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益
《“邊境”之南:拉丁美洲文學漢譯與中國當代文學(1949—1999)》,滕威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滕威的《“邊境”之南:拉丁美洲文學漢譯與中國當代文學(1949—1999)》(以下簡稱《“邊境”之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是一部篇幅不大卻富有銳氣,兼具廣度和深度的學術著作。這本書包含著超前的問題和思索,這既是它尚未獲得更多關注的原因,也是將來會被不斷重讀的緣由。
初看題目,像是翻譯史。中外文學關系是比較文學領域的研究重點,翻譯史又是相關研究的基礎,所以這些年來頗有一些文學翻譯史成果面世。拉美文學的翻譯屬于“非主流”,述其源流的專著可謂難得。然而,《“邊境”之南》的意義絕不僅僅甚至主要不是為翻譯史研究提供了一個不易實現(xiàn)的“增量”;它的副標題透露了作者的意圖:在20世紀下半葉歷史的運動變化中,討論譯介到中國的拉美文學與中國文學之間的關系。
《“邊境”之南》的框架結構進一步表明這本書的“翻譯研究”的性質甚于“翻譯史”。盡管按照時間順序分為“50—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三大部分,每一部分的第一章具有陳述這一時期拉美文學漢譯概況的功能,但章節(jié)標題不那么四平八穩(wěn)?!袄牢膶W漢譯的政治動力學”“80年代拉美文學熱”“文化市場化中的拉美文學翻譯”,這些結構和修辭各異的題目凸顯了各時期主導拉美文學翻譯的因素,并體現(xiàn)了作者對內在機制的考察。各部分余下的內容是專題論述,如當代文學“一體化”進程與拉美文學翻譯,對“文學爆炸”“魔幻現(xiàn)實主義”以及“博爾赫斯熱”的辨析——都是對研究者學養(yǎng)的考驗,既要諳熟中國當代文學史的進程和問題,又要充分把握拉美文學的作家作品、思辨爭鳴、研究狀況(包括拉美本土的研究和對中國的拉美文學接受影響更大的西方尤其是美國的評論和研究),乃至相關的拉美歷史文化、政治經濟、國際關系。令人贊嘆的是,在大量的訪談工作和豐富的參考文獻基礎上,作者為其論述提供了非常堅實的支撐,以至于讀來頗有“深耕細作”之感。
但作者的追求并不止步于“扎實”。《“邊境”之南》最大的貢獻在于對關鍵性“陳說”的沖擊。比如,按照洪子誠先生影響甚大的“一體化”觀點,50—70年代的文學世界是高度組織化的,國家“對文學生產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加以統(tǒng)一的規(guī)范、管理”。承此說者將其進一步發(fā)展,即有“國家把文學工作者全部包下來,把文學活動全面管起來”“文學受到國家權力的全面支配”之類的論斷。這些絕對化的表述已經遭到了質疑,而《“邊境”之南》在翻譯史的層面進一步挑戰(zhàn)了“文學極權”的觀點:“無疑,這一時期的文學翻譯是高度政治化和機構化的,甚至設立西班牙語專業(yè)、引進拉美文學本身就是政治直接驅動的結果。但這既不意味著,這一時期的文學翻譯完全受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操控而絲毫不存在逸出規(guī)范的可能或實踐;也不意味著譯者、讀者都是受國家力量或意識形態(tài)脅迫才翻譯、閱讀拉美文學作品的?!睍刑岬搅?0年代出版的不那么“革命”的拉美文學史以及曾經留學古巴的西語專業(yè)學生在拉美文學翻譯中寄托的國際主義情感。后一種情況值得多花一點筆墨來討論?;蛟S有人會說,這些譯者和讀者確實沒有受到脅迫,但他們的認知方式和情感結構是長期的單一化宣傳和教育的產物,歸根結底也還是受制于“一體化”的制度運作。這種論調隱然便是作者在導論中批評過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理論和翻譯研究的操控學派:“將權力視作本質化的存在,似乎譯者只能被動地為其意識形態(tài)所利用,而完全喪失主體性?!比绻覀儾粸橄热胫娝杀危?0年代這個時間段上不難想到諸多無法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所涵蓋的東西:抗戰(zhàn)時期的國際主義記憶(家庭的甚至是個人的)、近代以來中國人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痛恨、個體在海外的親身體會,等等。抵達權力所期待的終點,并不必然遵循權力設定的路線,經常存在殊途同歸的情況,此間合謀與抵抗并存。(例如,在古巴工作學習過的西語翻譯家對格瓦拉的感情,就和國家領導人對斯人的評價以及官方媒體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吊詭的是,一些研究者在理論上特別推崇人或文學的“主體性”,實踐中卻不肯歷史地、實事求是地視研究對象為“主體”,好像在50—70年代人們都是牽線木偶、文學都是奉旨成書,到了“新時期”便“思想解放”“主體高揚”——這顯然出自對歷史的粗糙認識。
更具有振聾發(fā)聵之意義的,是作者對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知識考古”?!澳Щ矛F(xiàn)實主義”[Realismo Mágico,英譯Magic(al)Realism]不僅“在80年代的中國幾乎成為拉美文學的代名詞”,到今天仍然是許多文學愛好者聽到“拉美文學”時的下意識反應。中國的西語學界很早就意識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并不是指涉拉美文學的恰當稱謂,但他們的聲音并沒得到廣泛傳播。《“邊境”之南》進一步指出,“魔幻現(xiàn)實主義”既沒有廣受認可的定義,也不能概括拉美新小說的各個流派,而且眾多被譽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大師的作家,如胡安·魯爾福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等人,并不接受這頂桂冠,因為如此界定忽視了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多樣性。