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正利
古屋瓦松
瓦松是一種生長在魚鱗般的屋瓦縫隙里的多肉植物,在位于長江之尾的小城啟東鄉(xiāng)下,只在呂四老街和南陽老街那些百年老屋的瓦楞上能看得到。
只要長瓦松,就知道那屋子有些年頭。據說,50年內的房子,長不出瓦松來。
走進南陽老街,是一個夏日的午后。涼風習習,季節(jié)鄰近小暑,依然沒有熱的跡象,充沛的雨水染綠了季節(jié),連圍墻和屋角那些不起眼的旮旯里的苔蘚,都綠茸茸的。老街上的房屋,有一半已被翻建成了樓房,街道狹窄的天空上,密密麻麻的電線,沖淡了老街傳說中的古舊韻味。只有那些破敗的、年久失修的,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屋主的一間兩間房屋,讓人能夠感受到這條街道的古老。
據說,從前老街沿街的店鋪都鑲鋪板,如今街面沒有了,從前的鋪板被紅磚替代。沿街的老屋不知于什么年代,從商鋪變成了居家之所。如今,在年輕人進城務工之后,老街極像盤腿于綠色田野間坐禪的和尚,安靜得能讓人觸摸到某種空冥的意境。
一條老街,濃縮了一個時代——一個說不清主題的時代。說它是古街吧,已沒有當街的鋪板,那么多凌空的天線,不斷強化著“現代”主題。說它是現代小鎮(zhèn)吧,卻有那么幾間滄桑百年的殘垣斷壁在提醒你,這條古街上的每一片青磚都比我的年齡要長幾十年。尤其是年輕人離去之后的安靜,讓小鎮(zhèn)平添了若許的蒼老。
文字相對于這樣一個時代是孱弱的,常常讓人感到詞不達意、模棱兩可。尤其是在面對一個摻雜著“現代”和“古老”復雜氣息的古街的時候,更有拳師被捆縛了手腳的無奈。
可,當我看見老街古屋上密密叢生的瓦松的時候,我能確定,這就是一條不折不扣的老街,所有坐化的時光,都在古屋的瓦楞上長成一株株青翠的瓦松。
在這多雨的時節(jié),瓦松汲飽了水分,在一條條瓦楞的縫隙里,長成一片泛著茶黃的綠。矮的,形態(tài)像綻放的菊花;高聳的,竟有松塔的韻味,雖只有一拃來高,因高踞屋瓦之上,而多出一份峭拔與高大。
我不懂植物,不曉得瓦松的種子起于何處。只是單純地覺得,這種植物不俗。不長在濕潤多土的大地上,單單生在只有薄薄一層瓦灰的瓦縫里。雨過天晴后,又要耐住屋瓦上四五十度的高溫而不枯死。它就是這么一種慣于在“水深火熱”中蓬勃生長的植物。
從古街轉角處一家罹遭火災的藥店的瓦礫中,我找到兩株瓦松,帶回家來,種在花盆里。種的時候就覺得別扭,越看越沒精神,它像被招降納叛的士卒,寄人籬下,只為茍活,無比猥瑣。當初見到它時那種喜歡的心情蕩然無存。細細想來,是因為給它挪了地方之后,失去了高高的屋瓦,失去了仰視的視角,它便失去了瓦松應當具有的情調和韻味,變得平凡庸俗起來了。
這不由得使人聯想到關于古街的修繕,有人建議說要修舊如舊,最好把當街的一面墻改成鋪板,經營者也穿上古裝。對此,我認為以一株瓦松作比,再恰當不過。新砌房屋,無論形式多么古舊,瓦松是長不上去的。一切舊的感覺都可以做上去,唯一做不上去的,是凝聚在器物上的那么深厚的歲月。
連一株草都無法超越它所處的時代,何況深處時代旋渦中的你我呢。就好比這古街,除了幾間坍塌的古屋亟待修繕外,它能折射出這個說不清主題的時代的主題,就說明,它是這個時代的縮影。
田園靜好
有人說,陶淵明在魏晉的田園里,站成了一個精神坐標。陶潛心中有桃源,而世間無桃源。桃花源是陶潛心中的夢幻泡影。
如今田園的凡塵幸福,卻并不遙遠。
那一天,在小城啟東鄉(xiāng)下一個綠化示范村,西斜的冬日暖陽,將一行人長長的身影,投射在濱海小城的一處庭院中。
