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社會對南京大屠殺記憶的建構(gòu)

陳璞君

法國作為第一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的西方大國，與中國始終保持著密切的交流與合作。南京作為首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積極參與中法兩國間的交流。近年來，“南京周”成功走進巴黎，南京各大高校與法國高校間的校際交流與合作也不斷深化。在中法交流的過程中，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與記憶傳承也是重要的一個方面。盡管存在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差異，法國媒體和學者并沒有忽視南京大屠殺這一慘痛的歷史。隨著“南京大屠殺檔案”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名錄》，通過播放紀錄影片、獨立或合作出版、聯(lián)合辦展等途徑，越來越多的法國民眾將目光投向南京大屠殺這一人類歷史上的悲劇。

一、多元化的影像記憶

1997年，美籍華人作家張純?nèi)缢赌暇┖平伲罕贿z忘的大屠殺》在美國出版，使許多英語國家的民眾了解了南京大屠殺的基本史實。為了使“處于真空地帶”的法國民眾對“這一被遺忘的事件”有所了解，(1)Micha?l Prazan, Le Massacre de Nankin (Paris: éditions Deno?l, 2007), pp.13-14.法國導(dǎo)演米歇爾·普拉贊(Micha?l Prazan)拍攝了“完整、精細、頗具說服力”(2)Francis Cornu, “Le Sac de Nankin”, Le Monde, 2010-08-14.的紀錄片《南京：記憶與遺忘》。該紀錄片兼顧歷史與現(xiàn)實、學術(shù)思想與人文關(guān)懷，借由當年留在南京的美國傳教士約翰·馬吉拍攝的歷史影像，客觀再現(xiàn)歷史原貌，即日軍在南京的暴行。該紀錄片除記錄了采訪中日從事南京大屠殺史研究的學者外，還記錄了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夏淑琴的采訪，并跟隨日本“銘心會”負責人松岡環(huán)女士的腳步，記錄了她對參與南京大屠殺的日本老兵及其后代的采訪。松岡環(huán)女士長期致力于搜集南京大屠殺的相關(guān)證據(jù)，多次采訪曾參與南京大屠殺的日本老兵，還采訪了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主張日本應(yīng)對南京大屠殺的罪行進行深刻反省。這種記錄當事人口述歷史的紀錄影片，不僅真實再現(xiàn)了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更是對戰(zhàn)爭中個體行為的深層次思考，進而揭示戰(zhàn)爭對個體的心靈扭曲與身心傷害，從人性的角度反思戰(zhàn)爭。該片于2007年，即南京大屠殺發(fā)生70周年之際在法國公開上映。同年在法國上映的還有被譽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亞洲戰(zhàn)場研究專家”的導(dǎo)演賽爾日·維亞萊(Serge Viallet)拍攝的紀錄片《南京大屠殺》。與米歇爾·普拉贊一樣，賽爾日·維亞萊也選擇了跟隨松岡環(huán)女士進行采訪的拍攝方式，展現(xiàn)南京大屠殺的史實。

《世界報》《十字架報》等頗具影響力的法國主流媒體在這些紀錄片上映后及時進行了深入報道?！妒澜鐖蟆房闹赋觯骸爸敝两裉?，這些罪犯仍在靖國神社中被供奉為英雄”。(3)Francis Cornu, “Le Sac de Nankin”, Le Monde, 2010-08-14.《十字架報》也表達了鮮明的立場，認為“日本現(xiàn)今不但不愿意記住其罪行，更糟糕的是還將這場罪惡之戰(zhàn)中的戰(zhàn)犯視為英雄”。(4)Laurent Larcher, “Nankin, histoire d’un massacre”, La Croix, 2007-11-28.德法公共電視臺(ARTE)的時政辯論節(jié)目“28分鐘”，在報道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參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并致歉時，節(jié)目嘉賓亦犀利地指出：“盡管鳩山表達了‘最誠摯’的道歉，但是這些罪行在日本的教科書中仍然被稱作‘事件’。此外，相關(guān)歷史為高中歷史課的選修內(nèi)容，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教學計劃被置于學年末，這意味著這一主題經(jīng)常被忽略?！?5)https://www.dailymotion.com/video/x1r2s40.

