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青,張曉輝
基層公安機關的日常履職圍繞三種主要模式展開:一是數量化的任務分解機制,各級黨委政府把發(fā)展目標和上級任務進行量化分解,通過簽訂責任狀的形式,層層分解到下級組織和個人,要求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完成;二是共同參與的問題解決機制,應對臨時性重大任務或工作,抽調人員或者整個部門一起行動;三是物質化的多層次評價體系,對于完成指標任務的組織和個人給予精神或物質獎勵,對于一些沒有完成重要任務的組織和個人實行“一票否決”制,即一旦某項任務沒有達標,則其全年的工作成績?yōu)榱?,不能獲得任何先進稱號和獎勵。這其中,對于基層工作影響最大的是工作任務的數量化分解方式。
從制度設計看,在責任的落實和政策的執(zhí)行效率上,數字化的任務分解與計劃經濟時代的模式非常類似,層層下壓的體制與科層制自然對接,具體數字和評價體系與科學和理性的管理方式追求相一致。(1)參見李海青等《壓力型體制的治理限度及其調適》,《理論視野》2017年第9期。當前,隨著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的現代化需要,體制機制的變革調試成為了迫切的需求,有學者就指出,數字指標是用理性、科學、現代化的數字外觀,掩蓋了社會科學管理領域技術上的不成熟。這不僅可能導致行動結果偏離既定目標,甚至還會產生事與愿違的結果,與其伴生的是短視性決策、選擇性執(zhí)行、曲意迎合、避責卸責等行為。(2)參見馬雪松等《現代國家治理視域下壓力型體制的責任政治邏輯》,《云南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
從調查的情況來看,公安部門作為強力的執(zhí)法部門,其內部的數字任務運作是更為明顯的。各級公安機關作為保穩(wěn)定、保平安的主力部門,歷來都承受著來自當地黨委政府和上級公安機關的雙重壓力。學者易江波通過對基層公安機關辦理毒品案件過程的觀察后認為,各辦案單位數字任務的“比學趕超”,導致演變出兩種異象——任務導向的執(zhí)法,以及提供執(zhí)法情報的線人掌控了執(zhí)法節(jié)奏,甚至導致線人營生悄然而生,(3)參見易江波《被數字形塑的生活:指標督責型治理下的基層生存狀況——以派出所辦理吸毒案件的參與觀察為基礎》,《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11年第5期。執(zhí)法權威和公正受損。這種情況不僅存在于毒品案件這一類案件中,經過量化處理的數字任務是基層公安機關(特別是派出所)得以運轉的核心,需要引起更多的重視。應當說,數字任務有其歷史淵源,有學者從中國傳統(tǒng)治國思想中的“治”與“術”來分析,(4)參見易江波《法家式的“在數字上管理”——析〈商君書〉的“數”治思想》,《理論月刊》2003年第3期。亦有學者結合西方管理學的“績效”考核制度來尋求其合理性。本文將視角聚焦到公安派出所,選取了我國西部地區(qū)省會城市城郊結合部的、治安狀況較為復雜的J街道的三個派出所進行實地觀察,重點關注其中的J派出所在數字任務下的運作機制,時段為2011年至2019年。
按照現行公安機關的層級制度,派出所的上級是其所屬區(qū)縣的公安分局,派出所的機構名稱雖然還帶有公安局派出機構的意味,但2002年后,公安系統(tǒng)內部已經將派出所定位為集防范、管理、打擊、服務于一體的基層綜合性戰(zhàn)斗實體。因此,派出所作為基層的執(zhí)法實體承擔著較多的工作,其上級公安分局是主要的工作部署部門。經過公安分局量化分解后的壓力,不再單純依靠文件部署或工作指導方式下達,而是依靠明確的數字任務來表達。
