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鳴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海外漢學逐漸成為國內學術界研究的熱點之一。其中,法國漢學因歷史悠久且涵蓋面廣,備受關注。在法國漢學家隊伍當中,有一位學者顯得很特殊,他就是弗朗索瓦·朱利安(1)國內學者習慣稱“于連”,而“朱利安”為Fran?ois Jullien 本人確認的譯名,2016 年至今大陸出版的譯著均已改用這一新譯名。本文在引用其他中文作者的文獻時仍然保留原作標題中的“于連”,其他情況則一律改稱“朱利安”。(Fran?ois Jullien)。
朱利安的特殊之處在于他擁有雙重身份,既是哲學家,也是漢學家。在西方哲學陷入現(xiàn)代性危機的背景下,他提出一種新的策略:繞道中國,反思希臘。理由是中國古代思想不論從語言還是歷史上看,都是唯一獨立于西方文明以外的“異質體”,具有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1623—1662)所說的“不可歸類的理論豐富性”,能夠用來檢視甚至推翻西方思想中任何重大的普世性規(guī)律。朱利安原本于巴黎高師攻讀希臘哲學,在《原樣》(Tel Quel)雜志代表團訪華后,他來到中國留學,遂轉向漢學研究,1979 年至今已發(fā)表30 多部探討中西思想差異的論著,其寫作特點是放棄傳統(tǒng)和宏大的哲學概念,轉而從理論話語的邊緣術語出發(fā),(2)朱利安在與阿蘭·李比雄(Alain Le Pichon)的對話中,以“勢”“平淡”“一致”“調節(jié)”等為例,來說明自己的意圖正是要調用不在哲學語言范疇里的邊緣術語,讓這些看來無須多做解釋、沒有什么意義的詞匯“開口說話”,“在使用的過程中使之外傾,表達或傳遞起初并沒有表達的東西”。參見弗朗索瓦·于連、阿蘭·李比雄:《更新文化人類學研究方法,重估中國文化傳統(tǒng)對人的認識》,劉成富譯,《跨文化對話》第1 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8 年,第19—20 頁。將中西兩種文化的突出特點加以概括提煉,創(chuàng)造出20 組對照模型。以《功效論》(Traité de l’efficacité, Paris: Grasset, 1997)一書為例,朱利安認為西方實現(xiàn)效率的關鍵詞是“式”,而中國實現(xiàn)效率的關鍵詞是“勢”。與此類似,還有“正—奇”“自由—自在”“天啟—中庸”“彼岸—居間”等對比。朱利安的思考路徑是從中國古代思想入手,解決西方現(xiàn)代性困境,其論述始終徘徊在中與西、古與今之間。
對中國國內的學者而言,系統(tǒng)研究朱利安對中國文化的闡釋,具有以下兩方面的重要意義:第一,從國家戰(zhàn)略的意義看,它是順應“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而做出的積極探索,是對如何做好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的積極思考。作為一名西方學者,朱利安是中國文化在海外的積極傳遞者和宣講人,我們需要了解他如何向西方讀者介紹和描述中國,把握中國學研究在海外的最新動向。第二,從學術價值的角度看,海外漢學是今天中國傳統(tǒng)學術重建和實現(xiàn)現(xiàn)代性轉型的重要參考。朱利安向我們展示了“他者”視域下的中國思想的特質,為我們欣賞和評論傳統(tǒng)文化提供了一個外部的新視角,“身在此山中”的中國人反倒可能透過朱利安這樣的西方學者意識到自身文化及其表述的獨特魅力;他將中國思想的獨特性與西方區(qū)別開來加以研究,證實了西方哲學的偶然性和特殊性,這種不從歐洲中心主義出發(fā)的論述值得一看。最后,朱利安迂回策略的運用——繞道中國,反思希臘,值得我們反向借鑒,這是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現(xiàn)代性的激活,能夠幫助我們重新審視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認識到它們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
