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嘯波
無論是稚嫩無方的初學者,還是訓練有素的寫作者,想把人寫“活”,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寫“活”人,意味著寫作者必須具備細致的觀察、準確的把握和生動的再現(xiàn)能力,這其中蘊含著豐厚的積累、深刻的思考和精練的語言。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內蘊豐厚,中學生在閱讀時,可以從鮮活的人物形象、典型的活動環(huán)境與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等方面,體會技巧,汲取養(yǎng)分。
我們主張“讀經典,明章法,巧借鑒”,通過對文學名作的深入分析,學習寫人的技巧與方法,今天來談一談《聊齋志異·嬰寧》的讀寫心得。
一、“合格”容易平庸,“出格”才能出色
這篇膾炙人口的佳作,全文約四千字,為了讀者能夠更透徹地理解,先把《嬰寧》一文的故事梗概整理如下:
嬰寧,是狐貍和人所生的女兒,被托付給鬼母撫養(yǎng)。
她長承山村雨露,嬌憨天真,一笑生神。
嬰寧十六歲時,上元節(jié)外出踏青,引來了對她一見鐘情的書生王子服,經過幾番曲折,最后帶她回到王家成婚。
因厭惡覬覦她美色的西鄰之子,惡作劇般設局,害死了好色者,惹出人命官司,受到婆母訓斥,嬰寧發(fā)誓從此不笑。
一年后,嬰寧生了個兒子,也很愛笑,很有母親當年的樣子。
《嬰寧》一文,情節(jié)并不復雜跌宕。男一號王子服,文才不出眾,武藝不高強,性格更不鮮明,自始至終都只是嬰寧的陪襯。女一號嬰寧,容華絕代,笑容可掬。
這是一個典型的人狐戀故事,乍一看似乎無足稱道,可是,自《聊齋志異》成書以來,嬰寧形象卻深入人心,光彩熠熠。這說起來有些奇怪,嬰寧相貌雖美,可古往今來美麗女子并不少,單是《聊齋志異》一書,楚楚動人的狐仙就很多,那么,少女嬰寧為什么如此膾炙人口呢?原因當然很多,依我所見,最主要的是作者對嬰寧的出“格”寫法——笑語嫣然。
所謂“格”,在書法中稱“格子”或“框”,在文學作品中稱“格式”或“度”。一般情況下,寫字應該在“格子”里,文學作品寫人敘事,也都沿用一個合適的“格式”,遵守一個合理的“度”。然而,藝術、文學有一個共通點:“格子”一旦固化,形式就開始腐朽;“格式”如果成熟,往往會泯滅個性。藝術與文學的生命,在于創(chuàng)新,需要在“守格”與“破格”中尋找平衡。僅僅滿足于合“格”,那只能收獲平庸;唯有謀求出“格”,那才可能出眾、出色。
嬰寧的“愛花、愛笑”,看似尋常的描寫,其實蘊含著很多強烈的“非常點”及“出格處”。
二、拈花,拈的什么花?緣何迷之拈花?
《嬰寧》的開頭,一個因“早孤”而渴望“愛”的書生王子服,上元節(jié)乘興獨自游逛,觀賞“如云”的“游女”,這就給嬰寧的活動留足了空間,請看嬰寧出場:
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
嬰寧一亮相,就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上元節(jié),也稱元宵節(jié),是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古代閨閣小姐出門觀燈,是深居簡出的女子難得的娛樂消遣,也是正常的社交活動。男女主角邂逅于上元節(jié),事屬尋常,頗為可信。
“攜婢”而出,賞花觀燈,可顧盼自若,可悄聲說話,一展嬌美體態(tài),一顯鶯聲燕語。這些是寫美人的經典“格式”,不算新鮮??墒?,“拈花”亮相就頗為出“格”。分析如下:
1.聚焦巧妙
“拈花”,把視覺焦點,移到很集中的小區(qū)域來。霎時,花香,花色,花形,花質,與一張俏臉彼此烘托。美麗“女郎”,花樣年華,人面鮮花,交相輝映;光彩奪目,爭妍斗艷,幻成一道靚麗的風景。
2.梅花有意
“梅”即“媒”也。據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所錄解縉聯(lián)姻的故事:
翁又曰:“何緣得佳偶?” 解亦遽答:“有幸遇良媒。”翁奇之,遂聯(lián)姻焉。
嬰寧自己拈梅花游覽,這難道不是隱約的暗喻?
