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耐特對批判理論的診斷與修正
——管窺批判理論的一種新進展

任祥偉

法蘭克福學派以批判理論而聞名于世，批判理論的輝煌發(fā)展更是歷經百年之久。在批判理論最新的發(fā)展趨勢中，對批判理論本身的批判與反思已經成為一項重要議題。尤其是批判理論的規(guī)范性依據是什么，這不僅關乎批判理論的合法性問題，而且也是面對后現(xiàn)代主義挑戰(zhàn)所必須要回答的問題?；裟吞鼐褪株P注該問題，他首先指出，以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等人為代表的第一代批判理論不容忽視的缺陷就是缺乏規(guī)范基礎。除霍耐特之外，哈貝馬斯、維爾默等人也抱有類似的看法。［1］關于哈貝馬斯和維爾默等人的類似看法，王鳳才教授曾進行了詳細的考察。關于哈貝馬斯的類似看法，請參見王鳳才：《蔑視與反抗：霍耐特承認理論與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政治倫理轉向”》，重慶出版社2008年版，第299—300 頁。關于維爾默的類似說法，請參見王鳳才：《從公共自由到民主倫理：批判理論語境中的維爾默政治倫理學》第一章“批判理論規(guī)范基礎”，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其次，霍耐特認為，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第二代批判理論雖然具備了相應的規(guī)范基礎，但其合理性仍然值得懷疑?；诖耍裟吞卣归_了對批判理論的診斷、修正和發(fā)展。

一、霍耐特對批判理論的診斷

（一）局限于對理性的批判

在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方式下，勞動的異化產生了商品拜物教和物化現(xiàn)象，人的關系被物的關系所取代，以致人與世界、人與自我以及人的類存在都發(fā)生了異化。物化現(xiàn)象是一種典型的社會病態(tài)現(xiàn)象，而批判理論的作用就是揭示社會產生病態(tài)現(xiàn)象的原因并提出解決方案。以往的批判理論將理性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扭曲視為社會產生病態(tài)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透過對馬克思的異化勞動與商品拜物教的分析，盧卡奇認為，伴隨著資本主義商品生產方式的普及化和分工的具體化，從事生產勞動的人則會面臨被機械化和物化的困境。盧卡奇明確指出：“隨著泰勒制中對勞動過程的現(xiàn)代心理分析，這種合理的機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靈魂中，甚至他們的心理屬性也跟他的整個人格相分離，并使心理屬性與人格對立起來，以便促使心理屬性結合到專門化的合理的系統(tǒng)中，促使它們被歸結到可計算的概念中?！保?］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149 頁。在這種困境下，一切人都在追求商品生產效率的“理性可計算性”［3］Georg Lukács, Geschichte und Klassenbewu?tsein — Studien über marxistische Dialektik,Darmstadt und Neuwied: Hermann Luchterand Verlag, 1979, S.177.中被操作，維持這種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政治—法律制度同樣需要進行精密的“理性可計算性”，這樣的結果就是產生了追求效率的官僚科層制。

針對這種被機械化和物化的困境，在法蘭克福學派成員中，不論是阿多諾的“被管理的世界”（verwaltele welt）、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社會”、哈貝馬斯的“生活世界殖民化”等，都顯示出他們一致采取否定性的觀點。［1］Honneth, Pathologien der Vernunft—Geschichte und Gegenwart der Kritischen Theorie,Frankfurt am Main: Suhramp Verlag, 2007, S. 31-32.為了走出這種困境，他們將理性進行具體劃分，以此尋找突破口。例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區(qū)分出啟蒙理性和工具理性，他們認為，人類啟蒙理性走向了自我欺騙，并且以工具理性來對自然進行無休止的索取和對社會進行精密的控制。在科技進步、工業(yè)發(fā)達的現(xiàn)代，“人們并沒有將納入真正的人性完善狀態(tài)，而是深深地陷入了野蠻狀態(tài)”［2］Max Horkheimer/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 Dialektik der Aufkl?rung, Frankfurt/M.:Fischer 1988, S.1.。此后，哈貝馬斯則憑借語用學理論區(qū)分了工具理性與交往理性，他認為，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體制和官僚政治體制，借助貨幣和權利這兩個媒介侵蝕原本屬于非市場和非商品化的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在這個侵蝕過程中，工具理性大行其道，相反，交往理性則備受冷落、遭受扭曲。