自20 世紀90 年代起,中國國內開始有學者敏銳地發(fā)現(xiàn)朱利安思想的獨特性和啟發(fā)性,陸續(xù)推出了一些研究,到今天為止,相關譯著、論文等各類成果漸成規(guī)模。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希望對相關研究的進展、現(xiàn)狀和內容進行一番梳理和系統(tǒng)分析,當中間或涉及與國外(尤其是法國)研究成果的對照,以期為后續(xù)深入研究提供參考借鑒,助推朱利安作品和思想在中國的整體影響。
目前,中國國內對朱利安思想的研究可以分為三大類:翻譯、論文和學術研討會。
從國際范圍來看,朱利安的作品已被翻譯到20 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其中最多的是德文,共計25 部,英文和中文各11 部。最早的德譯著作是《功效論》(1)über die Wirksamkeit (übersetzer: Gabriele Ricke, Ronald Voullié). Berlin: Merve, 1999.,最早的英譯本是《勢:中國的效力觀》(2)The Propensity of Things: Toward a History of Efficacy in China (translator: Janet Lloyd). New York: Zone Books, 1999.,都于1999 年出版。在中國國內,三聯(lián)出版社在1998 年推出了首部中文譯作——《迂回與進入——希臘和中國關于意義的戰(zhàn)略》(Le détour et l’accès: Stratégies du sens en Chine, en Grèce, Paris: Grasset, 1995),譯者為北大教授杜小真。至今正式出版的中文譯作中,北京大學出版社單出 7 部(3)分別為:《道德奠基》(宋剛譯,2002 年)、《勢,中國的效力觀》(卓立譯,2009 年)、《功效:在中國與西方思維之間》(林志明譯,2013 年)、《進入思想之門:思維的多元性》(卓立譯,2014 年)、《論普世》(吳泓渺、趙鳴譯,2016 年)、《美,這奇特的理念》(高楓楓譯,2016 年)、《論時間:生活哲學的要素》(張君懿譯,2016 年)。。相較于朱利安已出原作的數(shù)量(4)1990—1999 年共出7 部,2000—2009 年共出10 部,2010—2015 年共出9 部。,仍有較大的翻譯空間。據(jù)了解,近期即將有多部中文譯著付梓,其中:河南大學出版社2 部,北京大學出版社4 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 部、山東大學出版社2 部。從這個規(guī)模上看,國內對朱利安的興趣和關注在不斷攀升。
北大法語系教授秦海鷹曾對朱利安做過一次專訪,訪談內容后來發(fā)表在《中國比較文學》1996 年第2 期,成為國內研究朱利安思想的起點。迄今為止,共計50 余篇相關學術論文,均發(fā)表在中國較高水平乃至于權威期刊上,如《哲學研究》(5)劉毅青、王曉華:《為何迂回與如何介入——簡評于連的漢學研究》,《哲學研究》2010 年第6 期。、《讀書》(6)張西平:《漢學作為思想和方法論》,《讀書》2006 年第3 期。、《國際漢學》(7)李璞:《味 - 淡 - 味——試論法國漢學家弗朗索瓦·于連〈淡之贊〉中的中國詩歌思想》,《國際漢學》第20 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 年。、《文藝研究》(8)吳興明:《如何從后現(xiàn)代視野打量中國文化?——以弗朗索瓦·于連〈迂回與進入〉為例》,《文藝研究》2013 年第6 期。、《中國圖書評論》(9)李春青:《為于連一辯——兼談對中國古代文化的闡釋立場與方法問題》,《中國圖書評論》2008 年第6 期。等;6 篇學位論文(博士論文 2 篇,碩士論文4 篇);另有北大杜小真教授和朱利安的訪談錄——《遠去與歸來,希臘與中國的對話:關于法國哲學家于連的研究》。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中國圖書評論》曾于2008 年分三期辟專欄,討論朱利安與他的反對者——瑞士漢學家畢來德(Jean-Fran?ois Billeter)之爭。《跨文化對話》2005 年第7 輯中辟有“弗朗索瓦·于連專輯”,發(fā)表包括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 1924—1998)在內數(shù)位法國學者的評論,2012 年第29 輯再次推出“弗朗索瓦·于連探討”,囊括多篇中國學者的評介。
