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風來

春節(jié)剛過，天氣仍然十分寒冷，剛硬的風一波波襲來，吹到臉上像小刀劃過，塑料袋、煙盒紙、枯樹枝都被寒風趕到了角落里，像難民擠在一起避寒，路邊的積雪卻在悄然消融。工人們逆風走在路上，三五個人靠在一起，聳著肩膀，縮著脖子，手插袖管，好像藏在殼里的烏龜。

屋里的暖氣熱量很足，金俊站在窗前，透過落滿粉塵的玻璃望著咸蛋黃似的夕陽。斜陽照著他黝黑的臉，厚厚的眼鏡片一圈一圈折射著余暉，層層疊疊的皺紋里藏著難言的苦衷，鬢角上的胡子野蠻地生長著，仿佛是內(nèi)心深處延伸出的枝蔓。他只穿著一件發(fā)黃的白襯衫，剛硬寬厚的肌肉若隱若現(xiàn)。他的腿很長，褲腰帶快提到胸口了，魁梧的身體遮住了半扇窗戶，逆著光看去，露出一束束光芒，仿佛演員準備出場。

金俊是P17超臨界無縫特種鋼研發(fā)組的組長，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干成了也許出名，干不成肯定要受處分，但不管干成或干不成，巨大的壓力都會導(dǎo)致脫發(fā)、失眠、尿不盡，這是他真實的感受。他很清楚，這個項目對國家軍工事業(yè)的重大意義，所以這個研發(fā)組的組長，也不是誰都能當上的，是他在這個行業(yè)里摸爬滾打三十年熬出來的，是領(lǐng)導(dǎo)對他的信任，為了這份信任，他很拼命。

他帶著攻關(guān)小組成員貓在車間里，沒日沒夜地干，就是想早點煉出好鋼。他真是個工作狂，可以一個星期不回家，工衣上的汗臭味，連自己都覺得難聞。勤快的女助手趙莉看在眼里，不僅幫他洗了衣服，給他熨平整，聞起來還有郁金香的味道，金俊聞了一下，心情變得很好。當時，趙莉進組的時候，很多人都反對，說她剛離婚又帶個孩子，跟一堆男人在一起工作不方便。金俊了解趙莉的業(yè)務(wù)水平，力挺她進組，這讓趙莉很感動。趙莉懂得感恩，也很有眼力架，經(jīng)常幫金俊洗洗工衣，打掃打掃衛(wèi)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金俊覺得趙莉的一顰一笑都如一股清泉，緩緩地從心間流過。

別看金俊的學(xué)歷只是個本科生，可他卻領(lǐng)導(dǎo)著四個碩士、兩個博士，而且他們都叫金俊——老師。當年，金俊響應(yīng)國家號召，帶著建設(shè)邊疆的理想，從北京來到內(nèi)蒙古畢魯齊鄉(xiāng)當知青，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勞動，把他磨練成一名光榮的勞動模范，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在那個窮鄉(xiāng)僻壤里，金俊有很多光環(huán)：有文化的北京知青，青年帥氣的勞模，這為他引來了很多愛慕者。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熱情如火的村姑王蘭，在艱苦孤寂的環(huán)境中，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和情竇初開的大姑娘，如干柴與烈火，但凡遇到半點火星子，便會形成燎原之勢，就像春天山坡上的桃樹，只要微風蕩漾，一夜間便會花開滿園。兩團烈火隨處都可以燃燒，山坡上，草垛里，羊圈中，只要是人們不常去的地方，都有他們?nèi)紵暮圹E，但對于燃燒的后果，他們一無所知。

據(jù)說，在金俊被推薦去上大學(xué)的關(guān)鍵時刻，兩個年輕人玩出了火，當時王蘭的肚子差點就大了起來，好在有個當醫(yī)生的表姑幫忙，這件事才沒傳出去。那個年代，大姑娘未婚先孕，不僅是丑事，而且是可以摧毀一個人，甚至一家人前途命運的重大事故。雖然二人有過山盟海誓，但金俊太渴望上大學(xué)了，這黃土漫天、風沙如雨的山溝里，實現(xiàn)不了他的理想。人生就是一場旅行，每一站的風景都不同，上車或下車，都需要自己抉擇，沒有絕對的對與錯。生命的裂縫，是來時路上的坎坷，也是風景將至的曙光，有些抉擇注定要改變命運，對此金俊比王蘭有更清晰的認知。所以，與上大學(xué)相比，王蘭在金俊的心里只能屈居次席。聽到那些諸如“負心漢”之類的指責，金俊如芒刺背，他開始后悔這場尷尬的戀愛。關(guān)鍵時刻，王蘭大義凜然地說：“我可以放你去上學(xué)，但是你得回來娶我！”這句話像一顆炸彈，讓金俊看到了希望，也背上了沉重的負擔。

