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后記] ? 本期“步履”推薦的作者是陳小手,《眼》看起來像是一篇特別現(xiàn)實主義接地氣的小說,原本以為作者要老老實實地寫父子情深,或者是具有社會思考的醫(yī)患矛盾,但結(jié)果卻是個很超現(xiàn)實的故事,空靈且神秘。閱讀體驗很有趣,這也是這篇小說讓我感到振奮的地方,明知道它是假的,你卻不自覺地想去相信。我想象作者是如何完成這篇小說的,大概像一位握著手術(shù)刀的醫(yī)生,鎮(zhèn)定且干脆利落,一面又懷著仁慈,并對這份鎮(zhèn)定和干脆保持覺察和警惕。因此在殘酷的故事情節(jié)和生活面前,借小說的這只“眼睛”,讓讀者看見一種更輕盈和溫情的東西。
(顧拜妮)
1
我爸的眼睛壞了,看什么都黑黑一片。有一天,他來了靈感,便把我捉住,讓我做他的外接眼睛。他要去哪,便會五指分開按在我頭上,往哪走,手掌就往哪邊扭,扭方向盤一樣,扭完,往前一推,我就抬腳邁步,向目標(biāo)奔去。我不光是眼睛,還得是播音員,時刻提醒他腳下臺階,不要踩空,地上水坑,注意繞行,前方視野有些什么,也得一一描述。剛開始時,我還挺有耐心,帶著他在鎮(zhèn)上四處放風(fēng),走親訪朋,只要他下了命令,我都一一聽從,畢竟沒我爸也就沒我的眼睛,他要用,理應(yīng)給他用。但后面,我就不行了,他把我用得太扎實,干啥都要帶上我,眼睛都壞了,還改不了下棋的毛病,下真正的盲棋。下棋離不了眼睛,他到哪,我都得隨行,別人挪子,他就吩咐我替他走動,下盲棋得心中有譜,挪子這事其實棋友可以代勞,原本用不上我,但他腦子又不夠用,記不住走過的棋局,得靠我時時提醒。這哪行,我才剛上五年級,正是貪玩的年齡,玻璃球,陀螺翁,超級瑪麗,拳皇格斗,哪一樣的誘惑都很要命。于是,我總是想辦法躲出去,讓他找不到人影。
我爸是個電焊工,因為電焊,壞了眼睛,最開始還能看見,只是視力模糊,看東西有重影,去醫(yī)院看了后,醫(yī)生說發(fā)炎了,打了幾針,開了點藥,還真藥到病除,立竿見影,就像換了雙新眼睛。于是,他愈發(fā)不愛惜,為了掙錢,焊槍不離身,那玩意時時噴火星,都快變成他身上的器官了,沒多久,病情反彈,視力更糟了。再去找醫(yī)生,什么藥也不頂用,越吃越壞,直吃到干電焊都不用護目鏡了,沒了視力,還要護目鏡干什么,電焊也沒法干了。
我爸是家里的支柱,他這工種,沒了眼睛可怎么行,我媽趕緊帶他去縣城換了個醫(yī)生。檢查做遍,醫(yī)生說,眼睛病變了,眼底有黃斑,啥病因,還不能確定。這病比較復(fù)雜,不敢亂用藥,用錯了方向,容易惡化。醫(yī)生問我爸疼不疼,我爸說,疼。他說疼就更不敢亂用藥,用錯了,可能得摘掉眼球,現(xiàn)在這情況,只能保守治療,不疼就是萬幸,最壞就是啥也看不見,但一般不能,保養(yǎng)得好,最不濟能看個影影。
花了一大筆錢,沒查出病因,就查了個瞎了的結(jié)果,我媽不樂意,說,這不花錢也能知道嘛,這半吊子醫(yī)生。西醫(yī)看不好,我媽就四處打聽中醫(yī),藥沒少喝,錢沒少花,視力卻沒任何變動,治得急了,沒想到藥把眼睛沒治好,耳朵還給喝耳鳴了,得不償失。我爸心情更糟,經(jīng)常打我,我就拐著彎逃,看來我這外接眼睛他也不想要了。中醫(yī)也不管用,我媽就打聽了個江湖郎中,郎中有個偏法,就是有點惡心,但據(jù)說有神效,那便是聞加熱的雞屎,刺激刺激,醒神明目,視力就能恢復(fù)。我爸一試,還真挺管用,能從一堆人里辨別出我媽來??催@能行,他們就加大藥力,沒想到刺激有點過度,吃什么吐什么,恢復(fù)的視力又吐回去了。郎中說,吃羊眼也管用,但得清蒸,不能見任何油煙葷腥。想雨就來風(fēng),一家人又開始新的折騰,一盤子羊眼,圓滾堅挺,血絲縱橫,讓我想到人的眼睛,于是我夜夜噩夢,一群沒有眼睛的羊在我的房間里飛行,它們眼窩空洞,閃著紅光,咩咩叫著舔我的眼睛。
吃羊眼完全沒用,又開始針灸、艾熏,折騰了大半年,錢快見底了,沒見半點用。我爸有點心灰意冷,覺得掙不了錢了,也不該拖累家里花錢,想放棄治療,瞎了就瞎了,大不了學(xué)按摩去,天無絕人之路,按摩不用眼睛,手上有勁就行,聽說越瞎越有行情。我媽不同意,說眼睛怎么也得治,縣城看不好,就去省城看,省城看不好,還有北京呢,好好個人,眼睛怎么能說沒就沒呢,人生路還長,用眼睛的地方多著呢。我媽雖然態(tài)度堅決,但家里的確是沒錢了,沒錢光有決心不頂用,于是兩個人整天在家里坐著嘆氣,說這都是什么命!
沒過多久,我媽也出事了,她在造紙廠給人家做工,左手絞進機器,機器只吞不吐,手掌壓壞了,我媽疼暈了過去,等她醒來,只剩了個小臂。造紙廠給她賠了些錢,讓她看病,她說,手壞了又不能長出來,于是在醫(yī)院簡單恢復(fù)了幾天就回了家,把錢省了下來。回家沒多久,我媽就對我爸說,你的眼睛不能再耽擱了,好錢用在刀刃上,得趕緊去省城,去最好的醫(yī)院,找個好醫(yī)生。我爸不同意,我媽執(zhí)拗,說,賭最后一把,賭輸了咱也就徹底死心了。我爸聽出了慘烈的味道,摳著手,眼睛里沒任何內(nèi)容,說,也不急那一天兩天,等你徹底好了再說吧。我媽不依,說,再耽擱就真沒戲了。我爸說,你的傷還很重,不能出門,感染了會要命,我這睜眼瞎咋摸到西安去?