2007 年10 月16—18 日,北京大學召開“思考他者——圍繞于連思想的對話”研討會,由法國哲學研究中心與外國哲學研究所主辦,會后推出了一本中法文對照的論文集。2012 年12 月16 日,北京師范大學舉辦“思想與方法——全球化時代中西對話的可能”國際高端對話暨學術論壇,邀請朱利安與會,朱利安發(fā)表演講“間距與之間:如何在當代全球化之下思考中歐之間的文化他者性”(L’écart et l’entre, ou comment penser l’altérité culturelle entre la Chine et l’Europe dans le cadre de la mondialisation contemporaine)。
倘若將中國以上成果與法國本土的研究狀況做個對比,就會看到:后者在形式和內容上要更加豐富一些。不但有訪談錄(如朱利安與馬爾歇茲[Thierry Marchaisse]的《從外部反思歐洲:遠西對話》,Penser d’un dehors, entretiens d’Extrême-Occident, en collaboration avec Thierry Marchaisse, Paris: Seuil, 2000)、博士論文(1 篇已答辯,2 篇在研),還有11 部論文集和專著(目前國內還未有正式的專著出版)。論文集多是研討會的成果收集,例如赫爾曼出版社推出的《擾亂—觀點:圍繞朱利安作品的討論》(Dérangements-Aper?us: Autour du travail de Fran?ois Jullien, Paris: Hermann, 2011)和《思想之可能:弗朗索瓦·朱利安的哲學軌跡》(Des possibles de la pensée: L’itinéraire philosophique de Fran?ois Jullien, Paris: Hermann, 2015)。專著主要從研究方法和學術史意義上對朱利安的思想理論進行定位,如《中國與歐洲,思想之碰撞,從弗朗索瓦·朱利安的研究說起》(Chine / Europe, percussions dans la pensée: à partir du travail de Fran?ois Jullien, sous la direction de Pierre Chartier et Thierry Marchaisse, Paris: PUF, 2005),另外要特別提到的是帕斯卡· 大 衛(wèi)(Pascal David), 他 于2012 年 和2016 年分別出版了兩部作品:《閱讀弗朗索瓦·朱利安,中國鏡像下的圣經(jīng)信仰》(En lisant Fran?ois Jullien: La foi biblique au miroir de la Chine, Paris: Lethielleux, 2012),從宗教學的角度闡述了中國智慧對歐洲一神教傳統(tǒng)的啟發(fā);另一部《思考中國:與弗朗索瓦·朱利安一起質疑哲學》(Penser la Chine: Interroger la philosophie avec Fran?ois Jullien, Paris: Hermann, 2016),則從哲學視角探討朱利安思想的學術貢獻。此外,多家法國頂級學術刊物也在密切關注朱利安的最新動態(tài),例如《文學雜志》(Le Magazine Littéraire)對他進行過專訪和多次深度報道,《批評》(Critique)辟專欄對其觀點進行評析,《論爭》(Le Débat)在2009 年 邀 請 汪 德 邁(Léon Vandermeersch)、戈謝(Marcel Gauchet)等學者對《論普世、劃一、共同,兼論文化之間的對話》(De l’universel, de l’uniforme, du commun et du dialogue entre les cultures, Paris: Fayard, 2008)一書發(fā)表評論,法國文化廣播電臺(France Culture)定期發(fā)布朱利安新書、講座的預告和實時討論。
在細讀國內朱利安研究相關文獻后,我們可按照內容將研究成果分為三類:
