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魚（花村記事之一）

秋夜，單身漢的老徐睡到半夜，醒后再無睡意，坐起來背靠床頭抽煙。睡不著，緣于一個叫英子的女人找老徐借錢，當(dāng)時老徐答應(yīng)的理直氣壯，如果不能兌現(xiàn)承諾，以后面見英子時就尷尬了。為此事，老徐厚著臉皮去找了幾個熟人，承諾手頭一寬裕馬上歸還，但八十年代初的花村，錢可不是那么好借的，人家除了說抱歉，就是攤開兩手，一副為難的模樣?；钊瞬荒茏屇虮锼溃咳瞬蝗缈孔约?。老徐決定這兩天下狠勁捉甲魚，送到街上出售將錢湊足，了卻這樁壓抑他的心思。

四十八歲的老徐，希望天快點放亮好出門，他不能扛著拍水盆摸黑走夜路，花村地處丘陵山區(qū)，如果磕個頭破血流或骨折躺在床上，那就難受了。都說單身漢吃白飯日子好過，其實老徐沒有攢錢，捉甲魚賺的錢基本上快活了嘴巴，每次去鎮(zhèn)上集市售完了甲魚，就去餐館喝酒，一碗青椒炒肉絲與一盤花生米是不可少的。沒人打擾，老徐悠哉游哉地慢慢獨酌。老徐不把自己喝醉，暈暈乎乎地回家。鎮(zhèn)上離老徐居住的花村一組走小路五公路，走穿過花村的連接縣城的沙子公路十公里，因此老徐一般選擇走小路，中途走累了坐在松樹下休息抽煙，待汗消失了再走。沒有老婆照顧，老徐有時饑一頓，有時飽餐一頓，同時有抽煙喝酒的陋習(xí)，老徐成為花村一組最瘦的人。又因為一年四季以捉甲魚為生，風(fēng)里來雨里去，黑臉好像抹了鍋灰，頭發(fā)無光澤，看上去比同齡人滄桑五歲。

老徐圖嘴巴快活不愛攢錢，住著兩間陳舊的磚瓦房，還是當(dāng)初與弟弟分家所得，多年來一直沒有修繕。堂屋大門上出現(xiàn)兩個拳頭大的窟窿，好心人要老徐堵上，這不是難事，從街上買回幾枚釘子，在花村一組隨便哪家屋場上檢回兩塊薄木板，用錘子哐哐哐就釘好了，可老徐聽而不聞，認(rèn)為自己死后不知歸誰所有，沒有費神的必要。家里沒人拾掇，有一股霉味，老徐聞習(xí)慣了，平時沒有感覺。花村一組的男人一般不去老徐家里坐，去坐的幾個男人，只想去抽老徐幾枝煙。老徐對于抽煙總不吝嗇，秉承煙酒不分家的古訓(xùn)。村里的女人都不去老徐家，只有一人是例外，去了說幾句話就走，她就是讓老徐此時愁著籌錢的英子。

老徐認(rèn)識英子那年剛好三十歲，相親三次失敗的他，這年春天經(jīng)媒人介紹與英子搞對象。但英子嫌老徐家里太貧困，又嫌老徐太瘦削，站在那兒像細(xì)長的釣魚桿，老氣橫氣的沒男人的氣派，說話聲音像公鴨嗓，聽著叫人不舒服。英子想，他的腰身沒有自己的腰身粗，婚后如何過日子啊，莊稼人靠力氣養(yǎng)活一家人。英子的瞧不起傷了老徐的心，回家后他在床上睜著眼睛睡了兩天兩夜，實在餓極了就進(jìn)廚房喝點稀飯再睡，兩眼里布滿了紅絲絲。從此后，再沒好心媒人給老徐提親，老徐也死了這份心。讓老徐實在尷尬的是，三年后，四處相親失敗的英子，竟然嫁給了花村一組西端的劉海。劉海與老徐年齡相近，一起長大的，劉海有幾斤幾兩，老徐一清二楚。老徐與英子的關(guān)系村里人都知道，實在讓老徐無地自容啊。所以劉海與英子結(jié)婚那天，劉海特意邀請老徐去喝喜酒，老徐嘴上答應(yīng)人卻跑出了村莊，在外面借宿一晚，次日上午回到村莊時，劉海家里的客人都散了。老徐在心里埋怨英子：哪里不是長著兩條腿的漢子？哪個村莊不比花村一組環(huán)境好？你為何偏偏嫁給劉海？劉海有什么呀，無非比我個頭高點，腰身粗點，力氣大點，家庭條件好點，可他有一件事不如我，在水里，我能憋三分鐘，劉海最多憋一分鐘就要將頭冒出水面呼吸。我能在水下面捉住甲魚，劉海就辦不到。從此一連幾年老徐總是回避英子，實在回避不了就當(dāng)英子是陌生人視若無睹。刻意的回避，有人開起了老徐與英子的玩笑。實話實說，老徐從內(nèi)心里喜歡英子，她性格直爽，快人快語，做事利索，長著一張旺夫的臉。一晃老徐四十歲，這年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老徐分得了二畝半的責(zé)任田?？吹芥?zhèn)上的集市上有人出售甲魚，不愁人買，價錢又好，比種田強(qiáng)，老徐就決定將田荒在那兒，一門心思捉甲魚。

