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梅林(蒙古族)
蒙古高原是寂靜而又深邃的,這不僅源于它承載著草原的空靜和泛綠的底色,也源于高原雪域的曠野和神圣。
雪域影響著我對生活和世界的看法。
幾場大雪過后,那個在東亞內(nèi)陸蒙古高原東北部的呼倫貝爾草原上,終于覆蓋上了厚厚的積雪。
除那座“天堂草原”城市里的人還有些喧囂外,雪后高原的大地不再煩躁,僅有的幾處蒙古包依稀可見,馬群、駱駝群、牛羊群也似乎安靜了許多,牧羊犬也停止了吠叫。
幾場少有的大雪淹沒了人們精心復(fù)制的城市,也暫時掩蓋了嚴(yán)冬高原上灰色的土地和已冬眠的動植物,萬物圣潔而又莊重。
沒等人們弄清楚這幾場雪的由來,昨晚竟然又下起了一場意義不同尋常的大雪。
我出生在呼倫貝爾草原上,我更愿意說我出生在蒙古高原的呼倫貝爾草原上。那天是一個大雪的午夜。我天生喜歡嚴(yán)寒冰雪,曾在少年時期和知青年代游牧于草原,游走于草原的盛季,也駐足于冰凍的雪域,常在大雪中思索。
我在嚴(yán)寒風(fēng)雪中觀察世界,體驗生活。觀察牧區(qū)和城市在大雪中不同的模樣,看高原動植物在大雪中生存的狀況,尋找歷史在大雪中留下的鮮明足跡,體悟周圍的人們對大雪的理解,然后享受冰雪嚴(yán)寒侵入身心后所帶來的理性自由,賞閱圣潔純凈帶來的自然美韻。
習(xí)慣在大雪中思考,這也許讓我和朋友們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盡管他們做著不同的事情,有著不同的謀生方式,但彼此的內(nèi)心是相同的,看到的世界是相似的。他們高顴骨的臉龐嵌著灰色憂郁的眼睛,時而流露出一絲凝望的神態(tài),時而又閃爍著某種常人難以察覺的光芒。
這些人覺得從嚴(yán)冬大雪中看這片高原的歷史,純真而深遠,在大雪中看呼倫貝爾草原真實而又近乎純粹。
沒有大雪覆蓋的冬天是模糊混亂的。去年冬天幾乎沒有下過一場雪,面對渾濁冷卻、裸露的土地,他們會說,沒有大雪的冬天預(yù)示著另外一場災(zāi)難。
風(fēng)雪印刻著歷史的足跡。
幾天前,同鄉(xiāng)發(fā)來一段在大雪紛飛中行進的視頻。汽車行走在高原上一條彎曲的路上,遠山茫茫,草原曼舞著大雪白色的氣旋,路面跳躍著緞帶般的風(fēng)雪,像是他無盡的思緒,就像他所著《成吉思汗子孫的游牧記憶》一書中寫到的,“這是公元前3 世紀(jì)以來,以匈奴族群為始,以成吉思汗部族為圣典的所有民族集體不絕的記憶。”
我問他:“這么大的雪,你又在去哪的路上呢?是趕往布爾罕·合勒敦山嗎?”
他在大雪紛飛中說:“你猜呢?”
