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淑萍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到醫(yī)院看望長輩,遇到匆匆下樓的郭飛,得知他幫扶的貧困戶癲癇病犯了,來住院治療。他忙著去辦手續(xù),我們沒顧上說太多話。后來,聽到隔壁病房有人大吼大叫,還伴著驚慌呼叫的聲音,我趕緊隨醫(yī)生護士一起跑過去。一個渾身摔傷、血跡斑斑的男子,哭著叫著要從窗戶往下跳,旁邊有人拉胳膊、有人抱腿......被我們強行制止后,那位男子哭著說:“你們都別管我!我不想連累郭飛了!我已經(jīng)拖累他太多,讓我去死吧,死了就解脫了?!边@時,滿頭大汗的郭飛跑進來了,一把攬過那男子的肩膀:“不許這樣!如果不想拖累我,就給我好好活下去!活得好好的,讓我放心,才不算拖累!”
聽了郭飛的話,那男子立馬安靜下來,不再嘶吼,躺下開始輸液。見過的很多這樣的場面,大都是父母和孩子、夫妻或情侶之間發(fā)生的,兩個男人的這樣一種情意,讓我震撼和感動。從那天起,我走進了這對山里兄弟的情感世界,關(guān)注他們的點滴生活,見證他們的憂愁歡樂,感動于他們的風(fēng)雨陪伴,驚喜于他們的脫貧蝶變。
有一種感情,產(chǎn)生于一個偉大的時代背景之下,雖非兄弟,勝似兄弟,血緣之外,情深似海。
位于河南省西部的盧氏縣,是國家級貧困縣。盧氏地處秦嶺余脈的伏牛山區(qū),境內(nèi)千山起伏、萬壑縱橫,是全省面積最大、人口密度最小、平均海拔最高的深山區(qū)。這樣的山里,有著最清新的空氣、最淳樸的民風(fēng),也有著最閉塞的交通、最窮困的百姓。
脫貧攻堅戰(zhàn)號角聲喚醒了這座在貧困中沉睡的大山。盧氏縣全縣38萬人民,轟轟烈烈地投身到這場反貧困的偉大斗爭中,汗水灑滿山林,豪情感天動地,譜寫了一曲曲新時代的脫貧攻堅贊歌。
張軍峰,男,1977年出生,盧氏縣文峪鄉(xiāng)磨上村三組村民,患有嚴重癲癇病,長期一個人生活。
郭飛,男,1985年出生,盧氏縣文峪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一位普普通通的音樂教師。
原本兩個可能此生都不會有交集的男人,因為脫貧攻堅這場偉大的時代戰(zhàn)役走到了一起,并且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意,激勵著彼此共同向貧困宣戰(zhàn),溫暖著彼此走向美好富裕的明天。
2016年6月,郭飛被確定為張軍峰的幫扶責(zé)任人。盡管入戶前,他做足了思想準備,但走近的瞬間,還是被張軍峰的貧困狀況驚住了。入村拐過一個小坡,一座低矮的土坯房出現(xiàn)在眼前,房子被雜草包圍,幾乎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環(huán)顧四周,沒有院子,更找不到出口。
進到張軍峰的屋里,陰暗潮濕,散發(fā)著霉味。那天下著雨,屋內(nèi)接雨的盆盆罐罐有10多個。郭飛摸了摸床上的褥子和被子,又濕又涼,看了一眼窗戶,居然沒有玻璃,蚊蠅亂舞。張軍峰蜷縮在床頭,眼里充滿了迷茫,略微帶著恐懼。
常年的病痛折磨,加上孤苦的生活,已經(jīng)讓這個正值中年的山里漢子身心俱疲,能看得出他對生活的絕望和對命運的無奈,即使站在陽光下,他內(nèi)心也是一片荒涼。也許,對他而言,從沒寄希望哪一天能擺脫病魔,走出貧困。他可能更希望早日解脫,遠離每一天都在茍延殘喘的生活。
郭飛走上前,試圖和張軍峰說話,卻明顯感覺到了他的抗拒。村黨支部書記宋黨迎指著張軍峰渾身上下的傷痕,嘆口氣說:“唉,這孩子可憐,小時候煤氣中毒傷了腦子,落下了癲癇病的后遺癥。母親離他而去,父親重新組建了家庭,他從小是吃村里的百家飯長大的。他常年吃藥,每月僅有100多元的低保收入,哪天沒錢買藥了,就會犯病,一犯病,摔得渾身是傷,好幾次差點要命?!?/p>
郭飛坐到張軍峰的身邊,拉著他干裂的雙手說:“放心!這回我?guī)湍悖∧愦笪?歲,你是我哥,我是你兄弟,咱哥倆都年輕,一起好好干,我?guī)湍憧春貌。郯讶兆舆^得好好的!”在張軍峰半信半疑的眼神中,郭飛看到了一絲光亮。臨走的時候,郭飛拉開抽屜,看了看張軍峰的常用藥物。