這的確讓人犯難,我媽坐在床上,雙腿一直把我夾在懷里,手摸我的頭,看著我的眼睛,一看,她表情一亮,似乎找到了答案。她猶豫了下,但還是說,你不就缺個眼睛嗎,省城你早熟了,帶上兒子不就行了,他一定比那電視上的導(dǎo)盲犬好用,不僅帶路,還能照顧你吃喝。我爸說,胡扯,人家哪有這么不聽指揮的導(dǎo)盲犬,他心野了,我指使不動,再說,這小子從沒進過城,一見人就犯愣,帶出去丟人不說,走丟了我就更瞎摸了。我媽把我身子扳正,拽了拽衣角,悄悄在我耳邊叮嚀,她叮嚀了什么,我走了耳旁風(fēng),但小霸王游戲機我聽得最清。我媽問,能完成任務(wù)嗎?我一蹦老高,喊著,能!小指勾到她臉上,說,騙人是狗哦。我媽跟我一勾,笑說,行,騙你就是狗。我說,你要不騙我,我從西安回來時也給你帶個禮物。
母親是在母親節(jié)前一周走的,我給她準(zhǔn)備的禮物沒法給她了,這禮物,她老早就知道了,我們都知道是什么,那就是她心心念念快要出生的孫子,可惜,母親沒挺過去,孩子出生后,她頭七都過了。母親剛走,迎來小生命,原本可以沖淡點悲傷氣氛,但孩子的降臨,讓人一時不知是憂是喜。孩子很好,是個女孩,能哭能鬧,喝奶能一口氣喝到睡著,臉色粉嫩,睫毛彎長,料想,長大了肯定能出落得讓人著迷??纱蠹叶紱]這個底氣,因為,她生下來就唇裂,俗稱兔唇,人中有條縫,嘴合不攏,雖說手術(shù)能治好,但畢竟是女孩,怎么手術(shù),上顎都得落疤。落了疤,傷痕就得伴隨孩子一生,不光是在身上,還要在心里,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情。想到母親先走一步,也算是一點安慰,若讓她看見孫女這樣,走也走得不安心。從小到大,我就沒讓她省心過。
他說,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難辦也不難辦,說好辦也不好辦。我說,您就趕緊說吧,都十幾年了,繞圈子的毛病還在。他說,你媽不是剛走嗎,據(jù)可靠情報,她已經(jīng)到我們這邊了,而且離我也不遠,我想見她一面。原本,我跟她已約好了地點,讓她來找我,可你知道,你媽一直迷方向,一出遠門,東西南北就在她身上失效了,再說我們這地方,沒有參照系,也沒有東西南北,她更不好找?,F(xiàn)在都過了約定時間半個月了,我要不去找她,怕就再見不到了。我說,這事聽著就不簡單,你們那邊沒政府嗎,找政府不就啥都解決了。他說,事情要是這么簡單就好了,說起來話長,你只需要知道我在這邊是非法滯留就行了,和政府沾邊的我都得離遠,不然我費這勁找你來干嗎?我說,那我能干什么?他說,你還記得你當(dāng)我眼睛,我們一起去找的那個王醫(yī)生嗎。我說,記得,那個王軍,說能包管治好你眼睛那個。他說,對,就是他,你去找到他,給他說,君子一諾,二十年不晚,他的話我一直記得,心心念念,給了我不少期待和力量,他是個好人,更是個好醫(yī)生,當(dāng)年要不是命運捉弄,我不會錯過他的手術(shù),更不會來這邊?,F(xiàn)在你去問他,愿不愿意把手術(shù)給我做完,治好眼睛,我就能去找你媽了。我說,爸,天人兩隔,你都不在了,咋做手術(shù),這不現(xiàn)實啊。
父親頓了下,說,只要他同意,這事簡單。
我說,這事簡單?你說他上哪給你手術(shù)去。
父親說,在他夢中。
不打沒有準(zhǔn)備的仗,去之前,我媽早把路線給我們畫好了,醫(yī)院也托人問了,要看眼睛,最好是去四醫(yī)院,西京醫(yī)院和唐都醫(yī)院也行,但那里人太多,估計號有限,排不到。我們離西安遠,當(dāng)天來回不可能,得住一天,我爸原本在西安有工友,借宿一天不成問題,讓工友帶他去看病是最優(yōu)方案,但我爸不愿,凡事不求人是他死守多年的底線,他也不愿耽擱別人掙錢。找個親戚陪著去也行,我這小屁孩都沒進過城,平時在自家窩里豪橫慣了,進了城能嚇?了膽,叫我去誤了事怎么辦。我爸不管這些,誰也別想看他夾著尾巴瞎了眼,很丟面子,還是自己的兒子最可靠,所以他誰也不找,住宿就去小旅店。
早上五點,天還正暗,我爸已穿得周正體面,準(zhǔn)備拾掇,奔赴西安。他穿著黑外套,白襯衫,手拎提包,腕戴鋼表,頭發(fā)溜滑,墨鏡遮面。我笑他,又看不見時間,戴什么表?他說,我戴你看。我媽埋怨,看個病又不是去省里競選,穿成這樣?我爸不耐煩,說,不用你管。在暗夜里,我們往車站走去,車站是十字路口,車來是五點半,母親到路口送我們一段。到了地方,四圍清冷,在黑暗中,稍一響動就能聽得特別明顯,一家人沉默,我媽把叮囑的又重復(fù)了一遍,原本我還記了些,她不停說,我不想聽,記住的還都惱忘了。我抬著我爸的手腕卡時間,秒針一抖一抖,撥動著表盤里的夜光石點,聲音震顫,讓人等得心跳煩亂。還差三十秒五點半,終于,車聲長鳴,如一只大象醒了過來,光柱轉(zhuǎn)了個彎,車奔來了,長途班車是個發(fā)光的溫暖房子,我們被光吸了進去,我媽在暗夜里招手隱去了。