1.壓力傳遞的數字載體——常量與任務量。所謂常量指,派出所轄區(qū)治安狀況穩(wěn)定時普通刑事案件和治安案件發(fā)案的數量,是派出所轄區(qū)一個月內被允許發(fā)生案件的最高值。2012年至2015年,分局核定J派出所每月盜竊案件發(fā)案120件以下,“兩搶”案件發(fā)案4件以下屬于治安狀況平穩(wěn)。因此,120件盜竊案件和4件“兩搶”案件就成為了J派出所每個月的常量。常量在派出所內會被細化分配,如一個警區(qū)每月盜竊案件常量40件,“兩搶”案件1件,相應警區(qū)的民警要盡力將發(fā)案數量遏制在常量以下。2016年底,分局改變了常量的計算方法,以每日接到的報警數量為常量,核定J派出所每日接報警3起(包括刑事案件、治安案件或其他求助型報警),每月共90~93起。同時,案件數量也不僅僅局限在街面犯罪,而是擴大到各類案件。
任務量則是指每個月派出所完成刑事案件和治安案件辦理數量的最低值,主要指案件辦理數量,偶爾也會出現一些非案件任務量,如戶籍管理和轄區(qū)基礎數據統(tǒng)計的任務量。2012~2014年,J派出所的任務量為每個月刑事案件立案起訴3件、辦理治安案件3件。該任務量被分配到每個組、每個人,如刑偵隊的兩個組,每組每月完成1.5件立案起訴,以及治安隊的兩個組,每組每月辦理1.5件治安案件。為了保證案件辦理任務量能完成,派出所的社區(qū)民警也被分配了輔助任務量,如每人每月要提供給刑偵、治安民警若干條能核實的案件線索??傮w上看,從所長到普通民警都深陷在這兩組數字任務中,任何新進的民警或輔警都必須迅速地習慣這種數字話語體系,否則就不能了解派出所的核心工作,也無法體會派出所的各個機構、每個民警每一天處于何種境遇中。
2.壓力傳遞的途徑——各類會議。常量和任務量不會在書面文件中下達,只會在會議上口頭下達,且并非下達一次,而是每天都會在會議上提及并統(tǒng)計。派出所每天日常工作的第一件事是組織全所民警召開交班會,會上,所長聽取值班員匯報前一天的處警情況,簡短的匯報結束后,所長會在交班會上不厭其煩地詢問每個警區(qū)是否“超常量”,每一個組是否完成了“任務量”,然后在全所民警面前施壓,如果所長外出開會,教導員必須代為履行該項職責。視頻會則是分局每半月召開一次的例行會議,分局所轄的派出所領導到主會場,普通民警通過視頻會議系統(tǒng)在派出所會議室開會。每次視頻會都要通報各個派出所半個月內各類刑事案件、治安案件任務完成情況,以及辦案規(guī)范評分等10多種數據排名情況,并從第一名逐一通報至最后一名,排名最后的所長和辦案中隊長要上臺做檢討。通常,主會場的氣氛凝重,而分會場則不然,因為幾個小時的會議一般要通報幾百個數據,真正與民警個人工作密切相關的數字不多。
3.派出所日常工作量化的特點。首先,數字任務在特定場合完成施壓。數字任務分解到人還不足以完成壓力傳導過程,還需要在一定的場合被反復的提及,各種會議就是理想的加壓泵。上文提到的交班會對派出所內普通民警的施壓效果較好,而視頻會雖然對派出所所長起到了作用,但對普通民警效果并不理想,反而讓普通民警對數字產生了麻木和疏離。值得注意的是,所長承受壓力的場合范圍在不斷擴大,2016年底,除了半月一次的視頻會,每晚所長必須至分局參加工作會;2017年分局建立所長微信群,群內隨時通報各派出所超出常量的部分,伴隨著這些交流平臺的增加,分局向派出所傳導壓力的場合不斷拓展。