從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到第二代，他們都主要關注歷史中起作用的理性遭到扭曲的過程，以此尋求可能的方案來對社會病理學進行分析、診斷和治療。對此，霍耐特明確指出：“拋開在方法或對象上的歧義，法蘭克福學派的不同作者共同一致的理念是：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條件下，所產生出來的社會實踐、態(tài)度與人格結構，反映出我們的理性能力的病態(tài)扭曲（pathologische Verformung）?！保?］Honneth, Pathologien der Vernunft—Geschichte und Gegenwart der Kritischen Theorie,Frankfurt am Main: Suhramp Verlag, 2007, S.7.尤其是他們認為，征服自然的工具合理性和統(tǒng)治社會的組織合理性二者耦合在一起，其他形式的行動和知識都要受到這二者的宰制，因此就造成了社會中的病態(tài)現(xiàn)象。然而，以往法蘭克福學派成員對社會的這種病理學診斷反而成為他們各自批判理論共同的理論盲點。

這是因為，他們都是通過理性來衡量社會的病態(tài)現(xiàn)象，然而卻忽略了人類在其他身體或情感層面遭受扭曲而產生的痛苦。換言之，批判理論僅僅將造成社會病態(tài)的原因歸結為理性的誤用或扭曲，然而對于那些在人類理性發(fā)展層次之外所遭受的社會病痛，則完全被批判理論家排除在視野之外。即使有人關注除理性之外的其他方面，例如阿多諾主張回到美感經驗，或者馬爾庫塞訴諸性本能的解放，但是他們卻又跳過了對現(xiàn)實社會問題的解決。因此，對于霍耐特而言，批判理論過于窄化，只是僅僅關注理性的理論批判層面，甚至遠離了社會現(xiàn)實問題，根本不足以全面地對社會的病理現(xiàn)象進行客觀公正的分析。尤其在社會生活中個人所滋生的各種痛苦，應該需要更廣泛的解釋，其衡量的標準除了人類的理性之外還存在著其他多元化的因素。

（二）階級斗爭已經停止的錯誤判斷

伴隨著晚期資本主義的降臨，馬爾庫塞指出，資本主義“統(tǒng)治的方式已經發(fā)生了改變，它們越來越變得技術的生產的甚至有益的統(tǒng)治；因此在工業(yè)學說的最發(fā)達地區(qū)，人們同統(tǒng)治制度的協(xié)調與和諧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1］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4 頁。。借助?？碌臋嗬碚摚裟吞卣J為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階級經常使用“文化排除程序”和“制度化個人性的程序”來展開有效的社會控制。［2］Axel Honneth,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Aufs?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0, S.118—122.“文化排除程序”就是通過文化工業(yè)媒體、公共教育機構、政治公共論壇等各種形式，盡可能地去鉗制那些可能發(fā)表、闡述或討論非正義的社會事實的語言媒體。毋寧說，這就是對特定階級正義訴求的語言剝奪或去符號化，其實質就是對潛在的社會反抗行為的壓制?！爸贫然瘋€人性的程序”是指資本主義國家或組織通過對符合統(tǒng)治階級要求的個人行為予以長期的支持和鼓勵，并形成穩(wěn)定的個人主義行為導向，其目的是消除社會特定階級由于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正義的社會體驗而可能醞釀革命的危險。因此，不論是去符號化的“文化排除程序”，還是引導個人行為的“制度化個人性的程序”，皆是為維護資本主義統(tǒng)治的正當性而運作的社會子系統(tǒng)，其實質都是以對社會的控制為目的。因此，遭受到資本主義社會控制系統(tǒng)宰制的底層社會民眾在現(xiàn)實中往往缺乏表達真實意愿的發(fā)聲渠道。

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由于國家的介入及其更加精密、有效的社會控制手段的實施，導致無產階級逐漸喪失實踐—解放的興趣，對于現(xiàn)存的一些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結構的壓迫都處于一種默認和失語的狀態(tài)，甚至滋生出一種虛假意識。馬爾庫塞指出：“這種虛假意識隨著商品的廣泛擴散，它所具有的灌輸作用不再是宣傳而變成一種生活方式，它阻礙質變。一種單向度思想和單向度行為模式就這樣誕生了”。［1］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張峰等譯，重慶出版社1988年版，第11—12 頁。所以，人們患上了失語癥，不僅表現(xiàn)為人們已經喪失了表達意愿的話語權和渠道，而且表現(xiàn)為人們被社會所同化變成了單向度的人而失去了反抗和批判精神。與此同時，在資本主義的社會控制系統(tǒng)之下，有效滿足人類基本需求的福利國理念則漸漸成為主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政治理念。正因如此，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號召的無產階級革命已經失去了其現(xiàn)實力量，只剩下空蕩的“馬克思幽靈”在歐洲大陸游蕩，階級斗爭已經停止的論調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甚囂塵上。