四年時間，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金俊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娶王蘭的承諾，他以為，到了女大當婚的年紀，王蘭早就嫁人了，萬萬沒想到這位癡情的村姑一直等著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金俊分到了北方鋼鐵廠，工作順利，卻遲遲不提結(jié)婚的事。王蘭再三警告金俊，再不娶她，就去告發(fā)他。金俊思前想后，最終在忐忑中跟王蘭結(jié)婚了，可他已經(jīng)找不回那種氣息相合的熱情。新婚夜里，金俊明顯沒用勁，像半扇豬肉一樣壓在王蘭身上，動作僵硬緩慢，節(jié)奏就像工地上的打樁機，落地的每一下都充滿了形式主義。

新婚的第二天，金俊就回城了，他為了事業(yè)，屈就了婚姻，雖心有不甘，但也認命了，好在是異地生活，眼不見心不煩。令他意外的是，半個月后，王蘭也跟到了城里，而且來了就趕不走了。金俊認為，婚姻不過是柴米油鹽和傳宗接代，想通了也就沒什么了，于是他們的婚姻，就在情非所愿中開始了。

每天晚上，王蘭都會做幾個好菜等著金俊下班，在繁忙之余也吵吵架或者談?wù)勄?，在狹窄的床上例行夫妻義務(wù)。第二天早上總會有那么幾個光棍，酸溜溜地說一些讓人難為情的話。在擁擠的筒子樓里，面對一群光棍，這種優(yōu)越感將金俊浸入幸福的潮水中，他開始適應(yīng)這樣的小日子。他找領(lǐng)導(dǎo)幫忙，把王蘭安排到洗澡堂當臨時工，就是賣澡票和打掃衛(wèi)生，這點活對于王蘭來說，簡直是玉米地里抓王八——輕松極了，所以她的主戰(zhàn)場是家里，她每天把金俊侍奉得像個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里的輕活重活，金俊都不沾手，徹底成了甩手掌柜，在這一點上金俊很滿意。別看王蘭性格大大咧咧，但她卻心思細膩，每天都監(jiān)視著與金俊來往的所有女性，任何與金俊說話超時的女人，都要受到她的調(diào)查。

金俊和王蘭的小日子，雖然沒有多少激情，但在平凡中過得穩(wěn)穩(wěn)當當。自從兒子去國外讀大學(xué)后，家里就變得空蕩蕩的，再加上王蘭更年期提前，所以兩口子吵架成了家常菜。去年，金俊當了P17研發(fā)組的組長后，總是加班，經(jīng)常不回家，甚至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親近王蘭了。同床異夢的日子，王蘭像坐牢一樣，飽受折磨，她真想和金俊大吵一架，那樣至少證明她還活著，而不是在守活寡。她覺得金俊現(xiàn)在就是根冰棍，捂得越緊，化得越快，捂得久了心就涼了。她想知道，金俊心里到底裝著什么，是國家，是事業(yè)，是永遠不能說的數(shù)據(jù)，還是別的女人？她更想知道，金俊的心里有沒有給她留著位置，哪怕是一根頭發(fā)絲的空隙。別看王蘭人前咋呼、張狂，但暗夜里摸著空蕩的床，她竟然哭泣起來，她想到了離婚，但轉(zhuǎn)念又對自己說，堅決不能離。對于王蘭來說，婚姻是一艘大船，需要不停地維護才能行得久遠，就算是遇到大風大浪，也要不離不棄，人在船在，她愿意侍候金俊一輩子，家里家外不讓他操心，所以她一直努力做個好妻子，成為丈夫干事業(yè)的堅強后盾。

