炎高，①常璩撰， 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卷10?廣漢士女?載: “楊統(tǒng)， 字仲通， 新都人也。 事華里先生炎高。 高戒統(tǒng)曰: ‘漢九世王出?圖書?， 與卿適應(yīng)之?！ㄎ涑酰?天下求通?內(nèi)讖?二卷者， 不得。 永平中， 刺史張志舉統(tǒng)方正。 司徒魯恭辟掾。 與恭共定音律， 上?家法章句?及二卷?解說?。 遷侍中， 光祿大夫。以年老道深， 飬于辟雍， 授幾杖， 為三老， 卒。 ?內(nèi)讖?二卷竟未詳?！?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年版， 第 561 頁)直至作?家法章句?及?內(nèi)讖?二卷解說， 稍傳家學(xué)。 楊厚則少從學(xué)楊統(tǒng)， 盡得家學(xué)， 隨父入京后， 因?qū)Υ馂?zāi)異如驗而得官， 之后每逢災(zāi)異出現(xiàn)， 往往能上消救之法。 辭官后修黃老， 教弟子三千， 楊氏讖緯學(xué)傳至楊厚而大興于巴蜀。 可見周舒對于“當涂高”之讖的認識或來源于楊氏讖緯學(xué)。 關(guān)于廣漢楊氏讖緯學(xué)的源頭和內(nèi)容， ?后漢書·楊厚傳?李賢注引?益部耆舊傳?曰:

統(tǒng)字仲通， 曾祖父仲續(xù)舉河?xùn)|方正， 拜祁令， 甚有德惠， 人為立祠。 樂益部風(fēng)俗， 因留家新都， 代修儒學(xué)， 以夏侯尚書相傳。②?后漢書?卷 30 上?楊厚傳?， 中華書局 1965 年版， 第 1048 頁。

楊氏先祖楊仲續(xù)本居于河?xùn)|， 后遷至廣漢興都， 代修儒學(xué)， 傳夏侯尚書。③?漢書?卷88?儒林傳?載: “夏侯勝， 其先夏侯都尉， 從濟南張生受尚書， 以傳族子始昌。 始昌傳勝， 勝又事同郡蕑卿。 蕑卿者， 倪寬門人。 勝傳從兄子建， 建又事歐陽高。 勝至長信少府， 建太子太傅， 自有傳。 由是尚書有大小夏侯之學(xué)?！?中華書局1962 年版， 第3604 頁)唐晏?兩漢三國學(xué)案?將楊氏所傳尚書歸于小夏侯派， 又稱: “小夏侯派， 亦伏生別派也， 其傳又不及大夏侯氏之盛， 且漸入章句之學(xué)， 西漢經(jīng)學(xué)變?yōu)闁|漢矣。 而歐陽、 夏侯皆究心洪范， 波靡至于李尋， 則雜入異說， 由乎小道， 詳其所論， 無異術(shù)士之言。 東漢符讖一流， 皆此輩階之厲也。”④唐晏著， 吳東民點校: ?兩漢三國學(xué)案?卷4?尚書?， 中華書局1986 年版， 第 164~165 頁?？梢姉钍纤鶄魃袝驗樾∠暮钆?， 并且可追溯到李尋等人， 其學(xué)被視為東漢讖緯學(xué)的重要來源。 而據(jù)唐晏考證， 小夏侯尚書派的傳承情況大致如下:

夏侯建—李尋—王良、 閭邱葵、 楊仲續(xù)—楊春卿—楊統(tǒng)—楊厚—任安、 董扶、 周舒—杜瓊、 周群。①唐晏著， 吳東民點校: ?兩漢三國學(xué)案?卷4?尚書?， 中華書局1986 年版， 第 157~165 頁。