伴隨社會大眾失語癥的普遍化，大部分法蘭克福學派成員都基本接受階級斗爭已經停止的觀點，然而霍耐特認為，對于這種論調的全盤接受還言之過早。這是因為，隨著國家的介入，福利國理念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人們也因此逐漸接受了與之相匹配的官僚政治的統(tǒng)治。然而，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政策大都是為了防止可能出現(xiàn)的統(tǒng)治危機，其各項政策正當性的標準主要在于實用性，在實質意義上并非是為了滿足被壓迫社會階級的正義訴求。因此，這種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政策的正當性標準既經不起道德性的檢驗，在實際上也會不斷遭到來自具體情境中社會民眾的質疑。

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階級斗爭已經停止的論調從何而來呢？霍耐特認為，這來自對資本主義社會采取了還原論的觀點。這種還原論的觀點在于，在資本主義階級社會中一個不置可否的事實就是，追求生活機會平等所涉及的多維度問題已經被還原為滿足基本生活需求這個單一維度的問題。因此，生活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們都會選擇去相信，只要福利國家中的官僚政治統(tǒng)治能夠有效地保障和滿足人的基本生活需求，那么這個國家的官僚政治統(tǒng)治就具有自然而然的正當性。所以，當代社會中階級斗爭仍然存在的客觀事實就在這種還原論的觀點中被遮蔽了。在當代社會能引起階級斗爭的原因有很多，例如不平等的市場機會所造成的社會階級的分化；個人的受教育程度不同而造成社會承認機會的不公平分配；個人職業(yè)勞動的類型決定了個人工作活動的自由與受控制的程度……，這都顯示，不平等的霸權系統(tǒng)是存在的，社會中的階級斗爭依然存在著。［1］Axel Honneth,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Aufs?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0, S.127-129.

二、霍耐特對批判理論的修正

霍耐特通過對批判理論進行批判，一方面，他指出，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不正義等病態(tài)現(xiàn)象，以往的批判理論過于窄化，只是局限于對理性的批判層面，甚至遠離了社會現(xiàn)實問題，根本不足以全面地對社會病理現(xiàn)象進行客觀公正的分析；另一方面，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控制系統(tǒng)下，底層社會民眾缺少發(fā)聲表達的渠道，而產生資本主義社會的失語癥，伴隨著社會大眾失語癥的普遍化，大部分批判理論家錯誤地做出了當代社會階級斗爭已經停止的錯誤判斷。那么，以往的批判理論為何會出現(xiàn)這些問題呢？霍耐特認為，批判理論是一種規(guī)范性的理論，但是以往的批判理論往往缺乏合理的規(guī)范基礎。所以霍耐特試圖重構批判理論的規(guī)范基礎，從而真正地為當代社會進行科學診斷。

（一）作為規(guī)范性理論的批判理論

如果說，“馬克思實踐哲學從現(xiàn)象學視角出發(fā)去探討理論和現(xiàn)實問題，為人類關于純粹哲學、實踐哲學及社會哲學提供了一種科學主義的思索”［1］任祥偉：《對馬克思實踐哲學的現(xiàn)象學詮釋》，載《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05 期。，那么，霍耐特的批判理論則是從規(guī)范主義的視角出發(fā)，針對人的社會關系、社會結構以及社會規(guī)范如何才算是“合理的”，它都預設了自己的標準。據此而論，批判理論無疑是一種“規(guī)范性”的理論，它不僅要解釋資本主義社會為何會產生病態(tài)的社會現(xiàn)象，還要說明生活世界為何會遭到社會系統(tǒng)的扭曲，而且還要為擺脫這種病態(tài)社會提供可行的治療方案。批判理論通過批判的規(guī)范性尺度，尤其是通過具有道德內涵的社會規(guī)范要求，最終目的是使個人能從現(xiàn)行社會系統(tǒng)所造成的痛苦中解放出來，從而使個人及社會能透過哲學批判的治療走向自由和正義。就像霍克海默指出的那樣，批判理論家的唯一職責就是“引導社會走向公正”，而“真正的理論更多的是批判性的而非肯定性的”［2］霍克海默：《霍克海默集》，渠東等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7年版，第193、210頁。。