同為二次大戰(zhàn)戰(zhàn)敗國的德國，對待歷史問題的態(tài)度與日本截然不同。德國政府不僅公開承認錯誤并真誠謝罪，德國知識界更是對納粹的戰(zhàn)爭罪行進行了深刻反思，并對其內(nèi)在根源進行了深入剖析。德國導(dǎo)演雷蒙德·萊伊(Raymond Ley)以“拉貝日記”為線索，拍攝了紀錄片《南京1937：大屠殺日記》，影片末尾的字幕寫道：“南京大屠殺在日本長期被忽視，記憶才剛剛開始?！狈▏皻v史頻道”適時轉(zhuǎn)播了德國導(dǎo)演拍攝的這部紀錄片。

盡管上述紀錄片能夠體現(xiàn)法國公共電視媒體的價值觀，但目前法國公共電視面臨著巨大的財政壓力及激烈的競爭等問題，其傳播力相對有限。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與成熟，近年來自媒體蓬勃發(fā)展，盡管其具有碎片化的趨勢，但無論從傳播性還是從交互性看，自媒體短片都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隨著自媒體的發(fā)展，法國的自媒體也逐步介入南京大屠殺史實的傳播。2017年，法國自媒體“Horror humanum Est”推出了一系列不超過2分鐘的動畫視頻，以記錄人類歷史上的錯誤和血腥事件，從而使現(xiàn)今的人們抵御野蠻機制和嗜血本性。為了彌補視頻時長的不足，該自媒體在其網(wǎng)站上還附有相關(guān)歷史事件的詳細介紹。目前，該自媒體制作的動畫短片《南京大屠殺》，無論從網(wǎng)絡(luò)播放量、評論數(shù)還是獲贊數(shù)都超過其他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紀錄影片和網(wǎng)絡(luò)視頻。許多法國網(wǎng)友在觀看了該視頻后，留下了“令人不寒而栗”“對日本的戰(zhàn)爭罪行感到震驚”等評語。

在新媒體時代，除了自媒體的迅猛發(fā)展外，諸多傳統(tǒng)媒體與新媒體緊密融合，傳統(tǒng)電視媒體的節(jié)目內(nèi)容也開始以短視頻的方式在網(wǎng)絡(luò)上傳播。這一變化克服了傳統(tǒng)電視媒體在時間、地域等方面的限制，擴大了傳播效果與傳播范圍。在網(wǎng)絡(luò)電視片中，涉及南京大屠殺主題的報道以西方四大通訊社之一的法國新聞社和中國國際電視臺法語頻道為主。每年的12月13日，即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前后，法國新聞社和中國國際電視臺法語頻道都集中報道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節(jié)目。

有學者指出，“具有權(quán)威性和可信度高的信息傳播者極易喚起信息接收者正向的情感效應(yīng)，從而獲得認可”。(6)李昕：《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國際傳播的理念及其內(nèi)在邏輯》，《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9年第4期。法國新聞社具有較大的影響力，該社曾多次報道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消息，如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夏淑琴的采訪報道等。

中國國際電視臺一直被視為對外文化交流的重要媒體，其法語頻道自2016年12月31日開播以來，多次向法國民眾報道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新聞，如該頻道報道了拉貝后人向中國中央檔案館捐贈“拉貝日記”原件的消息；對張純?nèi)绺改赣H的采訪；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活動等等。

無論是紀錄影片、自媒體視頻還是網(wǎng)絡(luò)電視片，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內(nèi)容都對法國民眾產(chǎn)生了強烈的視覺沖擊，使南京大屠殺的歷史不同程度地印刻在法國民眾的記憶中?？梢哉f，多元化的影像形式在法國社會建構(gòu)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二、異語的歷史書寫

人們在記述歷史事件時，尤其是在非母語的語境中，措辭的選擇并非隨意之舉，不同的詞匯具有不同的詞源歷史和信息承載，對于同一歷史事件的不同記述甚至可以傳達出不同的價值傾向和是非判斷。在日本，對南京大屠殺有多種表述，如“大虐殺”“虐殺”“事件”“虛構(gòu)”等，不同的表述，代表了不同的史實判斷甚至是不同的歷史觀。法國社會對于南京大屠殺有三種不同的表述：“南京大屠殺”(le sac de Nankin)、“南京大屠殺”(le massacre de Nankin)、“南京浩劫”(le viol de Nankin)。第一種說法“南京大屠殺”中的“sac”有“劫掠、洗劫”之意，多見于歷史文獻中，強調(diào)的是對于城市的劫掠，結(jié)合其在歷史中的語義，該詞通常指稱“野蠻部落”的入侵，一般用于異族入侵的歷史語境。這一表述使法國讀者在閱讀時容易產(chǎn)生歷史感，而這種歷史感與現(xiàn)今會產(chǎn)生一定的距離感，因此逐漸被含有“屠殺、殘殺”之意的“massacre”一詞所取代，從而有了“南京大屠殺”(le massacre de Nankin)的表述?！澳暇┖平佟?le viol de Nankin)受到英語“the rape of Nanking”表述的影響，尤其是在張純?nèi)绲摹赌暇┖平伲罕贿z忘的大屠殺》一書出版之后，這一表述被廣泛采用。此外，“viol”還有“強奸”之意，因而相比前兩者，后者不僅蘊含了日軍的大屠殺之意，也突出了日軍對南京婦女的性暴行。由此可見，盡管法語中對“南京大屠殺”的表述尚未統(tǒng)一，但均含有“屠殺”之意。