小夏侯尚書始于夏侯始昌， 而夏侯始昌作?洪范五行傳?，②關(guān)于?洪范五行傳?的作者， 主要有三種觀點。 一說伏生， 出自南朝沈約?宋書·五行志序?云“伏生創(chuàng)記?大傳?， 五行之體始詳”； 一說夏侯始昌， 出自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二“漢儒言災(zāi)異”條； 一說劉向。 陳侃理老師主張夏侯始昌說， 依據(jù)比較充分， 筆者在此采用夏侯始昌說(陳侃理: ?儒學(xué)、 數(shù)術(shù)與政治:災(zāi)異的政治文化史?，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 年版， 69~74 頁)。故小夏侯尚書一派善修天文五行之術(shù)， 在治?尚書?學(xué)一派儒生中屬于特殊。 ?楊厚傳?所述楊春卿善讖緯學(xué)并稱有先祖所傳秘記， 而華里先生炎高亦戒楊統(tǒng)“漢九世王出圖書， 與卿適應(yīng)之”③常璩撰， 任乃強校注: ?華陽國志?卷10?廣漢士女?，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 第 561 頁。。 可見在楊仲續(xù)或之前楊氏已世傳讖緯學(xué)， 后又兼修小夏侯尚書。 又依“漢九世王出圖書”之言， 楊氏所得圖書大致可能在元、 成時期， 其來源或是漢家所藏圖書， 而當時民間亦有圖讖流傳， 楊氏先祖從民間獲得， 而后冒稱漢家秘記亦有可能。 關(guān)于?內(nèi)讖?之由來， ?后漢書·郡國志?李賢注引?巴漢志?: “有彭池大澤、 名山、 靈臺， 見孔子?內(nèi)讖??！雹?后漢書?卷 113?郡國志?， 中華書局 1965 年版， 第 3507 頁。此處“內(nèi)讖”與孔子有關(guān)， 或許就是?春秋讖?。 總之， 大體上可知楊氏圖讖之學(xué)當起于西漢后期， 其家傳?內(nèi)讖?二卷， 后佚失不詳， 有楊統(tǒng)作?家法章句?及?內(nèi)讖?二卷解說， 繼續(xù)傳承楊氏讖緯學(xué)， 其中包含“當涂高”之讖不無可能。

下面我們再簡要討論“當涂高”之讖的語義演變。 周舒在回答“代漢者當涂高”時， 解釋為“當涂高者， 魏也”。 后來譙周問杜瓊“昔周征君以為當涂高者， 魏也， 其義何也?”杜瓊進一步解釋道: “魏， 闕名也， 當涂而高， 圣人取類而言耳?！笨梢姰敃r人們對于“當涂高”含義的理解并不是十分明確具體， 存在一個變化的過程。 之后杜瓊雖言“始自漢已來， 名官盡言曹， 吏言屬曹， 卒言侍曹， 此殆天意也”①?三國志?卷 42?杜瓊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22 頁。。亦未直接解釋“當涂高”為曹魏， 大概此時三國鼎立， 天下歸屬尚不可知， 杜瓊之言或許是譙周在蜀亡后對于曹氏代漢的添加之詞。 但是人們認為“當涂高”為“魏闕”并且提出“代漢”之意是可以確定的。 關(guān)于“魏闕”的由來和含義， ?史記·商君列傳?載:

將兵圍魏安邑， 降之， 居三年， 作為筑冀闕宮庭于咸陽， 秦自雍徙都之。②?史記?卷 68?商君列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3232 頁。(?索隱?: 冀闕即魏闕也。 冀， 記也。 出列教令， 當記于此門闕。)