批判理論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的理論，旨在能夠更好地保障和構建理想的社會結構、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秩序。這種規(guī)范性理論和他們各自主張的人類學觀點息息相關。譬如，不論是霍克海默對勞動概念的強調，還是馬爾庫塞對美學感受的重視，抑或哈貝馬斯對交往商談的鐘情，皆可看作是他們各自對批判理論的規(guī)范性預設和人類理性的普遍性要求?；裟吞剡M一步認為，他們有著共同的規(guī)范性認知，即人類社會之所以存在病態(tài)現(xiàn)象，是因為社會中的個人偏離了這些普遍性的規(guī)范性預設，從而導致我們失去了互為主體性的自我實現(xiàn)機會。所以他們才能憑借自己的規(guī)范性預設來展開社會批判的病理學診斷。法蘭克福學派的規(guī)范性理念表現(xiàn)在具體形式上有著較大的差別，而且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也在不斷改變，但是這些批判理論背后的人類學思想都包含一致的倫理觀念，即只有在合作的條件下才能實現(xiàn)人的社會化。與黑格爾相似，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也都認為，個人自由的自我實現(xiàn)的充分必要條件在于，通過訴之于普遍性的規(guī)范性原則或體系，個人的生活目標能與所有其他社會成員的自我實現(xiàn)交織在一起。因此，在這個意義來說，他們所預設的規(guī)范性想法同時又含有一種共同善的概念。［1］Honneth, Pathologien der Vernunft—Geschichte und Gegenwart der Kritischen Theorie,Frankfurt am Main: Suhramp Verlag, 2007, S. 34-38.

但是，霍耐特認為，以往的批判理論也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問題。例如，哈貝馬斯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比以往的生產方式優(yōu)越，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加以闡述，即第一，它建立了一種使目的理性活動的子系統(tǒng)能夠持續(xù)發(fā)展的經濟機制；第二，它創(chuàng)立了經濟的合法性；在這種經濟的合法性下面，政治系統(tǒng)能夠同這些不斷前進的子系統(tǒng)的新的合理性相適應?！保?］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技術與科學》，李黎、郭官義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55 頁。針對這種情況，哈貝馬斯通過交往行動理論試圖以交往理性來對抗經濟利益系統(tǒng)和政治權利系統(tǒng)的宰制。但是在霍耐特看來，在達成共識的商談中，也許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將統(tǒng)治階級的話語霸權作為文化符號而運用到商談過程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取得的共識仍然是專屬于統(tǒng)治階級主導的話語權。所以霍耐特認為，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理論對于取得商談共識的想法過于樂觀了。從哈氏的交往行動理論到商談倫理學，社會中人的角色定位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即努力將社會變革的道德規(guī)范的經驗承擔者轉變?yōu)榫哂薪煌Y質的對話參與者，最后依賴程序主義的商談倫理學而實現(xiàn)批判理論的規(guī)范要求。但是，霍耐特認為，哈貝馬斯向商談倫理學的這種轉變卻嚴重忽視了人們在集體抗議、情感蔑視或道德不悅中展現(xiàn)出的道德層面的實踐潛能。

一方面，具有交往資質的對話參與者，例如政治先驅和文化專家都是具有較高文化水平的社會階層，他們所發(fā)展出來的社會規(guī)范較能包含一致的、共同的規(guī)范標準。他們所闡發(fā)的能為社會進行奠基的正義構想，其實質就是從經驗中立的觀察者的虛構觀點中所設想的正義想法；另一方面，社會底層民眾的道德經驗則經常是一種在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下產生出來的極為不一致的正義要求，這種正義要求往往與其自身在社會中受到壓迫、蔑視等各種形式的痛苦體驗有關。因此他們往往牽涉的是有關社會具體情境的、被壓迫階級的社會道德。所以，霍耐特認為，這兩個方面的正義想法和規(guī)范訴求都有著相當大的差異，如果我們只強調理性交往的商談倫理學，這只能達成前一方面的內容和目標，而后一方面具體情境下受壓迫民眾階層的道德意識則會被遺忘。

