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xiāng)人視域下《壽寧待志》的獨特民俗

張 丹 丹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馮夢龍(1574—1646),字猶龍,號吳下詞奴、墨憨齋主人等,明末清初,“直隸蘇州府吳縣籍長洲縣”[1]56人。馮夢龍一生大部分時間活動于蘇州地區(qū),明代蘇州商業(yè)高度發(fā)達,繁榮的社會生活衍生出多樣的民俗,正德《姑蘇志》即言蘇州地區(qū)“其俗可謂美矣”[2],這也使得馮夢龍長期浸染在豐富多彩的民俗文化之中。此外,馮夢龍尚有兩段較長的寓居在外的經(jīng)歷:一是萬歷四十六年(1618)前后于麻城授業(yè),二是崇禎七年(1634)至崇禎十年(1637)于壽寧為官?！秹蹖幋尽芳词邱T夢龍知壽寧令時所編撰的縣志,成書于崇禎十年(1637)。

在《壽寧待志》之前,張鶴年曾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主持修撰《壽寧縣志》,知縣戴鏜曾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主持修撰《壽寧縣志》,均佚。馮夢龍之后,趙廷璣亦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主持修撰《壽寧縣志》,今尚存。相比他志,《壽寧待志》為馮夢龍實地考察壽寧后所作,是一部風格獨特的縣志,一方面,該書記錄了晚明壽寧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地理、風土民俗等方面的真實情況;另一方面,書中大量篇幅以第一人稱“余”進行敘述,具有濃厚的主觀色彩,體現(xiàn)了他鄉(xiāng)人馮夢龍對壽寧獨特民俗的關(guān)注。

壽寧縣設(shè)于明景泰六年(1455),地處福建東北部,主要為山地地形,西北高東南低,對外交通不便,由此保留了一些獨特的民俗?？滴酢秹蹖幙h志·風俗》載:“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異俗,剛?cè)岽颈‘愋?儉奢異習,農(nóng)末異趨,質(zhì)文異尚,服食異宜,若涇渭然不可推移,物之情也?！盵3]345直接闡明了壽寧地區(qū)風俗之異。馮夢龍于《壽寧待志》中曾言:“吾鄉(xiāng)人有札至,問壽人何狀?！盵1]可見,蘇州人對壽民亦充滿好奇感。馮夢龍由浙入閩,在接觸壽寧風物時,下意識會聯(lián)想起蘇州老家,如《壽寧待志·風俗》論及壽寧吏慣于用扇,言“若蘇杭真金扇,雖薦紳大家間有之,無輕用者”[1]29,即將壽寧用扇之風與蘇杭之“無輕用者”進行對比。由此,他鄉(xiāng)人身份所造成的文化差異便凸顯出來,使得壽寧獨特民俗成為馮氏筆下的關(guān)注點。

一、衣食住行習俗

由富庶的蘇杭之地進入壽寧地區(qū),壽民的吃穿用度是初來乍到的馮夢龍最直觀感受,這種感受帶來的強烈新奇感,引發(fā)了“搜羅奇事韻事,不余遺力”[4]的馮夢龍的關(guān)注。由此,相比其他縣志,《壽寧待志》所載的壽民日常衣食住行等方面習俗,不可謂不詳細,體現(xiàn)了作為他鄉(xiāng)人的馮夢龍對壽寧獨特民俗的關(guān)注。