除了對“南京大屠殺”的不同表述外，法國社會對這一歷史事件的認識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2007年，無疑是法國社會深化對南京大屠殺歷史認知的重要節(jié)點。這一年，南京大屠殺史實除了因紀錄片《南京：記憶與遺忘》《南京大屠殺》的上映而進入法國觀眾的視野外，旨在獎勵“對歷史研究或其傳播做出杰出貢獻的歷史著作”的“梯葉里大獎”也在這一年頒給了讓-路易·馬戈朗(Jean-Louis Margolin)所著的《帝國軍隊：日本的戰(zhàn)爭暴行與犯罪(1937—1945)》一書。同年，在完成紀錄片《南京：記憶與遺忘》的拍攝并成功上映后，米歇爾·普拉贊隨即又出版了《1937南京大屠殺：在記憶、遺忘與否認之間》一書。該書于2014年再版時更名為《1937南京大屠殺：日本軍隊的反人類罪行》。書名的變化恰恰從側(cè)面反映出法國社會對南京大屠殺歷史認知不斷深化的過程。不難看出，在2007年版的書名中，作者強調(diào)了“記憶”與“遺忘”，與此同時，法國多位研究者在“遺忘”這一詞匯的選擇上也與米歇爾·普拉贊不謀而合。無論“遺忘”以何種詞性出現(xiàn)，如動詞“遺忘”(oublier)、形容詞“遺忘”(oublié)，抑或名詞“遺忘”(oubli)，“遺忘”一詞是出現(xiàn)在與南京大屠殺相關(guān)的文章標題中的高頻詞，如法國記者勞倫·萊格朗的《被遺忘的南京大屠殺》一文、法國《世界報》駐東京記者菲利普·龐斯的《日本忘卻了自己的罪行》一文等。

建立紀念館是銘記歷史、避免“遺忘”的有效方式。1985年，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在南京江東門建成，并向社會開放。2007年，法國學者何弗茲(Fran?ois Kreissler)發(fā)表了論文《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歷史的解讀與再解讀》，詳細介紹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建館過程，并對紀念館的功能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解讀。(7)Fran?oise Kreissler, “Le Mémorial de Nankin lectures et relectures de l’histoire”, Matériaux pour l’histoire de notre temps, Vol.88, (2007/4).據(jù)筆者目之所及，這是法國第一篇專門介紹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研究論文。

在法國社會的異語書寫中，對“遺忘”的關(guān)注首先體現(xiàn)在“日本的有意識遺忘”方面。菲利普·龐斯認為，日本的“失憶癥”很大程度上是冷戰(zhàn)的產(chǎn)物，日本的歷史修正主義者試圖最大程度地降低當年日軍暴行的負面影響，甚至“遺忘”這段不光彩的歷史。(8)Philippe Pons,“Quand le Japon 《oublie》 ses crimes”,Le Monde Diplomatique,no 571, (2001/10), 16B.其次，“遺忘”還體現(xiàn)在歐美國家對這段歷史的“淡忘”方面。南京大屠殺發(fā)生時曾引起英美媒體的廣泛關(guān)注，《每日郵報》《泰晤士報》《紐約時報》《時代周刊》等都對南京大屠殺進行了報道，而這一時期法國媒體對南京大屠殺的關(guān)注相對較少，僅有少數(shù)報刊對南京大屠殺進行了報道，如《馬達加斯加獨立論壇報》于1937年12月18日報道了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新聞。此后，直到20世紀80年代，歐美媒體很少關(guān)注南京大屠殺歷史，從某種意義上說，南京大屠殺歷史已經(jīng)被歐美“淡忘”。英國歷史學者拉納·米特(Rana Mitter)認為，“歐洲人將中日對歷史的爭執(zhí)視為純粹的亞洲問題，這是錯誤的”。(9)Rana Mitter, “Le massacre de Nankin-Mémoire et oubli en Chine et au Japon”, Vingtième Siècle, no 94, (2007/2).這也是歐美社會“淡忘”南京大屠殺的原因所在。