這樣的回答,雖然有些詼諧詭異,但它的含義,只能在大雪中聽得更清晰更確切。
今天,同學(xué)在微信中寫道:“天氣預(yù)報,今天有大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也行?!?/p>
他的意思是在雪中看看近些天外面的世界有什么變化。隨后,他若有所思地發(fā)來《讀史》的文章寫道:“在一定的歷史節(jié)點,不該惹的人千萬別惹,這是一個政治家的戰(zhàn)略智慧。最初,鐵木真認(rèn)汪罕為父,極力尊奉,就是韜光養(yǎng)晦,借助汪罕壯大自己。后來鐵木真是世界霸主,成為威震寰宇的成吉思汗,豈是汪罕那區(qū)區(qū)小國可比的。再后來,南宋與蒙古聯(lián)合滅金,之后和約有變,沒過幾年蒙古大軍進軍南宋,南宋滅亡。”讀史明眼。
高原是空曠而豁達的,雪原是冷峻而理性的。
由此,同鄉(xiāng)同學(xué)的思緒使我從遙遠的記憶里扒出幾場寒冬的大雪,喚醒還沒沉睡的身心,以此來加深對寒風(fēng)大雪的理解。
1968 年的冬天,那場大雪覆蓋了高原上一個叫鄂溫克旗巴彥托海的小鎮(zhèn),大雪掩埋了草原上彎曲的小路。白天,茫茫的曠野上天空淡藍,雪原無垠。我好奇興奮地騎著青灰色的牧馬,第一次在寒冬冰雪里走過,進入一個清靜肅穆的世界。
夜晚,月光皎潔,灑滿雪原和山崗,我看到了星河流溢,星象閃爍,萬籟俱靜中遠處的山崗有些昏暗,卻透著幽遠的光輝,可以聆聽得到雪原的淺唱。許多夜晚,在曠野的北方不時傳來狼群哀怨的叫聲,附和著牧羊犬的吠聲劃破夜空,撕碎寧靜,穿越山谷,余音環(huán)繞。
狼的叫聲撕碎了寧靜,有時也撕破了羊的喉嚨。這是雪域的淺唱,是自然的節(jié)律,也是自然界的原聲。
北方,寒帶草原狂野的冬天,曼雪飛舞,冰凍的河谷中,靜臥著一座蒙古包?;馉t燃燒著的牛糞,散發(fā)著野草的氣味,伴隨著星火升騰,一盞燈火在風(fēng)中搖曳晃動,折射出微弱的光線。在雪野孤燈下,牧人講起了呼倫貝爾輝河流域遼代古城群落遺址。白音烏拉城池1068 年前后,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契丹人、蒙古人鐵馬冰河,殘陽寒雪的故事。冰河寒雪的時代雖已遠去,但還未銷聲匿跡,在今天的大雪中依稀可見蹤影,可見大雪中古城鮮明的遺跡還未被覆蓋。
那些夜晚,我住在溫暖的蒙古包里,在隱約的月光下,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牧人蒼老的臉上總是隱藏著一種微笑的傷痛。他在暗淡的燈火下,對我講訴著草原遺失的傳說。他說他的曾祖父在世的時候,在冬天遠處的山谷里,曾無數(shù)次在夜里看見火狐貍吐火煉丹的情景,黑夜里吐火的狐貍高高躍起,噴出一串串火焰,不禁使人進入魔幻的想象中。
這樣的雪域,沒有一絲的雜音,沒有一葉的暗濁。
大雪承載著生命的神圣。
不久前,看到一篇關(guān)于因紐特人傳說的文章。生活在北極地區(qū)的因紐特人有個傳說:兒女們會在一個晴朗的日子,為年邁的母親準(zhǔn)備一餐豐盛的飯菜,之后母親便告別孩子,獨自踩著冰雪離開,走向茫茫的雪原,一去不回。
有一位英國女作家對這個傳說講道,“對于這種尊嚴(yán),毅然決然地告別人生的方式,人們應(yīng)當(dāng)感到驕傲?!?/p>
我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更相信它是一種至高無尚的信仰。我對這個傳說和女作家表示極其的敬畏,被他們神性的靈魂所感動,大雪承載著生命,也連接著天堂。
“也許我們所看到的,或者說是我們聚焦點的不同,決定了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边@句話的涵義是,不同區(qū)域,不同民族,不同的思維方式和不同的語言,對世界和生活的看法是有所不同的,對于大雪的理解和描繪也是不盡相同的。
人只能生活在自己所能看到的世界里,而并不是生活在其他的什么世界里。然而,也并不在于你曾在蒙古高原的雪域中走過,重要的是,你在風(fēng)雪中看見和聽到了什么。
許多關(guān)注蒙古高原的人都曾走過這片雪域,他們聽到了呼倫貝爾雪域不同的聲音,看到了雪域之外不一樣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