下文中,當王子服再次找到嬰寧居處,嬰寧就拈著杏花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苯K于等到善良聰穎的郎君,的確應該拈一枝僥“幸”之至的杏花!真可謂:因何(荷)而得偶(藕)?有幸(杏)不須媒(梅)。
3.姿態(tài)優(yōu)雅
哪怕不提鮮花,單論一個“拈”,也顯出奇異。印象中的“拈花”,是非同尋常之舉:光潔的臉上綻放著微笑,潔白的雙手微微地翹起,拇指與中指輕輕地一碰,美麗的手掌盛開出蘭花?!澳椤保钤谂e重若輕,飄飄欲仙!那是何等清新,何等輕靈,何等優(yōu)雅,何等灑脫!紅塵中的凡夫俗子,誰能當?shù)闷疬@一“拈”?若用“折”“拿”“舉”“執(zhí)”“把”,則韻味全無。
嬰寧,不但有“迷之拈花”,更有“迷之微笑”。
三、顧笑,顧誰而笑?究竟吸引了誰?
愛花拈花,已經作了分析;嬰寧千嬌百媚的笑,更是值得細品。
登場時的“笑容可掬”,是面向所有觀眾的招牌式笑容??墒?,當嬰寧發(fā)覺書生王子服的凝視“注目不移”,這后面的寫法,就又可以說出“格”了。
女過去數(shù)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
簡約的文字,實在耐人尋味。
古代女子在公共場合,發(fā)覺有人盯著自己,理當收斂笑容,趕快離開。嬰寧也不例外,仿佛要急急忙忙離開了??墒牵斑^去數(shù)武”,“武”是半步。明清以降,以女子腳小為美。半步即碎步,碎步而前行,裊裊婷婷,恰似風擺楊柳,突顯婀娜身材。當然,這也在情理之中。
出“格”的是,初次相見,素昧平生,為什么罵人像“賊”?而且語帶尖刺,近乎失禮,是不是頗為唐突?
但實際上并不會,因為這一切,邂逅的一切,都洋溢在一片歡快的笑聲中,一切疑慮全在下文“笑語自去”中得以消解。
請看,嬰寧“顧婢曰”,這在和自己的“婢女”說話,誰讓你王子服偷聽呀?這“悄悄話”固然聲音比較大,讓王子服與眾多讀者都聽得真真切切,但這不還是“閨中密語”嗎?不僅如此,迎著“灼灼”賊光,嬰寧還“遺花地上”,這莫非是便于攜帶者睹花思人,以免讓人誤為春夢?古代男女相愛,彼此留下點物件作為定情物,是很常見的。若是不留一點東西給這個“目光灼灼”的小賊,怎么能讓這個“賊”輾轉反側,難消惦記呢?最妙的就是:“遺花”之后,巧笑倩兮,裊裊而去。東風夜放花千樹,笑語盈盈暗香去,魂牽夢縈的那人,自然會讓多情書生尋尋覓覓。
請問善良的讀者,愛笑的少女嬰寧,憨癡的外表下果真藏著一顆毫無城府的心嗎?
“顧笑”,明里是對婢女,實則是對書生,笑倒的就是那個傻傻地渴望在上元節(jié)尋到真愛的王子服。所以,嬰寧的笑,是充滿魅力的笑,是意味深長的笑。試想,嬰寧身處荒野,自幼既無父母雙親,也無兄弟姐妹,如今鬼母已老,芳齡及笄,不趁大好春光,以無與倫比的笑,吸引一個有情郎,更有何托身之計?后來王子服苦尋嬰寧,大膽追求,有情人終成連理,就顯得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其實,蒲松齡在文末已經溫馨提醒我們了:“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p>
嬰寧是一個聰明活潑、肆意言笑、亦憨亦黠的少女,她不受封建禮教的約束,大膽追求自由幸福的愛情生活??此齐S和,其實極有主見;看似“全無心肝”,其實極有分寸;看似放蕩不羈,其實極為貞靜。
結合情節(jié)看,嬰寧以“隱笑、嗤笑、縱笑、狂笑、微笑”等千姿百態(tài)的“笑”,作為突破人心壁壘的“工具”,給文學史留下了千古不滅的美麗印象。
把人寫“活”,寫得栩栩如生令人難忘,讓讀者印象深刻,僅滿足于“合格”是不夠的,須有匠心獨運的“出格”,才可能創(chuàng)造出光彩奪目呼之欲出的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