國內學者對朱利安借助漢學視角建立的中西文化比較方法論有褒有貶。作為發(fā)表相關成果的第一人,秦海鷹一開始便注意到朱利安思想的特殊性,定位極為準確:他打破了以西釋中的模式,以承認中國思想的特殊性為前提來談中西比較的問題,“西方思想把‘本質’隔離出來,具有理論豐富性,中國不把‘本質’隔離出來,也是一種豐富性”(1)秦海鷹:《關于中西詩學的對話》,《中國比較文學》1996 年第2 期,第82 頁。。另一位學者朱振明也對朱利安這種主動走出西方中心主義的態(tài)度抱持欣賞,朱利安質疑以“人權”為代表的西方價值的普世性,反對將歐洲土地上的特殊產(chǎn)出物強加給其他文化,他的觀點“比其他僅以民族志式解讀的法國漢學家更具說服力,同時為其他對中國懷有偏見的研究同行做出了表率”(1)朱振明:《索根求源——法國學者于連的中國研究》,《對外傳播》2009 年第12 期。。吳興明認為,朱利安的思考路徑可以總結為將“以西釋中”轉換為“以中釋中”,然后再“以中看西”,“雖然近百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汗牛充棟,但是幾乎沒有人能夠像于連那樣如此鮮明地將中國文化的特異性挖掘出來”(2)吳興明:《如何從后現(xiàn)代視野打量中國文化?——以弗朗索瓦·于連〈迂回與進入〉為例》,第151 頁。,這無疑是很高的評價。在《中國智慧作為他者:弗朗索瓦·于連的迂回策略》一文中,作者楊柳認為,朱利安的文字優(yōu)美,其中“有許多感性詩意的語句,許多直覺性的感悟,這讓他看起來離東方,離中國,似乎真的很近”(3)楊柳:《中國智慧作為他者:弗朗索瓦·于連的迂回策略》,《中國比較文學》2013 年第1 期,第66 頁。,相信翻譯過朱利安著作的譯者會有深切的同感,他寫出的法語,不論選詞還是句法,都有種特別的味道,仿佛經(jīng)過了漢語的浸潤,是兩種語言碰撞交融后的雜糅體。當然,這也給翻譯工作增加了不少難度,朱利安作品難讀、難譯是公認的事實。還有一些學者從西方學術發(fā)展史的角度對朱利安給予贊賞,如孫景強認為,從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1596—1650)的方法到朱利安的策略,當中有一條明晰的法國思想史的發(fā)展軌跡,那就是“擺脫成見,重建哲學”。(4)孫景強:《從笛卡爾的方法到于連的策略》,《法國研究》2009 年第2 期,第57—59 頁。葉雋則把朱利安視為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 布 迪 厄(Pierre Bourdieu, 1930—2002)、德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之后,扛起法國思想界大旗的接班人,不僅如此,“漢學專業(yè)的身份使于連的中國認知更具學術基礎,而哲人的角色又使他能縱橫馳騁,不為考據(jù)之學所累”(5)葉雋:《理解法國思想的方法——兼評〈(經(jīng)由中國)從外部反思歐洲——遠西對話〉》,《博覽群書》2006 年第6 期,第37—43 頁。。他打通了哲學和漢學之間的壁壘,既有提出問題、建構理論的哲學功底,又熟諳中文、精于典籍,注定會比前輩走得更遠。因為即便是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 1818—1883)、韋伯(Max Weber, 1864—1920)這樣的思想巨擘,由于語言不通的問題,始終無法對中國做出扎實中肯的描述。
另有一些學者對朱利安的做法提出質疑,比如四川大學文學院教授趙毅衡就認為,朱利安極力贊頌的中國智慧只是為西方思想查漏補缺,不但對中國人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甚至可能讓我們繼續(xù)陶醉在天朝上國的美夢當中:“一再向中國人重復,說中國文化曾經(jīng)是今日依然是如此絕妙,可以治療西方患上的要命疾病,這種說法對中國人沒有好處。這種說法對伏爾泰時代的歐洲有用,可能對于連的歐洲也有用,只是對于中國無益。于連筆下如此具有誘惑性的美妙他者形象,在過去一個多世紀中,沒有幫中國人的忙,如今依然沒有理由認為這是個可取的方案。”(6)趙毅衡:《爭奪孔子》,《中國圖書評論》2008 年第1 期,第32 頁。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李冬君在朱利安與另一位漢學家畢來德的論戰(zhàn)中,站在后者立場,批判朱利安所描述的中國,“是他自己要說的中國,并非事實上的中國”,他完全沉醉在中國思想的“內在性”當中,而沒有意識到(或是意識到了卻刻意不說——筆者加)這種特質給中國社會帶來的負面影響,如精神大一統(tǒng)導致的個體性的喪失。(7)李冬君:《真理之辯——讀畢來德〈駁于連〉》,《中國圖書評論》2008 年第5 期,第43—45 頁。在2007 年北大召開的“思考他者——圍繞于連思想的對話”研討會上,中山大學哲學系的梅謙立(Thierry Meynard)教授在讀過《功效論》一書后,指出了朱利安作品中可能存在的一系列問題,如沒有明確的道德立場,沒有對中西文化傳統(tǒng)做出正確與否的判斷,方法過于知識化,脫離倫理與政治的考量等等。