(一)服飾習俗

壽寧服飾款式獨特?！秹蹖幋尽わL俗》載:“壽人男女衣服微分長短,領(lǐng)緣無別。其相反者有二:男子必服袴,而女既嫁則否,寒則添裙,有添至三四者。男子無長幼,無涼燠,必以布兜其胃,恐觸寒氣。而婦人雖暑月亦不蔽乳,此其故不可解?！盵1]31馮氏此處所言“相反有二”:一是明代壽寧已婚婦女只著裙裝,不服袴;二是男子四季以兜肚為常服,而婦女夏季炎熱時則存在“不蔽乳”之舉。此種服飾習俗的形成,應是當?shù)氐匦闻c經(jīng)濟綜合影響的結(jié)果。明代壽寧基本采取男耕女織的家庭分工方式,壽寧多山,男子經(jīng)常在外務(wù)農(nóng),下身著袴便于行動,恐觸深山寒氣而以布兜其胃;女性長年居家,很少出門,受寒氣侵襲不嚴重,為了節(jié)省布料,故只著裙裝,夏季暑熱,上身甚至不著衣物。古代中國素來將服飾與儀禮聯(lián)系起來,從而賦予服飾一定的倫理意味,尤其是儒家所強調(diào)的社會禮儀、階級觀念和倫理道德。馮夢龍是春秋學大家,對儒家思想有較深的認同,壽寧女子的穿著無疑違反了儒家服飾倫理規(guī)范,故引起馮夢龍的關(guān)注。此外,馮夢龍長期生活在文化高度發(fā)達的蘇州,慣見蘇州女子“靚妝炫服,墮馬盤鴉”[5]56的奢華穿著,看到壽寧女子連基本遮羞都不需要,“其故不可解”[1]31。

明代壽寧服飾風俗之異,還體現(xiàn)在小兒蓄發(fā)、冠者脫帽上。《壽寧待志·風俗》載:“壽俗,小兒才數(shù)歲即為蓄發(fā)。其冠者,居恒脫帽,甚則并不裹幘,以此為適。儒生在途,亦多短衫露頂,各不相詫?！盵1]32古代中國男子有蓄發(fā)之俗,到了一定年齡則束發(fā)加冠,“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6]。嘉靖《吳江縣志》載:“童子年十二或十四始養(yǎng)發(fā),發(fā)長為總角,十六以上始冠?！盵7]685可見,明代蘇州一帶,男童十幾歲才開始蓄發(fā),故馮氏有“小兒才數(shù)歲即為蓄發(fā)”之語,“才”“即”二字,盡顯其新奇之感。有明一代,冠履被視為男子服飾的重要組成部分,“明時,男子二十而冠,多于冬至或元旦束發(fā)加網(wǎng),士戴方巾,民戴圓帽”[8],這是儒家正統(tǒng)的服飾儀禮要求。而壽寧成年男子,則不戴帽不裹幘,甚至儒生亦然,并以之為常態(tài)。此種現(xiàn)象一則出于壽寧濕熱的地理氣候,帶帽裹幘容易增加不適感;二則因壽寧物資匱乏,且男子受教育程度低,儒生亦是“文風不振,科第絕響”[1]5,對儒家正統(tǒng)服飾的認同感不如蘇州等地區(qū)強烈。

馮夢龍對這種服飾習俗表現(xiàn)出強烈的新奇感,雖有所不解,但尚能欣然接受。其《壽寧待志》有言:“吾鄉(xiāng)人有札至,問壽人何狀?余答曰:‘壽人甚易識,比他處人,不過多一個兜肚,少一頂帽子耳!’雖戲言,實實錄也?！盵1]32馮夢龍用“戲言”的輕松形式點出壽民服飾特點,又可見其樂在其中。

(二)食、住、行習俗

作為對外交流較少的山中小邑,明代壽寧的食、住、行習俗深受地形、氣候影響,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

壽寧的飲食習俗與別處不同?！秹蹖幋尽わL俗》載:“民間三餐俱飯。好食線粉,粉米為之,鬻者最多。貧家乏米,或用粉竟日,取其便也?！盵1]30昔時壽寧三餐以米飯為主,甚至用米養(yǎng)豬,后因“鄰境多饑,奸民往往陰與之為市”[1]30,導致米價漸貴,家貧者出于米價上漲及便利因素,食粉竟日。此外,由于壽寧為亞熱帶季風氣候,加之地形以山地為主,濕氣嚴重,“曉起,觸山氣易病”[1]30,因此,壽寧百姓多于晨間飲酒。