當代政治自由主義代表人物羅爾斯強調重疊共識，認為不同的前提也許會導致同一個結論，所以反對將正義的基本原則從某種全面性的理論中引申出來，這呈現(xiàn)出一種尊重多元的理論審慎態(tài)度。相反，以哈貝馬斯為代表的批判理論則有被詬病為價值獨斷和話語霸權的危險可能，即不僅被抨擊為違反現(xiàn)代社會價值多元的獨斷論，而且被質疑為進一步加強社會宰制的意識形態(tài)。為了避免這些詰難，霍耐特認為，批判理論必須為自身規(guī)范基礎的合理性做辯護。這種辯護的關鍵在于：針對人類社會是否健康合理，其衡量標準既不是來源于批判理論自己獨斷或特定內涵的價值觀點，也不是來自于社會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而是應該來自霍耐特提倡的“倫理”（Sittlichkeit），它包含了具體情境下受壓迫民眾階層的道德意識和實踐潛能?；裟吞卣J為，這個“‘倫理’概念現(xiàn)在必須涵蓋可能被揭示為個體自我實現(xiàn)之必要前提的全部主體間條件”［1］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 頁。，個人要想達到自我實現(xiàn)以及任何關于正義理論的構想，都必須先預設在社會中早已存在一些規(guī)范人際互動關系的實質性的倫理機制。霍耐特將這種實質性的“倫理”稱為前理論的機制（vorwissenschaftliche Instanz）［2］Axel Honneth,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Aufs?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ian: Suhrkamp Verlag, 2000, S.92.。

（二）霍耐特對批判理論規(guī)范基礎的重構

批判理論一直追求社會的解放，但在霍耐特看來，之前的努力并不算成功。例如，霍克海默對社會解放持一種悲觀態(tài)度，對解放的實踐也不再抱有希望，因為，他認為整個人類社會都被籠罩在資本主義的宰制與文化操控的迷霧之中。當阿多諾將批判理論轉向歷史哲學的否定主義之后，也只剩下現(xiàn)代藝術的經驗能夠表現(xiàn)出內在超越性的運作機制。一直到法蘭克福學派成員從美國流亡歸來，他們也沒有改變這些想法，仍然對社會解放的可能性持悲觀態(tài)度，所以霍克海默走向了叔本華氏的悲觀主義，而阿多諾則走向了否定的辯證法。原因何在呢？應該說，早期批判理論只是致力于純粹批判或者說悲觀主義的文化批判，或是啟蒙理性批判與資本主義批判的結合，而缺乏批判理論的規(guī)范基礎。也就是說，他們急切需要一種解放的理論形式作為規(guī)范基礎，但這種形式在經驗上卻無法被給出。

霍耐特意識到，作為規(guī)范性的批判理論應該是在前理論的層次上提出社會批判的規(guī)范性尺度，也就是說，社會現(xiàn)實依然存在有效的或合理的規(guī)范性倫理機制。相反，批判理論絕不是批判理論自行建構的規(guī)范性觀點，也不是根據自身對理想社會的正義構想來批判當前的社會現(xiàn)實。批判理論的闡釋旨在揭露我們在前理論層次中的倫理機制的合理性，從而規(guī)避它在運作中可能受到錯誤理性模式誤導的風險。所以霍耐特要做的工作就是，解釋和說明這些前理論的倫理機制的具體形式和內容，這也是他開展對批判理論“規(guī)范性”維度研究的核心內容。為此，霍耐特轉向黑格爾和米德那里尋找答案。

黑格爾的倫理學觀點取自亞里士多德“人是政治動物”的共同體道德，主張個人“為了實現(xiàn)其內在本質而必須依存于政治共同體的社會框架”［1］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 頁。。這也就是說，唯有在社群共同體的生活中，個體才能得到真實的自我實現(xiàn)。將該種觀點用米德的社會心理學來加以闡釋，即在社會化的進程中，自己個人的角色能夠獲得其他社群成員的共同承認，這是衡量個人人格的自我認同得以確立的基礎?！懊椎抡J為自我實現(xiàn)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主體的能力和特性獲得了發(fā)展，而且，以承認互動伙伴的反應為基礎，主體自信自己對周圍社會環(huán)境具有獨特的價值。”［2］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3 頁。將黑格爾倫理學觀點和米德社會心理學觀點結合起來，我們便可得出結論：如果個人的個體性或自主性能夠成立的條件被歸結為社會成員的相互承認，那么政治哲學的首要任務就是要說明，社會既有的相互承認結構能否為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提供足夠的條件，而不是僅僅停留在獨立的個體主體層面上為人的自我實現(xiàn)構建虛擬的正義思想。