諸多褒貶之外,還有學者站在中間立場,指出朱利安治學思路對中國人的意義和啟示,各路觀點綜合為兩個方向:第一,作為飽讀中國詩書的西方學者,朱利安閱讀文本的方法和觀察中國文化的視角必定與中國學者有所區(qū)別,他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從外部觀察自己的新角度,我們需要借助“外鄉(xiāng)人”“異樣”的打量,將那些平時意識不到的、不敏感的問題暴露出來,認識自己的“廬山真面目”;第二,以海外漢學研究學者張西平為代表,他對這一意義的思索極有價值,張西平不但認為研究朱利安思想對重建中國傳統(tǒng)學術具有參考借鑒作用,我們更需要在當中思考一種反向操作的可能,既然朱利安能想到從中國汲取思想資源為希臘所用,那么,“在中國有學習希臘,是為返回先秦的學術路向嗎?”(1)張西平:《漢學作為思想和方法論》,第148 頁。清華大學的陳來也認為,“于連的方法應當是可普遍化的,可以為中國學者所用”(2)陳來:《跨文化研究的視角——關于〈迂回與進入〉》,《跨文化對話》第2 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9 年,第146 頁。。
對照國外學界的反應,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支持朱利安的學者大多來自哲學、人類學等學科,當中包括利科(Paul Ricoeur, 1913—2005)、巴迪歐(Alain Badiou)、托多羅夫(Tzvetan Todorov, 1939—2017)、利奧塔等人,也有少數(shù)像汪德邁和顧彬(Wolfgang Kubin)這樣的漢學家。理論原創(chuàng)性和對哲學前景的突破性貢獻是他受到肯定的首要原因。利奧塔在讀過《功效論》后不吝溢美之詞:“作為哲學 - 漢學家的于連有太多的知識傳播,有太多的天賦可以展示,他盡可以讓人驚訝,他的智慧博大精深……”(3)讓 – 弗朗索瓦·利奧塔:《螃蟹的效力》,張彤譯,《跨文化對話》第7 輯,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 年,第192 頁。在當前大的知識框架搭建完畢,只剩邊角碎料可供打磨的情況下,認為朱利安的出現(xiàn)使哲學走出“手電筒的局部光照”(4)迪迪埃·尼古拉:《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中起飛——在西方思想史中對于連工作的考察》,“思考他者——圍繞于連思想的對話”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153 頁。,其整體合法性被重新提上日程。此外,他對中國元典極富創(chuàng)見的解讀再次激發(fā)了一批西方人對東方文化的興趣,顧彬用了“庖丁解?!币辉~來形容這種驚喜,認為朱利安在文本闡釋上可謂“精準狠”,寥寥數(shù)筆便能揭開經(jīng)典背后的思維邏輯,從黑格爾時代就被定性為“乏善可陳”的孔子規(guī)訓在朱利安筆下處處透露出訊息。站在人類學的立場來看,朱利安表現(xiàn)出的是西方人對“普世”的真正反思。(5)Wolfgang Kubin, “Contre les néo-figuristes, pourquoi la Chine est importante, mais la sinologie insignifiante”(《駁新—舊約象征說者,為什么中國是重要的,而漢學是無關緊要的》) , in Oser construire, pour Fran?ois Jullien. Paris: Seuil, 2007, pp. 103—110.而反對的聲音大多來自漢學界,以畢來德為代表,理由與中國學者有部分重疊,即質疑朱利安對中國思想“去政治化”的解讀,在方法上破壞了歐洲漢學重視文獻考據(jù)和文本注解的傳統(tǒng),有斷章取義之嫌。反過來,中法兩邊皆有學者從不同側面反駁畢來德,國內李春青認為朱利安和畢來德本就存在明確的學術分野,前者在“建構意義”,后者在“追問真相”(6)李春青:《為于連一辯——兼談對中國古代文化的闡釋立場與方法問題》,第44 頁。,論戰(zhàn)無從談起。法國哲學家謝弗(Jean-Marie Schaeffer)則針對“斷章取義”之說給出了“長時段與事件”關系的解釋,長時段與事件,正如生物學上的種系發(fā)生學和個體發(fā)生學,可以并存不悖。(7)Jean-Marie Schaeffer, “Fran?ois Jullien”, in Oser construire, pour Fran?ois Jullien, pp. 74—76.
