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的愛情詩

黃 薇（福建師范大學(xué)，福建 福州 350009）

蘇曼殊在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上是一位具有獨特魅力和奇異色彩的詩人，他的獨特身份、獨特氣質(zhì)和他所處的獨特的時代，使得他的詩歌也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之美。其中最為集中的，而且也歷來最為人稱道的是他的愛情題材作品，即蘇曼殊的愛情詩。就蘇曼殊的詩歌而言，根據(jù)劉斯奮和馬以軍的統(tǒng)計，在蘇曼殊短暫的三十五年人生中，共得自作詩五十題一百零三首、斷句七聯(lián)，譯詩十一首。在這些詩作中，尤其是自作詩中，絕大多數(shù)是描寫其與其愛人之情事，或詠懷，或別離，或酬贈等。如與秦淮歌姬金鳳有關(guān)的有《有懷》（二首）、《集義山句懷金鳳》，與百助眉史（調(diào)箏人）有關(guān)的《為調(diào)箏人繪像》（二首）、《寄調(diào)箏人》（三首）《本事詩》（十首）、《調(diào)箏人將行，屬繪〈金粉江山圖〉，題贈二絕》、《題〈靜女調(diào)箏圖〉》，與花雪南有關(guān)的《何處》、《無題》（八首），《失題》《過若松町有感》《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櫻花落》是悼念已故日本情人靜子的，《東居雜詩》（十九首）是與蘇曼殊交往的日本女子有關(guān)。其他還有《游不忍池示仲兄》《芳草》《春日》《佳人》《碧闌》也都和愛情有關(guān)，但是具體對象已不可考。由此可見，蘇曼殊的愛情詩在他的詩作中占有相當(dāng)大一部分的比重。

蘇曼殊的人生不過短短的三十五年，而他的詩作，由于英年早逝，加上他自選極嚴(yán)，稍不合意者常即棄去，詩作大約散失很多，只留下了一百多首的詩歌，而在一百多首詩作中，竟然有大約一半都是愛情題材的詩作，其愛情詩“蒨麗綿眇”，不但數(shù)量多而且精麗纖巧，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這大概一部分原因是他自選極嚴(yán)，另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確實是個天才。柳亞子在《蘇曼殊之我觀》中評價道：“他的作詩，全不用心做作，全靠天才；他的詩完全是自然的流露?！彼膼矍樵娭詳?shù)量多，而且全發(fā)自自然，打動人心，也是因為蘇曼殊本人雖然只有三十五年的壽命，但是他的人生經(jīng)歷，尤其是在愛情經(jīng)歷上是十分豐富的。

蘇曼殊年輕的時候曾有過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初戀，這對他的打擊是很大的，他把這段經(jīng)歷影射進他的小說《斷鴻零雁記》，《斷鴻零雁記》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這樣的小說文風(fēng)也奠定了蘇曼殊愛情詩的主要情感基調(diào)，蘇曼殊的愛情詩的情感總是凄婉迷離的。對愛情他也總是抱有絕望的態(tài)度，他常常流連于秦樓楚館，歡愉放縱自己，和許多歌姬有過交往，如金鳳、調(diào)箏人、花雪南等，但是最終都以悲劇作結(jié)。他的詩作中滲透著對愛情、理想乃至對人生的絕望。蘇曼殊的愛情悲劇與他佛門弟子的身份、復(fù)雜的身世、獨特的時代背景有很大的關(guān)系，由此體現(xiàn)在他的詩作中的愛情，是非常復(fù)雜的愛，而非只是單純的男女情感。黃沛攻在《燕子龕詩序》中寫到：“不知者謂其詩哀艷淫冶，放蕩不羈，豈貧衲所宜有；其知者以為寄托綿邈，情致紆回，純祖香草美人遺意，疑屈子后身也?！碧K曼殊的愛情詩的內(nèi)涵是十分復(fù)雜的，蘇曼殊的愛情交織著與佛的矛盾，交織著身世飄零的悲哀，在時代背景下又有著家國的印記。