從大巴車上下來,河溝頭一株松樹就很招人眼球。樹有一人多高,枝呈兩臂并舉之勢,倒影嵌入清澈河溝里的藍天白云間,嫻靜又大方的模樣,與黃山迎客松形似,亦神似。與河沿排列齊整的眾多落葉樹毗鄰,它形神獨具。
突然發(fā)現一戶人家的羊圈就在近處,獨行至跟前,里面一只綿羊,體格高大健壯,通體干凈雪白。大致意識到了生人來訪,突然昂起它高貴的頭顱,歪著脖頸,像我望它一樣,饒有興致安靜地注視我。一只漂亮健美,還會思考的羊,讓我意趣盎然。它鄭重其事久久與我昂首凝望的姿態(tài),使我忍不住點開相機,記錄下它生命中如同哲人一般沉思的時刻。最終它似乎認可且悅納了我的打擾,重新低下頭去嗅食草料時,“咩咩咩”,叫聲溫柔似水,喚起我大大小小諸多關于羊、關于家園的點點滴滴的溫柔記憶。
款款走向一戶人家的庭院。樓前院壩外,高者紅楓、桂花樹,矮者松樹、鐵樹和一些叫不上姓名的常綠灌木,各有造型,各具情態(tài),每個角度都入畫,每棵樹都是風景。引路人尋到剛從田間歸來的庭院主人,是一個衣著素樸的六十幾歲的男子,立于一棵造型優(yōu)美的樹之側,應邀講述他與老樹的淵源。這是一株有50年樹齡的黃楊木,他少年時期親手種下的,有人出了多少多少萬的高價他也沒舍得賣出。老人的語氣中洋溢著自豪與欣慰,絲毫不見培育的辛勞。整株黃楊木經過人工修飾和打理,造型精美,像一叢高高低低層層疊疊盛開的巨型蘑菇,又像一簇叢聚的傘花。
“百年老樹在哪里呢?”
一位慕名前來的拜訪者有些急不可耐,迫切追問道。
老人便帶我們穿過一片樹林,來到另一株黃楊木跟前。樹蔭下一群黃雞歌唱著,自由散放。抬頭看,這一株樹的樹冠高多了,沒有加以人工的修飾,樹形是自由發(fā)散朝上,整棵樹的枝枝葉葉朝上凝成繁茂得化不開的濃陰。老人再次說到有人出過多少的高價,他也沒舍得把這棵百年黃楊讓人買去。
跟老人說著話,一行人已走到另一家院前。新砌的白墻黑瓦的平房,素凈淡雅,主人不在家,設計得頗具氣勢的大門關閉著。大門前幾步外,一株盤曲嶙峋的桂花樹叫人裹足不前。一個花盆里,一株幼小的烏桕,頂著一樹或紅或橙的葉子,亮麗了冬日里不止這一個庭院。與另一戶人家相接的樹下空地上,一只雞籠里兩只悠閑啄食半截番瓜的白雞,以及雞籠前正好來串門的同樣悠閑的一條黑狗,瞬間又成了大家爭相拍攝定格的鏡頭。在我們每個調著相機鏡頭的人的心中,黑狗、白雞、番瓜的意向組合,就是凡塵俗世人間田園的靜好吧。不由得想到遠處:靖節(jié)先生應當也會流連如此田園。
行至一幢新砌的二層樓房跟前,院壩外兩株橘樹、一畦青菜、一畦芹菜、一畦黃芽菜,打理得也生機勃勃,饒有情致??傮w感覺,無論樓房的現代,或是平房的拙樸,無論花草樹木的培育,或是菜畦雞籠的打理,與檐前屋后的綠植相得益彰,氣氛純凈而和諧。
忽聽有人詢問:“老人家,聽說你這邊有紅豆杉的,紅豆杉在哪里?我還沒看到呀!”
“紅豆杉,有!你們剛才沒人提起呀,走,我?guī)銈兛醇t豆杉去!”
紅豆生南國,多美的名字,多美的詩句呀。紅豆杉,那又該是如何珍貴的樹種哩。不由私下里想:老人寶貝著他的紅豆杉呢!若不是當面問及,他就靜靜地養(yǎng)在深閨,不輕易以之示人哩。果然,轉來轉去,我們又鉆進他剛才帶我們匆匆穿過的樹林子里了。果然,當我們大家為那一樹在綠葉叢中點燃的迷你型紅燈籠驚艷時,我們中的一位有些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實,她說道:“老人家,這真是紅豆杉嗎?我都在這附近生活22年了,居然不曉得你這里種有一棵紅豆杉!”