以兩篇論文為例??拙S鑫的《評述于連對“勢”的哲學研究》(《哈爾濱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6 年第4 期)一文,層次分明地對朱利安提出的“勢”概念進行了分析:“勢”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語境下的定義,朱利安對“勢”的哲學解讀,朱利安對“勢”的研究給我們什么啟示。另一位作者蕭盈盈試圖從l’altérité(相異性/他者性)和l’écart(間距)兩個概念入手來理解朱利安的研究方法,其中通過漢字“間”來詮釋朱利安“間距”思維的一段文字尤其精彩:“與其說于連的l’écart(間距)來自法語動詞écarter(分開,排斥),不如說它是直接受啟于中文里的‘間’:當于連提到l’écart 時,總是和另一個概念entre(之間)一起談論……‘間’在金文里的字形就是月處兩扇門之間?!墩f文解字》亦說:間,隙也,從門從月。正如這字源所暗示的,月光從門縫里漏過,具有可展開性,因此這‘間’可無限大也可無限小,可見亦不可見。”(1)蕭盈盈:《當代中西對話的另一種可能——從于連的l’altérité 和l’écart 出發(fā)》,《中國比較文學》2015 年第4 期,第202 頁。朱利安認為哲學的首要任務在于提出問題、創(chuàng)造概念,“勢”“平淡”“化”都是他在不同著作中提出的子概念,將它們集合起來的母項就是“間距”。中西文化要想真正融合不大可能,但是交流、對話是有可能的,這個基礎在朱利安看來需要游走于中西“兩者之間”的邊緣地帶,透過雙方的鏡鑒挖掘取之不盡的“思想資源”,也就是“間”字所具有的無限開放性。
筆者在閱讀朱利安的《本質或裸體》(De l’essence ou du nu, Paris: Seuil, 2000)、《美,這個奇特的理念》(Cette étrange idée du beau, Paris: Grasset, 2010)和《道德奠基》(Fonder la morale: Dialogue de Mencius avec un philosophe des Lumières, Paris: Grasset, 1995)后,曾分別寫過三篇讀后記(2)分別為:《人體審美上的東西方差異——弗朗索瓦·于連〈本質或裸體〉讀后記》(載《長江學術》2012 年第3 期);《美美與共,是謂大同——品讀〈美,這個怪念頭〉》(載《法國研究》2014 年第1 期);《中歐哲學對道德來源的不同闡釋——以法國學者朱利安的研究為例》(載《哲學評論》2016 年第17 輯)。,都屬于這類研究,吸收朱利安著作當中的合理觀點,補充論述,對其立場與論證的局限性也有所反思。再如《味 – 淡 – 味——試論法國漢學家弗朗索瓦·于連〈淡之贊〉中的中國詩歌思想》(《國際漢學》第20 輯)一文,作者李璞在理解朱利安對“淡”之描述的基礎上,結合中國古典美學發(fā)展史,認為“淡”這一審美追求的建立,實際經(jīng)歷了從“味”到“淡”,再到“味外之味”的演變。梅謙立在概括《論功效》一書的各章內容后,提出了自己對作者朱利安工作的一些疑問。他還提到了國內著名學者劉小楓,朱利安通過閱讀中國古代文本來研究西方現(xiàn)代思想,而劉正好相反,他學習古希臘語和拉丁語來閱讀西方古代文本,從而研究中國現(xiàn)代思想。梅謙立認為劉小楓的方法更偏向政治,而朱利安則“更多地停留在知識的層面上”(3)梅謙立:《關于于連〈論功效〉的一些疑問》,“思考他者——圍繞于連思想的對話”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第117 頁。。
目前國內對于朱利安作品及思想的評價足夠豐富,對于此項研究的意義也已論證充分。然而筆者認為,現(xiàn)有成果依然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
所有論文中,共有12 篇以朱利安的某部作品為研究對象,這些作品包括《迂回與進入》 (4 篇)、《勢:中國的效力觀》(La propension des choses: Pour une histoire de l’efficacité en Chine, Paris: Seuil, 1992,3 篇)、《淡之贊》(éloge de la fadeur: à partir de la pensée et de l’esthétique de la Chine, Arles: Phillipes Picquier, 1991, 1 篇)、《道德奠基:孟子與啟蒙思想家的對話》(1995,1 篇)、《圣人無意》(Un sage est sans idée, ou l’autre de la philosophie, Paris: Seuil, 1998, 1 篇)、《本質或裸體》(1 篇)、《美,這個奇特的理念》(1 篇)。