三小時半,我第一次坐這么久的班車,路上吐了三次。車快進城時,我看見了城墻,高高的墻上,插滿旗子,我只在電視上見過,一激動,站起來夠著看,給我爸喊,城墻,快看。沒想到,一站,暈得更厲害了,給人家吐到了過道上。車上的人捂著鼻子扭著臉,一臉厭惡。售票員喊,戴墨鏡的,把娃看好,不是你一家人的車,趕緊收拾一下。我爸臉上掛不住,拍了我的頭,罵,完蛋玩意,你去收拾。我去售票員那要了卷紙和垃圾桶,收拾了一半,車過了城墻后就不停拐彎,看著自己吐的東西,我吐得更多了,車一晃,我還蹲坐上去,一身污穢,衣服臟了一半。收票員喊,戴墨鏡的,你看這成啥狼場了,都不管一下。我爸兩手搭在椅背上,四處看著,看不見我,便對著別人罵,你這個禍精又干啥了?我直接哭了,收票員就喊,戴墨鏡的大人,你趕緊來收拾。我嚷道,你喊你媽啊,我爸瞎了你知道嗎。小孩罵人,車上的人都笑了,售票員沒說什么,自己打掃了。
趕個早車,九點就到站了,下了車,我爸一直扶著我的肩,不按頭了,他說不太雅觀。出了站,大車小車擠成一片,一座座高樓把太陽遮得沒處露臉,看著這么大的地方,我有點打顫。我爸說,不慌,你引好路,有啥我給你擋著,先找公交站,你找人問問,名字叫紡織城。路邊人來來去去,我怯生,不敢開口。我爸就急了,快嘛,不然到醫(yī)院都下班了。我為難著,磨蹭到路邊,對著一個人,低聲說,哎,紡織城站在哪?那人繞開我,回頭看了一眼,走遠了。電視上說,城里的人都比較冷漠,什么都得收費,我看還真是。我想了個辦法,引著我爸,拿著兜里的錢去報亭買水,老板是個大娘,給了水,收了錢,我問,紡織城站在哪?大娘給我一指,說,往那邊走,一直走,不要停就看到了,牌子上寫著紡織城站。我爸給大娘點了個頭,扶著我走,大娘喊住了我,要把錢退我,說水是送的。我不要,不知大娘是啥意思。我爸說,快走,別管那老娘們,把我們當(dāng)要飯的呢。
按照大娘的指示,我們一直走,一直走,買的水都喝完了,也沒見紡織城站。好心的大娘說一直走,不要停,聽她的準(zhǔn)沒錯,我們就沒有停,不敢歇氣,都走上立交橋了,還沒見站牌。立交橋在空中轉(zhuǎn)圈,巨大的圓環(huán),所有的路涌到一處上下交纏,織毛線一樣,誰看都得暈,我們在橋上轉(zhuǎn)了兩圈,什么都沒找見。我就有點著急,請示我爸,找不見啊。我爸一生氣,說,就不該省這點錢,你直接攔個出租不就行了。我學(xué)著電視上的樣子,手臂伸出,手指忽閃,但沒車理我。我以為他們看不見,就高舉手臂,像是要發(fā)言,出租車來往不少,但沒一個停的。沒一會,一個老頭蹬著三輪過來,說,立交橋不讓停車,要坐車上我這,去哪?我說,我們要去四醫(yī)院,拉個我們能打出租的地方。老頭一拍座位,招呼著,走,走,趕緊上,在這上車逮住了要罰款。我們上了車,還沒喘口氣,老頭說到了。一下車,看見個站牌,不就是紡織城站嗎。不到三分鐘,老頭收了我們十塊,黑心老怪。我給我爸匯報了這個情況,還坐出租嗎?我爸又舍不得錢了,說,既然找到了,那還是公交吧。
上了公交,人很多,售票員問我們?nèi)ツ?,我說,朝陽門。售票員說,兩人四塊,往后挪,你們路遠。給了錢,售票員瞥見我爸戴著墨鏡,走路還搭著我肩,就喊著,老幼病殘孕專座,占著的小伙子起來了哦,讓這人和他娃坐下。坐在位子上,熱氣烘烘,人一多,車一搖,我們很快就睡著了。售票員也忘了我們要去哪,到了終點站火車站,她才叫醒我們,說,你們到了,該下了。我喊著,朝陽門嗎?她說,哎呀,我弄錯了,我以為你們要去火車站上班呢。我問,上什么班?他說,你們這組合,讓人有點誤解,以為是要去火車站要錢呢。我爸說,你這人咋說話呢,我穿成這樣像是要錢的嗎?我們是要去四醫(yī)院看病。我很著急,原本想說,你是吃屎長大的啊,凈誤人事,但司機看起來很兇悍,我就收斂了點,急急喊,我們要去朝陽門倒車,朝陽門!朝陽門!我前面給你說過兩遍!售票員笑著摸我的臉,我撥開她的手,她說,你這娃還憎的不行,好了,是我錯了,你們就不用下車了,一會我們就又返程了,給你們省四塊錢,就當(dāng)賠償,反正朝陽門也不遠,就兩站。
車上悶熱,司機和售票員都去休息了,沒有空調(diào),我們父子坐在位子上,陽光直曬,熱浪浸泡,我們流著汗,靜靜聽著外面的吵鬧和雜亂。不遠處,人和車攪成一團,黑車司機在扯人攬客,賣烤串的扇著煙,他們爭相吆喝高喊,聽得人心煩。十分鐘過去了,司機還沒回來,再過了十分鐘,還是沒人影,想換車,我爸又嫌折騰麻煩,我抬著手表,卡著時間,把所有罵人的話都溫習(xí)了一遍。我們父子賭氣一樣,誰也不說點什么,過了很久,我才忍不住說,再也不要到西安來了。
3
進醫(yī)院之前,我爸把胳膊伸向我,快,報個時。我歪頭數(shù)著格,一點半了。我爸說,白起那么早了,這會哪還能掛上號。我們進去一問,專家號果然沒了,普通號還有一個,有個人來不了,剛退的。掛號的是個姐姐,她問,普通號要不要?我爸說,我這眼睛在下面的醫(yī)院看遍了,一直不好,這次就是奔著專家來的,你看,我這拖家?guī)Э诘?,耽擱不起啊。姐姐說,你可以去問問專家,他要是愿意加號,我可以給你加一個。這任務(wù)落在我肩上,我爸催著,兒子,全靠你了,快,抓緊時間。
找專家沒費工夫,隊排最長的那個,怎么進去讓我犯了難,怵得我渾身出汗。我在專家門口一直守著,房門緊關(guān),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踢著腳尖,用頭輕輕磕著墻,半天也沒把膽壯起來。門開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爸就在我耳邊小聲叮囑,賣慘,賣慘。他一把推我進去,喊,說呀。里面三個人,全是白大褂,最老的一個坐在中間,頭發(fā)只有三縷,濕漉漉貼著頭皮。我說,哎!我爸要加號。手一指,說,就他,門口那個。我爸連忙哈腰,說,不好意思啊大夫,孩子不懂事,您別怪他沒大小,我大老遠專門來找您的,加不上您的號,我這眼睛就沒救了,孩子還等著我掙錢養(yǎng)呢。門外排隊的人有點起哄,有人罵著,人多著呢,沒掛上號別耽擱大家。年輕的白大褂把我和我爸請到門外說,教授今天不能加號了,他看完這些號還得趕著去參加一個會議。你要約他的號,可以約下周三。我說,我們住不了那么久,一兩天就得回去。白大褂說,那沒辦法,病人太多,你們自己安排吧。
