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如夢

凱樂

1

這個暑假，好生漫長。郭子興把西瓜從冰箱里取出來用勺子舀給郭佩芙吃，郭佩芙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說：“姐姐，我要熱出原形了?！?/p>

南方的酷暑，熱得可以熔化掉舊人的恩怨情仇，可以熔化掉青春期少年的離經叛道，可以熔化掉剛進入社會幻想有朝一日飛黃騰達的壯志凌云。就連姐姐郭子興雷打不動的街舞訓練都被熱氣消磨得灰飛煙滅。

“你不去練街舞？”郭佩芙說。

“你不去上美術課？”郭子興說。

姐妹倆形影不離生活了十幾年。從郭佩芙出生的那刻起，她的生命里已經有了郭子興。兩人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可是今天在逃避訓練這件事上，她們沒有任何異議。

“那待會兒就說你中暑了?！惫优d涂著指甲說。

“姐，你明年就要高考了，還有心思涂指甲？”郭佩芙模仿母親的口吻，可是在她心中高考遠得就像是愛奇藝里的古裝劇男星，只能不停地刷彈幕，卻摸不著對方的臉。

“高考算什么東西？我以后可是要去《這！就是街舞》當明星?！惫优d自信滿滿地說。說的時候故意扭了扭胳膊，是她最愛的機器人招式。

正在這時，母親回來了。沒有往常的風風火火、乒乒乓乓，她先是去廚房倒了一杯冰水，再敲開了臥室的門：“咦，什么味道？哎喲，我的兩個女兒，空調開得也太足了吧。你們這是在熱傷風嗎？快，讓我也吹一吹?！蹦赣H坐在床頭，拿起遙控器把十八度調到二十六度。

“今天你們爸給我打電話了。他的意思是，郭子興下學期干脆到廣州去念書，他有個朋友在那邊開了一家培訓機構，可以免費補習數學和英語。再把你的戶口遷過去，廣州市的高考錄取比例要比清遠高一截?！?/p>

郭佩芙盯著姐姐，沒料到郭子興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只留下郭佩芙錯愕的表情：“你愿意去廣州？”郭子興點了點頭。

2

兩姐妹約定好每個月見一次面。從廣州南站坐火車到清遠站，不到半個小時。這個時間比郭子興走完上學的路程還要少。可也是這半小時，連接著兩個不同的世界。郭佩芙不喜歡廣州，那里有著擁擠的街道，嘈雜的生活環(huán)境，形形色色的人操著各式各樣口音。所以每年暑假去廣州的爺爺家，郭子興總盼望著假期快點結束，可以早早回家。可是姐姐卻很愛那里，她喜歡路邊火紅的木棉花，喜歡那里奇奇怪怪的人，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像迷宮一樣的建筑群。

新學期開學，姐妹倆每天在微信里互訴見聞。郭佩芙是：“同桌在我的校服后面畫了一個烏龜，美術老師今天生病了所以不用去她家上課，歐耶！”郭子興是：“街舞班的同學要從下午五點練到晚上十點，白天同樣要去上課，猴賽雷。”妹妹說：“你想我和媽媽了嗎？”姐姐回：“明天我們要去‘小蠻腰比賽?！?/p>

漸漸地，兩姐妹共同話題越來越少，見面的頻率也越來越低。母親卻很輕松的樣子：“你也去你爸那里住算了，我也好落得個清閑。雖然當初你們判給了我，可是你爸這幾年也發(fā)財了不是嗎，你們要去瓜分他的財產呀?！惫遘綑M了母親一眼，把自己關在了書房，拿起水彩筆開始作畫。她準備畫一幅向曰葵，下周是姐姐的生日，她要親手把畫送給她。

父親工作很忙。從清遠市的國營機械廠廠長做到廣州服裝企業(yè)主，他花了十年。其實郭子興從小就和父親親近，父親身上的孤獨、決絕、自信在她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妹妹則更優(yōu)柔寡斷、兒女情長。郭佩芙在繪畫方面很有天賦，小時候她就可以把只看過一次的皮卡丘畫出來，心里想什么顏色，就可以調出什么顏色，如果不是要吃飯，她可以坐在畫板前整整一天。

