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莊園有330多公頃。巨大的湖面,水色很深。林道一眼看不到頭。白樺高挑靜美,橡樹莊重黑直,大片蘋果園,各種野生菁蓿、牛蒡以及帶刺灌木。太大了。講解的俄羅斯女士揮動著她健壯的鵬膊:有湖,有馬道,有果園和樹林,才算得上是莊園。而這些正是托爾斯泰終身要擺脫的東西:貴族化的占有,階梯之上的身份,寄生的知識分子閑逸,包括他自貶為“老爺式的游戲”的作品。
與巨大的莊園相比,托爾斯泰和家人的兩層小白屋像積末,對這一大家子,如上仆人、醫(yī)生以及絡繹不絕的拜訪者來說,顯然很擁擠。作為貴族的托爾斯泰在住所上有一種努力,克己的、往低處的努力。房子不夠隔音,除了妻子的房間外,托爾斯泰幾乎在所有的屋子都寫作過,包括一間屋頂高低不平、墻上滿是釘構的小儲藏室。他執(zhí)意去掉舒適的家具,被禁閉了似的,只裹著袍子寫。他似乎總找不到一個最為隔絕最為清苦的隱蔽之所……
每一間屋子都不大,每一樣擺設,架子上的書、極矮的凳子、窄小的床、素菲亞手織的床單、他的拐杖與自行車、他床前大女兒的肖像、他洗手的瓷盆,均與當年一樸一樣。是的,一模一樣。我們滿意地點頭,低聲耳語,重復講解的片斷,交換有關托爾斯秦的其它傳說,帶著一點同行間的親呢與暗語,同時用視線在每一樣物品,上貪婪地撫摸和占有,恨不能用眼球錄像,以供將來反復播放、咀嚼。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產(chǎn)生了一種夾雜著畏俱與冒犯的愧疚感。
不是第一次了。在斯特拉特福鎮(zhèn)的莎士比亞故居,在多塞特那的托馬斯,哈代故居,在喬頓的簡.奧斯汀故居,在魏瑪?shù)母璧鹿示印晃覀円患壹业氐翘萌胧?,進入竭力保持當年原貌的現(xiàn)場?!霸病保@正是故居的重要權利和義務,也是游客們的虔誠渴求。人們齊心協(xié)力達成了這一點。
而最最好的。則是故居里的墓地。托爾斯泰死于無名車站之后,人們把他接回了亞斯納亞·波利亞納,并如他遺囑所要求的:要像埋葬叫花子那樣用最便宜的棺材為我做一個最便宜的墳墓。
他的墓地在林子深處,沒有任何標記,哪怕一個小木十字架,只有微微隆出地面的棺形墓,掩于隨意生長的青草,人們一不小心就會走過去。我們也是發(fā)現(xiàn)錯過了,重新回頭才找到。站定之后,我們,還有另一群游窨,一下子都靜默了,連呼吸都顯得贅余和粗魯。茨威格寫過,這是“世間最美的、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墳墓”。這笨拙的排比像是學生作文,但真的,我完全同意。沒有見過比這再動人的墓了。
(來源:微信公眾號“我以虛妄為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