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zhàn)時期的“跑警報”

鄭術均 陶詩秀

“跑警報”這個詞，對于現(xiàn)代的人們來說非常陌生，但對于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并去過大后方的人，對于這個詞就不但熟悉，而且還有著刻骨銘心、痛苦的記憶。那是因為他們之中的大多數(shù)人，在那個時期都遭受過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都有過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他們也永遠不會忘記中國人民和日本軍國主義者是有著血海深仇的。

1932年，我家住在漢口，父親時任漢陽兵工廠廠長。該廠是全國規(guī)模最大的兵工廠，生產(chǎn)各種輕重型武器，供應國軍在戰(zhàn)場上抗擊日軍。

1938年6月，武漢大會戰(zhàn)前夕，父親臨危受命被國民政府委任為第五戰(zhàn)區(qū)特派員暨湖北省建設廳廳長，負責組織和指揮武漢宜昌大撤退，將包括漢陽兵工廠在內(nèi)的所有省級大廠遷往大后方，并在異地開工生產(chǎn)支援抗戰(zhàn)，直到最后勝利。我家也跟隨著省政府機關向恩施撤退。恩施只是一個小縣城，這時擠滿了從武漢撤退的許多機關和民眾，可說是人滿為患。當時日軍為了打擊中國抗戰(zhàn)的力量和妄圖瓦解中國軍民的抗日斗志，采用的是不分晝夜，對聚集在恩施的政府機關、軍用設施和民居進行輪番無區(qū)別的猛烈轟炸。

由于恩施縣城離武漢很近，日機從武漢起飛，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能到達縣城上空，因而緊急警報常常是緊隨著空襲警報鳴響，人們往往還沒來得及進入防空洞，日軍轟炸機就已經(jīng)飛到了城市上空。

中國空軍在戰(zhàn)爭開始階段，曾與來犯的日軍機群進行過浴血奮戰(zhàn)，但由于戰(zhàn)機數(shù)量和質(zhì)量的懸殊，許多優(yōu)秀的中國空軍飛行員血染長空、壯烈殉國，戰(zhàn)機也已損失殆盡，因而我方完全喪失了制空權。零星的高射炮火力也無法有效地阻擊來犯之敵，以致日軍的轟炸機如入無人之境，經(jīng)常是三架一組呈品字形排列，少則三架，多則六架，甚而無須戰(zhàn)斗機護航就飛臨縣城。

敵機第一次飛越城市上空，估計是在尋找和標定轟炸目標，一般不會投彈，但每當去而復返就一定會投下炸彈。所以跑警報的民眾，在空襲警報發(fā)出后就必須盡快奔跑，爭取在敵機返回前進入防空洞，但人群中有許多老人、婦女和兒童，奔跑的速度沒那么快，所以經(jīng)常會被返回的轟炸機堵在半路上，人們就只能就地匍匐，以避免被飛舞的爆炸物所傷。

每次跑警報，都是母親和一位照顧我們的保姆，領著5歲的我和比我大1歲的哥哥，跟著人群向防空洞沒命似地奔跑，這時候父親大多不在我們身邊，因為職務和職責所在，他必須坐鎮(zhèn)省政府機關，有許多緊急事務需要他決策和指揮。

在敵機來襲時，好幾次我們都被日軍轟炸機堵在了去防空洞的半路上，不得不就地趴下，眼看著去而復返排成品字形的日本轟炸機，飛到我們頭頂上開始投彈。從機腹下飄出七八個熱水瓶狀的黑色圓柱體，伴隨著凄厲的嘯聲，熱水瓶愈來愈大，嘯聲也愈來愈響，接著炸彈穿入離我們很近的居民區(qū)。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地面劇烈地抖動，把趴在地上的我們強力彈起又重重地摔回到地面。炸彈擊中處頓時冒起了大片的黃塵和黑煙，碎裂的建筑物和人體殘骸在我們眼前飛舞，接著就是熊熊的大火，烈焰彷彿要吞噬掉周圍的一切，耳畔響起的是烈火燃燒的轟轟聲，傷者的哭喊聲、呼救聲，人們的吶喊聲，一派人間地獄的悲慘景象，讓人不忍目睹，也透不過氣來。

飛機在頭頂投彈對于我們來說，危險性還相對小一些，因為氣流、風速和慣性的影響，炸彈多半會飄移到離我們比較遠的地方才落下。但如果飛機是在離我們遠處投彈，炸彈就很可能會飄到我們這里落地爆炸，那就在劫難逃了。

日軍的轟炸機有時是分批輪番來襲，因而我們在防空洞里就必須待上一整天，只能吃點干糧充饑，傍晚回到家里，剛剛燒好晚飯還沒顧得上吃一口，警報又響了，我們不得不再次跑向防空洞。