一、佛與愛的糾葛

蘇曼殊是一位僧人，雖然時有還俗，但是在他的骨子里他始終認為自己是一位佛門弟子，蘇曼殊之于佛，是為了在毫無希望的現(xiàn)實生活中尋求解脫，他對佛極為虔誠，因為虔誠，所以他的愛情總是在佛教的禁錮和個人的欲望之間掙扎，他的痛苦也來自于自由與禁錮之間的碰撞?！八笈潍@得美好愛情，但又受到了佛法的羈絆；試圖恪守佛門戒律的規(guī)定，但又為心中的情感所驅(qū)動。這沖突一直使他在一種極度痛苦的夾縫中苦苦掙扎。而當(dāng)他把這一郁積于胸的巨大的痛苦情感釋放出來時，便凝成了他那一首首‘用血淚購得來的’詩，同時也讓人們感受到了一個‘近代人’靈魂的躁動。”①這使得蘇曼殊的愛情詩往往充斥著佛與愛之間的糾葛，具有蘇曼殊詩獨特的特色。如《為調(diào)箏人繪像》：“收拾禪心侍鏡臺，沾泥殘絮有沉哀。湘弦灑遍胭脂淚，香火重生劫后灰。”這表現(xiàn)了蘇曼殊與調(diào)箏人之間的愛情和禪心之間的糾葛，先是“沾泥殘絮”喻心如死灰不復(fù)燃，而當(dāng)調(diào)箏人奏起箏樂，胭脂淚灑滿湘弦，詩人心又死灰復(fù)燃，“香火重生”了，這首詩生動地把這種復(fù)雜的心理糾葛和心理變化描寫出來了，運用了許多的佛家語如“禪心”“鏡臺”“香火”“劫后灰”等，將禪心與塵心相結(jié)合，描寫其沖突與變化，獨具特色。再如《有懷》：“天生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這描寫了詩人面對佛與愛的沖突的無可奈何之情。再如《寄調(diào)箏人》“禪心一任峨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jīng)眠”及《本事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錫歸來悔唔卿”。詩人不斷地掙扎在愛與佛之間，在詩歌中書寫他的愛情痛苦和對佛的愧疚之情。這種情感不失為他的愛情詩的一大特色，佛家語的運用，讓原本淫冶的艷情詩，脫去塵俗的味道，多了一層佛家哲理的意味，寫的是內(nèi)心的糾葛，表現(xiàn)的是凄婉的痛苦的愛情，這

種糾葛的情感在藝術(shù)上就具有審美意蘊。

二、身世飄零之悲與愛情

在蘇曼殊的一些愛情詩中，往往可以體會到詩人那種“想愛卻不敢愛”的心理狀態(tài)，詩人在面對愛情的美好的時候往往樂極生悲，對美好之物他總覺得難以把握，在情愛關(guān)系之中，蘇曼殊總是以悲觀的態(tài)度來面對。如《東居雜詩》：“異國名香莫浪偷，窺簾一笑意偏幽。明珠欲贈還惆悵，來歲雙星怕引愁?！备鶕?jù)這首詩的前面幾首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本是和這位日本女子兩情濃濃，但是到了這一首，詩人似乎突然就畏縮了，“明珠欲贈還惆悵”表現(xiàn)了想要確定關(guān)系卻又很猶豫的心理狀態(tài)，原因是怕隔著異國，最后這段感情也難以善終，詩人在經(jīng)歷多次的離別以后，似乎已經(jīng)怕了再經(jīng)歷這樣的分別。再如，“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攜手兩無期。遺珠有恨終歸海，睹物思人更可悲?！痹缴钊虢煌绞墙^望，甚至認為“人天攜手兩無期”，還設(shè)想了自己死后，睹物思人更加悲傷。還有“槭槭秋樹細雨時，天涯飄泊欲何之。空山流水無人跡，何處蛾眉有怨詞?！钡搅诉@一層已經(jīng)是完全把自己孤立了起來，詩人似乎從來都只是孤獨的一人。而那些美好的愛情終會逝去。其實，參考蘇曼殊的身世，蘇曼殊并沒有一個美好的童年，母親也過早地離開了他，初戀以悲劇結(jié)束，參加革命斗爭也屢屢遭遇失敗，一生居無定所，輾轉(zhuǎn)漂泊，流連花叢，放浪形骸，暴飲暴食，最后病死。早在《別云上人》他就描寫過自己四處漂泊的情況。在《東居雜詩》中，蘇曼殊將自己的身世飄零之悲和他的愛情結(jié)合在了一起，在描寫愛情的悲劇中，打入了自己身世飄零之悲，愛情的悲劇就不單單只是分手的心痛，還有詩人天涯漂泊、孤獨寂寞的哀傷意蘊。