初春的北方，寒冷而蕭瑟，但廠子里卻在熱火朝天地趕任務(wù)。不遠處就是燈火通明的車間，兩座高爐的火光從車間的四面八方泄出來，如情侶般熱烈而親密。金俊觸景生情，想到了年輕時的王蘭，他也曾幻想，如果趙莉是王蘭就好了，可是他一想到這兩個女人又很心煩，于是狠狠地吸著燃了一半的煙，吐出煙的一瞬間，他咳得停不下來，筆直的身體咳成了弓弩，每天都有人勸他少抽點煙，可他根本聽不進去。他將半截煙擰滅，手掌大的煙灰缸堆滿了煙頭，如尸體般橫著，仿佛是他計算數(shù)據(jù)時死去的腦細胞找到了歸宿。

金俊快步走出辦公樓，徑直走向車間。短促的警鈴聲將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煉爐前。巨大的吊罐像一顆天際里滑行的隕石，在隆隆轟鳴中從車間頂部滑過。此時，金俊作為特鋼廠副總工程師、P17研發(fā)組組長，坐在車間的操控室里，觀察著準備添料的吊罐，他胳膊上的汗毛像通了電一樣，都豎起來，緊握的拳頭堵在嘴上，黝黑的皮膚像熏雞皮一樣充滿顆粒感，他內(nèi)心經(jīng)歷著怎樣的焦灼，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太渴望成功了。車間主任馬忠站在操控臺前，對著屏幕，手里的對講機纏著絕緣膠布，發(fā)出“刺啦刺啦”的電流聲。

“你讓兄弟們再向后退一點！”金俊緊張地說，他有低音炮一樣的聲音，低頻振動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放心！穩(wěn)妥！”馬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一鍋料。

料剛添入煉爐中，瞬間就躥出近三米高的爐焰，巨大的煉鋼爐噴濺著熾烈而耀眼的鋼花，鋼水如同滾燙的巖漿翻滾著。操作臺上方的電子屏顯示：1700℃。

金俊說：“多美呀！像不像國慶閱兵時的禮花？”

馬忠可能沒有聽到金俊的感慨，死死地盯著煉爐的反應(yīng)，他一聲令下，鋼水被倒出，就像火山爆發(fā)一樣噴吐著烈焰，緊接著就是兌鐵、吹氧、脫碳，這個環(huán)節(jié)就是要快，像做飯一樣很講火候，早點或晚點都會導(dǎo)致失敗。金俊為造出理想的特種鋼材，已經(jīng)反復(fù)試驗了一年多，最近到了攻關(guān)的沖刺階段，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得精細管理。金俊和馬忠配合了將近十年，彼此非常了解，算是知根知底，但金俊還是不放心，每次他都要來親自督戰(zhàn)。金俊希望這次調(diào)整稀土的比例后，能解決超高溫鍛造中出現(xiàn)裂紋的問題。他堅信，無數(shù)次的失敗都是為成功鋪路，只要堅持不懈地努力，離成功一定會越來越近，雖然他做好了再次失敗的思想準備，但事實上他是最怕失敗的。理化檢測分析后，技術(shù)員告訴他，除屈服強度不達標，其他數(shù)據(jù)都控制到了有效范圍。他像是霜打的茄子，沉默不語。

當年，鋼廠研發(fā)Q09特種鋼時，沒有任何資料，也沒有經(jīng)驗可以借鑒，大家都望而卻步。金俊初生牛犢不怕虎，以為自己研發(fā)出了三種特型鋼，肯定能造出Q09，他的言行充滿了表現(xiàn)欲和驕傲的姿態(tài)，他不顧一切地站出來挑戰(zhàn)Q09。令他意想不到的是，Q09就像一個隱藏起來的對手，無論他多努力，都不現(xiàn)身，所以承接任務(wù)后，很長一段時間工作都沒有進展。于是，他去北京鋼鐵學(xué)院、東北工業(yè)大學(xué)拜師，去鞍鋼、武鋼找同學(xué)取經(jīng)，雖然他盡心盡力地研發(fā)，但無數(shù)次的失敗，讓他信心盡失，他想到了死，真想跳進煉爐中化作催化劑煉出Q09，幸虧老廠長及時拯救了他。

那一次他敗得很慘，廠里臨時決定換人，很多人都在嘲笑他，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他消沉了很久。雖然后來，他陸續(xù)研發(fā)了T50、T80等多個品種，還獲得了科技創(chuàng)新大獎，在行業(yè)內(nèi)得到了廣泛認可，但這些成就都不足以彌補在研發(fā)Q09時失敗的影響。所以這次成立P17研發(fā)組，集團再次讓他挑大梁，既是他翻身的好機會，也存在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壓力。