又到了掛號處,那姐姐說,怎么樣了。我爸說,專家不給加,不能白來了,掛個普通的吧。姐姐說,這會工夫,普通的也完了,已經(jīng)預(yù)約到后天了。我爸說,我們沒多少錢住店,能想辦法今天看嗎?她說,普通號的大夫叫王軍,你去找他問問能不能加號。
這次,我爸又讓我去。我說,坑人,帶你過去可以,但得你自己賣慘。一聽是加號的,護士不讓我們進,說,加號也滿了,后天再來吧。一聽這,我爸不走,跟護士求情,說,我們來一趟不容易,我都瞎了,孩子領(lǐng)我來的,就不能看孩子的面給我看看嗎。護士進去問了問,出來說,加不了,還是后天來吧。我爸不聽,嚷著想摸進去,被護士攔住了,王醫(yī)生走了出來。這個王醫(yī)生眼皮耷拉,眼縫很小,看人就跟閉著眼一樣,他問,鬧啥嘛,這么吵還怎么看?。孔o士說,都說不能加了,勸不住他。王醫(yī)生原本有點生氣,但看了眼我爸鼻梁的痦子說,是你呀,蒲城來的?我爸說,你咋知道?王醫(yī)生說,上次我們醫(yī)療下基層,你找我看過,當(dāng)時是你老婆陪你去的,這次怎么換個小娃來了?我說,我媽的手被機器壓壞了,在家歇著,她讓我當(dāng)我爸的眼睛,把他引到醫(yī)院來。王醫(yī)生問,你多大了。我說,明年本命年。他點了點頭,給護士說,再加一個,也不差這一個。
加好號,我們就一直在走廊等著,我爸有點后悔,低聲對我說,早知道這醫(yī)生給我看過,我就不掛了,之前都沒看好,這次還指望什么。我補充道,這醫(yī)生睜不開眼,眼睛只留一條縫,小得看不見,這咋給人做手術(shù)。我爸說,唉,那有啥辦法,掛都掛了,騎驢看唱本,就讓他看吧。
到我們時,走廊都空了,王醫(yī)生有點累,說話有氣無力。他看了我爸之前的化驗單,又開了幾個新的,說得比對看看,等檢查完,明天再來找他診斷。我爸問,等那么久,這就看完了?王醫(yī)生說,你這病看著沒啥,但實際復(fù)雜,上次在基層沒法給你全面檢查,只能開些藥維持一下,這次既然來了,就好好查查。我爸說,王醫(yī)生,您能記住我,說明咱也算半個熟人,您看我這情況,孩子還小,他媽手又壞了,我這眼睛現(xiàn)在還不能瞎掉。好好查查我不反對,我只是怕最后又像我們縣城那些醫(yī)生,查了半天,又說看不了。我這病不能再拖了,您要有辦法,可一定要給我看好啊。王醫(yī)生說,你要不相信醫(yī)生,這病就沒法看了。我爸還想說什么,被王醫(yī)生打住說,小男子漢,這是明天的加號單,你拿好了,明天你們就不用再折騰了。去吧,抓緊時間檢查。我爸站起身,嘆了口氣,我扶上去,他一轉(zhuǎn)身被椅腳絆了一下,整個扶在我身上,我支撐不住,斜著倒了,擦破了胳膊。王醫(yī)生忙把我們扶起來,幫我處理了傷口,完事,他給我爸說,你既然來找我看病了,就得相信醫(yī)生。我女兒今年也十一歲,我知道做父親的辛勞,你放寬心,你的眼睛我不敢打包票說徹底治好,但恢復(fù)視力,能討生活絕對能做到。
檢查完,薄薄一疊錢更薄了,我爸心疼,就沒找小旅館。住哪我不在乎,八月份的天,又不冷,睡哪都是一晚,但肚子早扁了,從早上到現(xiàn)在就吃了倆雞蛋。我爸為了獎勵我,說可以帶我吃個大餐。我對大餐的概念,僅限電視上教的那點,我嘴角一抬,想也沒想就唱了起來,有了肯德基,生活好滋味??系禄?,吃肯德基。我爸猶疑了下,還是大臂一揮,說,這個彩頭好,生活好滋味,就吃肯德基??系禄缘梦依峭袒⒀?,吃完后,很快就忘了是啥好滋味了,豬八戒吃人參果,就跟沒吃一樣。趁我爸看不見,我把他的薯條偷吃了一半。
吃完后,我們趴在桌上,一會就瞇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夜已大半,我推醒我爸,他讓我報時,我一看,一點十五。都這會了,店里面依舊燈火一片,除了我們,還有其他人也在座位上睡覺,服務(wù)員埋頭在柜臺寫寫算算,不趕人。一看墻上,發(fā)現(xiàn)寫著24小時營業(yè),我放心了,趕緊給我爸匯報了這一情況。我爸一臉自豪,夸著我說,我的兒子挑了個好地方,這地方冷不著熱不著,有水有空調(diào),快,咱接著睡。我肚子叫著,那些食物的香味不斷伸著小爪撓得我心焦火燎,我咽了咽口水,把眼睛閉起來,趴在桌子上,額頭枕在上面,渾身的勁攢在腦袋里,快點睡,快點睡,全神貫注心里默念,念咒語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睡著了。
手腳一顫,我醒了過來,左右看了看,父親已不見了。頭腦昏沉,我花了好些時間才把自己完全抽離出來,眼前游離,使勁回顧夢中畫面,魚往上溯游一般,費了挺大勁,還是被遺忘沖垮,只能調(diào)轉(zhuǎn)方向,隨波流轉(zhuǎn)撒手不管了。父親走后,幾乎沒找過我,最近能來我夢中,而且還來好幾次,看來的確是遇到了麻煩。我這個做兒子的,行事的確有點不太體面,父親走得早,走了就是祖先,我平時心里沒半點父親就罷了,國家安排的該想父親的節(jié)日我也視而不見,是有點數(shù)典忘祖了。不過父親能出現(xiàn),真希望他能給小甜上點心,出點力,小甜要能徹底好了,我一定把他放在抽屜的照片,重新擺在桌上,一天三炷香,早晚倒點酒,晨昏叩首,好好伺候。