壽寧多山,建屋“取材于山,立屋頗省”[1]30,因而筑房屋四墻時,“四圍壘土,或用木板”[1]30,甚為容易。而屋頂?shù)慕ㄔ煲颉巴?泥瓦)最難致”[1]30,故村落多有使用陶瓦為蓋者,然“團沙為質(zhì),手擎可碎”[1]30,陶瓦所筑房屋質(zhì)量極差。因壽寧建房成本低廉,有搬家者則“空之,還復葺”[1]30,導致了房屋盜賣之風盛行。又因山中平地甚少,房屋又有“制度狹小,多重屋而少廣廈”[1]30的特點。

壽寧百姓出行主要依靠步行,“城中絕無肩輿之跡”“乘輿張蓋者稀有”“遠行用小兜,與民家同;間有暖輿,亦甚簡陋”[1]29,轎類的使用非常稀少,即便是鄉(xiāng)紳與有司的謁見,或赴賓筵者等,也多徒步前往。這與壽寧多山,且壽城占地面積小,“東南相距不半里,舉足可周”[1]29緊密相關(guān)。

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明代壽寧日常生活習俗呈現(xiàn)出明顯的地域特色。《壽寧待志》對明代壽民日常衣、食、住、行習俗著墨甚多,可謂他志所不及,這與馮夢龍作為他鄉(xiāng)人的身份息息相關(guān)。細究《壽寧待志》所載衣、食、住、行諸方面習俗,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風俗都帶有濃厚的地方特色,顯然是馮夢龍感知上受異鄉(xiāng)民俗沖擊,因而詳細記之,多暗含與馮氏先前在蘇州一帶慣見的生活經(jīng)驗相對比,如寫宴會上的雞鴨“帶血登俎,韌不堪嚼”[1]30,這與其先前飲食習慣或相關(guān),表現(xiàn)了他鄉(xiāng)人在接觸壽寧本地習俗時的文化隔閡。此外,壽寧一些衣、食、住、行習俗與傳統(tǒng)儒家所倡導的正統(tǒng)儀禮相悖,這也引起了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馮夢龍的關(guān)注。馮夢龍著縣志以《壽寧待志》為題,其中“待”之一字,不乏對后世為官者能夠移風易俗、糾正壽俗不甚合理處的期待。

二、婚喪習俗

婚喪自古被視為人生大事,“冠昏喪祭,民生日用之禮,不可茍也”[9]。在這種觀念影響下,各朝各地形成了一定的婚喪習俗,且呈現(xiàn)出了明顯的地域色彩。壽寧“城囿萬山之中,形如釜底,中隔大溪”[1]1,交通極為閉塞,經(jīng)濟亦相當落后,因而其婚喪習俗在受時代因素影響的同時,更多地保留了地域獨特性。

(一)婚俗

婚俗作為人生最重要的禮俗之一,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中國古代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嘉靖《吳江縣志》有載:“男女議婚,大率以門楣為重,亦互擇人而兼決于命卜?！盵7]685-686可見,馮夢龍居住過的蘇州地區(qū),婚姻對門戶有一定的擇取。而《壽寧待志》載壽寧“婚禮不甚擇門戶”[1]30。這種習俗后面,伴隨著壽寧乃至福建地區(qū)婚俗的一大弊病——婚姻論財,明代何喬遠《閩書》即載壽寧地區(qū)“姻締論財,要責無厭,貧則棄之”[10]。