學者們的研究興趣大多集中在他發(fā)表于20 世紀90 年代的幾部著作上,尤其是《迂回與進入》,多篇論文的題目中均出現(xiàn)了“迂回”這個關鍵詞。朱利安已出專著30 余部,國內學者卻只將目光投向寥寥幾本,究其原因,語言造成的障礙首當其沖。法語在國內相較于英語來說,顯然是一門小眾語言,多數(shù)學者只能在已有中譯本的情況下展開研究。閱讀中譯本無可避免存在諸多問題,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學者鄭湧就明確提到過這一點:“我先見到的是語言文字中的于連先生,而且是已經(jīng)被翻譯成中文的語言文字中的于連先生。這不是第一手的,甚至也不能算是第二手的,而是第三手的研究?!敝炖惭芯恐袊枷肟梢灾苯娱喿x漢語文本,而中國學者閱讀朱利安,只能通過翻譯,“在這種‘繞道’中,肯定會丟失掉許多寶貴的、直接的東西”(4)鄭湧:《他者和理解》,“思考他者——圍繞于連思想的對話”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第78 頁。。我們當然相信每位譯者面對原著的態(tài)度和能力,但盡管譯者有巨大的熱忱,目前推出的譯本數(shù)量與原作相比仍有很大差距。等到先有譯本再來討論,這樣的研究顯然有些滯后。
在《駁于連》(Contre Fran?ois Jullien, Paris: Allia, 2006)一書中,畢來德從研究立足點、研究方法、立場選擇和翻譯策略四個方面提出了與朱利安不同的看法。《中國圖書評論》曾于2008 年特辟三期專欄,發(fā)表《駁于連》的中文譯文(由郭宏安翻譯),并陸續(xù)刊登了國內學者的評論。事實上,針對畢來德的質疑,朱利安本人寫過一本書來回應——《在路上:認識中國,重振哲學》(Chemin faisant, conna?tre la Chine, relancer la philosophie, Paris: Seuil, 2007), 只 是 這 本 書至今還沒被翻譯介紹到國內,也沒有學者對書中內容做過研究。兩人的筆戰(zhàn)隨后引發(fā)法國學界空前激烈的討論,畢來德的書一時間洛陽紙貴,而包括汪德邁、利科、巴迪歐在內的多名學者又聯(lián)合推出論文集《勇于建構,支持朱利安》(Oser construire, pour Fran?ois Jullien, Paris: Les Empêcheurs de penser en rond, 2007)來聲援朱利安的工作。在法國同行的眼中,這場筆戰(zhàn)背后牽涉的不僅是學科之爭,還有學派之爭和意識形態(tài)之爭。朱利安在漢學界的遇冷,一是因為動搖了學術正統(tǒng)性,讓漢學重考據(jù)輕理論的弊病暴露無遺,二是犯了“政治不正確”的忌諱,有悖于漢學界跟隨“后殖民主義”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當事人朱利安的這本回應之作和法國學者的相關評論,國內學界始終未有引介和解讀。既然是學術探討,僅有一方之言,恐失偏頗,將朱利安的說法補充到位,才能對這場漢學之爭做出更加全面的思考。
在《他者和理解》中,鄭湧對朱利安的一個說法“我選擇遠離哲學的故土——希臘——并且遠游至中國”提出疑問:如果“母體”和“母語”是判斷“哲學故土”的標準,那么朱利安的“母體”應當是法蘭西民族,“母語”是法語,他是用法語進行思考的。此外,法國其實傳承自拉丁文化,有著根本不同于希臘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在筆者看來,整個西方哲學起源于古希臘,而古希臘和羅馬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承襲關系,這一點應當可以達成共識。朱利安雖然使用法語寫作和思考,但他通過無數(shù)案例證明,希臘語奠定了整個印歐語系的基礎,它對一些關鍵概念的表達和篩選決定了后來整個西方哲學的發(fā)展方向。早在求學期間,對杜梅澤爾(Georges Dumézil, 1898—1986)和本維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 1902—1976)的閱讀已經(jīng)使朱利安明白,歐洲人可以連續(xù)地從希臘到達印度。希臘語中表達實存之物的概念ousia,拉丁語稱為res,法語叫做chose,希臘時代的哲學拷問:ti esti?(它是什么?)到了法語中依然存在:qu’est-ce que c’est?