打小,父親就凈做些讓我為難的事,這次出的題更是無稽之談,讓我去找醫(yī)生,還讓人家在夢中給他做手術(shù),治好眼睛,他好和我媽團聚見面。好在就是個夢,不用當(dāng)真,但我又不太敢完全無視,畢竟這夢也太有鼻子有眼了。父親在夢里談局勢,擺困難,能看出他在那邊過得不太順心遂愿,好像經(jīng)濟也有點困難,他要跟我媽會面,我完全能理解,沒有我媽那只手換的錢,他的病可能至死都會是個謎面,他過世后,我媽又用另一只手把他留下的爛攤子撐了下去,對他也從無怨言。父親是重情之人,所以,他來找我辦的這事,我情感上完全支持,只是現(xiàn)實層面,的確像是個笑談。即使我卸下心理負擔(dān),去找了醫(yī)生,醫(yī)生想起了當(dāng)年給一對父子的承諾,我給人家說,我爸讓你在夢中實現(xiàn)諾言把手術(shù)做了,估計醫(yī)生除了無可奈何,只能建議我換個科室給自己診斷診斷。
小甜的手術(shù)提上日程了,我們提前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和準(zhǔn)備,我問醫(yī)生,孩子的唇裂怎么感覺越發(fā)嚴重了。醫(yī)生說,小孩長身體,唇裂也在長,所以,得抓緊時間手術(shù),不然怕影響鼻子,擠對得鼻子塌陷,手術(shù)難度就更大了。我說,那就趕緊做吧。醫(yī)生有點為難,說,這手術(shù)其實不難,原本做就完了,但你家小孩身體有點瘦弱,抵抗力也不行,怕會感染,另外就是她唇裂那部分,又緊又短,可供我們手術(shù)發(fā)揮的地方有限,家長可能得做好心理準(zhǔn)備,承擔(dān)一定的風(fēng)險。我說,沒生命危險吧。他說,有過這種先例,但你家小孩不會,最大的風(fēng)險就是手術(shù)成功了,嘴和鼻子也可能會有點歪,而且后面手術(shù)矯正也很難完全復(fù)原。我說,那怎么辦?醫(yī)生握著我的手說,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們一定竭盡全力,畢竟是女孩兒,我們曉得一張臉對她未來意味著什么。只是話說在前面,風(fēng)險雖然小,但還是要讓你知道,你只要不太過苛求,我們就有十足的信心,給你個滿意答案。我握著醫(yī)生的手,按了按,說,勞累您了,這次我不苛求,您可得確保孩子平安,至于傷口,只要以后離遠看,看不出疤痕就行,我們小甜就交給您了。
為了小甜的手術(shù),我和妻子整天思慮不安,就怕她會遇到些意外風(fēng)險,兩人都有點失眠,覺越睡越少,夢就更不用說了。沒了夢,父親也就不來了。雖睡不著,我和妻子也沒聊什么,外面暴雨如注,閃電的光在房間里來回游竄,隱身現(xiàn)形,四處躲閃,時不時照在我們臉上。房間有點漏水,拖鞋在地上都飄了起來,我們兩個人就靜靜呼吸著,不為所動,隨時聽著小甜的動靜,小甜夜里從不哭鬧,像是布做的娃娃一樣乖巧。半夜,起了個夜,看了眼表,四點多了,我躺在床上,突然響起敲門聲,拳頭砸門,一聲壓一聲,開門,開門,是父親的聲音。這可嚇壞我了,不住心跳,我站起來,明知故問,誰呀。父親喊,快開門,來不及了。這我哪敢開,說,爸,夢里不行,你咋還找上門來了,你那事我真沒法辦,你說說,這種事讓我咋給你辦。父親吼著,快開門,我給你送口罩來了,他們來了,你快開門。我說,什么口罩?我要睡了,時候不早了,你們那邊估計也要睡覺,你也快回家睡覺吧。說完,父親啊啊喊著,別抓我,別抓我,我跟我兒子話還沒說完呢??辞闆r危急,我趕去把門打開,看見四個紙人,竹架子支撐著,身材瘦削,兩腮酡紅,眼睛笑著,歪頭咧嘴看我。四個人向我整齊點頭,像是致意,他們揪下口罩,扔在地上,拉扯著父親走遠,父親罵著,你當(dāng)我跟你玩呢,?。堪盐艺f的話當(dāng)放屁了,這下徹底沒法找你媽了,你滿意了。四個紙人步伐統(tǒng)一,動作僵硬,機器人一樣來到空地上,他們扭著父親看我最后一眼,父親喊著,口罩是給小甜的,讓她戴上,你的劫我給你渡了。紙人頓了幾秒,他們深深屈腿,賣力一跳,身后騰出火焰,白影閃過,沖上云霄,一行五人就這樣消失了。我趕緊跑過去,把口罩撿了起來,一只淋濕泥濘的兒童口罩,上面印了個甜美微笑。
我手腳一顫,醒了過來,太陽早已老高,回身一看,小甜睡在我的枕邊,嘴里咿呀喊,小手揮舞,來回拍打我的臉,而我手里的口罩,已經(jīng)消失了。
4
小甜送進手術(shù)室時一直在哭,小手抓著妻子不放,妻子被攔在門外,捂著嘴掉眼淚。門一關(guān),小甜的哭聲被隔斷,進去沒一會哭聲就沒了,我和妻子蜷在椅子上,手緊緊攥在一起,不時發(fā)力,一攥一松,一松一攥,既是彼此減壓,又是互相鼓勵。等小甜從手術(shù)室出來時,我和妻子上肢都有點軟,孩子的裂唇已被連上,上面縫了一排線,整整齊齊,密密匝匝,像是拉鏈,豁口就這樣被拉上了。傷口看起來不太美觀,縫上的部分該凸起的凸起了,該凹陷的也都有凹陷,但怎么看,都覺得上下嘴唇有點不搭邊。算了,能順利連上就很好了,貪心不足蛇吞象,等孩子恢復(fù),一步一步走著看吧。孩子還沒醒過來,軟軟躺在床上,讓人有點擔(dān)心,甚至錯覺孩子就這樣沒了。好在,小甜最終還是醒了過來,手腳揮舞,哭聲沖天,脾氣很沖,做了個手術(shù),都不像我以前認識的小甜了。
