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
一
我家的松獅壯壯不僅想交犬類朋友,它還試圖跨界交際。2009年的冬天特別長,林子里的雪像白色羽絨被一樣,把所有活力和聲響都捂在下面。老公萊瑞帶著女兒和壯壯走進(jìn)森林,視野里沒有一個活物。壯壯卻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突然掙脫狗鏈向目標(biāo)跑去。
隔著樹枝樹干,萊瑞看到壯壯來到一只深灰色的、體積比壯壯高大許多的走獸面前,搖頭擺尾地邀請對方玩耍。
對動物世界缺乏知識的萊瑞把這只高大走獸也認(rèn)作犬類,怕壯壯過分殷勤招人嫌,帶著妍妍跟過去,準(zhǔn)備拉架。近了一看,這只犬太另類了,另類得完全沒了犬樣。不對,這不是狗……又近了幾步的萊瑞倒抽一口冷氣,被他誤認(rèn)的“犬類”竟然是野豬!一頭體積如小象的豬爸爸,一頭尺寸略小的豬媽媽,還奶著兩個豬娃娃!
萊瑞不敢再近前,隔著十幾米距離,拼了老命喊壯壯。豬爸爸的獠牙萊瑞看得很清楚,足夠穿過壯壯胸前的皮毛,插入它的要害。萊瑞也怕壯壯的過度熱情惹得野豬一家生疑:這只狗是不是人類放出的什么誘餌?轉(zhuǎn)而遷怒他和五歲多的女兒。因此他趕緊抱起妍妍就跑,回頭一看,壯壯緊跟身后。
這之后的一年,我們又碰到過幾次野豬,壯壯每次都?xì)g天喜地地跑過去招呼,每次都毫發(fā)未損地回到我們身邊。
一天晚上,我們?nèi)矣猛晖聿?,從餐館步行回家,擦著森林邊緣走,眨眼間壯壯就消失了,再細(xì)看,它消失到二十多只野豬的大族群里去了。我們雖然知道野豬們勉強(qiáng)接納了它,但還是緊張地等在路邊,假如這個野豬家族和它反目,我們也只能認(rèn)了。一如往常,壯壯跟野豬們寒暄了一番,樂顛顛地回來了,一臉得意:看我老壯的交際本領(lǐng)如何?
二
我們的非洲女兒伊卡瑪來到柏林時(shí),正是11月底,湖面已經(jīng)封凍。有天她帶著壯壯來到湖邊,照常讓它出席每天早晨的犬族party。參加湖邊派對的犬族社交狂每天總有三四十只之眾,犬族的直覺好極了,知道湖面封凍時(shí)間不長,所以沒有誰敢近冰湖一步,壯壯這天嗨過了頭,直接沖上冰湖!不管伊卡瑪如何嘶喊“no”,它都搖頭晃腦地向湖中心跑。
伊卡瑪看見湖的左邊水面窄,并架了座木橋??傻人苓^橋,來到湖對岸,壯壯以為她在跟它藏貓貓,快要登岸的它扭頭又往來的方向跑去,跑幾步還扭過一張笑臉:來呀,再來追我呀!伊卡瑪無力地站在橋上,隨時(shí)準(zhǔn)備見證悲劇的發(fā)生,然而壯壯短粗的四肢一路花樣滑冰,終于回到岸邊。伊卡瑪一聲不吭,直到壯壯安全登陸,她才沉默地接近它,一把揪住狗鏈。
三
也許壯壯小時(shí)候失去的自由太多,步入中年它拼命往回找補(bǔ)。不知它什么時(shí)候?qū)W會了開院門,自己批準(zhǔn)自己出門散步。沒人知道它這么無組織無紀(jì)律過了多久,反正萊瑞的同事不止一次對他說:嘿,今天看見你家壯壯了,在林子里閑逛呢!萊瑞認(rèn)為他們看錯了,因?yàn)楦浇袑戏驄D也養(yǎng)了一只不算太純種的松獅。這樣我們都沒太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但事態(tài)還在升級:壯壯不斷開辟新的遛彎途徑,不斷擴(kuò)大遛彎地界,直到一天,我們的鄰居用車把它載回我家。那天上午我在寫作,只聽門鈴被急促地摁響,開門一看,不速之客是女鄰居伊麗莎白。伊麗莎白問我:你知道我車?yán)锸钦l嗎?她話音未落,停在路邊的車窗里露出一張毛茸茸的笑臉。伊麗莎白說,她開車去孩子學(xué)校送衣服,無意間見壯壯在人行道上晃悠,她趕緊下車,把它捉進(jìn)車?yán)?。伊麗莎白說,它在人行道上逛逛就算了,假如逛到馬路上,不是車撞車就是車撞狗。
我跟壯壯緊急談話:你再擅自出門,晚飯就別吃了,聽見沒有?!
壯壯聽見了,咧嘴一笑,紫舌頭伸出半根,非常頑劣的一張臉。
(一二三摘自《穗子的動物園》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圖/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