為了建構國家主權學說，霍布斯預先假定存在這樣一個社會狀態(tài)，即處于社會互動中的個人為了利益而進行無休止的相互對抗，社會成員都是“為了利益而斗爭”。但這種虛構的人際狀態(tài)是在先假定“調節(jié)社會生活的一切政治控制機構都可以假定被廢除”［1］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 頁。的前提下才可能出現(xiàn)的。但是人們生活在一個沒有任何社會規(guī)范約束的社會情境中，這是無法想象的，否則整個社會秩序都會陷入癱瘓。與此不同，黑格爾則“已經假設了主體間義務的存在是人的社會化過程的準自然前提條件（quasinatürliche）”。［2］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 頁。因此，“他（黑格爾——筆者注）必然會加以說明的，不是一般共同體形成機制的發(fā)生過程，而是社會共同體的初級形式轉變和擴展成為更加完善的社會互動關系的過程”。［3］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 頁。這種理論的邏輯絕非是按照道德建構主義的觀點去建立一種理想的社會秩序，而是要努力去探究社會已有的相互承認的倫理體制，并對其進行不斷完善。

這種已有的倫理體制其實就是黑格爾法哲學中的倫理實體——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在這些倫理實體中，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就在于，能按照交往互動中相互承認的目標去鐫刻自己的社會生活烙印，以此感受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相反，一個人脫離了相互承認的主體間性形式，那么他就會感受到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的喪失?；谶@種認識，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認為，抽象法和道德作為主導性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阻礙了人們去知覺早已建立起來的相互承認的倫理機制，所以他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述這種意義喪失的病癥，即人的“不確定性之痛”（Leiden an Unbestimmtheit）。［4］關于黑格爾對抽象法與道德性的批判，參見Axel Honneth, Leiden an Unbestimmtheit—Eine Reaktualisierung der Hegelschen Rechtsphilosophie, 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 2001, S. 44-69; Axel Honneth, Das Recht der Freiheit—Grundri? einer demokratischen Sittlichkeit,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11, S.127-218.“對于霍耐特來說，只要剔除黑格爾承認概念中的意識哲學因素，將這種主體間性的分析貫徹到承認的各個領域，構建自由的共同體的團結概念，他就可以把一個完整的主體間性的承認框架建構出來”。［1］胡云峰：《規(guī)范的重建：關于霍耐特的承認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2 頁。這樣一來，霍耐特用米德的社會心理學對黑格爾的承認學說進行重構，以擺脫其形而上學框架并克服其思辨傾向。最終，霍耐特取得了豐富的理論成果，以相對于近代主觀法權與自律道德為基礎的政治社會哲學，發(fā)展出以主體間相互承認為基礎的承認理論，以此完成對批判理論規(guī)范基礎的重構。

三、霍耐特在批判理論上的新進展

（一）從哈貝馬斯到霍耐特的轉變

在法蘭克福學派，應該直到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理論，批判理論才得以返回解放的行動領域。首先，哈貝馬斯將馬克思的生產模式轉變?yōu)榻煌袆幽Ｊ?，隨著研究模式的轉變，社會發(fā)展進步的條件來源也從社會勞動領域轉向了社會交往領域。其次，哈貝馬斯訴諸語言實用主義，以此來探究哪些語用的規(guī)范預設可以用來解釋和說明形成交往行動的理性潛能。最后，哈貝馬斯依據交往理性提出一種商談倫理的社會構想，從而能夠在商談共識中對社會展開理性的批判，進而保障社會發(fā)展的合理化進程。哈貝馬斯認為，當代社會控制系統(tǒng)的權利高漲已經對生活世界的合理交往和溝通產生了威脅，這主要表現(xiàn)為，以貨幣為媒介的利益交換與以官僚科層制為媒介的權利控制所造成的社會扭曲，愈來愈遮蔽了日常生活中達成溝通理解的語言潛能。這種對生活世界殖民化的闡釋，雖然也會給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貼上悲觀的標簽，但這與阿多諾等否定主義者的社會批判不同，哈貝馬斯的社會批判以語言為媒介，旨在闡釋和發(fā)展從扭曲的社會系統(tǒng)中達成共識的能力，這種能力就是主體間相互溝通理解的能力。