再來說朱利安所建立的“中 – 西”比較模型,具體說來,西方一邊,其實是指以古希臘為中心擴散開來的整個文化集合體,他完全沒有否認西方文明是以希臘 – 希伯來兩大源頭為主的多元混合;同樣,中國一邊,是以先秦各家思想為中心擴散開來的中華文明集合體。他引用柏拉圖(Plato,約前427—前347)、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也引用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 海 德 格 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他講孔孟老莊,也講李賀、王維。只要在雙方的發(fā)展史中找到可以建立對話的素材,他拿來便用。我們當然可以就這種蒙太奇式剪輯拼接的比較方法是否合理提出質疑,但這已屬于另外一個問題。另一位學者張隆溪的疑問也來自朱利安的一句話:“歐洲 – 中國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想體系,恰如兩條分途的思想大道?!睆埪∠獙⑦@句話理解為,朱利安贊同中國和西方文化的僵硬對立,比如“理性僅僅屬于西方”(1)參見張隆溪與朱利安的對話,載《中西文化研究十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114—137 頁。。根據(jù)筆者對朱利安多部作品的閱讀,他對中西關系抱持的真正看法是,中國不論從地理、語言還是歷史上說,都是與歐洲無關的“他者”,這一點不證自明。它與歐洲不同,然而“不同”不等于就是“對立”,也就是格雷馬斯(Algirdas Julien Greimas, 1917—1992)符 號 矩 陣(carré sémiotique)中黑與白,以及黑與非黑的關系,“非黑”不等于就是“白”。至于“理性只屬于西方”,我們不能就朱利安某次發(fā)言中的某句話而誤解他真正要傳達的意思,文化在最初階段都有一些趨同元素的萌芽,希臘思想有過對“計謀”“詭辯”的討論,墨家學說也關注過邏輯和數(shù)學,然而“隨著哲學理解的自我鋪陳和自圓其說”(1)弗朗索瓦·于連、狄艾里·馬爾塞斯:《(經(jīng)由中國)從外部反思歐洲——遠西對話》,張放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 年,第328 頁。,理論機制在自我建構的過程中阻絕了這些思維成為主流的可能性,理性當然不僅僅屬于西方。
針對現(xiàn)有研究存在的問題,今后國內學術界可以考慮從以下幾個方面深入對朱利安作品及思想的研究:
第一,加強對朱利安近年新作的關注和研究。進入2000 年以后,朱利安的創(chuàng)作事實上呈現(xiàn)井噴狀態(tài),幾乎以每年一部的速度在刷新。《大象無形》(La grande image n’a pas de forme, ou du nonobjet par la peinture, Paris: Seuil, 2003)、《畫 上陰影》(L’ombre au tableau: Du mal ou du négatif, Paris: Seuil, 2004)、《論普世、劃一、共同,兼論文化之間的對話》、《向心理分析推薦的五個概念》(Cinq concepts proposés à la psychanalyse, Paris: Grasset, 2012)、《由存在到生活:思想上的中歐詞匯》(De l’être au Vivre: Lexique euro-chinois de la pensée, Paris: Gallimard, 2015)等等,都是極好的研究素材。經(jīng)過多年理論沉淀,朱利安的文風不但愈發(fā)純熟老辣,更在不斷做出新的嘗試,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在不斷將“可思的邊界”向前推進,那張概念的網(wǎng)絡越織越大,甚至拓展到了心理分析領域。對一位專家及其理論做長期追蹤研究,且這研究要做得扎實可靠,肯定要對他過去和現(xiàn)在的作品有全方位的了解。
第二,在這個題目的研究上,譯者應發(fā)揮天然優(yōu)勢,積極探索新的發(fā)現(xiàn)。朱利安將古漢語譯為法語,譯者的工作則將他的法語重譯回現(xiàn)代漢語,在這一來一往的過程中,會有多少新的東西露出水面,從“天/道/化— procès — 過程/進程”的例子就可以看出。
第三,對法國乃至其他國家學界研究朱利安思想的狀況做詳細介紹,使國內學者有更加清晰完整的了解。
第四,在朱利安與畢來德圍繞漢學之爭的討論中,將朱利安《在路上:認識中國,重振哲學》一書中的觀點及時補充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