《壽寧待志·風俗》對壽寧婚俗進行了詳細記載:“聘單開自女家,盒擔如干,聘禮如干,男家從之,乃始成好,最費不過五十金。女家奩盛者籠二十擔,牛十頭,以次而殺?；蜇毶?則男家預扣奩資若干。其聘以餅為重,如江南之用茶棗,粵中之用檳榔也。女既許字,其家制衣俱不給價。將出閣,男家自非赤貧,必有掛帳之禮專勞衣匠,多至十余金,少或一二金,聽女家隨意自犒。”[1]30馮夢龍對壽寧婚俗的關(guān)注點不是婚俗儀式,而是圍繞著婚姻的花費進行記載,看似客觀,實已有一定的價值判斷。據(jù)載,男方聘金“最費不過五十金”,而給衣匠的酬勞可“多至十余金”,可見“五十金”在明末壽寧價值并不高。男方聘禮“以餅為重”,而女方“奩盛者籠二十擔,牛十頭”,聘奩輕重懸殊之大頗為可觀。反觀蘇州地區(qū),雖婚俗尚奢,“自行聘以及奩贈彩帛金珠,兩家羅列內(nèi)外器物,既期貴重,又求精工”[11]146,但其俗為聘禮重于嫁妝?！蛾愇墓ЧL俗條約》有載:“有女家多索男家,延挨不但子女怨曠,更至釀成強搶硬娶之事?！盵11]147與壽寧形成鮮明對比。壽寧重奩輕聘婚姻陋習的形成,與當?shù)貒乐氐闹啬休p女觀念相關(guān), “閩俗重男而輕女,壽寧亦然”[1]30。而壽寧此種婚俗又產(chǎn)生一大后果,即當?shù)卮嬖趪乐氐哪鐙氍F(xiàn)象,“壽民生女多不肯留養(yǎng),即時淹死或拋棄路途”[1]31。究其原因,與擔心養(yǎng)女出嫁難以置辦嫁妝不無關(guān)系。

與壽寧婚俗緊密相關(guān)的是壽寧家庭男女關(guān)系。受重男輕女觀念、經(jīng)濟等因素的影響,女子在家庭中的地位極其低下,缺乏獨立性和生存保障,這些都促成了壽寧的婚姻陋習。一是隨意休妻?！秹蹖幋尽份d:“大家非大故不出妻,小戶稍不當意如棄敝屣?！眽蹖幍貐^(qū)以經(jīng)濟為締結(jié)姻親的先決考慮因素,經(jīng)濟實力差的婦女被休乃為常態(tài),“下民一有緩急,即兒女滿膝之婦,去之不顧”[16]944。二為隨意典妻。《壽寧待志》載:“或有急需,典賣其妻不以為諱。或貸與他人生子,歲僅一金,三周而滿,滿則迎歸。典夫乞?qū)捪?更券酬直如初。亦有久假不歸,遂書賣券者。”可見,明代壽寧地區(qū),女子更多地被視為夫家所屬物品,可以隨意以低廉的價格典妻、貸妻,借給他人生子。三為喪中即嫁?！秹蹖幋尽份d“孀婦迫于貧,喪中即嫁”,《閩書》亦載“貧婦,夫死未幾輒嫁或贅”[16]944,表現(xiàn)了壽寧婦女對男子的強烈依附性。四為幫老?！秹蹖幋尽份d:“甚有雙鬢皤然尚覓老翁為伴,謂之幫老?！眽蹖幣訕O低的社會地位決定,她們離開男子無法獨立立足于社會,故即便年老,為了生存亦可能尋覓伴侶。

對壽寧重奩輕聘婚俗以及與此緊密相關(guān)的溺嬰、婚姻陋俗,馮夢龍直接發(fā)出感嘆:“微獨輕女,女亦自輕,悲夫!”[1]馮夢龍“三言”、《情史》等作品皆表現(xiàn)出了對弱勢女性的關(guān)懷,明代壽寧這種把女子置于極低地位的觀念,大大觸發(fā)了馮氏的感慨,“悲夫”,二字于縣志中直抒胸臆,表現(xiàn)出其對此陋俗的悲痛之情。

(二)喪葬習俗

自古以來,喪葬不僅是為單純安葬死者,還被作為衡量孝順與否的標準,“孝莫重乎喪”[12]。由此,喪葬越來越受人們的重視,喪禮也理所當然被視為“禮之大本”[13]。喪俗是由喪禮中發(fā)展出來的相對固定的喪葬習俗,具有地方性與時代性交融的特色。

壽寧的喪俗最突出的有兩個方面:火葬及停柩。古人出于“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儒家倫理觀念,認為破壞身體完整性的火葬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普遍采取 “親死棺殮,入土為安”[11]146的土葬方式,乾隆年間《陳文恭公風俗條約》中,把火葬視為“忘親滅禮,莫此為甚”[11]146的大逆不孝行徑,并列出“有子孫之親,棺毋許火化”[11]146的規(guī)定。麻城亦是“坐夜擇地營葬”[14]卷十第十一葉的土葬方式。因此在馮夢龍眼中,“壽多火葬”[1]32顯得尤為奇特。