本以為，今天P17會成功，但還是離勝利差了一小步，沮喪的情緒再次襲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氐睫k公室，他一句話也不說，反反復(fù)復(fù)地翻查數(shù)據(jù)，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一陣緊過一陣地咳，他仿佛故意與自己為敵一樣，煙始終叼在嘴上。大家知道他心情不好，都悄悄退去了。有些事越想越煩，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掐滅煙頭，準備先瞇一會兒。他一米八幾的身體，就蜷在沙發(fā)里睡，很快便打起了呼嚕，呼嚕聲很響，樓道里的人都能聽到，但所有路過的人都會保持安靜，即使助手們有事匯報，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敲門，他們會耐心地等待金俊的呼嚕聲停下來。

突然，樓道里開始吵吵嚷嚷，聲音越來越近，吵醒了金俊。他剛要起身去看看，辦公室的門就像是被炸彈炸開一樣，差點就磕到他的腦袋。金俊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脖子都氣粗了。王蘭像水缸一樣叉著腰，土黃色的頭發(fā)中間夾雜著很多白發(fā)，銅鈴般的眼珠子瞪著金俊，以極快的語速破口大罵，不僅罵得難聽，還哭著喊著要上吊。她當著所有人質(zhì)問：“你十天半個月不回家，我以為，你真是忙著為國家做貢獻呢，原來是被狐貍精纏著呢！”人們怎么勸都不行，王蘭揪住金俊的胳膊，非要離婚。金俊使勁擺脫她的手，她居然像個大冬瓜一樣躺在地上撒潑打滾。金俊趕緊扯著衣領(lǐng)把她拽起來，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就說：“不嫌丟人！趕緊回去！”

看金俊在眾人面前臊得無地自容，王蘭一臉首戰(zhàn)大捷的興奮，更來勁兒了：“大家伙聞聞，狐貍精給洗的衣服還有香味呢！咋那么不要臉呢！騷狐貍精趕緊給老娘滾出來！不把你撕爛，我‘王字倒過來寫！”有好事的人居然問：“王字倒過來是什么字呀？”圍觀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金俊氣得兩眼冒著火星子，皺著眉頭，呼吸急促，滿臉的胡子都乍起來了，像一只準備進攻的獅子。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就給了王蘭一巴掌，氣憤地說：“離！馬上就辦手續(xù)！”他拉著王蘭的手腕就往外走。王蘭居然不鬧了，一溜小跑回家了。

最近幾天，金俊非常煩躁，王蘭天天疑神疑鬼，P17離成功就差那么一點點，可就是跨越不了。又接到好幾個熟人的電話，都說只要他肯從北方集團跳出來，條件隨便開。是不是該離開了？現(xiàn)在他的內(nèi)心無比糾結(jié)，屢次失敗，對于他來說是莫大的恥辱，以后沒辦法待下去了。好幾個年輕的工程師剛有點成果，就為了百萬年薪，離開了北方集團?？墒?，他心里清楚，沒有白吃的果子，能隨便開條件的果子，可能都是毒果子，他可不敢以身試毒。

他想起了老廠長說的話：“北方集團要靠你們這一代年輕人了，你們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守得住北方集團，北方集團就有未來?！备匾脑蚴牵麑蠌S長心懷感恩。當年王蘭的舉報信寄到廠里，是老廠長壓下來的，如果不是老廠長的信任和保護，也不會有金俊的今天。雖然這幾年北方集團軍轉(zhuǎn)民不順利，但這里是他事業(yè)成功的母體，是他發(fā)揮才能的最佳平臺，這里曾經(jīng)帶給他無數(shù)的榮譽，他在這里也收獲了無限的成就感、安全感和歸屬感，他甚至認為，生命中可以沒有老婆，但不能沒有北方集團。