其次,與數字任務相關的激勵制度并未穩(wěn)定。用一套評價體系來保障數字指標的完成是數字任務下派出所運行的特點,但是在派出所運行過程中,壓力與獎懲的對應并未形成制度。獎懲計算方式經常變化,這種不穩(wěn)定性會降低民警完成任務的積極性。由于全年需要計算的數字任務太多,日常任務完成情況需要進行多種方式的折算后,才能間接體現在年度評優(yōu)的總成績中,直觀性較差,通常只有負責統(tǒng)計的內勤民警知道復雜的計算方式,普通民警甚至所領導都不清楚年度評優(yōu)時,自己的派出所是輸在哪個環(huán)節(jié),這也加劇了民警對數字的疏離。為了能使壓力更加直觀明確,各派出所曾多次嘗試將數字任務與普通民警的收入掛鉤,部分派出所也制訂了類似的內部規(guī)定。
最后,數字任務的無法完成會影響民警的崗位分配。數字任務一旦分配至個人,就與民警榮譽甚至今后的崗位密切關聯。由于影響到全所的工作排名,長期完不成任務的民警會被所長在交班會上點名批評,個別完不成任務的民警會被調換到治安狀況相對好些的警區(qū),或者是被安排與能力較強的民警搭檔共同完成任務。而如果長期得不到所長的認可,民警最終會被放到邊緣化的職位上,而崗位調整會影響民警的個人晉升空間,但不會導致民警被辭退。
除了上述日常壓力,公安機關的數字任務運作主要體現在各類專項行動之中。運動型治理和管理方式是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遺留方式,(5)參見吳 毅《小鎮(zhèn)喧囂:一個鄉(xiāng)鎮(zhèn)政治運作的演繹與闡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41頁。公安機關從軍隊中脫胎而來,帶有強力集權、命令式運作的特征,雖然這種方式隨著現代管理理念的逐步推廣受到各方詬病,但在時間緊、任務重的高壓時刻,運動型的方式在基層公安機關依舊找到了樂土。2011年,J派出所根據分局的部署,參與了6次專項行動,平均每項行動持續(xù)71天,行動內容主要圍繞打擊街面犯罪和社會治安問題展開。2016年參與專項行動5次,平均每次專項行動持續(xù)303天,且大部分專項行動是跨年度任務。2019年,J派出所參與的專項行動次數升至全年17次,平均每次行動持續(xù)246天,行動內容從傳統(tǒng)的“掃黃打非”到消防安全整治、校園食品安全整治、固體廢舊金屬污染違法犯罪整治等,范圍更加廣泛,可以看出,專項行動在基層公安機關是較為普遍的運行模式。
圖1:J派出所參加各類專項行動統(tǒng)計圖(2011-2019年)
數據來源:根據筆者的實地調查整理。
派出所的日常運行中通常貫穿著數字指標確定、任務確定、完成、評價4個階段。但拉鋸時間相對較長。而在派出所的專項行動中,這4個階段以更簡短、更集中、更引人注目的方式被呈現出來。以2012年區(qū)公安分局組織開展的今冬明春“百日行動”為例,“行動方案”“考評辦法”“排名表”是專項行動的“三板斧”,分別體現了提要求、定任務、階段考核幾個進程,最后行動完成時,會有相應的表彰會議或通報表揚文件,將專項行動推向高潮。在該次行動的考評辦法中,行動目標被轉換為五類數字任務,即盜搶打處、收銷贓打處、打四黑除四害(6)“四黑”指制售假劣食品藥品的“黑作坊”、制售假劣生產生活資料的“黑工廠”、收贓銷贓的“黑市場”和涉黃涉賭涉毒的“黑窩點”;“四害”指害百姓、害家庭、害社會、害國家。處罰、強戒(7)強制隔離戒毒處罰任務的簡稱。任務、治安拘留。每個派出所都被分配了任務量,每超額完成一名加1分,每差一名扣1分。
專項行動開始后,排名表每10天發(fā)布一次,并將文字要求轉化成了數字成果。J派出所在行動中期曾經一度名列全分局22個派出所中的第2名(見表1),但是到專項行動結束時又退到第9名,因此未得到表彰也沒有被通報批評。
表1:百日行動派出所考核排名表(中期前三名)
數據來源:根據筆者在J派出所的調查所得整理。