手術(shù)還算順利,但手術(shù)完后,小甜性情大變,不時又哭又喊,后來,她的傷口感染了,好在一番治療,最后還是出了院?;氐郊?,她經(jīng)??蘼暡粩?,果不其然,嘴哭歪了,都歪了還哭,這可該怎么辦。我們沒轍,就聽有見識的老人說,孩子老哭,可能是孩子的爺爺奶奶想孩子了,晚上經(jīng)常來看孩子,燒點錢,祭奠祭奠,勸他們別再來了。這聽得我們脊背生風(fēng),在家里很沒有安全感。這又讓我想起父親在夢中的托付,心里暗暗抱怨,老爹,不給你辦事,你竟然跑來拿孫女消遣。
父親的事,雖是有的沒的,但我還是沒法說服自己完全昧著良心不管,小甜的手術(shù)其實并不算成功,后面一感染,情況更嚴重了,可沒想到傷口長了一段時間,竟自己復(fù)原了?,F(xiàn)在,小甜的嘴雖有點歪,但唇裂能補上,看得時間久了,配上她的豐富表情,覺得還挺可愛順眼。比起之前,我的心態(tài)也有了很大轉(zhuǎn)變,雖還未完全放棄幻想,但也不再苛求孩子能白璧無瑕,美若天仙,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就是我們對她最大的心愿。小甜能有這么好的恢復(fù),是不是跟父親給我的那個口罩有關(guān)?這不得而知,總之,小甜的事告一段落,父親的事卻時時在我心頭涌泛,他想方設(shè)法給我渡劫,卻被那四個紙人擄走,說再見不到我媽了,雖然是夢,但也是個挺折磨人的心結(jié),我的失眠更嚴重了。他的事的確難辦,但我也想明白了,辦不辦得成是一方面,辦不辦就是態(tài)度問題了。這么一想,我的思想負擔(dān)輕多了,找那個醫(yī)生談?wù)?,了自己個心愿,大不了被嘲笑一番,這不屁大個事嘛,說辦就辦。
四醫(yī)院好找,可醫(yī)生王軍已經(jīng)找不到了,網(wǎng)上查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醫(yī)生王軍早不在四醫(yī)院,轉(zhuǎn)去西京醫(yī)院了??此W(wǎng)上的照片,感覺變化不少,換了個人似的,連科室都換了,現(xiàn)在在耳鼻喉科,這醫(yī)生才能還挺全面。看著不像,叫王軍的醫(yī)生又多,不會找錯人了吧?不會,他履歷上寫著,在四醫(yī)院眼科呆了十年,那就妥了。王醫(yī)生現(xiàn)在是老教授了,不好預(yù)約,花了大價錢,才搶到了號。見到人,我不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樣貌完全變了,頭發(fā)稀稀拉拉,年齡也不對啊,算下來,那個王軍應(yīng)該五十不到,可眼前這人看著都六十老多了,這可咋辦?
醫(yī)生問,哪里不舒服?我說,您還記得我爸嗎?他眼睛壞了,我一小孩當(dāng)他眼睛引到您這看病那個?我那會還小,您還夸我男子漢來著。醫(yī)生說,忘了,怎么,他現(xiàn)在耳鼻喉也出問題了嗎?他人怎么沒來。我撓撓頭說,他來不了了,不過,我爸一直念叨著,說您打過包票,承諾給他一定治好眼睛,就讓我來找您。醫(yī)生說,小伙子,我多年不碰眼科了,現(xiàn)在??幢茄祝惆止烙嬘貌簧?,再說,我從不給病人打包票,看病這事,有時除了老天,誰說了都不算,所以,我估計你找錯人了。我說,不會,您不就是之前四醫(yī)院的王軍醫(yī)生嗎,這名字我一輩子都記得。雖然長得不像了,年齡也有點出入,但名字不會騙人。醫(yī)生說,那你還真可能找錯人了,我在四醫(yī)院那會,我們眼科有兩個王軍,大王軍和小王軍,兩人名字一樣,我年齡大點,就成大王軍了,你可能找的是小王軍。我說,哦,這樣,那您知道小王軍去哪了嗎?四醫(yī)院已經(jīng)找不到這人了。醫(yī)生說,那個王軍啊,已經(jīng)沒了。我問,好好個人,怎么就沒了呢?醫(yī)生擺擺手說,這事說到底還是打包票給他惹的麻煩。我急問,咋回事呢?您給說道說道,這王醫(yī)生對我爸很重要,我回去了得給他匯報。
王軍醫(yī)生一開話閘就停不下來了,事情并不復(fù)雜,但前后聽下來,卻讓人萬分感懷。原來那會大王軍有個病人,挺可愛一小女孩,卻幾近失明,家里四處舉債,找他主刀治眼睛。小女孩情況復(fù)雜,風(fēng)險很大,大王軍原本不愿做,但心一軟,還是做了。不料,手術(shù)沒做好,孩子眼睛沒好幾天,又變老樣子了,家屬就來鬧,說買東西壞了還能退呢,手術(shù)沒成功得再免費做一次。大王軍說,給人看病哪有這道理,小女孩有白血病,病毒感染了眼睛,只要白血病不治好,眼睛就有可能反復(fù),這是個概率問題,也得看個人運氣。
后面,醫(yī)院出于人道主義關(guān)懷,還是答應(yīng)再做一次,可沒人愿意操刀,費力不討好,出了事?lián)黄鹭?zé)任。大家都往后退,只有小王軍站了出來,他把手術(shù)攬在身上,還撫慰家屬,孩子未來還長,看不見東西咋行,交給他,一切放心。小王軍不僅打了包票,還給小女孩申請了補助基金,家屬感恩戴德。小王軍果真技高一籌,手術(shù)一做,小女孩的視力好多了,不過小女孩的運氣的確不太好,沒過多久,更嚴重了。不出所料,家屬又來鬧,醫(yī)院復(fù)核仲裁,手術(shù)不存在問題。這次,家屬反復(fù)鬧也沒得到啥好處,加上家里的債利滾利,于是情緒有點失控,就走極端了,揚言要挖醫(yī)生眼睛。