?商君列傳?記載秦國占領(lǐng)魏國安邑后， 筑冀闕， 即魏闕。 史籍中的“魏闕”一詞往往與魏國有關(guān)， 或是解釋為高大之意。 “魏闕”一詞也常常指代廟堂， 用“心在魏闕之下”來表達不在廟堂之中， 仍然心憂國事。③?藝文類聚?卷62?居處部二·闕?引?文子?曰 : “老子云: 身處江海之上， 心在魏闕之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 第116 頁)劉文典撰， 馮逸、喬華點校: ?淮南鴻烈集解?卷2?俶真訓(xùn)?高誘注: “魏闕， 王者門外闕也， 所以縣教象之書于象魏也， 巍巍高大， 故曰魏闕。 言真人雖在遠方， 心存王也， 一曰: 心下巨闕， 神內(nèi)守也?！?中華書局 1980 年版， 第 53 頁)劉文典撰， 馮逸、喬華點校: ?淮南鴻烈集解?卷12?道應(yīng)訓(xùn)?云: “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曰: 身處江海之上， 心在魏闕之下， 為之奈何?”許慎注: 江海之上， 言志在于己身， 心之魏闕也， 言內(nèi)守。 (中華書局 1980 年版， 第 390 頁)可見“魏闕”一詞在早期本無特殊的預(yù)言作用。 至西漢后期， 讖緯之學(xué)興起， “魏闕”或被解釋為“當涂高”， 并被賦予其特殊的政治寓意， 即將來擁有天下的是“當涂高”。 當漢室衰微、 天下紛亂之際， “當涂高”更是與“代漢者”相結(jié)合， 遂有“代漢者當涂高”之讖。 但是， 對于“當涂高”的解釋并不明確， 使用者往往以姓名附會， 如公孫述、 袁術(shù)④參看?三國志?卷6?袁術(shù)傳?裴注引魚豢?典略?， 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 210 頁； ?后漢書?卷 13?公孫述傳?， 中華書局 1965 年版， 第 538 頁； 而治讖緯之學(xué)的儒生往往解釋為“魏闕”或“魏”， 并無特指對象， 是否有代漢之意又往往與漢室興衰有關(guān)， 漢室即將中興之時對于“當涂高”甚至?xí)右岳茫?使之成為漢室復(fù)興的預(yù)言， 而無任何避諱， 如光武帝在?與公孫述書?中用“當涂高”之讖反駁公孫述并非“當涂高”①?后漢書?卷 13?公孫述傳?， 中華書局 1965 年版， 第 538 頁。。 總之， “當涂高”之讖出現(xiàn)之初意指尚不明確， 而代漢之意亦是在漢室出現(xiàn)衰敗跡象后才產(chǎn)生的。

二、 漢魏之際“當涂高”之讖的再度流行與演變

在考察漢魏之際“代漢者當涂高”之讖的流行前， 首先應(yīng)當梳理一下兩漢之際“當涂高”之讖的流行情況。 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公孫述志?云:

蜀土清晏。 述乃移檄中國， 稱引圖緯以惑眾。 世祖報曰:“?西狩獲麟讖?曰‘乙子卯金’， 即以未歲授劉氏， 非西方之守也。 ‘光廢昌帝， 立子公孫’， 即霍光廢昌邑王立孝宣帝也。 黃帝姓公孫， 自以土德， 君所知也。 ‘漢家九百二十歲以蒙孫亡，受以丞相， 其名當涂高’， 高豈君身耶? 吾自繼祖而興， 不稱受命。 求漢之斷， 莫過王莽。 近張滿作惡， 兵圍得之， 嘆曰: ‘為天文所誤!’恐君復(fù)誤也?！庇质故雠f交馬援喻述， 述不從。②常璩撰， 任乃強校注: ?華陽國志?卷5?公孫述志?，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 第 331 頁。

又劉宋范曄?后漢書·公孫述傳?云:

述亦好為符命鬼神瑞應(yīng)之事， 妄引讖記。 以為孔子作春秋，為赤制而斷十二公， 明漢至平帝十二代， 歷數(shù)盡也， 一姓不得再受命。 又引?錄運法?曰: “廢昌帝， 立公孫?！?括地象?曰: “帝軒轅受命， 公孫氏握?！?援神契?曰: “西太守， 乙卯金?！敝^西方太守而乙絕卯金也。 五德之運， 黃承赤而白繼黃， 金據(jù)西方為白德， 而代王氏， 得其正序。 又自言手文有奇， 及得龍興之瑞。 數(shù)移書中國， 冀以感動眾心。 帝患之， 乃與述書曰: “圖讖言‘公孫’， 即宣帝也。 代漢者當涂高， 君豈高之身邪? 乃復(fù)以掌文為瑞， 王莽何足效乎! 君非吾賊臣亂子， 倉卒時人皆欲為君事耳，何足數(shù)也。 君日月已逝， 妻子弱小， 當早為定計， 可以無憂。 天下神器， 不可力爭， 宜留三思?！笔鹪弧肮珜O皇帝”。 述不答。①?后漢書?卷 13?公孫述傳?， 中華書局 1965 年版， 第 538 頁。 李賢注引?東觀記?云， 光武與述書曰: “承赤者， 黃也； 姓當涂， 其名高也?！?( 中華書局 1965 年版， 第 538 頁)