克服“遺忘”最有效的方法是歷史教育，而歷史教育的最佳時間是青少年時期，這也是青少年歷史觀形成的黃金時期。對青少年進行歷史教育包括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兩種形式。就學校教育而言，法國中學歷史教科書對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記述相對簡略，但在有限的篇幅中，南京大屠殺史實是法國多種歷史教科書的共同選擇。

對青少年進行歷史教育的另一種形式是社會教育。編撰、出版適合青少年閱讀的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圖書是社會教育的重要方式之一。南京大屠殺中血腥殘暴的場面并不適合完全展現(xiàn)給青少年讀者。相關(guān)圖書“既要直面歷史，也需要注重青少年讀者的認知特點”，“文圖并茂地說完一件事，似乎是兒童圖書區(qū)別于成人圖書的一個標志”。(10)張建軍：《寫在〈1937年，南京記憶〉出版之時》，徐志耕：《1937年，南京記憶》，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17年版，第3—4頁。為此，中國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與法國FEI出版社進行合作，基于廣大青少年群體的閱讀特點，以漫畫的形式，面向法國青少年讀者聯(lián)合出版了《南京》一書。該書展現(xiàn)了大屠殺幸存者夏淑琴老人在南京大屠殺期間的悲慘經(jīng)歷。

在法國，除了學界撰寫并出版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歷史的著作之外，為了面向普通民眾，法國出版商還出版了一些有關(guān)南京大屠殺的“口袋書”。對普通民眾來說，他們更喜歡那些便于攜帶、深入淺出的科普類讀物，而不是嚴謹?shù)膶W院派歷史研究著作。面對不同閱讀需求的讀者群體，法國出版商往往采取不同的出版策略。法國“50分鐘”網(wǎng)站面向閱讀時間有限的讀者群體，出版了一系列閱讀時間在60分鐘以內(nèi)的系列圖書。在“歷史與時政”系列圖書中，法國作家馬加利·巴約(Magali Bailliot)從歷史語境、人物傳記、事件概述、后續(xù)影響、綜述評價等方面，編寫了“口袋書”《南京大屠殺：中日戰(zhàn)爭恐怖的一頁》。普通法國民眾可以通過此類通俗易懂的書籍，了解南京大屠殺的基本史實。

如果說文字的影響止于語種的邊界，那么翻譯無疑打破了這一邊界。翻譯作為“以符號轉(zhuǎn)換為手段，意義再生為任務(wù)的一項跨文化的交際活動”(11)許鈞：《翻譯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5頁。，其創(chuàng)造性在異語空間得以體現(xiàn)，正如法國思想家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所言：“翻譯在一種新的軀體、新的文化中打開了文本的嶄新歷史?！?12)[法]雅克·德里達著，張寧譯：《書寫與差異》，“訪談代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5頁。為了讓世界上更多的人了解南京大屠殺的基本史實，近些年來，中國加強了相關(guān)中文圖書的外譯工作。早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文學出版社就翻譯出版了徐志耕所著《南京大屠殺》一書的法文版。隨著中國對外文化交流的不斷深化，越來越多的中文圖書被譯成法文。對于法國讀者來說，通過文學作品，可以更多地了解歷史的中國和現(xiàn)實的中國。近些年來，南京大屠殺的記憶因小說而重現(xiàn)，(13)Bertrand Mialaret, “La mémoire du massacre de Nankin ressurgit grace au roman”, L’OBS, 2016-11-18.中國作家葉兆言的《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和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等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文學作品陸續(xù)被譯成法文，在法國出版發(fā)行。這些作品對戰(zhàn)爭中人性的扭曲、人類的生存困境，以及對人類命運的人文關(guān)懷，超越了文化的差異和時空的限制，在中法之間搭建起一座人類“共同記憶”的橋梁。

三、建構(gòu)歷史記憶的新路徑

“重復(fù)”在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Gustave Le Bon)看來，最終將“落腳于無意識的深處”，人們伴隨著時間的流逝會遺忘重復(fù)的主體，但對“所重復(fù)的事情深信不疑”。(14)[法]古斯塔夫·勒龐著，陳璞君譯：《群氓心理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14—115頁。為了讓法國民眾進一步了解南京大屠殺的歷史，除了影像和文字之外，展覽也不失為“身體記憶”(15)參見李昕《南京大屠殺文化記憶的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18年第4期。的有效路徑。