想一想，能在水里憋三分鐘不浮出水面，再會跑的甲魚也難逃老徐的手掌。別看老徐身體瘦削，卻不怕冷，又經(jīng)得起在水中浸泡。一次，初冬時節(jié)，有人故意跟老徐打賭，說老徐若能跳進(jìn)一組門前堰塘里捉起一條甲魚，就給老徐十元錢。當(dāng)時花村趕一個人情兩元錢就夠了，這十元錢實在讓老徐羨慕。老徐聲明道：說話算數(shù)？那人把十元錢給證人拿著，重復(fù)一遍：男子漢大丈夫，食言與反悔不得好死，把腦殼割下來叫你當(dāng)夜壺。但前提是，你如果不能捉起一條甲魚，你得給我五元錢，你也要將五元錢交到證人手上?？磳Ψ椒€(wěn)操勝券的得意模樣，老徐把五元錢交給證人，然后脫掉外衣“撲嗵”跳進(jìn)了堰塘。在老徐脫外衣時，在場多人勸老徐不要意氣用事，冷天甲魚歸窩，哪里能抓到它？必輸無疑。他們不知老徐從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下水之后直接游向?qū)γ娲执蟮哪咀訕?，游到樹前將頭朝水中一鉆，整個人沒了影兒，水面上留著慢慢消散的漣漪。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突然老徐冒出腦袋，不說捉住了甲魚，也不說沒捉住甲魚，把兩只手放在水下游向眾人這邊。打賭者在老徐腦袋露出水面時說：贏定了。要從證人手上拿回自己的錢，并要拿走老徐的五元錢。證人說：不行，要等老徐上來之后證實真沒有捉住甲魚，你再把錢拿走也不遲。老徐也真夠逗的，到了堰塘邊才舉起手上的甲魚，它被老徐死死捏住脖子，四只腳伸直，一副可憐求饒的樣子。無疑老徐贏了，讓打賭者離開時憤怒道：媽的，大白天走路遇見鬼了！