有時日機半夜來襲，母親就不得不用毛巾被把熟睡的我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和保姆一起抬著我艱難地跑向防空洞。

有時則是三五成群的日軍零式戰(zhàn)斗機前來襲擾，由于我方?jīng)]有制空權，狂妄的日軍飛行員經(jīng)常肆無忌憚地超低空飛行掃射，把奔逃的民眾當成了活靶子，大口徑的航空機槍殺傷力很強，民眾死傷相藉慘不忍睹。

空襲過后，有時我們不得不在一片廢墟和血肉模糊殘缺的人體碎塊中尋路前行。由于爆炸時強力的沖擊波，許多遺體的衣服都已被炸飛，赤身裸體狀極為凄慘。我也曾在路過的廢墟里撿拾到一個巴掌大的黃銅制成的四葉螺旋槳，是安裝在炸彈前端做定向用的，炸彈落下時的恐怖嘯聲就是它發(fā)出的。我還撿到過一塊書本大的炸彈碎片，上面鑄有昭和某年某月字樣，這些都是日軍殘殺中國平民的鐵證。

我們也曾多次在轟炸后的第二天路過被轟炸的現(xiàn)場，殘墻斷壁一片廢墟的前面，擺放著幾具白皮棺材，里面置放著的是在轟炸中遇難人們的遺體，由于被炸死的人太多，棺材店都來不及在剛做好的棺材上刷上黑漆，就被喪家抬走了。那些全家遇難的人，由于沒有親人張羅，往往是由慈善機構(gòu)出面，雇工將遺體裝進薄木板釘成的棺材里，或是裹上一張草席，攔腰捆上一根繩子，還露著一雙赤腳，就草草掩埋了。這樣的景象給我們幼小的心靈帶來強烈的沖擊和震撼，在腦海里留下了終生難忘的恐怖記憶，也牢牢記住了中國人民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深仇大恨。

由于日軍的進逼，恩施守不住了，我們家離開恩施經(jīng)南川一路向重慶進發(fā)，搭乘的是租來的破舊卡車，走的是路況極差、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路泥的崎嶇險峻、坑洼不平的盤山公路，歷盡千難萬險，好不容易才到達了重慶。

起先，我們住在市里名叫觀音巖的地方，但由于日軍飛機的頻繁轟炸，生命完全沒有保障，父母親才決定將我們的家搬去嘉陵江南岸一處名叫汪山的山里，父親則仍在市里辦公，只有周末才回來和我們相聚。汪山上還有不少和我們一樣為躲避日軍轟炸由市里遷來的住戶。雖然遠離市區(qū)，但因為十多公里外就是蔣官邸所在地的黃山，因而敵機也常會來襲擾。但山間多霧，濃霧天氣能見度很差，敵機就無法來襲，我們也就多了一重屏障，因而我們喜歡多霧的天氣。

山間也有防空洞，是在山腰部山體的花崗巖中掘成，非常堅固。山區(qū)遼闊，警報器已經(jīng)不起作用，取而代之的是在每一片山區(qū)內(nèi)，在最高一座山的山頂上樹立一支高大的“T”字形旗桿，在其橫梁上掛起一個竹編的大圓球就代表空襲警報，提示敵機已由駐地起飛，居民們應離家去防空洞躲避。當掛上兩個圓球時就是緊急警報，提示敵機已飛近本防區(qū)，除有防空、警備、消防等特殊任務者外，其他人員必須立即進入防空洞，不得在外流連觀望。當掛上一個圓柱形長竹簍時，則表示敵機已經(jīng)離去，警報業(yè)已解除，居民們可以離開防空洞回家。

我們住處的山下有一所空軍療養(yǎng)院，還有幾家歐洲國家的公使館，也是日軍轟炸的目標。每當敵機飛臨，一些被日本間諜收買的漢奸，就會用鏡子對著太陽，用反光來為敵機指示投彈目標，山上的哨兵就會瞄準鏡子反光處用步槍射擊。但成效不大，因為從來也沒聽說過有漢奸被擊傷或擊斃，倒是有幾個空襲時在外游蕩、搜身時發(fā)現(xiàn)帶著鏡子的人，被懷疑為漢奸而抓了起來。

也有過兩次敵機在我們住處附近投彈，其中一次炸彈落在我家對面的山腰上，爆炸的沖擊波把我家所有的門窗都掀飛到山下不知去向，門框和窗框則都倒向了屋內(nèi)，房屋的前墻上布滿了由對山飛過來的石頭所砸出的大大小小的坑。幸運的是，那天我們一家人都進了防空洞，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還有一次是炸彈炸中了我們朋友的一棟住宅，他們?nèi)叶疾恍矣鲭y。