停柩之風,有較強的普遍性。明清之際,隨著卜宅兆葬之說的盛行,“葬必擇地”的風氣愈加興盛,沒有擇到吉地吉時的喪家則久停不葬。加上厚葬習俗盛行,財力不足者多選擇停柩以塞流言。停柩之風在蘇州一帶也相當盛行。同治《蘇州府志》載:“溫飽者惑于風水,久不厝不葬,反以速葬為恥。甚至數(shù)年幾代均不肯葬,漏屋停棺,到處浮厝?！盵11]146然而,在馮夢龍眼中,壽寧停柩之風的成因與蘇州一帶截然不同。 “壽多火葬,非惑西方之教也,其停柩亦非盡信堪輿之說也”,而是 “土之稍平者屋之,山之稍浮者畝之,地幾何而堪宅鬼”。[1]32壽寧少平地,凡地勢較平者都作蓋屋和耕地之用,不足以營墳,此是造成火葬和停柩之風盛行的根本原因。這與康熙《壽寧縣志》“惑西方異教,而火化親尸;信堪輿僻說,而停頓親柩”[3]345的記載迥異。

三、歲時節(jié)俗

歲時節(jié)俗是慶祝歲時節(jié)日而衍生的相對固定、代代相傳的民俗活動。壽寧因地處較為封閉的山區(qū),其歲時節(jié)俗有相對獨特之處,正如康熙《壽寧縣志·風俗》所言“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異俗”[3]345。同樣在他鄉(xiāng)人的馮夢龍眼中,這些歲時習俗彰顯了壽寧獨特的色彩,也因而,馮夢龍《壽寧待志》將歲時風俗單列《歲時》篇以詳細記載。

(一)迎春民俗

立春作為農(nóng)耕社會的一個重要節(jié)日,在古代上至統(tǒng)治階級,下至平民百姓,都非常重視,因而衍生出各種迎春活動。迎春牛作為迎春活動的重要儀式,歷來廣受關(guān)注。明嘉靖《姑蘇志》即載:“迎春日……競看土牛,集于臥龍街,老稚走空里?！盵15]372在蘇州地區(qū)迎春牛活動乃是盛典,明代唐寅《江南四季歌》之“滿城旗隊看迎春”[16],當可窺之。馮夢龍《壽寧待志》云:“迎春……迎土牛,居人競以砂礫擲之,中者新年有采。雖呵禁,不止。比至縣,牛無完膚矣?！盵1]34可見,明代壽寧地區(qū)立春時亦有迎春?；顒?而較他處有所不同的是“居人競以砂礫擲之”。

“鞭春牛”之舉,民國前蘇州地區(qū)不見記載,福建則多地有之,應是受山地地形影響,更好地保留了前代風俗。“鞭春?！北疽馐且讯輵猩⒌母４蛐?讓它振奮精神投入春耕。閩中、閩北地區(qū)又有“向牛乞土”的風俗。乾隆《寧德縣志》載:“‘立春’前一日……兒童各以竹竿粘彩絲,打土牛身而拾其剝落之土,謂得土多利田畜也。次日行鞭春禮,奉芒神于邑城隍廟。”[17]卷二第四葉寧德縣以春牛身上落土為吉祥意,但在壽寧,該習俗演化為以砂礫擲牛。牛作為主要畜力,在中國古代農(nóng)耕社會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甚至很長時間內(nèi)被統(tǒng)治者嚴禁宰殺?！洞竺髀伞痢芳摧d:“凡私宰自己牛馬者,杖一百……若故殺他人牛馬者,杖七十,徒一年半?！盵18]為了保護耕牛,一些地區(qū)乃以土造假牛充鞭春之用。壽寧這種肆意傷牛的習俗引起了馮夢龍的反對,其“雖呵禁,不止。比至縣,牛無完膚矣”之言,表現(xiàn)了對此陋俗的不滿及勸誡無效的無奈之感。