霍耐特高度評價哈貝馬斯的貢獻，認為他的交往行動理論和普遍語用學實現(xiàn)了自霍克海默以來的批判理論構想。但是霍耐特認為，哈貝馬斯將社會交往的規(guī)范潛能與作為意義理解的語言規(guī)則連接在一起，這種方案仍然會有不可忽視的困難。如果哈貝馬斯想要建立一個前理論的機制來充當批判理論的規(guī)范基礎，那么這個前理論的機制就是哈貝馬斯所提出的“生活世界的交往合理化”，這是一種主體間相互理解的語用學規(guī)范得以應用的社會過程。霍耐特對此的質疑是，如果在交往行動中對語用規(guī)范的遵守是參與交往活動的主體所先驗預設的，而不是參與主體所自愿或者有意去做的，那么這就出現(xiàn)一個很明顯的問題，即人們借以達成共識的語用學規(guī)范在一般民眾的道德經驗中缺乏相應的動力。因此，在霍耐特看來，哈貝馬斯的方案脫離了底層的一般民眾，它最多只能憑借著飽含一腔熱血、家國情懷的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公民普遍道德的盈余”［1］Axel Honneth,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Aufs?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0, S.111.去為民請命和進行代言式的商談。就像邁克爾·曼（Michael Mann）所說的，“只有真正分享到社會權利的人，為了說服大家接受對他特權有利的規(guī)范要求，他才會努力發(fā)展和促成一種共同的社會規(guī)范”。［2］Axel Honneth,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Aufs?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0, S.116.因此，哈貝馬斯這種以對話、協(xié)商為核心的商談倫理學難免會讓人心生疑慮。

對此，霍耐特則認為，我們的關注焦點應該轉移到底層社會民眾的道德經驗上來。當代的社會現(xiàn)實顯示，受壓迫的底層社會民眾在具體生活情境中往往表現(xiàn)出最直接的否定性的道德經驗感受和反映。借助摩爾（Barrington Moore）的觀點，霍耐特稱底層民眾的道德經驗為“不正義感”（Ungerechtbewu?stein）。［3］Axel Honneth,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Aufs?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ian: Suhrkamp Verlag, 2000, S.99.底層民眾的社會抗議行為往往是基于他們在社會日常生活中直接感受到的不正義，這種不正義并非是與社會現(xiàn)存的道德原則相關。在霍耐特看來，這種“不正義感”就是遭受到蔑視，“蔑視，作為對應于承認關系的否定等價物，可能迫使社會行為者認識到他們被拒絕承認”。［4］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 頁。作為一種否定性概念，蔑視就是承認的對立面，主要是用來說明一種社會中不公正的行為和事實。針對蔑視的后果，霍耐特指出：“蔑視的經驗就使個體面臨一種傷害的危險，可能會把整個人的同一性帶向崩潰的邊緣?！保?］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 頁。因此，為了防止個體自我認同的這種崩潰，我們要將蔑視看作人們變革社會的道德動力，社會解放的目的就是消除造成“蔑視”的社會條件，恢復和構建相互承認的社會條件。最后，在蔑視的否定性道德經驗的鞭策下，人們逐漸去實現(xiàn)社會的解放，并在主體間的相互承認中去實現(xiàn)社會的正義和人的自由。就像孔德的“社會動力學”概念一樣，這個就是霍耐特“蔑視的社會動力學”，其重視通過對蔑視的反抗來動態(tài)地說明社會的變遷、進化、發(fā)展和動力。