在這個時期，因為重慶是中國戰(zhàn)時的首都，經(jīng)常遭到日軍機群猛烈的地毯式轟炸，其中1939年的5月3日和4日接連兩天的大轟炸，日軍使用的是燃燒彈，大火持續(xù)燃燒了兩天，死亡的平民達3000余人。

1941年的6月5日，日軍轟炸，炸塌了一處大型防空洞的入口，致使其中的1000余名民眾因窒息而死亡。這些也只是日軍轟炸重慶、中國老百姓傷亡中的一小部分。當時四川老鄉(xiāng)有句順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日本鬼子飛機屙巴巴?！弊阋姰敃r百姓們處在跑警報狀態(tài)中的擔驚受怕和無奈。

這種跑警報的狀況直到1941年才有所改善。那一年，中國空軍顧問、美國退役空軍軍官陳納德應中國政府之邀，在中國組建了美國志愿航空隊抗擊日軍，形勢才有了改觀。中國政府斥資從英國購買了一百架P-40 C戰(zhàn)斗機（野馬式戰(zhàn)斗機）的部件，經(jīng)由印度運回中國組裝，并以高薪招募了許多退役的美國飛行員和機械師及其他地勤人員，在緬甸仰光集結(jié)成軍，但因當時美國尚未對日宣戰(zhàn)，因而只能以美國志愿航空隊的名義參戰(zhàn)。

1941年12月30日，志愿航空隊對來犯的十架日軍轟炸機和零式戰(zhàn)斗機的首次戰(zhàn)斗中，一舉擊落敵機六架，打破了日本空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給予驕橫不可一世的日本空軍一次沉重的打擊，極大鼓舞了中國軍民的士氣。

自此以后，捷報頻傳，在7個多月內(nèi)，志愿航空隊擊落日軍零式戰(zhàn)斗機和轟炸機共300余架，擊斃日軍飛行員千余名。由于美國志愿航空隊頻繁致命的打擊，日軍在華軍機損失殆盡，再也無力對中國大后方進行轟炸，中國老百姓終于能揚眉吐氣走出防空洞，不用再跑警報。美國志愿航空隊的駐地也由仰光移師昆明，當?shù)乩习傩沼懈忻绹哲姷膽?zhàn)無不勝，常常好奇地結(jié)伴去機場觀看美國軍機，當看到為震懾日軍飛行員，P-40 C戰(zhàn)機的發(fā)動機的下顎部噴有露著巨齒的鯊魚頭圖案時，誤認為那是老虎，因為中國內(nèi)陸的百姓從未見過鯊魚，在他們的心目中，百獸之王最厲害的就是老虎，因而親切地稱呼美國志愿航空隊為“飛虎隊”。沒想到的是，美國飛行員非常高興地接受了這個稱號，認為這個稱呼很威武也很符合他們的身份，從此“飛虎隊”之名不脛而走，傳遍全世界。

飛虎隊也請好萊塢動畫家華特·迪斯尼畫出了長著一對翅膀和長尾、飛翔著的老虎圖案，作為飛虎隊的正式隊徽和臂章。中國政府為保護美國飛行員，以航空署的名義在飛虎隊飛行員的飛行夾克背部，縫上了“血幅”，那是飛行員的身份證明，是用一塊大的白綢布，頂端印著中華民國國旗，下面印著12個毛筆大字，寫的是“來華助戰(zhàn)洋人，軍民一體救護”，為的是在空戰(zhàn)中萬一戰(zhàn)機被擊落，飛行員跳傘落地后，可憑此證明身份，民眾應救助和護送他們?nèi)婑v地或送回飛虎隊駐地。我當年在重慶就曾親眼看見過飛虎隊飛行員和他們背上的“血幅”，印象非常深刻。

日本偷襲珍珠港后，美國正式對日宣戰(zhàn)，志愿援華的飛虎隊已完成了歷史使命，在1942年7月4日回歸美國空軍編制，歸屬為美國駐華空軍第十四航空隊，陳納德被任命為第十四航空隊司令，晉升少將軍銜，繼續(xù)在華對日作戰(zhàn)，直到1945年抗戰(zhàn)勝利載譽歸國。但也有許多的美國飛行員，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在抗日戰(zhàn)爭中英勇地犧牲了，他們永遠留在了中國這片土地上。飛虎隊雖然走入了歷史，但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美國飛行員在當年抗日戰(zhàn)爭中，舍生忘死給予中國人民的巨大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