據(jù)上舉史料中公孫述可能使用“當涂高”之讖并移書中國、 惑亂百姓而光武帝為此致書公孫述并使用該讖加以反駁的描述， 并結(jié)合兩漢之際的漢室一度為王莽取代、 天下豪杰并起的時代背景， “當涂高”之讖在兩漢之際一度流行于中原和巴蜀或是可能。 “當涂高”之讖的流行或許與兩漢之際流動于中原和巴蜀的善天文圖讖之術(shù)的士人有關(guān)， 并為各方勢力所利用， 其間“當涂高”之讖可能轉(zhuǎn)化為“代漢者當涂高”之讖。 當光武帝陸續(xù)平定各地方割據(jù)勢力， 漢室得以中興之時， “當涂高”之讖顯然已失去其流行的條件。 盡管自光武帝以來東漢政權(quán)推崇讖緯學(xué)，②趙翼著， 王樹民校證: ?廿二史劄記?卷4“光武信讖書”條， 中華書局1984 年版， 第 87~89 頁。民間也盛行讖緯之學(xué)， 但是“代漢者當涂高”這種既不利于東漢統(tǒng)治， 也暫時缺乏驗證條件的讖言， 自是很難繼續(xù)流行， 而不得不留存于讖緯圖書之中并通過某些善讖緯學(xué)的家族隱秘流傳。

東漢后期， 外戚與宦官輪流執(zhí)政、 相互傾軋， 使得朝局愈發(fā)混亂， 繼而黃巾起義、 董卓入京， 各地豪強大族并起， 士大夫流寓各地， 漢室天下陷入崩潰的邊緣。 此時讖言再度成為推動改朝換代、 重建天下秩序的輿論工具。 “代漢者當涂高”之讖正是在此背景再度流行并發(fā)生演變的， 現(xiàn)將史籍中關(guān)于漢魏之際“代漢者當涂高”之讖的記載列舉如下:

?三國志?裴松之注引?典略?曰:

術(shù)以袁姓出陳， 陳， 舜之后， 以土承火， 得應(yīng)運之次。 又見讖文云: “代漢者當涂高也?！弊砸悦之斨?， 乃建號稱仲氏。①?三國志?卷 6 ?袁術(shù)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210 頁。

?三國志·蜀書·周群傳?曰:

時人有問: “?春秋讖?曰代漢者當涂高， 此何謂也?”舒曰:“當涂高者， 魏也?！编l(xiāng)黨學(xué)者私傳其語。②?三國志?卷 42?周群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20 頁。

?三國志·蜀書·杜瓊傳?曰:

周因問曰: “昔周征君以為當涂高者魏也， 其義何也?”瓊答曰: “魏， 闕名也， 當涂而高， 圣人取類而言耳?！雹?三國志?卷 42?杜瓊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22 頁。

?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引?獻帝傳?載禪代眾事曰:

太史丞許芝條魏代漢見讖緯于魏王曰……?春秋漢含孳?曰:“漢以魏， 魏以征?！?春秋玉版讖?曰: “代赤者魏公子?！?春秋佐助期?曰: “漢以許昌失天下?！惫拾遵R令李云上事曰: “許昌氣見于當涂高， 當涂高者當昌于許?！碑斖扛哒撸?魏也； 象魏者，兩觀闕是也； 當?shù)蓝叽笳呶骸?魏當代漢。 今魏基昌于許， 漢征絕于許， 乃今效見， 如李云之言， 許昌相應(yīng)也。④?三國志?卷 2?文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63~64 頁。

?藝文類聚·居處部二·闕?引王隱?晉書?曰:

漢末， 博士敦煌侯瑾善內(nèi)學(xué)， 語弟子曰: “涼州城西有泉水當竭， 當有雙闕起其上。”魏嘉平中， 武威太守起學(xué)舍， 筑闕于此。①?藝文類聚?卷 62 ?居處部二·闕?，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 第1116 頁。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張璠?漢紀?曰:

初， 天子敗于曹陽， 欲浮河?xùn)|下。 侍中太史令王立曰: “自去春太白犯鎮(zhèn)星于牛斗， 過天津， 熒惑又逆行守北河， 不可犯也?！庇墒翘熳铀觳槐倍珊?， 將自軹關(guān)東出。 立又謂宗正劉艾曰:“前太白守天關(guān)， 與熒惑會； 金火交會， 革命之象也。 漢祚終矣， 晉魏必有興者立”， 后數(shù)言于帝曰: “天命有去就， 五行不常盛， 代火者土也， 承漢者魏也， 能安天下者， 曹姓也， 唯委任曹氏而已?！惫勚?使人語立曰: “知公忠于朝廷， 然天道深遠， 幸勿多言?！雹?三國志?卷 1?武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3~14 頁。 該條言“漢祚終矣， 晉魏必有興者立”， “天命有去就， 五行不常盛， 代火者土也， 承漢者魏也， 能安天下者， 曹姓也， 唯委任曹氏而已”。 按: ?后漢書·天文志?和其他有關(guān)劉艾的記載中皆無此事， 似是魏晉時所附會編造之事。 另外在?宋書·符瑞志?記“王立”為“王昱”。

