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吳二寶倏地站起身來,沖著韓三爺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兩枚軍功章,在昏暗的屋里熠熠生輝。
宇高兄是縣里某局的副局長,但就是個副科級干部。然而,在一個人口百萬的大縣,從一個鄉(xiāng)村少年走到這個位置,也是了不起的了。有一次在一起小酌,他跟我講起他舅舅的故事。
我就這么一個舅舅,前兩年剛?cè)ナ馈Uf起他一生的愛好,就是好喝酒。村里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酒葫蘆。即便是早些年日子過得艱難,他也沒斷過酒,當(dāng)然那是供銷社里最低廉的山芋干酒,散裝的,五毛錢一斤。
我舅干莊稼活也是一把好手。早些年,每回下地干大活,也就是干那些出大力流大汗的活,比如三夏大忙收麥子、插秧,比如秋收割稻,比如寒冬天割蘆柴……這時候,他都會帶上一個酒葫蘆。這個酒葫蘆并不揣在身上,而是放在地頭上。
比方說這天是在大田里割麥子,我舅和幾個莊稼漢同時開鐮,從這邊地頭割到那邊地頭,再另起一垅,從那邊地頭割到這邊地頭,一個來回,刷刷刷,他就把人家甩下半程的距離。到了地頭,他直起腰,舒展一下身體,便拿起酒葫蘆,美美地犒勞自己,喝上一口。
那個擺在地頭上的酒葫蘆,成了他干活的強(qiáng)大動力。哪怕累得筋疲力盡,這口酒喝下去,我舅心里就像竄起一股火苗,身上就像擰緊了發(fā)條,油加上了,電充上了,血補(bǔ)上了,力氣又回來了。
我舅喝酒,對下酒菜從不講究,拍個黃瓜或炒個花生米,他就說了不得的好。日子艱難時,一根大蔥,一粒大鹽,照樣下酒。
我舅有兩個兒子,但沒有閨女,這是他一生的遺憾。閨女是爹的酒壇子,逢年過節(jié),閨女拎酒回門,是習(xí)俗也是情理。我舅說他沒這個命。他的兩個兒子,我的兩個表哥,我舅為他們蓋了宅院,娶了媳婦,分家自立門戶,他們卻沒給我舅買過一瓶酒!這樣的兒子,聽說在村里還不是少數(shù)……可悲可恨可嘆,不提他們了。
我是我舅的外甥,外甥是舅家一條狗。我知道我舅這點(diǎn)嗜好,每次去看他,一定會孝敬他一兩箱酒。你知道,現(xiàn)在這些白酒啊,低于百八十塊錢一瓶的,還真拿不出手。我送給我舅的酒,也就這個檔次的。但我舅卻一瓶也舍不得喝,全都拿到村里的小店,換成八塊錢一瓶的小燒喝。
這事我是后來知道的。我對我舅說,幾塊錢一瓶的白酒不能喝,都是酒精勾兌的,喝了傷身體。我舅說,外甥啊,你買這么貴的酒送給舅舅,孝心你舅領(lǐng)了,可你舅哪敢這樣遭踐呀,這要是喝刁嘴可了不得!你舅就喝幾塊錢一瓶的,一輩子喝順溜了,就這挺好。我想,那就這么辦,最差也要送十幾二十塊錢一瓶的二鍋頭吧,多送幾箱,牌子正宗,不會有假。哪知我舅連忙擺手,說外甥啊,你還是送那貴的給我,我自個兒拿去調(diào)換。我外甥是縣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孝敬我的當(dāng)然是高級酒,這全村上下沒有不知道的!我舅一臉陶醉。
我舅活了八十多歲,無疾而終,也算是喜喪。我接到報喪的電話,就開著車朝村里趕。到了舅家,我舅的遺體已經(jīng)穿了壽衣,安放在靈堂里。給我舅主持喪事的老人對我說,你舅已經(jīng)咽氣不短時間了,可是出了樁怪事。別人咽氣后,嘴也抿上了,眼也合上了,可你舅到現(xiàn)在還張著嘴睜著眼,怎么摸溜也不行,像是這凡間還有什么事情沒有了呀。我一看,還真是的,我舅死不瞑目、死不合嘴這是為什么?老人又說,你兩個表哥也都禱告過了,不管用,聽說你舅生前最看重你這個外甥,你再想想辦法。
我腦海里突然靈光一閃,舅舅啊,你這一生好酒,是不是凡間的酒還沒喝夠?
