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丁世華(廈門大學嘉庚學院英語語言與文化學院)
身份認同和心理焦慮問題不僅是美國華裔人群面臨的困境,也是所有現(xiàn)代人對于渴望得到社會認同的普遍訴求。身份認同困境既是“人的自我感”和“內(nèi)在 及基因上的努力都無法使他們得到去族裔化的主體身份,從而完成身份重構。在種族主義盛行的二元化社會中,被異化為少數(shù)族裔(自我)置放、(自我)分離、(自我)定位,無法確立自己的個性,無法解決其身份問題,這也是外來移民的焦慮之源。
美國華裔女作家伍綺詩的處女作《無聲告白》出版后廣受好評。故事以70 年代美國社會為背景,探索了少數(shù)族裔面臨的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創(chuàng)傷心理及由此引發(fā)的身份危機、身份焦慮等問題。
《無聲告白》中的主人公詹姆斯一家是跨種族婚姻家庭。丈夫詹姆斯是華裔美國人,在俄亥俄州一所大學教授美國歷史;妻子瑪麗琳是白人,為了家庭而放棄自己的夢想,從哈佛大學輟學;長子內(nèi)斯被哈佛大學錄取,即將攻讀他所熱愛的天文學科;二女兒莉迪亞就讀于本地高中,好學上進且乖巧聽話;小女兒漢娜年齡雖小,卻最善于察言觀色,窺探人心。表面上看,詹姆斯一家工作體面,收入穩(wěn)定,子女教育成功,從社會地位及經(jīng)濟地位來看都堪稱亞裔成功的典范,但隨著對二女兒莉迪亞死亡原因的調(diào)查,小說逐漸向讀者展露出這個“成功”家庭所面臨的巨大的種族和社會壓力,看似幸福成功的家庭實如一座被邊緣化的社會孤島。
身份可以幫助人們認識自我、了解自我,同時可以幫助人們找到自己在社會上的定位,并形成與社會其他成員之間的關系。黑格爾認為:“一個充分發(fā)展的自我不會滿足于主觀上的自足,而會要求從他人得到對他地位的認可,被社會認可的身份是構成自我的必要組成部分?!闭缬骷野⑻m·德波頓所說:“他人對我們的關注之所以如此重要,主要原因在于人類對自身價值的判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確定性,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別人對我們的看法。我們的自我感覺和自我認同完全受投影于周圍的人對我們的評價。”由此可見,身份不僅是存在于個體中的自我意識,更是“他人”眼中的鏡像,其定位不完全取決于個體意識,也要依賴社會評價體系和他人的看法。由此,主體容易產(chǎn)生一種不確定感與無助感,時刻對自己的身份感到焦慮。
作為第二代美國華裔移民,詹姆斯在美國出生長大,同許多少數(shù)族裔美國人一樣,詹姆斯缺乏完整的文化身份,對自己的族裔文化身份感到困惑和焦慮。身份危機的困擾使他始終生活在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和自我壓抑中。身份的缺失導致詹姆斯對自己的族裔文化身份深感焦慮,他迫切希望擺脫被孤立、被歧視的命運,融入人群,實現(xiàn)種族身份的重構。為了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可和接納,他不惜脫離自己的家庭根基。他羞于提及自己在學校做雜役的父母,排斥一切與華裔民族文化相關的事物,對白人主流文化與價值觀念則表現(xiàn)出無條件的認同和接受。因為害怕講英文有口音,詹姆斯不再和父母說中文;從不請同學到家里玩,生怕暴露自己貧窮的家庭背景;拒絕中國食物而寧愿選擇漢堡等快餐;讀書時,他從來不去跳舞,不參加學校動員大會;工作后只認識幾個熟人,沒有其他朋友。所有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擺脫腦門上“與眾不同”這一烙印。然而,縱使詹姆斯竭力忘記過去、拋棄過去,卻始終游離于主流社會邊緣,隨時面對同學們的指指點點。在他們眼中,詹姆斯的形象是如此格格不入,使他覺得自己是社會中的異類,從而自我拒絕、自我封閉,主動與他人疏離,成為社會中的一座孤島。白人文化至上沒能使詹姆斯擺脫“外來人”這一符號,由此導致的身份認同危機造成“我”與他人之間關系的破裂,使他陷入深深的焦慮中。