金俊對手下的幾個研究生管得很嚴，時刻躬身垂范，教育他們要愛北方集團。他無數(shù)次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離開北方集團？也許離開了北方集團，會獲得很大一筆錢，但這筆錢真的能要嗎？那些人要的是他手里的核心數(shù)據(jù)，而并非他這個人，可是那些核心數(shù)據(jù)是屬于北方集團的，是屬于國家的，在這一點上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所以，他猶豫再三，還是覺得不能離開，就算再缺錢，也不能允許自己成為一個背叛者。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金俊剛進廠門，一輛120迎面開出來?！班诌磬诌怼保杆龠h去。接著，馬忠跑過來報告，剛才軋機孔的導(dǎo)衛(wèi)裝置脫落，一根紅得透明的鋼坯直接飛出來，速度極快，像受了驚嚇的蛇，不知道要往哪里飛，高高揚起，重重落下，一名工人來不及跑，只好用手去擋，結(jié)果命是保住了，可手掌上的肉都燒焦了。別看金俊平時不愛說話，可他一聽到工人的慘狀，就激動起來：“你們是怎么安全檢查的？不到半年，兩個兄弟的手沒了！上一個，你說是因為他自己操作不當，可他操作不當，你就沒責任了？好好的一個后生，被齒輪齊刷刷吃掉五根指頭，以后可怎么找對象，怎么生活呀？”

“是呀，好像跟上鬼了，不知道鬧球甚呢！”馬忠連連搖頭。

“我這P17還沒成功，你就搭了三只手進來！就你這管理水平，鬼也嫌你麻煩！跟你說了多少次，生產(chǎn)安全！就是聽不進去！”金俊氣得臉都變形了，他把這些日子以來的不快、煩惱、郁悶以及積壓在心里的各種情緒都罵出來了。

“鋼廠的工人，哪有個全乎的，誰身上沒點傷疤？要不要脫了褲子，給你看看老子屁股上那個坑？當年，你不是還裹上石棉瓦鉆過煉爐嗎？那不也是冒死進去的嗎？你摸摸你那個燙傷的腰，再跟我說生產(chǎn)安全！”馬忠也有點不高興，他覺得這件事沒必要上綱上線，一甩袖子走了。

北方初春的黎明，天亮得比較慢，暗黑色的大地還在沉睡，天邊開始泛紅，深藍色的天空中涌起幾絲薄云，高爐降塵的白色水汽沖破了天際，此時的廠區(qū)靜寂如止水。有些事就怕認真，可金俊就是一個認真而倔強的人，他以獻身的精神提醒自己，就是死在煉爐旁都要完成P17研發(fā)。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帶領(lǐng)團隊，又經(jīng)過數(shù)十次的配比計算，把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控制到了標準范圍，P17成功了。他們拼命忙碌了一年多，終于煉出符合標準的超臨界無縫特種鋼樣品，這標志著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打通了，可以按期批量生產(chǎn)了，金俊懸著的心終于落地，眉頭間緊鎖的“川”字平展了很多，臉上露出喜悅的神情。也許，P17成功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金俊時刻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靜，一定要保護好核心數(shù)據(jù)，這是企業(yè)機密，也是他的命根子。

夏天到來之前，特種鋼材批量交付工作進入倒計時，金俊忙著監(jiān)督產(chǎn)品質(zhì)量。趙莉突然提出辭職，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南方一家企業(yè)，聽說年薪有六十萬。對于趙莉的離開，金俊的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有種說不清楚的失落和解脫。趙莉走了之后，金俊和王蘭的關(guān)系似乎緩和了很多，王蘭并不計較金俊那段不清不楚的插曲，吵還是吵，但和平的時候更多一些。在慶祝P17批量生產(chǎn)圓滿完成的那晚，金俊喝了點小酒，狀態(tài)微醺，有點飄飄然，居然主動耕耘了王蘭的荒地，而且十分賣力。王蘭倒在金俊寬闊的懷里，激動得笑成了一朵花，她說：“老金，我沒什么文化，也不像你有大志向，我就是個農(nóng)村女人，守好家，照顧好你，就是我的任務(wù)！只要你不嫌棄我，我就一直跟著你。就算你嫌棄我，只要不拋棄我，我就一直侍候你。你放心干事業(yè)吧！你把北方集團守好了，等以后你當了總工程師，我臉上也有光！”金俊被王蘭的一番話打動了，他后悔那段時間冷落了王蘭，差一點就拆散了這個家。