我趕緊跑到我的車跟前。是的,我的后車箱里有瓶好酒,我舅一輩子都沒喝過的好酒。我拿了酒跑到舅舅的靈前,啟開酒瓶,朝我舅的嘴里倒了一口酒。
我舅的喉嚨隱約動了一下,還隱約響起咕嚕一聲,我舅一直張著的嘴閉上了,眼睛也合上了,我舅舒舒坦坦地去了天國……
丑女情結(jié)
董之瑜如今是個成功人士。有次一起喝酒,他說,他的出身成分不好,父母原來都是小學(xué)教師,受牽連發(fā)配到生產(chǎn)隊(duì)勞動。那個年代,有一段往事,他至死難忘。下面就是他講述的這個影響他一生的往事。
我從上小學(xué)起,就懼怕上學(xué)。那時,貧下中農(nóng)子女上學(xué)是不用交學(xué)費(fèi)的,但四類分子的子女卻要交學(xué)費(fèi)。每次開學(xué)后,老師都要在課堂上強(qiáng)調(diào):四類分子子女聽好了,這兩天要把學(xué)雜費(fèi)帶來!不交學(xué)雜費(fèi)不準(zhǔn)上學(xué)!班上就我一個四類分子子女,全班同學(xué)鄙視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到我身上。那時雖然年少,可也要臉呀!我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十五歲那年我初中畢業(yè),考了全校最好成績,但還是因?yàn)槌煞謫栴},不準(zhǔn)我上高中了。實(shí)際上,那時我也認(rèn)命了,不想上學(xué)。我實(shí)在受不了每學(xué)期讓我交學(xué)費(fèi)時那種歧視的目光。我感到一種解脫。
回到家,我就是生產(chǎn)隊(duì)里一個整勞力,當(dāng)然是干最苦最累的活。這也沒什么,關(guān)鍵是我一年年長大了,婚姻問題又成了父母的心病。
記得我十八歲那年,有天夜里,我睡在西房,房里還有我的兩個弟弟,一個比我小三歲,一個比我小六歲,他們睡得跟豬一樣沉,我心里卻有種騷動,睡不著。忽然,聽到睡在東房的父母那邊傳出低低的聲音。先是母親的一聲嘆息:“小瑜今年十八了,要是找不到媳婦,過兩年就更難找了。南鄉(xiāng)他大姨頭晌跟我說,她那莊上有個閨女不錯,高個子,大眼睛,長得雪俊……”我聽得心里怦怦跳,興奮又緊張,這么好的條件,她能嫁給一個四類分子的子孫?果然,母親接下來嘆了口氣:“可惜是個啞巴……”我愣怔了一下,頭腦一片空白……這時,只聽一直沉默的父親說:“啞巴有什么不好?小瑜要能娶了她,往后兩人還不吵架哩……”是啊,啞巴有什么不好,這么漂亮的啞巴姑娘,我真想見一見。
可是,就是啞巴姑娘,人家父母也沒有同意。
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我把找對象的目標(biāo)放低,聾啞、麻子、瘸子……只要不是癱子瞎子,長得丑也沒關(guān)系。一時間,只要看到丑女,我便兩眼放光。用現(xiàn)在的話說,丑女才是我的菜!
咱莊的張三丫,稀稀的黃頭發(fā),蝦皮眼,大齜牙,塌鼻子……年齡還比我大三歲,我有意去接近她,朝她獻(xiàn)殷勤。我感覺她并不討厭我,好像對我也有點(diǎn)意思。沒想到,有一天,她找到我說,你跟董大扣捎個話兒……董大扣是我本家兄弟,他家成分是貧農(nóng),長得不如我,上學(xué)時還留了好幾級,那個笨啊……原來,她想讓我?guī)退罂鄞┽樢€。
唉,本莊最丑的女子都瞧不上我啊!
后來,咱莊的李秋生到外縣干瓦工,帶回來一個俊媳婦。莊上人說,李秋生是連哄帶騙,生米做成了熟飯,把人家姑娘弄到手,騙回來的。
我也萌生了外出干瓦工的想法。
于是,這年開春,我到鄰鄉(xiāng)的山口大隊(duì)干瓦工,認(rèn)識了在工地上做飯的江小芹。那是水利工地,修水渠,大伙兒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工地上的臨時工棚里。江小芹皮膚有點(diǎn)黑,偏胖,不算漂亮,但也不丑,比張三丫強(qiáng)多了。據(jù)說她父親還是大隊(duì)干部——想到這一點(diǎn),我心里有些發(fā)怵,遲遲不敢有所表示。倒是江小芹主動。她上午從莊上趕到工地,做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大伙兒吃過晚飯,她還要收拾一下才回去,這時天已黑下來,她回莊上要走四五里路。這天晚上,她對我說:“董之瑜,你能不能幫個忙,幫我朝莊上送一送……”這個忙我豈能不幫,夢寐以求啊!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江小芹說,董之瑜,你跟他們不一樣。我說,咋個不一樣?她說,就是不一樣嘛,你是個書生。
兩個年輕人,都有那個意思,關(guān)系迅速升溫,從牽個手,到摟摟抱抱,到親吻,有一次我差點(diǎn)就得手了,江小芹也沒拒絕……但關(guān)鍵時刻,我突然下不了手了。
我想到咱莊上剛發(fā)生的一件事。咱莊孫大明家是富農(nóng)成分,他和鄰莊的張翠花偷偷摸摸談戀愛,致使張翠花懷孕。張翠花的父母發(fā)現(xiàn)后,硬逼著女兒把孩子打掉,也不讓她嫁給孫大明。張翠花絕望之下,上吊自殺,一尸兩命,那個慘呀!
想到這兒,我害怕了,我怕害了江小芹。我寧愿打光棍,也不能害了人家。
江小芹見我這樣,覺得我不是輕浮之人,反而更喜歡我,執(zhí)意要帶我去她家里,見她父母。
我忐忑不安地到了江家。她家備了一桌菜,還有酒。
她父親是大隊(duì)會計(jì),叫江士錦。
席間,江士錦問我哪莊的,我照實(shí)回答。
江士錦“哦”了一聲,盯著我看,又問:“你爸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一下,硬著頭皮如實(shí)回答。
江士錦的臉色陡然沉了下來,一連串地問:“你爸是不是大個子?是不是原先當(dāng)過老師?……你家什么成分?”
我支吾著,語無倫次:“是,是……我家,我家成分……”
江士錦一拍桌子,大怒:“你什么玩意兒!你家是地主成分!你想找我閨女做親,門都沒有!滾遠(yuǎn)活的……”
我嚇得奪門而逃。
后來我才知道,江士錦和我父親是初中同學(xué)。
從那天起,江小芹不來工地做飯了,我也再也沒有見到她。
后來,你們也知道,時代變了,恢復(fù)了高考,我考上了大學(xué)。
上大學(xué)時,有個家境優(yōu)越的美麗姑娘看上了我,對我有所表示,但我裝聾作啞,不敢接受。我知道,曾經(jīng)的“丑女情結(jié)”已在我心里打上了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