一門心思捉甲魚提升了老徐的精氣神，他臉上有了笑容，抽的煙提了檔次，聽到的恭維話也多了。有人當(dāng)面老徐羨慕道：你現(xiàn)在好幸福啊，成天賺錢裝進(jìn)口袋，吃的好活的自在，死后變鬼都劃得來。老徐謙虛地說：單身漢吃白飯，沒有婆娘孩子拖累，生活是比你們過的好。老徐趕緊給對方一支煙抽。而英子，每次見到老徐去鎮(zhèn)上賣完甲魚，回來經(jīng)過她門前五十米處的稻場時，就站在那兒瞧，想到她現(xiàn)在三個孩子，她和劉海只能在田地刨食，家里經(jīng)濟(jì)拮據(jù)，就對老徐羨慕起來了。說真的，如果當(dāng)時她知道老徐會捉甲魚的手藝以后能排上大用場，當(dāng)時就不會那樣挑剔老徐了。這天，賣了甲魚歸來的老徐，回來時又經(jīng)過稻場，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英子，她竟然從草垛后面跑出來。英子說：你總是回避我，我橫想豎想沒有得罪你呀，你說我哪兒得罪你了？老徐說：你趕緊走吧，我孤家寡人，你是有夫之婦，別人看見了，于我影響小，于你影響大。性格大咧咧的英子見四處無人，生氣地說：你什么意思？晴天白日的又在稻場上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你不要用生氣地眼光瞧著我，婚姻要有緣分，我們沒有緣分才沒走到一起，這不能怪我，下輩子給你這個機(jī)會吧。老徐說：人哪有下輩子？英子笑說：那是跟你開個玩笑，我跟你商量個事，我看你的責(zé)任田長年累月長荒草，你捉甲魚日子過的滋潤，干脆把你的責(zé)任田租給我種，我每年給你五百斤凈米。我家劉海有力氣，又是種田好手，可勁沒地方使呀。這是雙全其美的事，但老徐說考慮考慮，過兩天再回復(fù)英子。英子等不及老徐考慮，次日晚餐特意燒了幾個菜，然后來請老徐去她家里喝兩杯酒。老徐不去，可經(jīng)不起英子那雙奪人心魄的眼睛，只好乖乖跟在英子后面走。路上，老徐對英子說：我家里有一股霉味，你以后要找我，就站在我家屋場上就行了。英子故意說：我沒有聞著霉味。再說我是中年婦女不是小姑娘，什么味也嚇不著我。英子的話剛落音，老徐返回家里，出來時手上提著一條伸頭的甲魚。英子笑說：你這是何必呢？老徐說：我不能空手去你家喝酒吧？英子說：你要這樣說我也不阻攔，今日一瞧，你老徐人瘦腦子不糊涂。這話的意思老徐沒想明白。這晚老徐與劉海興致很好，僅有的半瓶酒被二人喝的瓶底朝天，老徐爽快答應(yīng)英子所提之事，并表態(tài)每年少要一百斤凈米。英子知道老徐的心思，送老徐回家時走到外面，見劉海沒跟出來，就小聲對老徐說：你是單身漢，出門捉了甲魚回家不想燒飯，就到我家來吃一口熱飯。這話讓老徐聽著好溫暖。但這話還是被劉海聽見了，一會英子返回家里遭到劉海埋怨：他臉皮厚，你那樣一說，搞不好他以后真的天天來我家，那就麻煩了。英子生氣道：你真是個豬腦殼，就怕他不來哩，他來一定不會空手，至少帶來一條甲魚吧，你的一碗飯能頂一條甲魚錢嗎？你知道現(xiàn)在甲魚賣多少錢一斤？英子真的料事如神，以后老徐捉了甲魚回家不想燒飯，就提著一條甲魚來到英子家里蹭飯，村民們看在眼里，想到劉海不說什么，估計老徐對英子只是一廂情愿。其實老徐對英子沒有非分之想，只想蹭飯時多看英子幾眼，圖個眼睛快活，英子就借此讓老徐對她言聽計從，拿她的話當(dāng)圣旨，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一聲悠長的鳴聲。是鄰居老張家那只雄雞發(fā)出來的。一會天亮了，老徐洗臉吃了早餐，然后出門，將涂著桐油的拍水盆的盆柄牢牢杠在肩上，將荊條編織的裝甲魚的背簍掛在拍水盆杯柄的另一端。老徐一手握在拍水盆的盆柄上，空著的那只手為他抽煙服務(wù)。于是出現(xiàn)獨有的風(fēng)景了，老徐腳步不快不慢地走，一走身子兩邊搖晃，背簍與拍水盆跟著搖晃，保持一致的節(jié)奏，讓花村一組的孩子們百看不厭。平時到了其它的組，老徐后面總跟著一群孩子嘰嘰喳喳，有的歡呼雀躍，想一睹老徐捉甲魚時的能耐。一年四季，老徐這道風(fēng)景，總在花村以外的方圓二十公里內(nèi)的村莊里出現(xiàn)，即便風(fēng)景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的山崗上，人們也知道捉甲魚的老徐來了。于是提到甲魚，人們就想到了老徐，想到了老徐，人們就想到了甲魚，二者融為了一體。

一個小時后，老徐出現(xiàn)在花村七組的對門山上。七組的孩子們歡呼雀躍，陸續(xù)跑到七組灣前的堰塘邊。甲魚！甲魚！孩子們不停地喊道。有幾個沒去責(zé)任田勞動的村民，也往堰塘邊集聚。有人說老徐也是一天天顯老了，腳步遲緩了，沒有早些年腳步那樣有力了，想不到捉甲魚也能把人捉老。