2016年10月23日至12月15日，法國岡城和平紀念館與中國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在法國岡城共同舉辦了“共同見證：1937南京大屠殺史實展”。南京大屠殺是歐美國家二戰(zhàn)記憶中缺失的一環(huán)，為了填補幾近空白的歷史記憶，岡城和平紀念館與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專門舉辦了這一展覽。岡城和平紀念館館長格里馬爾迪(Stéphane Grimaldi)在展覽開幕式上指出：“我們舉辦這次展覽的目的，是讓法國民眾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實際開始于1937年7月的中國。和所有卷入戰(zhàn)爭的人民(包括日本人民在內(nèi))一樣，中國人民在戰(zhàn)爭中遭受了非人的對待?！?16)“Ouverture d’une exposition chinoise sur le massacre de Nankin en France”,China Daily, 2016-10-24.盡管這是法國首次舉辦的以南京大屠殺為主題的展覽，但岡城和平紀念館作為重要的二戰(zhàn)紀念館，秉持“不了解中國抗日戰(zhàn)爭就無法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理念，自2010年以來即長期設(shè)有“中國展廳”，向觀眾講述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基本史實，其目的不僅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了解這段歷史，更是為了促使法國民眾對包括南京大屠殺在內(nèi)的所有二戰(zhàn)中戰(zhàn)爭暴行的深刻認識與思考。

許多參觀“共同見證：1937南京大屠殺史實展”的觀眾在看完“日軍在南京的屠殺暴行”“歐美人士救援難民”“西方媒體早期報道”“中外人士共筑和平”等部分組成的展覽后，紛紛給予頗具共性的積極評價。除了對主辦方的感謝和對反人道罪行的震驚與憤慨之外，一些參觀者坦言，在參觀前并不知道南京大屠殺，或僅僅是聽說過而已，而這一展覽使自己“對南京大屠殺第一次有了真正全面的了解”；還有一些觀眾表示，原先對南京大屠殺的了解僅限于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的文藝作品，如電影故事片、漫畫、小說等，而這是第一次參觀以南京大屠殺為主題的史實展。面對展出的歷史圖片和第三方檔案原文，參觀者表示：“我們在歐洲沒有見過這么大量的關(guān)于南京大屠殺史實的珍貴圖片，展覽中看到這么多外國人拍攝的影像資料，非常震撼”。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講述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美籍教師魏特琳等當年留在南京的西方人的故事外，該展覽還專門展出了被譽為“上海的辛德勒”“難民之父”“中國之友”的上海南市難民區(qū)創(chuàng)辦人、上海國際救濟會創(chuàng)始人和主要領(lǐng)導(dǎo)者——法國神父饒家駒，幫助留在南京的歐美人士建立南京安全區(qū)，以保護南京難民的珍貴史料。1937年日軍進攻上海之際，法國神父饒家駒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南市難民區(qū)，保護了大批難民。這給當時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很大啟發(fā)，他們效仿饒家駒在上海的做法，在南京建立了安全區(qū)，保護了20多萬南京難民。戰(zhàn)后，中國人民感恩于法國神父饒家駒的善舉，在中國多家紀念館的展陳中，展示了饒家駒的人道主義善舉。在這次岡城和平紀念館與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聯(lián)合展覽中，特別展出了饒家駒的的事跡，拉近了與法國觀眾的距離，增加了觀眾的親和感，進而加深了法國民眾對南京大屠殺的記憶。

法國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指出，“一些記憶讓另一些記憶得以重建”(17)[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畢然、郭金華譯：《論集體記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3頁。，集體記憶在有相似經(jīng)歷的群體中得以喚醒?！肮餐娮C：1937南京大屠殺史實展”之所以在法國觀眾中引起了強烈共鳴，除了上述對展覽的褒獎外，一些參觀者還表示，自己“所在的城市在二戰(zhàn)中也遭到了轟炸，所以今天參觀我非常有感觸”。法國法萊斯市原市長克洛德·勒特托參觀完展覽后回顧了法萊斯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遭遇，顯然，展覽已使他產(chǎn)生了共鳴。由此可見，中法聯(lián)合舉辦的“共同見證：1937南京大屠殺史實展”，使許多法國民眾感同身受，進一步強化了法國社會的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