僅此一個專項行動,派出所就有如此繁雜的指標任務要完成,而J派出所從2011年至2019年共參加了67個專項行動,每個專項行動都是按照上述例子分步驟完成的,因此,派出所始終處在各種數字任務、階段性評比、階段性排名中。年終不但要把日常完成的任務量計算出來,還要再折合出各個階段的專項行動完成分數,復雜的統(tǒng)計工作讓普通民警只能望數興嘆。
壓力的傳導并非一以貫之。以2017年公安部部署的全國性專項行動和J派出所參與的專項行動為例對比可發(fā)現,公安部部署的專項行動和基層派出所參與的專項行動并非一一對應。當年,公安部部署的全國性專項行動共有8項,包括“三打擊一整治”專項行動、整治傳銷專項行動、打擊粵港邊界偷渡活動專項行動、打擊侵犯知識產權犯罪“春雷行動”、境外追逃追贓“獵狐行動”、打擊經濟犯罪“云端2017”專項行動、城市道路交通文明暢通提升行動計劃、全國易制爆危險化學品和寄遞物流專項整治行動等,而J派出所參加的專項行動則包括了不文明專項治理行動、今冬明春派出所消防安全隱患大排查大整治、生命線工程安全大檢查大整治行動、娛樂場所治安管理專項整治行動、嚴厲打擊“黃賭毒”類違法犯罪行為專項行動、全國公安機關“嚴打盜搶騙”專項行動、打擊整治零星販毒專項行動、風雷行動、集中開展易制爆危險化學品和寄遞物流專項整治行動、今冬明春打擊整治專項行動、以及治安專項整治行動等11項。(8)數據來源:根據當年公安部官方網站(http://www.mps.gov.cn/)公布專項行動以及筆者在J派出所調查所得整理。由于壓力傳遞中各級的關注點不同,壓力在公安系統(tǒng)內部的傳遞也存在耗損和偏離的情況。部級層面主要關注工作要“干什么”,省市級層面的部署要與上級保持一致,同時還要體現地方特色,主要關注“怎么干”,市級層面的重點在細化分工和落實責任,關注“誰來干”,同時壓力開始轉換為專項行動的形式,(9)參見楊志軍《三觀政治與合法性基礎:一項關于運動式治理的思維框架解釋》,《浙江社會科學》2016年第11期。到了市級以下,專項行動的發(fā)酵成型最多,數字任務和具體要求開始層出不窮。至區(qū)一級時,壓力就徹底變成了數字任務量?;鶎訉﹂L篇累牘的工作方案和工作計劃并不關心,“干多少”才是民警必須關注的問題,實踐中,最終的實現情況與目標設定間存在偏差,而壓力下的數字任務分解助長了這種偏差(見表2)。
表2:工作部署轉換為數字任務過程表
注:該表為筆者根據調查情況自制。
表2同時也反映出壓力的傳導難以一以貫之,體現高層意圖的專項行動經過省、市兩級的再部署已經發(fā)生了變化。例如,2011年公安部部署了“打四黑除四害”專項行動,2012年分局受領任務后,把“打四黑除四害”的各類案件作為考核指標之一,拆分到全年分局的各種專項行動中,如上文列舉的“百日行動”,這樣一來,“打四黑除四害”的重要性被大大降低。再如,2017年公安部部署了“三打擊一整治”(10)持續(xù)嚴厲打擊網絡販槍、電信網絡詐騙和傳統(tǒng)“盜搶騙”三類犯罪,集中整治地域性職業(yè)犯罪重點地區(qū)。專項行動,經過層層部署,到了J派出所所屬的分局后,名稱改為了“全國公安機關‘嚴打盜搶騙’專項行動”,而三類打擊中的另外兩類——打擊網絡販槍、電信網絡詐騙在派出所的工作中無直接體現。
量化工作和考評工作雖有其優(yōu)勢,但由于缺乏科學的考核評價機制保障,數字任務的分解過程存在著較大的隨意性,對考評工作本身也缺乏科學的考評。如上文中提及的常量與任務量的制訂,就缺少社會調查或是相關犯罪學角度的論證,分解任務時依靠的是慣例。上層不對中層制訂的任務分解做出評價,而中層對基層工作的評價完全依賴任務完成數量。從上到下的評價準則是從“無”到“虛”,再到“實”的過程,中層對基層的考核成了整個系統(tǒng)考核的重點。