盼星星盼月亮，姐姐的生日終于要來了。郭佩芙早早起床給姐姐烤了生日蛋糕，又去畫廊找老板把她畫的向日葵裱好放在餐桌上，蠟燭、賀卡更是不在話下。可姐姐突然打來電話：“我把票退了，這周我不回來了，街舞班的同學要給我慶生?！闭f完便掛掉了電話，郭佩芙凝望著生日蛋糕。這才體會到什么是人走茶涼、物是人非。她把生日蛋糕一口口吃掉，回臥室躺在床上。

3

郭子興沒有料到適應新環(huán)境如此順暢。這里的朋友雖然是第一次見，可好像已經認識了很多年。因為她是剛轉學過來，老師也很照顧她，常常一對一為她解答疑問。晚上練街舞的時光，是一天最愜意的時候。她可以拋掉學習的煩惱和高考的壓力，而她純熟的舞技也為自己帶來了足夠的人氣。和她搭檔的邱晟對她更是贊不絕口。

“你想過將來要專職跳舞嗎？”邱晟問。

“不然我這么努力做什么？”郭子興答。

每天都是很晚才結束，回到家郭子興還要繼續(xù)白天沒做完的功課。父親給郭子興請來阿姨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每天晚上阿姨都會做好宵夜在家等她，用粵語說道：“靚女，你要食蛋啦，不然怎么長高的啦。”

舞伴邱晟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不僅舞跳得好，學習成績也是第一。而且永遠是第一。他似乎有什么魔力，輕而易舉就可以知悉物理的力，化學的變，數學的深。尤其他一米八幾的身高，再加上白白的皮膚，在眾人面前更是出類拔萃。和邱晟玩得好似乎是一張通行證，至少她可以成為很多女生羨慕的對象。

他們早上一起去學校門口的腸粉店，晚上再一起跳完舞回家。有時候郭子興會突然覺得，自己少了一個妹妹，多了一個哥哥。

“你家里就你一個嗎？”邱晟問。

郭子興這才回過神來：“我還有一個妹妹，她叫郭佩芙，馬上要中考了?！?/p>

“她怎么不在這？”

“哦，她在老家，跟我媽媽住在一起的。”

“以后有機會一起玩啊。”邱晟笑了，混合著廣州的暖風和濕濕的咸味，郭子興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4

廣州六月天的熱潮已經有些咄咄逼人，好在高考結束了。妹妹來廣州看望姐姐，郭子興來廣州的這一年，兩人的距離好像遠了。曾經的她們是無話不談，可是現(xiàn)在總像隔著一層紗。

等待高考成績，就像在等待命運的裁決書，郭子興雖然沒有信心十足，卻還是有些期待。她想和邱晟去同一座城市，這是她內心的秘密。她問過邱晟：“你去哪所大學呢？”邱晟沒有答，只說，可能是北京，或者上海。郭子興想了一下北京的氣候，冬天會不會很冷，空氣會不會太干，只不過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她問郭佩芙：“你將來想去哪里讀大學呢？”郭佩芙看了看眼前的中國地圖，其實她都沒有離開過廣東省。長這么大，連雪都沒有見過。每年圣誕節(jié)路過街邊的商店，看見圣誕樹上用泡沫做的雪就覺得好寒磣，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在圣誕節(jié)那天看見真正的雪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呢，她開始好奇起來。

“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回來了？”妹妹問。

“我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啊，傻丫頭?！惫优d摸了摸郭佩芙的頭發(fā)，還是一如既往的順滑。又摸了摸自己隨父親的自然卷，毛毛躁躁。

“可是我和媽媽都很想你。”說著郭佩芙哭了出來。郭子興知道，妹妹一直很依賴她。郭佩芙的人生有太多抉擇——買哪種款式的連衣裙、選哪個顏色的遮陽帽、周末吃哪家餐廳……都需要姐姐的參考意見，甚至去電影院看哪部電影，都要姐姐做主。

“可是你總歸要長大的呀?！?/p>

郭佩芙不太明白長大意味著什么，是不是就要和媽媽、姐姐分開，一個人生活，她想都不敢想。如果可以的話，她可以一輩子生活在家鄉(xiāng)，那里山清水秀，空氣清新。清遠也有一條江，叫北江，姐妹倆小時候常常和爸媽去江邊撿鵝卵石和游泳，那時的江水還很清。父親說，這條江流啊流，和西江匯合后，就流向了珠江。珠江再流啊流，過了獅子洋就到了南海。你聽說過南海嗎，那里不僅有鮫人，還有觀世音菩薩。郭佩芙問爸爸，觀音菩薩我在《西游記》里看過，她很厲害的，可是什么是鮫人啊。爸爸說，鮫人就是美人魚呀，你見過美人魚嗎？郭佩芙搖了搖頭。