堰塘靠東的位置，埂上長著三棵粗大的木子樹，沒有人知道它們生長于哪個年代。它們粗壯的樹根長在堰埂的泥土里，有的裸露在外。老徐熟悉木子樹根部下面的洞穴，它們是藏甲魚的好地方。老徐多次鉆進(jìn)這些洞里捉甲魚，每次都有收獲。憑經(jīng)驗判斷，老徐認(rèn)為今日在這些洞里能獲得可觀的收獲。老徐脫衣時，孩子們的歡呼聲更大了。有人沖老徐說：都秋天了，水變涼了，你不怕感冒嗎？老徐笑說：冬天我也不怕，多年練出來的。捉甲魚的方法多種，有針釣法、鉤釣法與籠捕法等等，但老徐有自己的一套。老徐在三棵木子樹之間來回走了一趟，仔細(xì)觀察，見水面上有連續(xù)不斷的泡沫，便笑了。接著，老徐下到水里舉起拍水盆拍擊水面，蓬蓬之聲響徹在村莊上空，水面上濺起激烈的浪花，老徐臉上沾滿了水珠。幾分鐘后，老徐放下拍水盆鉆入水下。孩子們靜靜瞧著老徐消失的水面慢慢不見了水泡，平靜了。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水面上依然不見老徐的腦袋，孩子們屏氣凝神，擔(dān)心老徐出了事故?？纱笕藗兡樕届o，知道老徐的能耐。突然老徐的腦袋冒出水面，濕頭發(fā)耷拉在額上，閉著雙眼舉起了兩手。孩子們剎那間歡呼了，看見老徐一手捉住一條甲魚。好大的甲魚，在掙扎，但沒用，老徐的手指像鉗子一般。把甲魚放進(jìn)背簍里，老徐再次到水里拍起了拍水盆，蓬蓬之聲再次響在村莊上空，接著老徐的腦袋又沒入水下，冒出腦袋時，一手捉著一條甲魚，放進(jìn)背簍時，老徐心里樂道：今日來對地方了，這次不會對英子食言了。想到英子，老徐捉甲魚的勁頭更大了。兩個小時后，待老徐穿上衣服時，背簍里裝了一半的甲魚。好。老徐喜笑顏開。眾人也為老徐喝彩。老徐趕緊過去給抽煙的人散煙。有人問老徐：捉這么多甲魚回家吃得完嗎？老徐說：我沒種田，賣點錢購米吃。大家就羨慕老徐的手藝好。

收獲已可觀，是回家還是繼續(xù)捉甲魚？與此堰塘相距五百米有一堰塘，七組村民稱它為藕堰，以旺盛長藕而得名，卻也是生長甲魚的好地方。老徐想，就背簍里的甲魚，出售之后不能湊足英子那筆錢，又擔(dān)心天變一時明天不能捉甲魚，于是老徐決定去藕堰再捉甲魚，待背簍裝滿甲魚后再回家。不一會，藕堰里又響起拍水盆的聲音，孩子們又跟過來看熱鬧……

把兩個堰塘的浸泡時間加起來，時間如此之長，于老徐還是第一次。激情來自英子。每捉一條甲魚放進(jìn)背簍，英子微笑的模樣就在老徐眼前晃著，讓老徐不由又跳進(jìn)了水中。長時間浸泡水中的害處老徐一清二楚，可他就是控制不住捉甲魚的欲望。有村民訕笑老徐捉甲魚不要命，又提醒老徐是初秋不是盛夏，小心濕氣浸入骨髓。老徐還是那句話，賣了甲魚買點米吃。人不能不吃米。到了午飯時，老徐還在藕堰捉甲魚，腦袋一會出現(xiàn)在水面這一處，一會兒出現(xiàn)在水面另一處，但孩子們沒有興趣再看了，視覺疲勞了，肚子也餓了，都回家吃午飯去了。而老徐，實在疲憊時才從水里走到堰埂上，穿衣時發(fā)現(xiàn)，肌皮變了顏色，黑色不是黑色，烏色不是烏色，青色不是青色，究竟是什么顏色他也說不清楚。手上與腿上的汗毛顯得可憐，手心皺紋變得粗魯噴張。老徐自語道：今日在水里浸泡時間真的太長了。但望著背簍里可觀的甲魚，老徐禁不住笑了，一笑，重重打了一個噴嚏，“啊嚏”聲嚇得背簍里的甲魚趕緊縮回伸出的腦袋。

老徐回家填飽肚子就去了鎮(zhèn)上，售完甲魚沒進(jìn)餐館喝酒，回家走到稻場時，英子在她家門前向老徐招手，要老徐去她家里坐一會。熟悉的聲音一進(jìn)耳，老徐就有全身沸騰的感覺。但老徐站在那兒，把口袋里的錢拿出來數(shù)了數(shù)，還差十元才能湊足英子的錢，于是沖英子說先回家一趟再來。英子懂的，笑了。