三、愛國之情與愛情

蘇曼殊有著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感情，他是真正投入到革命運動當(dāng)中的，并且因為革命的果實被袁世凱竊取而感到悲憤。蘇曼殊在《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一詩中表現(xiàn)了自己反抗清王朝的態(tài)度。在處于中國資產(chǎn)階級舊民主主義革命的風(fēng)雨年代，每一位有志青年似乎都無法避免革命的洗禮，但是很少有蘇曼殊這樣，在愛情詩里都能體現(xiàn)他的誠摯的愛國之情。如《無題》：“水晶簾卷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只是銀鶯羞不語，恐妨重惹舊啼痕?！边@描寫了花雪南與曼殊在默叩國魂時的情景，花雪南也不好意思地停止了吹奏樂器，怕牽動了自己的悲傷情緒。由此可知，蘇曼殊與花雪南之間并非普通的男女關(guān)系，而是有共同理想的知己。蘇曼殊曾稱贊花雪南：“畢竟美人知愛國，自將銀管學(xué)南唐。” 可見花雪南本身也是愛國人士。再如《為玉鸞女弟繪扇》“疏柳盡含煙，似憐亡國苦”和《東居雜事》“流螢明滅夜悠悠，素女嬋娟不耐秋。相逢莫問人間事，故國傷心只淚流！”這表現(xiàn)了對袁世凱竊取政權(quán)的憤恨之情。《東居雜事》“誰知詞客蓬山里，煙雨樓臺夢六朝”，“猛憶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夢揚州”等都表達了對祖國故鄉(xiāng)的相思之情?！氨庵廴菖c知無計，兵火頭陀淚滿樽”表達了社會動蕩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和女郎雙雙歸隱的無奈。由此可見，蘇曼殊的愛情悲劇同他的時代背景也是有極大關(guān)系的。國將不國，何以家為？蘇曼殊一面沉湎于愛情世界的美好的同時，時不時的他那種憂心國家大事的心又突然提了上來，在他的愛情詩中時隱時現(xiàn)地存在著。這樣，家國之悲和愛情的悲劇又結(jié)合在了一起，加深了愛情詩悲劇的意蘊。這也是蘇曼殊愛情詩深婉凄迷的原因之一。黃沛攻在《燕子龕詩序》中寫道，“其知者以為寄托綿眇，情致紆回，純祖香草美人遺意，疑屈子后身也”，意為蘇曼殊詩繼承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手法，以寄托的手法以表對國家的憂心之情，是有一定道理的。

總之，蘇曼殊的愛情詩清艷明雋，蒨麗綿眇，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和豐富的思想意蘊。蘇曼殊的愛情詩不僅僅是單純的艷情詩句，它表現(xiàn)了佛與情之間的掙扎，將自身的身世之感與愛情的感傷相結(jié)合，在這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的愛情詩歌上也留下了家國的印記。蘇曼殊的愛情詩表達的是深刻的愛情悲劇，也是對人生、對國家的深沉哀痛之情。

注釋：

① 曾遠鴻.蘇曼殊詩歌的“情”“佛”沖突及意義[J].淮北煤師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2(02)：6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