按照韋伯的“理性主義”觀點看來,官僚制運作的一般精神是通過明確職責、建立規(guī)章制度,以實現組織最初設定的理性目標,激勵和評價制度是為了高效率實現目標而建立的糾錯和調整機制。但經過國內學者對基層運作的詳細觀察,發(fā)現高指標高強度的要求與基層的客觀現實能力不相匹配,為了實現目標,任何正式或非正式的規(guī)則都會被采用。整個法律的執(zhí)行過程是一個非飽和的均衡狀態(tài),(11)參見王 波《執(zhí)法過程的性質——法律在一個城市工商所的現實運作》,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所謂的“均衡”狀態(tài),是指無論目標和實際的差距是大是小,基層總能想出應對壓力的招數,使得工作在面上看起來處于總體完成的狀態(tài),而且還有超額完成受到表彰的可能。“均衡”狀態(tài)正是利用了數字的特性,即既可以客觀地反映真實工作,也可以掩蓋很多工作中的問題。在上文所列出的壓力之下,派出所雖不堪重負,但每個所都依舊正常運行著,年終依然能評出先進,這背后蘊藏著派出所的正規(guī)的和非正規(guī)的“生存策略”。這些策略總體上可以分為積極策略和消極策略兩類。
當基層民警對數字任務的完成抱有積極主動的心態(tài),在數字中尋求執(zhí)法的空間時,就會使用積極應對策略。由于目標只是為了盡快完成任務,應對策略不可避免地體現出變通的特點。
1.聯合策略。為了應對分局規(guī)定的工作常量壓力,派出所之間會互幫互助。比如,J派出所與相鄰的L派出所和S派出所同屬分局的一位副局長分管,形成了天然的同盟。在分管領導的默認甚至協(xié)調下,當三個所中某一個的常量已滿時,其他兩個所要互相幫助其接案,盡量讓三個所都不超出常量。
2.迎合策略。針對專項行動考核指標的不同計算方式,民警會在上報工作時迎合上級要求,有技巧地報告。又如在某個專項行動中,打擊“招嫖拉客”案件1起相當于3起其他普通案件,各派出所都會選擇將大量人力物力都轉到這類案件上,“以一抵三”盡快完成任務。
3.脫離轄區(qū)的高成本策略。派出所的主要職責是維護本轄區(qū)內的社會治安,但是在任務量大的高壓下,會出現僅辦理本轄區(qū)案件無法滿足任務需要的情況。因此,有的辦案民警會到鄰近派出所轄區(qū)辦案。而事實上,各個派出所的民警一旦要跳出本轄區(qū)辦案,會需要更多的執(zhí)法成本,甚至有時也是毫無頭緒,還有可能“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
消極應對策略是基層民警對于壓力的逃避方式,這與民警個人能力、派出所整體實力不足有關,也與現有評價晉升機制等多重因素有關,與積極應對時對數字的敏銳和老練處理手法不同,在消極應對時,民警對數字的態(tài)度是無所謂或是冷漠疏離的。以J派出所為例,在其轄區(qū)7.2平方公里范圍內,有常住人口3.2萬人、流動人口6萬余人,派出所民警數量從2011年的39人逐步減少至2016年的29人,警力人口比約為1∶3 500。每個民警都要面對所管理人口不斷增加、常量和任務在逐年遞增、參加專項行動逐年遞增的局面,消極應對也是無奈之舉。
1.逃避職責的策略。為了保證轄區(qū)內的發(fā)案數不超常量,除了兩個盟友派出所以外,J派出所與其他四個相鄰派出所的關系并不融洽,把轄區(qū)交界處發(fā)生的案件交給鄰所處理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這種做法不僅會導致報案者反感,更是忽略了派出所接受群眾報警、求助的基本職責。
2.長期高壓下的懈怠策略。當“全所備勤”“一級戒備”等字眼成為常態(tài)時,大部分民警的工作時間每天會超過12小時,當工作節(jié)奏已經快無可快,強度加無可加時,民警就會用消極怠工的態(tài)度應對這些壓力。2017年初,J派出所接受訪談的大部分民警已經記不住分局到底搞了多少專項行動,更記不住任務分配了,徹底表現出對數字任務的冷漠和疏離。一些老民警身上不聽指揮,工作懈怠的不良作風,就是長期采用這種策略的后果。