接下來的生活，似乎恢復(fù)了平靜，簡單而慢速地運轉(zhuǎn)著。金俊按時上下班，王蘭按時做好飯等著，仿佛時光倒流，回到了筒子樓那段歲月。心氣順了，身體卻出毛病了，最近王蘭只要吃點油膩的東西就膽囊疼，她悄悄去醫(yī)院掛了號做檢查，醫(yī)生拿著檢查結(jié)果，問王蘭家屬在哪里？她說自己來的，沒家屬。醫(yī)生只好告訴她，情況不樂觀，最好再進一步檢查。她預(yù)感自己得了不好的病，可能沒救了，要不然醫(yī)生也不會那么嚴肅。回家后，她思前想后，從過去想到了將來，生活的每個片段都是一部電影，她邊回憶邊感嘆，眼淚就像從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止也止不住。她不想拖累金俊，這半輩子就是因為喜歡他，才干了很多傻事，他一直很包容，現(xiàn)在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該放手了，讓他過自己要過的生活吧。平時王蘭有點事，肯定在心里憋不住，但這次她變成了一個好演員。金俊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王蘭生病的事，他只是覺得奇怪，順心日子沒過幾天，王蘭像變了一個人，沒事就找茬大吵一架，時不時就拿趙莉說事，又要離婚，表情很嚴肅，而且越鬧越認真。金俊跟她解釋過無數(shù)次，跟趙莉就是同事，什么事也沒有，可王蘭偏不信。金俊煩透了，他從心底開始討厭這個女人，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女人。

無奈之下，金俊住回了辦公室，每天假裝忙碌地加班，每天把P17的數(shù)據(jù)分段算一算，再放回保險柜，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住了一個星期辦公室，實在待不住了，他決定回家去看看。走進破舊的樓道里，墻壁上貼滿了小廣告，出租單間、淋病梅毒、無痛人流、疏通下水、辦證刻章，以前他從來沒留意過，今天看到這些小廣告，他覺得就像一塊塊補丁，修補著千瘡百孔的生活。推開門，屋里安靜極了，陽光從陽臺射進來，把君子蘭照得開了花，一盆吊蘭從空中爬下來，翠綠欲滴的樣子。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張獎狀，用玻璃框裝裱著，上面寫著“科技創(chuàng)新突出貢獻獎”，玻璃框的外邊沿上夾著一張小小的全家福，那是兒子上幼兒園時拍的，金俊看著兒子腦門上那個小紅點，突然笑起來，太久沒有笑過了，笑得自己都有點不習慣了。墻上的鏡子反射著明媚的陽光，照到干凈光潔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塊光白，與陽臺上射來的光形成了追光的效果，一些細小稀疏的粉塵蕩在陽光中，每一粒塵埃都變成了美好的回憶，仿佛讓他置身于頒獎大會的舞臺上。那時，王蘭還沒這么疑神疑鬼，也沒有這么強的控制欲，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是持家卻是把好手，飯做得好吃，家收拾得干凈。金俊感慨，自己和王蘭磕磕絆絆走過來，但一直都是相互攙扶，從來沒有松過手，回憶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里收藏了太多不曾關(guān)注的幸福。

王蘭不在家，金俊耳邊很清靜，他突然想在家里多待一會兒，這是很久都沒有過的想法了。他坐到沙發(fā)上，撫摸著沙發(fā)套，洗得發(fā)白卻干干凈凈，每一張坐墊上都繡著一朵牡丹，那是王蘭一針一針繡上去的。他拿出茶葉，還是他熟悉的果香的味道，這么多年來金俊的所有習慣，王蘭都幫他保留著，包括在茶葉里放兩個秋果，讓茶葉充分吸收果香。金俊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溫暖，如陽臺上那一抹恰到好處的斜陽，他甚至想起了與王蘭在山坡上翻滾的情景。

金俊走進臥室，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出門的時候看到梳妝臺上的病例，他隨手翻了翻，醫(yī)生寫的診斷結(jié)果就像天書一樣，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好在有一張打印的化驗單，上面寫著“膽囊炎”。他本來想給王蘭打個電話，問一問情況，可擔心她的暴脾氣，萬一再挖苦他幾句，說什么貓哭耗子假慈悲之類的話，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金俊剛進辦公室，還沒坐穩(wěn)，手機就響起。“喂，什么？在哪？”他趿拉著拖鞋就沖出去了。王蘭坐在廠門口的臺階上，額頭上冒起一層層細密的汗。金俊三步并作兩步奔過來，蹲在王蘭面前，雙手扶住她的肩，眼神里充滿了憐惜。

“這是咋了？哪不舒服？”

“疼！”

“走！趕緊去醫(yī)院！”

“不去！回家吃點止痛藥就行了?！蓖跆m想掙脫金俊的手?？山鹂〉氖痔袆帕耍癜汛筱Q子一樣緊緊地夾著王蘭的胳膊。金俊起身攔了一輛出租車，就送王蘭去醫(yī)院了。到了醫(yī)院，金俊去辦手續(xù)，王蘭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叫號。