第二天,雨過天晴,郭飛一大早便驅(qū)車趕往村里,為張軍峰送來了米面油,并幫他打掃屋子,整理床鋪,拿出自己新買的被褥給他換上。郭飛又從包里掏出幾瓶藥,親切地說:“昨天走的時候,我看到你的藥快喝完了,又打電話詢問了幾個醫(yī)生朋友,他們說藥物還算對癥,但不能間斷,我又買了幾瓶,咱先按時喝著,隨后帶你去醫(yī)院看看,查查病根,說不定能治好呢!”張軍峰怯怯地接過藥,看著滿頭大汗的郭飛,冰封已久的心里,有一個角落開始融化。
從那以后,郭飛記住張軍峰的每一樣藥,每天吃幾頓,每頓吃幾片,一盒藥可以吃幾天。藥吃完了他買,米面油吃完了他送,無論工作生活再忙,隔三差五他都會去看看張軍峰。
遇到張軍峰犯病時,只要接到電話,無論多晚,無論多遠,郭飛都會第一時間趕到,帶他去醫(yī)院治療。這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大咧咧的陽光男孩,在張軍峰面前,卻有著慈父慈母般的用心用情。在郭飛的細心照顧下,張軍峰按時吃藥、規(guī)律生活,發(fā)病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氣色和心情越來越好。兩人兄弟般的相處,也讓張軍峰感受到了被關(guān)心、被照顧的溫暖,他以往生命中缺失的愛和幸福,正在被郭飛一點一點填滿。張軍峰越來越信任這個雖然比他年齡小,卻能給予他大樹般依靠的兄弟。郭飛也從張軍峰的眼睛里,看到了越來越堅定的信任,這份信任正是他所期待的。
正是這份信任,郭飛帶著張軍峰奔走于各個醫(yī)院,帶他診斷治療,經(jīng)過醫(yī)生會診之后,得出結(jié)論,張軍峰的癲癇是由于腦膜瘤壓迫神經(jīng)所致。醫(yī)生說,因瘤體位置特殊,無法進行手術(shù),但只要科學(xué)合理用藥,病情可以得到控制,不再會有生命危險。對于在死亡的恐懼中生活了幾十年的張軍峰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解脫,從此可以擺脫噩夢的驚擾,重新點燃生活的希望。
隨著藥物的控制和心情的好轉(zhuǎn),張軍峰的精神面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膽子大了,笑容多了,精氣神越來越好。第二年開春,聽說有政策可以申請對貧困戶房屋進行危房改造,郭飛便找到宋黨迎,共同商量之后,決定對張軍峰的住房進行修繕。而政策范圍內(nèi)的危房改造補償款只有7000元,修繕房屋卻需要15000元。郭飛二話不說,當(dāng)場表態(tài):“這8000元缺口你們不用管了,我來解決!”郭飛找到一家施工隊,施工隊的負責(zé)人看到這破敗的房屋和蜷縮在墻角的張軍峰,搖頭拒絕,在郭飛的追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擔(dān)心到時候活兒干完了,張軍峰沒能力結(jié)賬。郭飛當(dāng)著在場所有村民的面,拍胸口表示,所有費用由他負責(zé),并當(dāng)場交付了定金。
一切準備就緒,暑假也到了,郭飛有了充足的時間,立即督促施工隊開工。短短兩天時間,房前空地的雜草碎石被清理干凈,一個30多平方米的小院子被平整出來。在危房改造補償款還未到位的情況下,郭飛自己墊付資金,購買了沙石、水泥等材料。外墻加固、屋頂翻新、室內(nèi)修繕、地面硬化等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一個月后,一個干凈整潔的小院,一座嶄新堅固的房屋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在幫忙施工的這個暑假,郭飛大部分時間都和張軍峰在一起,兩人一起做飯,一起聊天,一起干活,張軍峰一改最初的木訥無言,越來越開朗陽光、健康向上。房子修繕好了,鄰居開始喜歡過來串門了,還會做一些好吃的送來。郭飛又幫著張軍峰在院里開辟了菜園子,又養(yǎng)了幾只雞和兩只兔子,這個沉寂多年的小院,開始有了歡聲笑語,有了家的氣息。