漢魏之際“代漢者當涂高”之讖再度流行， 涉及眾多人群， 既有民間善讖緯的學(xué)者的問讖和解讖行為， 也有大族豪強借此讖言圖謀稱帝之舉， 還有官方學(xué)者的符合“代漢者當涂高”的類似預(yù)言。 然而此時的“代漢者當涂高”之讖仍無特定的指代對象， 存在較大的解釋空間。 該讖雖流行于天下， 但是卻難以短時間內(nèi)被驗證。 此時漢室雖衰， 但在政治方面仍然具有強大號召力， 袁術(shù)稱帝失敗和曹操迎漢獻帝后勢力快速發(fā)展即是證明， 加上各地大族豪強割據(jù)勢皆無代漢的實力， 故“代漢者當涂高”之讖此時僅僅停留于口頭， 而無任何勢力可以實現(xiàn)。 當曹氏集團迎漢獻帝于許， 又陸續(xù)平定北方割據(jù)勢力后， 曹操先后稱魏公、 魏王， 開始建立魏社稷， 設(shè)立魏官， 此時“代漢者當涂高”之讖可能開始具體指曹魏并運用于漢魏禪代， 遂有故白馬令李云上事曰: “許昌氣見于當涂高， 當涂高者當昌于許”之事。 此前無具體指代對象的“代漢者當涂高”之讖， 此時已成為曹氏代漢的工具與曹魏政權(quán)的理論支持和政治象征。

三、 魏晉南北朝時期“當涂高”之讖的特殊政治意義

漢魏禪代完成之后， “當涂高”之讖在曹魏一代未見直接記載， 甚至讖言也少有提及。 然而漢代以來流行于社會的讖緯思想并未消亡，曹魏集團的成員多受讖緯思想影響， 漢魏禪代中讖緯的使用亦給天下人以深刻印象， 讖緯在曹魏政治中仍然不時以其他形式發(fā)揮作用。①呂宗力: ?讖緯與曹魏的政治與文化?， ?許昌學(xué)院學(xué)報?2018 年第3期， 第 12~24 頁。下面筆者擬通過梳理史籍中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讖記、 異事和有關(guān)“當涂高”之讖的記載， 來解釋讖緯在政治斗爭中的作用及其特殊的政治意義。

曹魏一代“當涂高”之讖自完成禪代以后在史籍中不見記載， 蓋其政治使命已然完成， 實際政治意義已經(jīng)不大， 加之曹魏一代讖緯思想的轉(zhuǎn)衰， 提及讖言和使用讖緯解釋問題的場合已然不多。 故曹魏一代“當涂高”之讖不見史籍記載， 有關(guān)讖緯的記載也極少。 與讖緯有關(guān)記載如下:

?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裴注引?魏氏春秋?曰:

(青龍三年)是歲張掖郡刪丹縣金山玄川溢涌， 寶石負圖，狀象靈龜……其南有五字， 曰“上上三天王”； 又曰: “述大金，大討曹， 金但取之， 金立中， 大金馬一匹在中， 大吉開壽， 此馬甲寅述水?！狈病爸小弊至?“金”字十； 又有若八卦及列宿孛彗之象焉。②?三國志?卷 3?明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6 頁。

同書同卷引?搜神記?曰:

初， 漢元、 成之世， 先識之士有言曰， 魏年有和， 當有開石于西三千余里， 系五馬， 文曰“大討曹”。 及魏之初興也， 張掖之柳谷， 有開石焉， 始見于建安， 形成于黃初， 文備于太和……此一事者， 魏、 晉代興之符也。 至?xí)x泰始三年， 張掖太守焦勝上言， 以留郡本國圖校今石文， 文字多少不同， 謹具圖上。①?三國志?卷 3?明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6 頁。

同書同卷引?漢晉春秋?曰:

氐池縣大柳谷口夜激波涌溢， 其聲如雷， 曉而有蒼石立水中……其文曰: “大討曹， 適水中， 甲寅?！钡蹛浩洹坝憽币?， 使鑿去為“計”， 以蒼石窒之， 宿昔而白石滿焉。 至?xí)x初， 其文愈明，馬象皆煥徹如玉焉。②?三國志?卷 3?明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7 頁。

三則材料實言一事即所謂張掖郡?玄石圖?的出現(xiàn)， 言及“大討曹”“金但取之”“甲寅”等， 其事是否真發(fā)生于明帝時不可知， 或與魏晉禪代有關(guān)， 為晉人所編造之事， 以附會魏晉禪代。③關(guān)于張掖?玄石圖?的研究， 請參看津田資久先生?曹魏符瑞與司馬懿的政治地位?一文。 該文是津田資久在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xué)會2007 年第九屆年會上作的報告， 該報告基于?符瑞?張掖郡玄石圖?の出現(xiàn)と司馬懿の政治的立場?(發(fā)表在日本九州大學(xué)文學(xué)部東洋史研究會?東洋史論集?35 上， 2007 年出版)一文。可知在魏晉時期讖緯思想仍存在巨大影響力， 故魏晉禪代之際司馬氏使用讖言來證明禪代的合法性仍是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 曹魏以“代漢者當涂高”之讖和土德取代火德來驗證其代漢的合法性， 至魏晉禪代之際， 時隔不過三十余年， “代漢者當涂高”之讖及當年漢魏禪代的舊事在朝野內(nèi)外仍然記憶深刻。 加之曹氏立國已歷四代， 根基已深， 朝野內(nèi)外認可“當涂高”皇權(quán)的勢力依然龐大， 司馬氏難以僅僅依靠權(quán)謀和讖言來取代曹氏， 須建立大功業(yè)和制造更多的符瑞和異事來推進其禪代過程。 關(guān)于魏晉禪代之際的符瑞和異事亦有不少， ?三國志·魏書·少帝紀?載:

(咸熙元年)甲子， 行幸長安。 壬申， 使使者以玉璧祀華山……六月， 鎮(zhèn)西將軍衛(wèi)瓘上雍州兵于成都縣獲璧玉印各一， 印文似“成信”字， 依周成王歸禾之義， 宣示百官， 藏于相國府。①?三國志?卷 4?少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50 頁。

又裴注引孫盛曰:

昔公孫述自以起成都， 號曰成。 二玉之文， 殆述所作也。②?三國志?卷 4?少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50 頁。

此兩則史料所記之事發(fā)生于魏滅蜀之年， 蜀亡是影響三國格局的重大事件， 亦是司馬氏代魏的重要舉措， 以此強化司馬氏的功業(yè)， 擺脫高貴鄉(xiāng)公之死所帶來的政治道德危機。③可參看仇鹿鳴: ?魏晉之際的政治權(quán)力與家族網(wǎng)絡(luò)?，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 第 133~153、 182~184 頁。遣使奉玉璧祭祀華山是禪代的常規(guī)之舉， 而發(fā)現(xiàn)“成信”印則是意外。 司馬氏“依周成王歸禾之義， 宣示百官， 藏于相國府”。 而裴注中引孫盛言， 認為“成信”印為公孫述所作。 可能“成信”印發(fā)現(xiàn)之時亦有不同解釋， 而司馬氏選擇“周成王歸禾之義”應(yīng)是為了昭示司馬氏滅蜀之功， 預(yù)示天下即將歸一。 又?三國志·蜀書·杜瓊傳?云:

景耀五年， 宮中大樹無故自折， (譙)周深憂之， 無所與言，乃書柱曰: “眾而大， 期之會， 具而授， 若何復(fù)?”言曹者眾也，魏者大也， 眾而大， 天下其當會也， 具而授， 如何復(fù)有立者乎?蜀既亡， 咸以周言為驗。 周曰: “此雖己所推尋， 然有所因， 由杜君之辭而廣之耳， 殊無神思獨至之異也。”①?三國志?卷 42?杜瓊傳?，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022 頁。