5

令郭子興沒有想到的是，邱晟沒有去北京，也沒有去上海，而是去了香港大學的經濟與管理系。郭子興落了榜，以一分之差和理想大學失之交臂。

她對邱晟說：“真是沒用呢，本想著靠跳舞可以彌補文化課的分，可哪知道最后還是差一點?！?/p>

邱晟安慰她：“沒有關系，想好自己將來要做什么，比分數更重要?！惫优d嘴上羨慕地說：“香港好啊，至少沒有語言障礙。”可是心里想的是定居在香港的姑姑說，香港地小，很多人住的是劏房（房中房），只一個轉身，房間就到了盡頭。

邱晟說：“歡迎你來香港玩。”

姐妹倆和邱晟去了廣美的美術館，看了很多藝術展。妹妹沒想到，美術館這么大，展品這么多，除了瑰麗的畫作，還有極富創(chuàng)意的雕塑。郭佩芙站在一尊鮫人的雕塑下，久久不能離去。鮫人的四周是用銅絲雕壘的各式海魚，底座上有自行車、海藻、電風扇和電視機，而身后巴掌大的背景竟然是用舊電池做的！郭佩芙被這座雕塑震驚，藝術竟然還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呈現(xiàn)，美術學院的學生，是一群什么樣的新新人類？

傍晚他們還去了白云公園，四周樹木葳蕤，蟬嗚四起，闃無人煙。除了他們沒有人在將近四十度的高溫爬山。姐姐和邱晟走在前面，郭佩芙走在他們身后。等到了摩星嶺，三人都已上氣不接下氣。天漸漸暗了下來，燦爛的晚霞籠罩著整片天空，三人站在山上，看著山腳廣州市的燈火像燃燒般逐漸蔓延，朝南望去，遙遠的廣州塔只是影影綽綽。而當塔身的燈全亮起的那一瞬間，“小蠻腰”仿佛尖銳的匕首插入云霄。夜來香的氣息侵入郭佩芙的鼻腔，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回到家，郭佩芙也在心里給自己定下了目標，三年后的今天，她要考上廣美。將來她也要讓自己的作品在美術館展覽。

6

郭子興沒有復讀，而是去了一家街舞教室當老師。只花了一年，她便成為街舞教室的金牌老師，學生爭相在她那里報名。第二年，她帶領舞館的學員征戰(zhàn)全國，拿下了不錯的名次，于是一炮而紅，在街舞圈聲名鵲起。

這是讓她做夢都想不到的，畢竟兩年前，她還是落榜的考生。郭佩芙馬上要高考了，藝術考試已經通過，就差文化課成績了。郭子興對妹妹是充滿信心的，她從小學習成績就比自己好，而母親為了不讓郭佩芙重蹈姐姐當年的覆轍，給她額外請了兩個“私教”，一三五補外語，二四六學數學，只為萬無一失。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郭佩芙很平靜。她坐上了從清遠開往廣州南的動車，穿過北江上的高架橋，和郭子興一見面便相擁而泣。原來，她們并沒有因為距離而生罅隙，更沒有因為不能即時聯(lián)系而隔閡，她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知己知彼，住在彼此心里。

那天收拾行李的時候，母親還是哭了：“當初你姐姐要走，我覺得沒什么?？墒沁@下你們都走了，這個家就好寂寞。”一會兒又破涕為笑：“唉，以后終于沒人跟我搶電視看了?！惫遘缴岵坏媚赣H：“要不你也搬來廣州和我爸復合吧，反正他也還沒結婚?！蹦赣H說：“那你還是一路平安，每天晚上記得和我微信視頻?！?/p>

站在廣美的門口，郭子興要給郭佩芙拍照，一時間因為不知道擺什么DoSe而有點手足無措，郭子興學起了婚紗攝影師：“新娘雙手并攏，抬手，舉過后腦勺……”郭佩芙任由姐姐擺布，等按下快門的那刻覺得自己好像是一條美人魚，于是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這么些年，她這條美人魚終于從北江游到了珠江，接下來該是游向南海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