郭飛的付出,張軍峰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郭飛成了張軍峰最牽掛的親人。有一年,院里的櫻桃熟了,張軍峰爬上樹,挑最甜最大的摘了一籃子,打電話讓郭飛下班后來取。因郭飛那天忙,加班直到晚上10點才閑下來。考慮到時間太晚,想必張軍峰已經(jīng)睡了,郭飛就決定不去打擾。沒想到,手機響了,是張軍峰打來的。原來,他挎著那籃櫻桃,從下午6點開始,苦苦等在村口。天黑了,任憑鄰居怎樣勸說張軍峰也不肯回家。郭飛驅(qū)車趕到時,遠遠就看到了車燈前方那個熟悉的身影,所有忙碌的疲憊、生活的艱辛,在這一刻,被暖暖的兄弟之情融化了,這份小小的回報,讓這個堅強的大男孩哽咽落淚,也讓他堅定了無論多難都要幫助張軍峰的決心。
此后的日子,郭飛和張軍峰成了血濃于水的兄弟。同行3年,他們彼此牽掛,彼此鼓勵。郭飛的關(guān)愛照顧讓張軍峰擺脫了病痛,變得積極陽光。張軍峰的感恩回報,也讓郭飛獲取力量繼續(xù)前行。
2019年6月中旬,因工作調(diào)整,郭飛離開文峪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到盧氏縣委宣傳部工作。到崗第三天的那個下午,郭飛剛準備參加單位里的學(xué)習(xí)例會,手機響了,是張軍峰的鄰居打來的,很急促的口氣:“郭老師,你趕緊來一趟吧,軍峰不吃不喝,要見你,我勸不下??!”想問清楚什么情況,那頭電話已經(jīng)斷了,郭飛趕忙給領(lǐng)導(dǎo)請了假,開車趕到張軍峰家里。和第一次見到張軍峰一樣的場景,他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臉上掛滿了淚水,滿眼無助。原來,他聽說郭飛調(diào)走的事情后,認定郭飛不再幫扶他了,所以在家不吃不喝,痛哭流涕。郭飛上前攬住他的肩膀,斬釘截鐵地說:“軍鋒你記??!無論我走到哪兒,都不會丟下你,咱們是兄弟!一輩子的兄弟!”聽到這話,張軍峰孩子般破涕為笑。
后來,郭飛在官坡鎮(zhèn)沙溝村有了5戶新的幫扶任務(wù),張軍峰也有了新的幫扶責(zé)任人,但他們之間的兄弟情義,卻不曾隔斷,愈發(fā)情深。郭飛仍然會在周末、節(jié)假日去看望張軍峰,為他送藥。而張軍峰也會經(jīng)常聯(lián)系郭飛,說些家長里短,園子里的黃瓜可以摘了,打零工領(lǐng)了多少錢,房后的梨樹結(jié)了多少果子,養(yǎng)的兩只兔子長得很快……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jié),郭飛去給張軍峰送月餅,看到桌上有個小本子,厚厚的,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字,幾乎是張軍峰與病魔斗爭的心路歷程。最后,郭飛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段文字,是一篇題目為《英魂》的文章,像是一個小說的開頭部分。郭飛知道張軍峰愛看書,曾經(jīng)也給他買過不少小說、散文等書籍,但是從沒見他寫過文章。張軍峰羞澀地說:“我準備寫小說,我父親曾經(jīng)是邊防軍人,我想寫一篇雪域高原軍人的小說,你先看看,行不行?”只看了幾行,郭飛就興奮地跳起來:“好!很好!咱開始寫小說,爭取發(fā)表!我支持你!”郭飛立馬回城,給張軍峰買了信紙、筆,還有幾本書,讓張軍峰邊學(xué)習(xí)邊寫作。從日夜被病痛折磨,到提筆開始寫小說,張軍峰的華麗蝶變,只有經(jīng)歷過痛苦的山里兄弟,才能真正體會到這份不易和艱難,才能真正沉醉于這份收獲和圓滿。
春去秋來,郭飛和張軍峰,這對山里兄弟,在脫貧攻堅的戰(zhàn)場上,攜手并肩,風(fēng)雨相伴。我拉一把,你站起來,彼此溫暖,不離不棄,讓苦難的生活在風(fēng)雨后見彩虹。山里兄弟的感情,沒有奶油面包的濃郁香甜,卻有著饅頭花卷的回味醇綿;山里兄弟的感情,沒有百花齊放的熱烈濃艷,卻有著春雨潤物的大愛無言。沒有轟轟烈烈,沒有蜜語甜言,有的是互相陪伴,彼此溫暖;沒有驚天動地,沒有大河奔流,有的是心手相連,風(fēng)雨并肩。
山里兄弟,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
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A版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