南京大屠殺不僅僅是中華民族的慘痛記憶，更應(yīng)該成為全人類共同的歷史記憶，這也是主辦方將展覽定名為“共同見證”的寓意所在?！肮餐娮C”不僅體現(xiàn)在縱向維度，即歷史的視角，還體現(xiàn)在橫向維度，即當下的“共同記憶”。正是這些相似的傷痛和經(jīng)歷將不同國家和民族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使得不同國家和民族人民之間的“認同感得以終生長存”(18)[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著，畢然、郭金華譯：《論集體記憶》，第82頁。。另一方面，“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19)習近平：《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58頁。，相似記憶的喚醒有助于人們審視自身，這一審視既包括法國社會通過審視南京大屠殺歷史，進而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歷史有更加全面的認知，也包括通過審視不同視角、不同文化背景對同一歷史事件的觀點和看法，從而對戰(zhàn)爭的本質(zhì)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認知。通過聯(lián)合辦展，“這段歷史不應(yīng)被遺忘”“只有正視歷史才能更好面向未來”“愿和平理念深入人心”“祈愿和平永駐” 正成為中法人民的共同心聲。

繼2007年之后，“共同見證：1937南京大屠殺史實展”再次將南京大屠殺歷史展現(xiàn)在法國民眾面前。法國新聞社、法國電視三臺、《法國西部報》、法國新聞臺等主流媒體都在第一時間對展覽進行了報道。法國媒體的報道偏向于“沖突”。媒體除了回顧南京大屠殺這一“中日戰(zhàn)爭中最為血腥的一幕”之外，中日關(guān)系也成為報道的重點。法國媒體將南京大屠殺稱為“中日關(guān)系中的敏感話題”(20)Sabine Daniel, “Une exposition sur le massacre de Nankin au mémorial de Caen”, France Info 3, 2016-10-23.和中國“未愈合的傷口”(21)Yannick Vely, “Massacre de Nankin. La plaie non cicatrisée”,Paris Match, 2012-12-14.。

媒體的報道無疑擴大了南京大屠殺史實在法國的傳播范圍。以報刊為例，如果說“共同見證：1937南京大屠殺史實展”的參觀者是“非常相似的個體組成的原生群體”，即“初級群體”的話，那么由于報刊的作用，許多沒有參觀展覽的法國民眾，即“第二級、第三級群體”也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了南京大屠殺史實。

四、結(jié)語

“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fā)展的重要動力”。(22)習近平：《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58頁。南京大屠殺在法國的記憶建構(gòu)離不開法國媒體、學者等多方的努力。法國媒體或以影像形式，或以文字形式，對南京大屠殺的基本史實及與南京大屠殺相關(guān)的紀念交流活動進行報道；法國學者、作家、導(dǎo)演等通過紀錄片、漫畫、“口袋書”、學術(shù)著作和論文、文學譯著等多種載體，向法國不同的讀者群體展現(xiàn)了南京大屠殺的歷史事實；法國岡城和平紀念館和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館際交流與合作，更開創(chuàng)了中法關(guān)于歷史記憶的新路徑。盡管法國民眾對南京大屠殺的記憶并不完全是自發(fā)行為，但通過多元化的傳播方式，越來越多的法國民眾了解了南京大屠殺的基本史實。

法國社會正在建構(gòu)的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充分說明，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國家和民族的人們，完全可以超越民族、國家與文化的差異，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框架下，建構(gòu)人類的共同歷史記憶。共同的歷史記憶能夠促使人們反思歷史上的悲劇，更促使人們展望和平美好的未來。這也是法國社會建構(gòu)南京大屠殺歷史記憶的初衷和目的所在。正如中國前駐法大使翟雋所言：“歷史不會被改變，歷史也不會被遺忘。歷史為未來照亮了前進的道路，記住戰(zhàn)爭的殘酷，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和平的價值。”(23)“Ouverture d’une exposition chinoise sur le massacre de Nankin en France”,China Daily, 2016-10-24.人類社會是一個相互依存的命運共同體，這一命運共同體打破了國家、民族和意識形態(tài)的界限，使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民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中法兩國乃至全世界人民，只有在了解并尊重歷史的基礎(chǔ)上反思戰(zhàn)爭，以史為鑒，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大視角審視人類的歷史與未來，才能真正做到珍愛和平、維護和平，防止歷史悲劇重演，共同建構(gòu)一個持久和平的美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