(二)端午節(jié)

“端午”原作“端五”,即五月初五。《歲時雜記》載:“京師市廛人,以五月初一日為端一,初二日為端二,數(shù)以至五,謂之端午。”[19]馮夢龍久居蘇州,蘇州端午之俗“五日,治角黍,懸艾,飲雄黃、昌陽酒,纏縷制符以辟邪”[5]57。而明代壽寧一帶,以五月初四為端午。馮夢龍《壽寧待志》載:“端午以四日為之?！盵1]34馮夢龍對此風俗進行了追溯:“相傳國初,民與兵爭市肉至相殺,自是,民間先一日作節(jié)。而舊志云:避閩王死忌。未知孰是?”[1]34馮夢龍此處對初四過端午風俗的考證相對審慎,參考了民間傳說和舊志材料。乾隆《寧德縣志》載:“‘端午節(jié)’,俗傳五日為‘閩王忌辰’,皆以四日為節(jié)?！盵17]卷一第五葉乾隆《福建續(xù)志》載謝在杭言:“閩人以五月四日作節(jié),謂王審知以五日死,故避之?？嘉宕曜V,審知以十二月死,非五月也?！盵20]卷八第十七葉可見,閩地傳說因避王審知忌辰而四日為端午的,不在少數(shù)?？滴酢秹蹖幙h志》亦載:“俗傳五日為閩王死祭,皆四日為節(jié)?！盵3]345除了五月初四過端午,馮夢龍亦關(guān)注到壽寧端午無賽龍舟之俗,并追溯原因“溪水淺而溜,且多石,故不設(shè)競渡”[1]34,此無疑是受壽寧地形影響下的獨特節(jié)俗。

(三)中秋節(jié)

作為中國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中秋節(jié)有豐富多樣的民俗活動,其中又以賞月、食月餅、分瓜等流傳最廣。光緒《蘇州府志》載:“十五日為‘中秋節(jié)’。作月餅相餉,祀月。陳果于庭,鏤瓜如鋸齒式,焚香斗,食新栗、銀杏,聚飲。夕則結(jié)伴出游,名‘走月’。”[15]370光緒《麻城縣志》亦載:“八月中秋,作餅相送,具菱藕、瓜果為賞月之宴?！盵14]卷十第十二葉類似記載亦多見于明清多地縣志。

明代壽寧的中秋節(jié)俗有鮮明的獨特性?！秹蹖幋尽酚休d:“縣無鮮魚,惟中秋節(jié)各村俱涸澤取魚,荷擔至城。雖貧人典衣亦必市魚一塊,為過節(jié)之需,晴雨無間。過十五求市中一鱗,不可得矣?！盵1]34壽寧中秋之際,人們即使典賣衣服都必須買魚,可見壽寧中秋食魚的節(jié)俗之盛。壽寧地處山區(qū),“溪魚僅二三寸,亦為珍饌。鰉魚從寧德來,甚艱,非大寒之候,色味俱變矣”“魦魚干鰻謂之常饌,貓亦食慣,偶以鮮魚投之,搖尾而去”[1]30,在一個鮮魚如此罕見,被視為“珍饌”的山區(qū),中秋必求一魚,當?shù)厝藢χ星锕?jié)的重視不言而喻,正如《壽寧待志》所載“四時惟端午、中秋二節(jié)最盛”[1]34。中秋必買魚而不置月餅、瓜果等,展現(xiàn)了明代壽寧中秋節(jié)俗之獨特,無怪乎馮夢龍多用筆墨盡繪買魚之熱。

(四)重陽節(jié)