老人只是開懷一笑,沒有言語,大家也就跟著笑了,也不多問。
眼見老人幾十年如一日殷殷培育的名貴樹木,已覺得他非同一般,再一見如此美麗、如此惹人遐想聯翩的紅豆杉樹,更是想斷定老人非一般凡夫俗子了。他是一位普通的農民,卻是一個有著情懷的農民,他的庭院他的田園隨之而有了一腔文藝情懷。
黃昏將盡,嗅到一縷縷在鄉(xiāng)村才有,卻也在漸漸消逝的氣息,那是我久違的炊煙的味道。
我們不舍得告辭。
身后,黃昏的霧靄罩著靜好的田園。
夜空下的鄉(xiāng)村
租住于城鄉(xiāng)接合部,便有了許多親近鄉(xiāng)村的機會。晚飯過后,走出樓房,走向鄉(xiāng)村深處,去消受江海平原的鄉(xiāng)村夜色。
這是個拆遷安置小區(qū),左邊繁華城市,右邊寂靜鄉(xiāng)村,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緩沖地帶。說它是城市,它不具備城市便利的商業(yè)、服務業(yè)等條件,因此不能算城市。說它是農村吧,它擁有農村所不具備的環(huán)境及設施,居民沒有一寸耕地,因此不能算農村。
在市中心住了整整10年之后,剛搬到這里,很不習慣。進城買生活物資,一次少說也要花一個小時;上一趟銀行或者郵局,至少兩個小時;到城里辦個事情,少不得半天工夫。
時間在這里是不夠用的,可時間在這里卻又那么自由、舒坦。
尤其是在夜晚,沒有汽車尾氣的寂靜村道,不光空氣清新,還那么安靜,耳朵里除了頭頂樹葉細碎的聲音,只剩下遠處田溝邊的蛙鳴。
仰視天宇,頭頂正上方有兩顆星星,一明一暗。它們的背景是純粹澄澈的寶石藍的天幕,夜色尚淺,寶石藍,藍得鮮艷而亮麗。正是最美人間四月天,在油菜花的統(tǒng)領和主持下,桃花、梨花、蠶豆花、豌豆花,被季節(jié)無形的手精心調制,香氣怡人,濃淡適宜,溫情地療養(yǎng)和撫慰著飽受汽車尾氣摧折的心肺。
靜謐忽被“嘣啪——吱嚓”之聲打破,循聲望去,透過桃樹上枝枝杈杈的朵朵粉紅,望見遠處有煙花在連續(xù)不斷沖向天空,五彩斑斕地綻放在寶藍色的天幕之下。一批又一批煙花沖向高空、炸響,隨后散開成大氣磅礴的花形,重新向地面墜落,直至無形。精彩的過程,只在一瞬。看過多少煙花,寶石藍天幕的煙花是如此迷人。
一陣煙花的鬧騰后,重歸寂靜。天宇已呈純凈的墨藍,星星的色澤更見明朗,不再是兩顆,而是一條熱鬧的星星河。
繼續(xù)前行,蠶豆花的香氣突然十分濃郁,對于早在孩童時鐫刻于心的蠶豆,其花之色澤、葉之形狀、稈之姿態(tài),以及那豆角毛茸茸的殼與鼓鼓囊囊包藏其中的飽滿光滑、逗人饞涎的豆粒,在朦朧夜色中亦清晰可見。江海平原的蠶豆,在我遠在大巴山區(qū)的故鄉(xiāng)被稱為“胡豆”,名字叫得很野性,卻實實在在是果腹的美味。
游走于江海平原夜幕下生機勃發(fā)的鄉(xiāng)村,思緒自會牽扯起西部那個叫故鄉(xiāng)的地方。在鄉(xiāng)民成批成批涌入城市之后,那地方人煙越來越稀少,稀少到一聲狗吠,足以將整個鄉(xiāng)村淹沒。在沒有幾盞燈亮的寂靜夜晚,幾塊為數不多的、被留守老年人勉強耕種的莊稼地里,那些沒人理睬的蠶豆花,在四月的夜晚是不是正在孤寂地哭泣,哭泣到哭出聲來與蟋蟀的鳴唱相和?
深吸一口蠶豆花的香氣,輕撫一回蠶豆葉的清涼,鄉(xiāng)情溢出在茫茫夜色中,鄉(xiāng)關遠在遙不可及處。因人煙稀少,故鄉(xiāng)已經成為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了。
事實上,誰還回得去呢?我那西部的故鄉(xiāng)不過是個縮影罷了,如今哪個地方的農村還是飽滿的農村呢?有多少鄉(xiāng)村不是成批成批的村民涌入城市之后,一天更比一天寥落呢?
也許因為我來自鄉(xiāng)村,才會對鄉(xiāng)村如此迷戀。這些年,“城市化”是個非常熱門的詞兒。我理解的城市化,不僅僅是樓房成片,不全是讓樓房里的住戶沒有一寸土地,更不是在農村留下一個個的空村。而是,即便家住鄉(xiāng)村,也跟今天的城市人那樣,擁有便捷的商業(yè)和服務業(yè);在永葆鄉(xiāng)村清新與靜謐的同時,分享現代文化和物質文明成果。也期盼某一天城市可以“鄉(xiāng)村化”——居住城市亦可飽覽鄉(xiāng)村般養(yǎng)眼的綠色,盡享鄉(xiāng)村的清新與靜謐。這是我個人的夢,也許能看到這個夢變成現實,也許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