此事發(fā)生于蜀漢滅亡前夕， 譙周以“宮中大樹無故自折”而深感憂慮， 書柱言“眾而大， 期之會， 具而授， 若何復(fù)?”預(yù)言蜀漢將亡于曹魏， 后果如譙周所言。 蜀漢自稱承繼漢統(tǒng)， 而蜀漢亡于曹魏， 譙周此言似應(yīng)“代漢者當涂高”之讖。 然此時司馬氏已經(jīng)掌握曹魏大權(quán)而意圖取代曹魏， 蜀亡后不久魏晉禪代完成。 又譙周身為蜀臣怎會如此直言漢將為曹魏所取代， 即使譙周預(yù)感蜀漢氣數(shù)將盡， 意欲歸順曹魏， 怎會不知曹魏政局變化和司馬氏將取而代之的形勢， 而不去取悅司馬氏， 此甚為奇怪? 大概曹魏承繼漢， 晉又承繼曹魏， 譙周先后仕蜀漢、 曹魏、 晉， 其所言似符合王朝承繼， 通過肯定曹魏代漢而委婉地承認蜀漢的合法性， 又為魏晉禪代做解釋， 體現(xiàn)了漢、 魏、 晉三朝的承繼性， 故?杜瓊傳?將譙周之言寫入而無顧忌， 因為譙周的說法符合西晉統(tǒng)治者的要求和漢、 魏、 晉三代的承繼性。 面對司馬氏為魏晉禪代制造的種種符瑞、 讖言和異事， 曹氏皇室亦有不少對抗的舉措， ?三國志·魏書·少帝紀?裴注引?帝集?載帝自敘始生禎祥曰:

昔帝王之生， 或有禎祥， 蓋所以彰顯神異也……其辭曰: 惟正始三年九月辛未朔， 二十五日乙未直成， 予生。 于時也， 天氣清明， 日月輝光， 爰有黃氣， 煙煴于堂， 照曜室宅， 其色煌煌。相而論之曰: “未者為土， 魏之行也?！雹?三國志?卷 4?少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38 頁。

同書同卷裴注引?漢晉春秋?:

是時龍仍見， 咸以為吉祥。 帝曰: “龍者， 君德也。 上不在天， 下不在田， 而數(shù)屈于井， 非嘉兆也?！比宰鳚擙堉娨宰灾S，司馬文王見而惡之。③?三國志?卷 4?少帝紀?， 中華書局 1959 年版， 第 143 頁。

高貴鄉(xiāng)公在描述其出生禎祥時強調(diào)“未者為土， 魏之行也”。 突出了魏的土德， 也肯定了其當涂子孫的身份。 又對“龍見于井”這一異象， 在皆認為是吉祥的情況下， 提出“龍者， 君德也。 上不在天，下不在田， 而數(shù)屈于井， 非嘉兆也”。 可見面對司馬氏的禪代之舉，曹魏皇室試圖通過魏德仍在、 天命在魏， 而從道義和輿論上對抗司馬氏。

漢魏禪代完成后“當涂高”之讖一度未見于史籍， 但其仍可能存在于人們記憶和各類讖緯圖書之中。 通過前面的分析可知讖緯思想在曹魏、 西晉時期仍然有著一定影響力， “當涂高”的影響依然隱約可見。 再度出現(xiàn)是在西晉末年， 見?晉書·王浚傳?:

浚以父字處道， 為 “當涂高”應(yīng)王者之讖， 謀將僭號。 胡矩諫浚， 盛陳其不可。 浚忿之， 出矩為魏郡守。 前渤海太守劉亮、從子北海太守搏、 司空掾高柔并切諫， 浚怒， 誅之……時燕國霍原， 北州名賢， 浚以僭位事示之， 原不答， 浚遂害之。 由是士人憤怨， 內(nèi)外無親。①?晉書?卷 39 ?王浚傳?， 中華書局 1974 年版， 第 1149 頁。