關(guān)于重陽節(jié)的記載歷時已久,以登高、佩茱萸、飲酒為主要節(jié)俗。漢劉歆《西京雜記》即載“戚夫人侍兒賈佩蘭……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21],梁吳均《續(xù)齊諧記·九日登高》中又有“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飲菊花酒”[22]的相關(guān)記載。此種節(jié)俗相對固定地流傳下來。萬歷《長洲縣志》記載:“九日,登高,采菊,佩萸?！盵5]57-58光緒八年《麻城縣志》亦載:“九月重陽,登高,掃墓,民家釀酒。”[14]卷五第三葉可見,馮夢龍寓居過的蘇州地區(qū),重陽登高乃為常俗。而《壽寧待志》載:“重陽在家慶節(jié),不登高?！盵1]34馮夢龍寫及壽寧重陽節(jié)俗時,關(guān)注點置于其“不登高”這一特色,此處以無入載,明顯是與先前慣?！爸仃柕歉摺钡慕?jīng)驗作對比。壽寧地處山區(qū),“踞一郡最高之處”[1]32,故重陽實無登高遠眺的必要。

明代壽寧的歲時節(jié)俗具有明顯的地域特色,如端午節(jié)不賽龍舟、重陽節(jié)不登高等,多是受地形影響。當然,也有人文因素影響下形成的節(jié)俗,諸如五月初四過端午;更有甚者,壽寧百姓出于認知的缺失而產(chǎn)生迎春傷牛的陋俗。

四、小結(jié)

“話本小說家的地域意識仍不可避免地滲透于作品之中，從而為我們從小說文本反觀地域風尚提供了可能性?！盵23]馮夢龍作為話本小說家，曾編撰“三言”及民歌《掛枝兒》《山歌》等通俗文學,采風問俗是其內(nèi)在關(guān)注傾向,這也影響到馮氏對《壽寧待志》的編撰?！秹蹖幋尽吩敿氂涊d了明代壽寧習俗的獨特之處,其涉及民俗的篇幅為康熙《壽寧縣志》的六倍之多,二志筆墨多寡懸殊,足可見馮氏對壽寧習俗的關(guān)注。與康熙《壽寧縣志》及其他方志對風俗的記載相比,《壽寧待志》具有明顯的獨特之處。

首先,《壽寧待志》對民俗的記載雖以真實為準繩,但角度的擇取具有主觀性。一般志書強調(diào)客觀、全面地記錄民俗,而《壽寧待志》卻并非面面俱到,而是根據(jù)馮夢龍關(guān)注點集中載錄其獨特之處。如,記載壽寧喪俗時,并無如他志般言明喪禮流程,而是著重寫“火葬”“停柩”之風形成的原因;狀壽民服飾時,筆力集中于與別處“相反者”;同是記載端午節(jié)俗,康熙《壽寧縣志》載為 “各取菖蒲艾草插門戶,裹角黍祀祖先、遺親故,飲菖蒲酒以辟邪氣”[3]345,而《壽寧待志》則集中筆力記載壽寧五月初四過節(jié)及不設(shè)競渡兩種節(jié)俗,而對插艾草、裹角黍、飲酒等與他處相同的節(jié)俗,只字未提。可見,馮夢龍記載壽寧歲時節(jié)俗時,所關(guān)注的恰是壽寧民俗獨特之處,表現(xiàn)了馮夢龍作為他鄉(xiāng)人,對明代壽寧民俗充滿新奇感。

其次,《壽寧待志》在記載壽寧民俗時,具有對民俗成因追根溯源的突出特點。如《壽寧待志》載冬月,貧兒“手必提竹爐烘火”[1]31,馮夢龍以“嘗聞閩人手寒,吳人足寒,陜?nèi)祟^寒,北人腰寒”[1]31釋之;如“端午以四日為之”[1]34,馮氏追溯原因為 “相傳國初,民與兵爭市肉至相殺,自是,民間先一日作節(jié)。而舊志云:避閩王死忌”[1]34。

《壽寧待志》所載風俗,展現(xiàn)了馮夢龍作為他鄉(xiāng)人視角下壽寧民俗的真實特色。這種他鄉(xiāng)人的身份,使得馮夢龍能夠以超越地域局限的視野,更理性地看到壽寧民俗的獨特之處?？梢哉f,《壽寧待志》所載的風俗不僅是明末壽寧獨特民俗的真實呈現(xiàn),更浸潤了一個渴望福澤百姓的縣令對壽寧民眾的深切關(guān)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