“你是什么癌？”旁邊一個中年女人突然問王蘭。

“瞎說什么？我是膽囊炎。”王蘭表面很鎮(zhèn)定，可是心里咯噔一下緊張起來，她狠狠地瞥了那個女人一眼。

“來這檢查的人基本都是癌癥。你看你，多幸運，只是個膽囊炎。我男人前年得癌癥死了，現(xiàn)在我也得了癌癥，就要找他去了！”那女人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王蘭安慰了她幾句就坐到別處了，她受不了這種人間的生死悲愁。

醫(yī)生看了B超的結(jié)果，建議王蘭住院治療，可她堅決不住院。金俊沒辦法，只好先帶她回家。回家后她就非要跟金俊離婚，她還逼著金俊對天發(fā)誓，絕不把她生病的事告訴兒子。打這兒以后，金俊似乎變了一個人，專門請了假陪護王蘭。聽說北京專家能看好王蘭的病，金俊也沒跟王蘭商量，就帶著她去了北京。來北京看病的外地人特別多，專家號不好掛，可醫(yī)院門口的“黃牛黨”，只要給錢都能掛到專家號。金俊觀察了一下，凡是站在原地不動，并且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基本都是“黃牛黨”。金俊差點被“黃牛黨”給騙了，好在他托了幾層關(guān)系排了一個專家號，但要等三天才能看上病。在北京看病的日子，金俊感覺坐在過山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醫(yī)生跟他說話時的每一種表情，對他來說好像都是一種暗示。不過，老天似乎跟王蘭開了個玩笑，做了很多項檢查，還做了病理切片，結(jié)果顯示為良性。這些天可把金俊累壞了，急得嘴上起泡，眼睛充血，抽幾口煙就咳半天，聽到這個結(jié)果，他整個人都輕松了，而王蘭卻邊笑邊流淚。金俊緊緊地抱著她說：“回家！”

回家后，王蘭每天都給金俊變著花樣吃，可還是覺得家里空蕩蕩的。金俊就動員王蘭把家具換換位置，有點新鮮感，他還特意把書桌搬到了陽臺邊上，他喜歡在溫暖的陽光下看書。有的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但大難來時，金俊卻沒有飛，他等來了王蘭的好結(jié)果。王蘭心里美美的，她覺得沒白侍候這個男人，吵吵鬧鬧，分分合合，生活又回到了原點。

兒子打電話說，國慶節(jié)回來陪金俊看閱兵式，但實驗沒做完，導(dǎo)師不給請假，所以就食言了。當兒子放假回來的時候，金俊已經(jīng)查出是肺癌晚期了。醫(yī)院里，兒子見到金俊全身插滿了管子，瘦得只剩下幾根骨頭，皮松得一拉就是一張薄餅，整個人就像一張折疊床癱在那里。以前，集團組織體檢時，金俊總說忙，從來都不去，今年他咳嗽一直好不了，結(jié)果查出了癌。當他聽到兒子的聲音時，手指輕輕點著床沿，示意兒子過來。兒子緩緩地握住他枯枝般的大手，帶著哭腔喊了一聲：“爸！”金俊的手稍稍用了一下力，站在一旁的王蘭背過身，已經(jīng)哭成淚人。

兒子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拿出平板電腦，想陪金俊再看一次國慶閱兵。當“新陸戰(zhàn)王”水路兩棲坦克，以整齊的陣型駛過天安門城樓時，那排山倒海的氣勢真讓人振奮。

兒子激動地說：“爸，快看，那炮管就是用你們P17造的！”金俊眼角流出一行淚，心臟監(jiān)測儀閃得越來越快?！鞍郑?，醒醒，快看那煙花多漂亮！”金俊沒有睜眼，嘴角微微向上，他仿佛看到車間里飛濺的鋼花化作了煙花，一朵朵絢麗綻放的煙花，像窗外那棵銀杏樹金黃色的落葉，每一片葉子都帶著生命的光芒，一起一落，忽左忽右，鋪滿了大地，他期待著一陣五彩斑斕的風，把這豐富的色彩帶去遠方，把他帶到下一場攻堅戰(zhàn)中。

張戰(zhàn)峰

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廣東省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佛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發(fā)表《尋找光明》《奔向春天》等多部短篇小說，發(fā)表小小說作品十萬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