同許多華裔一樣,詹姆斯也嘗試改變自我,從而獲得美國主流群體的社會認同,實現(xiàn)階級跨越。六歲時,他就讀遍了父親從圖書館買回來的各種報紙書籍,貪婪地吸收各種知識,并通過勞埃德學校近乎苛刻的入學考試成功被錄取,成為該校第一名東方學生,之后一路苦讀,最終拼殺到哈佛大學。憑借出色的成績和才華,他原本可以留任哈佛,卻因為種族歧視而喪失了機會。最終,他不得不到俄亥俄一座小鎮(zhèn)上的普通大學教書,所執(zhí)教的課程卻不被學生重視,同事和鄰居也總是戴著種族主義的有色眼鏡看待他及家人??梢?,弱勢族裔的邊緣地位使得少數(shù)族裔很難通過突破本身的局限而實現(xiàn)階級的跨越,而美國主流嚴格劃定的種族間的森嚴界限正是華裔群體身份焦慮及認同危機的主要原因。
基因重構是華裔個體向白人群體靠近的另一個途徑,詹姆斯也希望通過婚姻進入白人家族,進而提高自己的種族地位。當瑪麗琳初次向詹姆斯表達愛意時,他感到欣喜若狂,“并恍然覺得,是美利堅這個國家對他敞開了懷抱,覺得自己何其有幸”。然而,詹姆斯的身份焦慮和認同危機并沒有因此得到緩解,瑪麗琳的母親在得知女兒要嫁給一個亞裔美國人時,她眼中閃現(xiàn)的是恐懼,仿佛他們是兩個在劫難逃的傻瓜?;楹?,在新的社會和家庭環(huán)境中,詹姆斯始終處于不斷搖擺和不確定之中,始終無法擺脫白人社會的價值觀。兒子內(nèi)斯因為擁有典型的東方面孔而受到他的忽視。而繼承了妻子藍眼睛的女兒莉迪亞則是他眼中的一朵嬌花。但詹姆斯希望去族裔化的夢想在內(nèi)斯小學一年級時遭受到最嚴重的打擊。在一次游泳時,內(nèi)斯遭到其他白人小孩的集體捉弄,有人大喊“中國佬找不到中國啦”“中國人滾回中國去”,兒子融入的失敗讓詹姆斯感到難過和羞愧。雖然他非常熟悉這種被戲弄的屈辱和被孤立被歧視的痛苦,但他卻站在白人的立場,批評內(nèi)斯接受不了玩笑。而被寄予“融入”厚望的莉迪亞表面上有自己的社交圈,學習努力,性格開朗,但這一切都是為了迎合父母期待而做出的假象,實際上她性格孤僻,沒有朋友,厭惡學習。當莉迪亞的死最終揭開這些秘密的時候,詹姆斯“融入”的幻想也被徹底擊碎。華裔希望通過基因重構改變種族階梯的秩序并未能幫助他們解決身份問題??绶N族婚姻中的混血兒同樣面臨身份困惑和被邊緣化的命運。
斯圖爾特·霍爾認為:“二元對立的權利文化關系往往通過自然化來固定種族間的差異,從而強調(diào)種族間的自然差異,使種族主義和社會不公合理化。”詹姆斯的卑賤心理正是種族歧視和文化壓迫的結果。華裔作為美國社會中的少數(shù)族群,一直被異化為二元對立關系中的他者,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對華人移民來說,階級身份的改變不僅受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還有族裔群體身份的限制,由基因所決定的膚色和血統(tǒng)標出了華裔的外群體身份,個人角色身份的改變或心理上的自我歸類都無法贏得目標社會群體的承認。只要目標社會群體的不可滲透性沒有改變,只要種族歧視時代和文化語境持續(xù)存在,詹姆斯的身份焦慮和認同危機就永遠不會結束,這也是外來移民的焦慮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