因為家里沒留下一條甲魚，傍晚老徐去英子家里時只能兩手空空。英子的堂屋與廚房里都亮著煤油燈。老徐聞到了臘肉的香味。這是增加食欲的香味，好。劉海告訴老徐：家里哪有臘肉，是英子特意從街上買回的新鮮豬肉，還有酒。老徐問有客人嗎？英子趕緊從廚房出來答話：你就是客人。不一會將燒好的飯菜端上飯桌。飯前，老徐將錢當(dāng)著劉海的面數(shù)給英子，英子笑說：真是有心人，還提前了一天，我天天愁著啊。借一年，明年下秋收獲了一定還你。劉海知道這筆錢的用途太重要，對老徐感激不盡。喝酒的時候，老徐突感身體不適。英子認(rèn)為老徐感冒了，不讓劉海攀老徐再喝酒，要老徐吃飯后回家休息，蒙頭好好睡一覺。

老徐睡到次日上午還感全身乏力。天上云彩散去，太陽出來了，照在老徐的大門上，也照在拍水盆上。鄰居老張去責(zé)任田經(jīng)過老徐屋場，見拍水盆放在家門前，就奇怪地前去推了幾下老徐的大門，卻反閂著，趕緊走到老徐臥室窗前探視，發(fā)現(xiàn)老徐睡在床上。老張說：病了？老徐說：感冒了。老張嘆息道：你是一頭豬，笨的讓人無話可說。色字頭上一把刀。老徐掙扎著坐起，質(zhì)問道：你什么意思呀？老張生氣道：昨天我看見你背著一背簍甲魚，壓得腿桿子打顫，是不是丟進(jìn)井坑里去了？那井水不好喝，小心淹死在井水里?？纯船F(xiàn)在感冒了哪個來看你？笨的像一頭豬。老徐生氣道：我想當(dāng)一頭豬，與你沒有相干！老張尷尬地走了。

中午，老徐的大門還關(guān)著。英子與劉海一起來看望老徐。老徐下床開門。英子說：病了要去看醫(yī)生，打針吃藥，不能在家里硬撐著。老徐咳嗽起來，瘦腰彎曲。劉海說：你年輕時瘦，按說男人到了這個歲數(shù)應(yīng)該發(fā)福了，可你還是這樣瘦。英子對劉海生氣地說：看看你，腰身粗的像水桶，這輩子如果沒有我，你跟老徐一樣瘦。你腿長，現(xiàn)在就去村衛(wèi)生室給老徐拿感冒藥。劉海瞧了一眼英子，想說什么，嘴巴張開又閉上了。老徐說：我自己去拿，我還要打針，覺得這次感冒比平時不一樣，從沒有這么厲害過，冷是一方面，關(guān)鍵是心里難受，想嘔吐又嘔吐不出來。英子去老徐廚房給老徐弄點吃的，可廚房亂七八糟，灶臺上放著沒洗的飯碗，留有老鼠爬過的痕跡。霉味重，灶臺邊的木格窗子太小了。英子趕緊出來對老徐說：走，你現(xiàn)在就去村衛(wèi)生所，不能再拖了。話音剛落，老徐“啊嚏”一聲。劉海借此跑出了老徐的家門。

村衛(wèi)生所在村辦公室的旁邊，老徐去時要經(jīng)過英子的屋側(cè)，此處有一條直達(dá)村衛(wèi)生所的小路。想到昨晚那筆錢，想到以后家里還需要老徐給予幫助，英子就要老徐到她家里坐一會，給老徐燒點吃的。人是鐵，飯是鋼，不能一直餓著。劉海去了責(zé)任田。老徐瞧著劉海的背影說真沒胃口。英子就用特殊的眼光瞧老徐，這一瞧，原要咳嗽的老徐止了咳嗽，乖乖坐在椅上。一會，英子從廚房端出一碗加了紅糖的荷包蛋。老徐瞧了一眼英子。英子說：快趁熱吃下。你對我的家庭是有貢獻(xiàn)的。老徐想，至少這個家庭沒少吃他的甲魚，相比甲魚，這荷包蛋就吃的心安理得了。