（二）批判理論的新動力：蔑視的社會動力學

如果批判理論對現(xiàn)實社會的規(guī)范性要求可以充當社會發(fā)展進步的方法和原則，那么，我們是否可以發(fā)展出一種以社會對抗和道德沖突為模型的社會進化論?；裟吞卣J為，“正是社會群體的道德斗爭，即他們集體的努力，才有助于在制度上和文化上建立起新的相互承認形式，由此，社會變革在規(guī)范意義上才成為可能”。［2］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 頁。那么，這個道德斗爭的動力來自何處呢？這就來自“蔑視的社會動力學”。蔑視的社會動力學的形成邏輯如下：首先，作為前理論的倫理機制，霍耐特所主張的主體間的相互承認，既是批判理論的規(guī)范基礎，又是進行社會病理學診斷的規(guī)范性標準。只要這些規(guī)范性的內容在當代社會中能夠得以展現(xiàn)，那么，我們的社會就會保持合理的社會結構和社會規(guī)范。其次，當代社會的現(xiàn)實情況恰恰相反，已經存在的主體間性承認形式往往被忽視甚至扭曲，個人在社會生活中深深感受到不被承認（即受到蔑視）的痛苦，因此，主體間的相互承認已經成為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在道德要求。最后，霍耐特借助弗洛伊德的觀點指出，就像因精神分裂而產生的痛苦需要治療一樣，由于遭受到蔑視而導致的痛苦同樣需要尋求治療的方案，那么這個方案就是“蔑視的社會動力學”，它一方面是社會變革和社會進步的道德動力，另一方面也是個人尋求解放的實踐與興趣基礎。

蔑視作為一種被壓迫的道德經驗感受，它既不是用來構建正義社會的某種計劃，也不是剝離具體生活現(xiàn)實的正義想象，而只能是在具體情境下他們所受到傷害、壓迫的直接經驗感受。這種蔑視是人們對于當前體制內的社會規(guī)范并不能符合其內心要求的一種否定性反應，其作用就類似于不合理社會規(guī)范秩序的顯影劑，因而一切霸權統(tǒng)治的社會規(guī)范宰制都將無所遁形。在社會日常生活中，底層民眾所體驗的蔑視的道德經驗并不是受到學院派哲學的影響而產生的，而是在日常生活的社會期待中自然而然產生的，因此，這是一種前理論意義上的道德經驗和規(guī)范訴求。所以霍耐特認為，由于感受到蔑視而產生的“不正義感”所凸顯的是一種前理論的“本真的社會倫理”（authentische Gesellschaftsethik）。［1］Axel Honneth,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Aufs?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0, S.114.據此，霍耐特旨在強調，個體應得的承認是個體發(fā)展自我認同的依據和條件，相反，如果得不到承認，那么個體就會產生被虐待、排斥和侮辱的蔑視體驗，這種伴隨蔑視而產生的“不正義感”就構成了一種前理論的社會事實。

霍耐特進一步指出：“伴隨著使個人的承認要求被蔑視的經驗而產生的每一種消極的情感反應，都延續(xù)了一種可能性，即那種對個人的不公正將在認識上自我展示出來，并成為政治抵抗的動機?！保?］霍耐特：《為承認而斗爭》，胡繼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 頁。也就是說，一旦當前的社會事實使底層民眾得不到承認，從而感受到由蔑視體驗而帶來的大量痛苦，那么這就構成了他們“為承認而斗爭”的道德動機和內在動力。在為承認而斗爭的征程中，以主體間相互承認為準繩，對不合理的社會規(guī)范秩序進行批判，并謀求合理社會規(guī)范秩序的重建，換句話說，追求承認的過程就是社會合理化的過程。在此意義上，霍耐特認為，雖然馬克思號召的無產階級革命在當今失去了革命動力，但是底層大眾為擺脫蔑視、追求承認而發(fā)動的道德斗爭仍然具有推動社會進步和歷史發(fā)展的解放動力。也正因如此，批判理論只有通過轉向蔑視的社會動力學，我們才能抓準社會的脈搏，通過分析相互承認的社會條件是否受到損害，為當今社會的病理學診斷開出一劑良藥。

總而言之，人們生活的當今社會仍然充滿著各種蔑視的社會現(xiàn)象，人們?yōu)榱俗非笞晕艺J同和自我實現(xiàn)，必定要反抗各種蔑視而追求主體間性的承認關系。而當自我認同、自我實現(xiàn)、蔑視和承認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霍耐特很容易進入一個新的理論空間，當代諸多道德規(guī)劃、社會診斷、正義思想、批判路徑都能圍繞“反抗蔑視—追求承認—自我實現(xiàn)”這個軸心獲得倫理解決。［1］任祥偉：《厘清霍耐特正義理論的形成邏輯——讀〈不確定性之痛：黑格爾法哲學的再現(xiàn)實化〉》，載《哲學評論》，2019年第23 輯，第295 頁。這種批判理論的研究動態(tài)也就構成了當代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最新進展，這標志著批判理論已經從科學技術的理性批判轉向為政治倫理學的道德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