數字任務與“績效評估”理論實現了迎頭對接,但是“績效評估”最初僅是貼合了物化產品的生產過程,而非“公共服務”領域。2007年,公安部在《派出所正規(guī)化建設規(guī)范》中明確了派出所的九項職能,(12)派出所九項職能包括:收集、掌握、報告影響社會穩(wěn)定和治安穩(wěn)定的情報信息;管理轄區(qū)內的實有人口;管理轄區(qū)內的重點行業(yè)、公共娛樂場所和槍支、彈藥、爆炸、劇毒等危險物品;指導、監(jiān)督轄區(qū)內的機關、團體、企業(yè)、事業(yè)單位的內部治安保衛(wèi)工作;宣傳、發(fā)動、組織、指導群眾開展安全防范工作;辦理轄區(qū)內簡單的刑事案件,并協(xié)助偵查部門偵破其他案件;辦理治安案件,調解治安糾紛;參與火災、交通、爆炸、中毒等治安災害事故的預防工作;接受群眾報警、求助,為群眾提供服務。派出所作為公安機關的基層組織機構,其價值是為公眾提供維護社會治安的公共服務,相應的數字任務可以通過發(fā)案數、報警數、刑事處罰行政處罰數來施壓,而對于派出所的長效性、預防性、服務性工作則難以衡量,衡量的偏差也導致履職的偏差。
1.日常壓力與職能的脫離。常量圍繞的是轄區(qū)發(fā)案數量,任務量圍繞的是派出所必須偵辦的案件數量,兩個數字分別以刑事案件和治安案件數量為主,僅對應了派出所九項職責中的第六項和第七項,而派出所的其他工作并沒有被納入常量來施壓,僅停留在口頭或文件要求上。一些非常量的工作甚至無人問津,這種壓力設置不均導致派出所的職能初衷常常被忽略。
2.專項行動與職能的脫離。由于日常壓力已經偏離了職能,作為壓力集中爆發(fā)的專項行動對這種偏離的糾正就尤為重要,但遺憾的是,在J派出所2011年至2019年所參加的67個專項行動中,有18個涉及常量、任務量以外的工作,僅占所有專項行動總量的27%。可見,專項行動圍繞打處工作運作,已經成為了慣性思維,當專項行動適度回歸到派出所基礎性工作中時,反而讓民警感覺不適應。
從上文列舉的“百日行動”的一系列部署中可以看到,分局對于專項行動中派出所的任務做出了明示和暗示。派出所在專項行動中辦理大小案件時,對于專項行動中的信息采集維護、提升辦案能力水平兩項工作都不需要負責。其中,信息采集和維護交給了治安大隊、網安大隊等部門,而提升辦案能力水平則交給了分局法制室等監(jiān)督部門??梢?,派出所的職能更類似“社會治安工廠”中的生產流水線,只需要大大提高產品的出產量,而基礎信息搜集工作和公共服務產品的質量監(jiān)督工作都交給了其他部門,難以體現其綜合戰(zhàn)斗實體的功能。
社會治安形勢的變化有一定的規(guī)律,社會治安問題并不是通過簡單設置常量和開展專項行動能解決的。比如,中國人傳統(tǒng)的“年關”思想會使很多問題集中在歲末年初爆發(fā),個人借貸的追債、朋友聚會引發(fā)的酒后鬧事、春運期間人口的大量流動等都會引發(fā)社會治安不穩(wěn)定的問題,僅靠開展專項行動并不能解決這些社會問題。又如,目前手機、電動車等價值動輒兩三千元的物品被使用的頻率極高,這些物品又無法一直處于使用者的嚴密監(jiān)控下,導致街面侵財犯罪率上升。此外,城中村租住密集,人口流動性強,門窗防盜設施簡陋,入室盜竊發(fā)案率高,反映出城鄉(xiāng)結合部的社會管理和監(jiān)控跟不上城市化發(fā)展速度。