醫(yī)院以為家屬也就嘴上泄泄憤,沒有當(dāng)真,不料想有一天那家屬把刀藏在懷里,還真來了。家屬原本沖著大王軍去的,他認為這事源頭出在大王軍身上,要不是他手術(shù)沒做好,后面孩子也不會反復(fù)遭罪。那家屬來到醫(yī)院,看門牌上寫著王軍,沖進去就砍,砍了幾刀,發(fā)現(xiàn)砍錯了,怎么是小王軍?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見血四處噴,脖子上的動脈斷了。這事鬧得挺大,為了息事寧人,大王軍便被調(diào)走了,而小王軍,就這么沒了。事后,那家屬死不悔改,記者采訪時,他還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那會閉眼就砍,也不算砍錯,小王軍要不是逞能再來一刀,我女兒也不會現(xiàn)在徹底瞎了眼。
我從醫(yī)院回來后,我爸便再沒來過,不知他是被紙人關(guān)了起來,還是已徹底死心了。夢中見不到他人,我只能對著他的照片匯報了我的費力勞心,他在照片上皺著眉,張著嘴,眼睛往下看,像在想問題,又像是在嘆息。我說,爸,這下省事了,王醫(yī)生早過去了,你直接找他手術(shù)就行,你看你,消息不靈通,這些年白瞎了。不管如何,走了一遭,雖未能如愿,但任務(wù)我也算是完成了,心里一片融融,終于松了口氣。晚上挨著枕頭復(fù)盤,不覺發(fā)笑,這都是些啥事,轉(zhuǎn)念一想,王醫(yī)生去世那么多年,哪還能像父親那樣一直釘在那邊,肯定早沒影了。算了,父親真是把我整魔怔了,這些事怎么還較上真了。
在感懷中閉上了眼,終于睡了個早覺,但還是浮夢不斷,夢中母親來了,我是六歲的樣子,我叫她,她一臉茫然,不認識我,點頭致了個意就走遠了。我哭著去追,搖她胳膊問,你不要我了嗎。母親停下來說,小孩,天晚了,快回家去吧。我跑回家,趴在床上哭,外面的雨又來了,敲打著玻璃窗面,爹也沒了,娘也沒了,這以后可該怎么辦。難過淹沒著我,眼睛都哭迷糊了,我斜著一瞥,窗角玻璃上露出一張臉,是之前的紙人,一個人落了單,我心中一嚇。那紙人兩腮酡紅,眼睛清亮,跟那四個紙人有點不一樣,只見他一身漿軟,歪頭耷臉,踮著腳尖往屋里看,看了半天,找了半天,雨水淌滿臉,濕透的紙手扒在玻璃上喃喃,我能看見了,我現(xiàn)在能看見了,可天晚了,晚了,已經(jīng)找不見你了。
天還沒亮透,我和我爸就已經(jīng)守在醫(yī)院門口了,看病趕早,我們是第一個。見到王醫(yī)生,他給我們一人倒了杯熱水,便把所有報告放在一起,查看比對,琢磨研究。他抿著嘴唇,使勁睜大眼睛,可還是一條縫,眉毛用力起伏,像在發(fā)功,好聚精會神。我爸問,我這眼睛能治嗎?王醫(yī)生說,好治倒挺好治的,做個手術(shù),就能讓你好,只是沒啥用。我爸問,這是啥道理?他說,你之前眼底有黃斑的診斷倒也沒錯,只是病根不在這,從結(jié)果看,你眼內(nèi)有病毒,這病毒混在血液里,估計是從其他地方轉(zhuǎn)移來的,咱得想辦法先把源頭找到,病毒連根拔起,我再給你做個小手術(shù),你的眼睛就徹底好了。我爸一唬,問,上哪去找源頭呢。王醫(yī)生說,這病毒能影響眼睛,說明離得不遠,肯定在頭上,你掛個血液內(nèi)科,拍個片子,再做個穿刺,就知道病毒在哪了。我爸一懵,說,那治好得花很多錢吧?王醫(yī)生說,分情況,情況好的話,幾萬就打住了,情況不好,可能是無底洞,而且這病不能耽擱,再耽擱下去,花錢都治不好了。
聽到這,我爸沉默了,過了會,他問,醫(yī)生,我能不除根,只治眼嗎,花錢少一點,能看見就行,除不除根我沒想那么遠。王醫(yī)生說,治好不難,只是很快就會反彈,跟沒治一樣。我爸問,多久會反彈?醫(yī)生說,不好說,要看你自身的情況,短則幾個月,長則兩三年。我爸想了想,說,兩三年夠長了。他問,治一只眼睛是不是還能便宜點?你看我要不先治一只,等用壞了再治另一只,這樣,同樣的錢不就能撐雙倍的時間。王醫(yī)生笑了,說,不是這思路,你可能沒弄明白你這病的嚴重性。說到這,他看了我一眼,說,小男子漢,你在門外等一會,我給你爸再做個檢查,外人不能看。
守在門外,里面的聲音變得隱約起來,我趴在門上,聽不真切,但也聽到說什么操作不好,得摘掉眼球,還得喪命,治個眼睛把人命治沒了,沒有醫(yī)生敢擔(dān)這責(zé)任。門口的人越來越多,好久不開門,他們都踮腳從玻璃往里看,等再開門時,我爸坐在椅子上,蝦一樣弓著身子,手里捏著化驗單,眼睛盯著看。我叫了一聲,爸。他雖看不見,但還是扭過頭瞧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嘴角下斂。王醫(yī)生說,好了,我說的你都聽懂了吧,抓緊時間治,不能再耽擱了。我爸點點頭。