當然,由于翻譯總是誤/悟讀,而且《“邊境”之南》的寫作思路是在文化研究的視野中考察拉美文學的漢譯,因而問題的關鍵并不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在中國語境中獲得的理解與其在西方和拉美的原初含義(事實上并無定論)有何不同,而是80年代中國的作家、批評家和學者是出于怎樣的需要來熱烈擁抱這一概念,而如其所是的理解和接受在當時和之后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根據作者的梳理,80年代中期,西語學者普遍認為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拉美現(xiàn)實主義發(fā)展的一個新階段或一條新的支脈”,中國文壇卻不以“專業(yè)意見”為然,而是強調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代主義”一面,這背后便是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反感和由此對“現(xiàn)實主義”的刻意疏離——一種“地方性傾向”。在這種心態(tài)支配下,無論是欣賞拉美現(xiàn)代文學的“民族風味”,主張追尋和借重本土文化資源的尋根文學,還是著眼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時空觀念和敘事技巧,在文體革新的層面上師法拉美的先鋒文學,都有意無意地忽視了拉美現(xiàn)代文學與拉美歷史和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忽略了拉美作家的社會關懷和政治意識。不可否認,以《百年孤獨》為代表的拉美現(xiàn)代文學以其獨特的風格和技巧,極大地激發(fā)了中國作家的審美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滋育了一代甚至幾代作家。就在《“邊境”之南》問世的第二年,“被視為中國最得魔幻現(xiàn)實主義真?zhèn)鳌钡哪垣@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似乎證明了中國文學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學習已經修成正果。但如果我們質問,中國文學除了得益于拉美新小說在形式和題材上的啟發(fā),為自己在掐頭去尾地吸納了拉美文學的西方文學世界爭得了一席之地,到底形成了怎樣的政治和文化自覺?我們就不難由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莫言在同一個講臺上給出的兩篇差距不可以道里計的演講,感受到30年前拉美文學在席卷中國時所不曾浸潤的巨大空白。
如上所述,《“邊境”之南》通過對一個“小語種”的文學中譯史的考察,激活并更新了我們對中國當代文學諸多重要問題的認識,這是循規(guī)蹈矩的史述力所不及的。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書中意猶未盡的關節(jié)之處不免讓人惋惜。第二部分的末尾提到,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用“許多年之后”這個經典句式“開始講述拉美現(xiàn)代化歷史的寓言從而完成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不同,很多先鋒小說家?guī)е職v史主義的視角返觀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以民間故事、傳說、神話填充歷史細節(jié)處的空白,完成的是對整個革命歷史的顛覆和重寫”。與曇花一現(xiàn)的尋根文學不同,先鋒文學對30年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有著持久而深刻的影響,其文學理念往往改頭換面而不變其本地滲透在此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于歷史,先鋒小說家改“幻說”為“戲說”,舍寓言而就流言,這種朝向虛無或倒轉的趨勢顯然并不僅僅源于對“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片面理解,還與第三部分討論的博爾赫斯有關。倘若作者對先鋒文學史觀與拉美文學的關系有更為深入而全面的討論,我們對當下文學困境之起源的認識必將隨之更上一層。
滕威在這部著作的最后表示,“重提一種第三世界/南半球文學,返觀它在中國的翻譯與接受歷史,再現(xiàn)中國與拉美/第三世界之間曾經緊密的政治/文化關系,這無疑是出于某種恢復完整的世界視野、探索多樣性的未來道路的一種自覺努力,亦是作者希望在學術寫作中帶入的一種現(xiàn)實情懷”。筆者非常認同這一主張。不僅是拉美文學,整個亞非拉/第三世界/全球南方的文學文化都需要重新進入中國的視野,得到更加完整全面的認識。這方面的工作并不只是個人情懷的滿足,事實上也為越來越深地參與全球秩序重構的中國所需要。“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便為中國—第三世界歷史記憶的復蘇和文學關系的重振提供了現(xiàn)實的推動力。但是,對于第三世界文學的譯介和研究,究竟會是按照美國的區(qū)域研究模式提供決策參考的材料,還是迎合文學市場對于異域風情的消費需求,抑或向頹唐的當代中國文學注入新鮮血液,又或以新的方式發(fā)揮某種政教功能,推動其受眾“關注反抗資本主義的邏輯”,“尋找另類的現(xiàn)代性方案”?因著這樣的問題,我們需要一再翻開《“邊境”之南》,在歷史和理論中尋找關于未來的啟示。
作者單位: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重慶大學共和國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陳琰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