老徐去村衛(wèi)生室打針時，英子囑咐道：晚上來我家吃晚飯，我多加半碗米。老徐點頭。然而打針吃了止咳藥，燒是退了，咳嗽卻依舊。回家路上讓秋天傍晚的涼風(fēng)一吹，咳嗽越發(fā)厲害，一咳嗽瘦腰彎的像箭弓，身子站直時臉色蒼白，氣喘吁吁。氣息緩和后老徐怪自己貪心過重，如果不去那個藕堰捉甲魚就不會感冒，也不會咳嗽了。想到這個樣子去英子家里吃晚飯尷尬，老徐直接回家了，走到老張屋場上，老徐重重“啊嚏”一聲，咳嗽又讓瘦腰彎了下去。老張說：回家蓋兩床被子發(fā)汗比打針強(qiáng)。井水不是那樣好喝的。老徐聽著“井水”二字實在逆耳，沖老張瞪眼：你不要嘴里老是噴屎團(tuán)子，就不能說句人話嗎？老——不等那個“子”字出口腔，老張黑起臉，遞上一個阻擋的手勢。老徐就把那個字咽回了肚里。老張說：你那點破事哪個不知？沒有不漏風(fēng)的墻。你若不講鄰里之間的和睦，我比你更能抹下臉來。老徐不想與老張計較，心想人嘴兩張皮，說就說唄，能把單身漢說到哪去？但一回家躺在床上，老徐就怒道：老張你個龜孫子，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哪天——

其實老徐能理解老張善良的提醒，比如攢錢養(yǎng)老，人怕老來窮，但老徐就是聽不得“井水”二字，不能把他與英子扯在一起，他倆真是清白的。

晚飯時，劉海與英子送來了晚餐。壓著兩床被子發(fā)汗的老徐央求他們：明天不要來了，這樣不好。我明天要去捉甲魚。英子勸老徐感冒不痊愈不要去，甲魚哪天都能捉，錢沒有了可以再掙，命沒有了就什么都完了。老徐催夫妻倆快走，他憋不住“啊嚏”一聲，于是英子和劉海出來了。次日英子真的沒來看老徐，老徐也沒去捉甲魚，他全身酸軟的厲害。又去村衛(wèi)生室打針拿了藥，見村衛(wèi)生室代售面條，回家時帶回了五把，夠他吃三天的。三天后，老徐感覺好多了，只是不浸風(fēng)就不咳嗽，一浸風(fēng)就咳嗽起來。晚上天涼，老徐睡在床上有時也咳嗽，咳醒后睡不著，只好披衣坐起抽煙，一抽煙又咳嗽，一咳嗽就喘息。老徐想，這個樣子怎么能捉甲魚呢？如果在水下咳嗽可就麻煩了，于是老徐又連續(xù)吃了幾天止咳藥，不咳嗽了。這天秋陽高照，老徐去捉甲魚，可從水里一上來又咳嗽，瘦黑的臉竟然咳紅了。讓老徐不解的是回家睡一覺，不下水捉甲魚，他就不咳嗽。這是什么原因呢？老徐來村衛(wèi)生所咨詢醫(yī)生。醫(yī)生問老徐想長壽還是想短壽？老徐笑說：當(dāng)然想長壽，人之常情。醫(yī)生說：想長壽就要聽我的，天涼時不要捉甲魚，天熱時再去捉。見老徐睜大眼睛，醫(yī)生就進(jìn)一步作說明，說的有根有據(jù)，老徐聽著聽著突然倒在地上，絕望地說：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自此后，老徐要回了自己的責(zé)任田，氣溫高的時候去捉甲魚，賣了甲魚再不去餐館喝酒，開始抽廉價紙煙。因日子過的艱苦，再不想見到英子，豈知英子也不想再理睬老徐。老徐的咳嗽并沒有因為天涼不捉甲魚而消失，冬夜里寒氣重，老徐睡在被子里偶爾也咳嗽，咳嗽聲在夜深人靜時清晰，飄進(jìn)隔壁老張耳里，影響老張睡眠，老張一煩就罵：媽的個X，都是甲魚惹的禍！

作者簡介：徐宗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幸福河》 （上下冊） 《幸福村里的光棍》及作品集《小站背后的秘密》 《突然長大》等八部。作品散見《神州》 《北方文學(xué)》 《鴨綠江》 《名家名作》 《散文百家》 《長江叢刊》 《青春歲月》 《牡丹》 《青年文學(xué)家》 《唐山文學(xué)》 《小說月刊》 《參花》 《資治文摘》等多種報刊雜志;其作品集進(jìn)入書香中國、廣東省教育廳指定的中學(xué)生閱讀平臺，中短篇小說參評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F(xiàn)供職于《編鐘之聲》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