我們出了房門,王醫(yī)生追了出來,他把掛號單塞給我爸,說,這個號退了,能省點是點。我爸握著王醫(yī)生的手,說,醫(yī)生,我還是想先只看眼睛,恢復(fù)點視力就去掙錢,掙了錢再來除根,您看行不行?我家這情況,還有我兒子,這……王醫(yī)生說,不是這思路,這不光是我敢不敢的問題,還得看你身體狀況能不能。我爸說,那我心里有譜了,看來是沒法治了,我們這就回去,也不用檢查了,把錢省下。王醫(yī)生摩挲了下我的臉,猶疑了半天,說,這樣吧,你先做檢查,如果情況沒那么嚴重,我答應(yīng)你,先給你治眼睛。如果情況不允許,只要病毒控制住了,你隨時來找我,我保證還你雙新眼睛。我爸低聲問,真的?醫(yī)生指著我說,說到做到,我對你兒子保證。王醫(yī)生摸著我的頭,給我爸叮嚀,你也得給你兒子保證啊,抓緊時間治。
血液內(nèi)科我們掛了,檢查也做了,再找血液科的醫(yī)生診斷時,我爸沒讓我進去。具體什么結(jié)果,他沒告訴我,只是結(jié)束后,我們就直接回了家,沒有住院,也沒買藥,更沒去找王醫(yī)生。我爸說,醫(yī)生讓盡快做手術(shù),反正錢也不夠,還是省下來,留作它用吧。
回到家,花了錢又只是知道個結(jié)果,啥病也沒看著。這次,我媽沒有抱怨,她擰著眉毛說,這么多錢都花了,不能打水漂,說啥都得看下去。我爸說,算了,能省點就省點,孩子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媽說,我有辦法,你不操心。我爸說,你幫我找找哪里有按摩培訓(xùn)的,等學(xué)出來,能掙點是點。我媽說,都這會了,還添什么亂,錢我來想辦法,你把身體養(yǎng)好,就算立功了。
我媽想盡辦法,也沒湊到多少錢,但做一次手術(shù)還是夠了。我爸原本堅決不做,我媽圓了個謊說,廠子給錢了,上次只是醫(yī)藥費,這次是賠款,一次性買斷,好幾萬呢,夠你看病用了,我爸這才松口答應(yīng)。病不容緩,手術(shù)很快就做了,做得很成功,這次是我媽陪著去的,我媽給我描述,從我爸腦袋里取出了個乒乓球,當(dāng)然,是乒乓球大小的病毒。做手術(shù)就在四醫(yī)院,術(shù)后不久,我爸就讓我媽把王醫(yī)生請來,問啥時候能治眼睛。王醫(yī)生來到病房,一番寬慰說:不用著急,還得等等,先安心養(yǎng)病,出院后回家養(yǎng)養(yǎng),身體恢復(fù)了再來找我,等你來了,眼睛免費做,這次醫(yī)院有助困基金,到時候我替你申請。我爸問,真的免費做?王醫(yī)生看了看四周,沒找見我,但還是說,我給你兒子保證。
可惜的是,我爸最終也沒恢復(fù)好,原來不光腦袋里有乒乓球,其他地方也有,乒乓球亂跑,轉(zhuǎn)移了。他走時,眼睛還是瞎著,這樣,生前死后一個樣,眼前都是一抹黑,也沒啥落差,只是心臟不跳動了。走之前,他意識都模糊了,還在念叨,王醫(yī)生給我打過包票,我應(yīng)該早去找他的,不管怎樣,他答應(yīng)要給我把眼睛治好,就算死我也是個明眼鬼??!虧了,虧了。說完這些,他又開始懷疑,說王醫(yī)生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回天乏力,凈拿些空頭支票給人寬心,哪有免費看眼睛這好事,他不給我保證,給小孩保證,這不糊弄鬼呢嘛?
我爸一走,沒了老爹,也沒了翅膀保護,我的心里空了個大缺口,人也變得沉默起來,別人的眼神高低和不同態(tài)度,總讓我敏感難受。我把尾巴夾了起來,不再像從前那樣四處闖禍,更不隨便罵人了。別人欺負我,我就按我媽的教導(dǎo),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剛開始還挺管用,可到了后面,這辦法就失效了,因為,那些打不過我的回頭叫人,打得過我的就想辦法堵我,兩撥人匯一塊來,那我怎么吃得消。我問他們?yōu)槭裁创蛭?,他們說,也不為什么,就我沒老爹,大家都有,找我這種柿子捏捏,消遣消遣,就當(dāng)練手。就這樣,我被他們捏得越發(fā)沒了脾性,只能安慰自己,誰欺負我,我都一一記下,等我長大了,要做個厲害的科學(xué)家,專門造機器人,造一百個機器人爸爸找上門去,要知道,機器人打人可疼多了。
一天傍晚,我正趴在桌邊寫作業(yè),屋里沒風(fēng),所有的家具都很沉靜,突然,電話響動,鈴聲刺耳,紅燈閃爍,嚇得我渾身一抖。我接過電話,說,誰啊,嚇?biāo)纻€人,正寫作業(yè)呢。電話問,你爸呢?這問題突如其來,如卡車失控般呼呼生風(fēng),將我撞倒,一團熱潮在我后腦轟響躥升,我沒法說出他已經(jīng)死了,更不知該怎么回答,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他出去了。電話說,那他回來讓回個電話,就這個號碼。我心跳突突,眼睛漲潮,覺得肯定有人在捉弄我,心中一片酸楚,一瞬,又錯覺我爸真的只是出去了,天黑了就會回來,竟生出莫名的期許來。我剛準(zhǔn)備掛,那人問,你爸還好吧,眼睛怎么樣了?我不知道該怎么編,便匆匆掛了。掛了電話,我鼻頭發(fā)紅,愣了很久,家里就我一個人,黃昏了,屋內(nèi)很暗,我沒開燈,淹沒在黑暗里,就像一只擱淺的小鯨,眼淚快要墜下,但我還是一吸氣攔回去了。我想了想電話里的聲音,好像是王醫(yī)生的,又或者不是。他給我保證過,要給我爸一雙新的眼睛,現(xiàn)在看來,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