對于這些問題的應對,雖然說數字任務的劃分確實能督促各部門開展與數字相關的工作,但前提是數字指標是有科學依據的。前文已經提到,計算常量時并沒有專門的部門或咨詢機構給出測算方式,專項行動的后續(xù)效果也缺乏長期的跟蹤評價,大部分數字任務只能依照慣例決定。有些派出所轄區(qū)因為常量多,因此長期不會超常量,表面看治安狀況良好;有些派出所則因為常量少,治安任務太重,以至于一年中有半年時間在超常量。例如,正當各個派出所為常量和任務量的微調“錙銖必較”時,2016年分局新局長上任,對各個派出所的常量和任務量都做出了很大的調整,J派出所的治安案件辦案任務量被調整為每月36起,2018年為每月48起(2012年每月僅3起),而發(fā)案常量則由2012年的每月盜竊案件120起、兩搶案件3起,變?yōu)槊刻旖拥綀缶伤菩淌掳讣?起,每月90起以上就視為超出常量,同比下降了27%。對于上述變化,分局沒有做出解釋,而民警則紛紛抱怨這樣的壓任務導致工作難做。派出所工作的核心——常量、任務量,不但沒有逐漸邁向科學理性的計算,反而更加依賴于分局領導的主觀愿望,數字變化缺乏規(guī)則、依據和解釋的狀態(tài),使的民警與數字任務既緊密聯系又反感疏離。
在當今世界急劇變遷的情形下,在組織內外,科技、信息和不同意義的文化交互影響,組織也必然做出制度上的和文化的適應性變遷,而這種變遷既是被迫的,也是主動的。(13)莊孔韶,方靜文:《作為文化的組織人類學組織研究反思》,《思想戰(zhàn)線》2012年第4期。派出所作為公安機關的基層組織,已經習慣用數字任務的方式來開展工作,也逐漸發(fā)展出多種應對策略,這些習慣和策略隨著大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隨著新人入職而被一批批新警接受。在筆者的訪談對象中,從派出所所長到普通民警、輔警都對數字任務表現出了不滿,但同時又表現出依賴,甚至對自己身在其中的游刃有余而感到自豪。這種矛盾的感覺形成了派出所的“數字文化”,這種文化是在傳統(tǒng)觀念與派出所的實踐運作中逐步融合而成的。
數字任務已經成了每個民警工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數字不但是民警們彼此對比的平臺,也是相互衡量、自我評價的標準。雖然民警們一邊抱怨著數字任務量的增加,但一邊又用數字在預測著自己的未來,對于沒有數字硬任務的工作抱著漫不經心的態(tài)度,這就是派出所獨特的“數字文化”。外來者若不浸入這種文化,就無法明白他們最基本的對話,不了解“數字文化”的人在派出所只能是一個局外人。而反過來說,不疏離數字任務的民警也不能算一個老練的派出所民警。當然,疏離數字并不是簡單的不作為,而是種種抗壓方式下形成的一種獨特的抗壓式的行為模式,其背后的文化因素可以歸納為“抗壓文化”,一種以實用為導向的文化。當執(zhí)法環(huán)境改變導致上述策略都不能使用時,“抗壓文化”會指導民警們創(chuàng)設出新的應對策略,民警的行動方式也會產生微妙的轉變,并在不同的場合作出有利于疏導壓力的選擇,在積年累月的繁雜工作中,這種文化可以從心理上幫助民警一次次度過壓力危機,長期在基層工作的民警必須深諳此道。
在基層派出所的運作中,數字任務這種運行方式部分強化了派出所作為基層公安機關的傳統(tǒng)職能,又部分弱化了新時代賦予公安部門的管理職能,長此以往,必將會與國家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要求產生偏差。同時,民警對于數字任務的依賴并非是建立在對數字任務的理解和認同之上的,過多的數字任務要求反而使民警疏離了數字任務,產生出應對數字任務的策略和“抗壓文化”并存的局面,會對警營文化建設產生負面影響,這種影響的長期性和廣泛性在一定條件下有可能超越體制機制,與公安部門的組織文化和職業(yè)文化交織,需要引起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