此后十六國北朝時期北方讖言流行， 出現(xiàn)多個以魏或借漢魏故事而稱帝建國的政權(quán)， 如石勒創(chuàng)業(yè)初期、 冉魏、 翟遼， 以及重建后改國號為魏的拓跋鮮卑政權(quán)，②樓勁老師在?讖緯與北魏建國?一文中詳細討論了十六國時期使用“魏興之讖”的政權(quán)情況(?歷史研究?2016 年第 1 期， 第 7~11 頁)?？梢娫谏贁?shù)民族進入中原、 天下再度混亂的背景下， “當涂高”之讖仍然同漢末時一樣發(fā)揮著特殊的政治預(yù)言作用。 但是此時與漢末相比， 加入了少數(shù)民族的因素， 加上“當涂高”之讖已有漢魏禪代的成功先例， 以及其他讖言的流行， 故十六北朝時期的“當涂高”之讖的內(nèi)涵和地位已大大不同于漢末。③樓勁: ?讖緯與北魏建國?， ?歷史研究?2016 年第 1 期， 第 23 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此時東晉南朝史料中， 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當涂高”或與之有關(guān)的讖言在東晉南朝流行的線索。①六朝時期南方流行“黃旗紫蓋， 運在東南”和“帝出乎震”之類的讖言，以此對抗北方的中原正統(tǒng)。 相關(guān)研究可以參看魏斌: ?“山中”的六朝史?，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 年版， 第17~54 頁； 孫英剛: ?神文時代: 讖緯、數(shù)術(shù)與中古政治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 第63~73 頁。而北朝后期“當涂”或“當涂高”已似乎不再是一則讖言， 而成為具有特殊政治意味的術(shù)語， 象征著元魏皇權(quán)。 據(jù)庾信撰?周上柱國齊王憲神道碑?云: “虹蜺滿野， 是廢當涂之高； 鸑鷟鳴岐， 實始維新之命。”②庾信撰， 許逸民校注: ?庾子山集注?卷 13， 中華書局 1980 年版， 第734 頁。又?周大將軍崔說神道碑?載:“時當涂失御， 政在權(quán)門。 始論函谷之兵， 即起韓陵之戰(zhàn)?！雹垅仔抛?許逸民校注: ?庾子山集注?卷 13， 中華書局 1980 年版， 第773 頁。以及?周柱國大將軍紇干弘神道碑?載: “魏永安中， 任子都督翻原州城受隴西王節(jié)度， 于時洛邑亂離， 當涂危逼， 禮樂征伐不出于天子， 舉賢誅暴實在于強臣?！雹茆仔抛?許逸民校注: ?庾子山集注?卷 14， 中華書局 1980 年版， 第836 頁。以上碑文中多次出現(xiàn)“當涂”一詞， 并以此象征元魏政權(quán)， 記述北魏末年到東魏、 西魏對峙時期元魏皇權(quán)為權(quán)臣所侵奪的情形， 可見“當涂”一詞在此時可直接指代元魏皇權(quán)并成為文人的常用語。

綜上所述， “當涂高”之讖在漢魏禪代完成以后， 逐漸超出讖緯的范疇， 而成為具有特殊意義的政治術(shù)語和政治傳統(tǒng)。 曹魏、 西晉時期“當涂高”不見史籍， 而通過其他記載可以隱約窺測其影響， 此期的“當涂高”之讖乃至讖緯在魏晉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下似乎成為一個隱晦但又不可回避的話語。 西晉末年到北魏初年， “當涂高”之讖成為各方勢力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所利用的輿論工具， 并與其他讖語結(jié)合， 此時的當涂高似乎已在其長期流傳與實踐中轉(zhuǎn)化為一種政治傳統(tǒng)， 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借用漢魏故事以彰顯其為華夏正統(tǒng)。 經(jīng)歷北魏統(tǒng)治和長期宣傳， 到北朝后期“當涂”或“當涂高”作為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政治術(shù)語和政治傳統(tǒng)已然固化。

四、 余 論

讖言的流行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 而與社會變遷密切相關(guān)， 從中可以看到時代發(fā)展趨勢和人心向背。 因此， 讖言的流行和讖緯之學(xué)的傳播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時代信仰體系的反映， 其變化也可以反映出時代信仰的演變。 “當涂高”之讖流行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 其內(nèi)涵幾度轉(zhuǎn)變， 在不同時期其作用亦不相同。 從“當涂高”之讖的演變歷程既可以看到兩漢時期讖緯之學(xué)的興起和傳承， 又可反映出兩漢魏晉南北朝歷次王朝更替過程中讖言這一特殊信仰符號和預(yù)言工具的作用。 當然， 讖言是讖緯的一部分， 需要依附于一定學(xué)術(shù)體系和政治環(huán)境，①孫英剛: ?神文時代: 讖緯、 數(shù)術(shù)語中古政治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 第 164 頁。并且有時還需要與其他信仰形式和輿論工具結(jié)合。 “當涂高”之讖的演變正是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學(xué)術(shù)知識、 信仰體系和政治文化演變的表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