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傳奇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

在草原上，騎手云登的真正傳奇開始于他那匹在賽馬比賽中從未有過敗績的紅色駿馬血駒的逝去。

那個春天，云登的營地建在湖邊。

天氣開始轉(zhuǎn)暖，綠草已露出新芽，枯瘦了整個冬天的羊只在云登找到的一處朝南的坡地上貪婪啃食著綠草。

經(jīng)歷了漫長的冬天，羊已經(jīng)瘦得似乎只剩下一個空殼，整整采食了一天牧草，卻似乎仍然無法填飽饑餓的肚囊。云登趕著羊群慢慢回返時，還有羊只不時掉隊，落在后面取食牧草。

云登不忍心急切驅(qū)趕這些饑餓的羊，只是繞到羊群的后面轟趕，一路上走得緩慢。

當營地漸漸地在視野中出現(xiàn)時，那已經(jīng)黯淡并發(fā)灰的白色氈包，就是無邊草原上游牧人的家。自從母親去世之后，每天黃昏趕著羊群歸來時，云登不再懷有任何期待，氈包上已經(jīng)不會再升起淡淡的炊煙，營地里沒有人在等待著他。

遠遠地，云登看到血駒低垂著頭，站在氈包旁邊。

自從那次追趕紅狐之后，云登再沒有跨上它的背脊。而血駒也不再跟隨馬群，每天就在營地附近流連，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云登會為它在勒勒車邊堆放成捆的牧草，也會給它喂食糧食和大塊的肥油。

即使這種額外的照顧也未能阻止血駒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下去，以至于在冬天最冷的那幾天，云登絕望地想，它可能無法熬過這個冬天了。

血駒太瘦了，瘦得暴露出所有的骨骼。

有一段時間，云登甚至假想如果血駒仍然能夠參加比賽。那么，血駒呈現(xiàn)的是經(jīng)過特殊的吊馬過程獲得的最完美的狀態(tài)，脂肪退去，骨骼在肌肉中閃現(xiàn)，像遙遠山地那透過叢林的山脊。但這種消瘦卻似乎沒有盡頭，血駒慢慢地耗盡了所有的脂肪，然后一點點消失的是肌肉，終于，它身上的骨骼如同貧瘠荒山上嶙峋的山巖，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隨著骨骼越來越明顯地呈現(xiàn)，血駒的生命力也漸漸地淡去，它凝立在那里，像雕像或是巖石，冷峻而安詳。

冬天的每個清晨，云登起床，掀開氈簾走出氈包時，即使他在這片草原上已經(jīng)生活多年，經(jīng)歷了數(shù)個寒冬，那撲面而來的寒氣還是令他禁不住地咳嗽。剛剛過去的又是一個極寒的夜晚，他不知道血駒是不是能夠挺過來。

在氈房背風(fēng)的一側(cè)，血駒正垂著頭站在那里，它的身上掛滿了一層厚厚的冰霜，已經(jīng)成為一匹銀色的馬。

云登站在那里幾乎不敢移動，他似乎怕自己的一個動作驚擾了某種帶有暗示色彩的可能性，血駒是否已經(jīng)就這樣凍得僵硬。

終于，他看到血駒的鼻端還隱隱有白色的氣呼出。他松了一口氣，輕聲地呼喚它。

在呼喚了幾聲之后，血駒的頭顱才開始輕輕地挪動，而隨著它身體這輕微的變化，身上的霜花和冰碴在瑟瑟的摩擦聲中掉落。它慢慢地抬起頭來，它的睫毛上也掛滿了霜，眨動時像撲閃著翅膀的白色蛾子。

云登用刷子為血駒仔細地掃去身上的冰霜，之后，將一抱干草放在它的面前。那個冬天，這就是他每天早晨起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還好，冬天終于過去了。

冰雪融化，大地濕潤，草原上整個夜晚都能聽到夜空之中急切飛返北方的候鳥的啼鳴。

血駒似乎在等待著云登歸來。

云登在湖邊飲過羊之后，回到營地，將套馬桿斜倚著氈包放好，準備進氈房給自己煮上一碗奶茶。

他走過血駒的身邊，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脖子，他正打算掀開氈簾進入氈包時，血駒突然開始嘶鳴。

血駒瘦得三岔骨已經(jīng)清晰地露了出來，它的毛色也變得黯淡，帶著泥土般的灰暗，失去了原有的閃亮，只有那從未修剪過的鬃毛和長尾還能看到一些它當年的氣勢。

它輕輕搖晃著頭顱，前蹄刨動著地面。

云登不知道血駒要做什么，但顯然，這像極了小的時候它向他發(fā)出的邀請。

那時，它就會這樣邀請云登和它一起游戲。

隨后，它開始在他的身邊慢慢地轉(zhuǎn)圈，那是邀請，邀請他跨上它的背脊。

云登根本沒有為它鞴上馬鞍的想法，它太瘦了，已經(jīng)露出脊骨的后背根本承受不了馬鞍。于是，他輕輕跳上它的背脊。

血駒那豐沃的腰脊再也沒有了，云登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一根粗硬的木杈上。

這一刻，血駒似乎又回到了它曾經(jīng)的樣子。它嘗試著直接加速開始奔跑，卻險些失蹄，僅僅是承受著背上云登的重量已經(jīng)讓它不堪重負，但當云登準備跳下時，它卻以自己稍稍加快的步伐表達出一直向前的決心。

就這樣，它馱著云登跑向營地南側(cè)的那個高坡，走到半坡的高度，它的步伐稍有錯亂，但終于調(diào)整過來。

終于攀至坡頂，血駒就凝立不動了。

坡下就是浩蕩的大湖，湖中有天鵝棲落。

就在這湖邊，云登的父親小巴特爾和母親烏蘭還在世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引領(lǐng)著畜群游牧，在這里建起營地。草原上著名的吊馬手小巴特爾曾經(jīng)帶著云登騎馬追逐過風(fēng)一樣掠過草原的黃羊。

云登慢慢地滑下血駒的背脊，他動作輕緩，害怕給它增加太大的壓力。

血駒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云登想起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樣子。那時，它太虛弱了，它從他手中的牛角中吸吮奶汁的時候，就是這樣閉著眼睛。

溫暖的風(fēng)越過寬闊的湖面吹來。

血駒迎風(fēng)而立。

它就那樣站立著。云登慢慢地走下高坡，其間一次次回頭觀望。

他看到血駒挪動著蹄子做出微小的調(diào)整，讓自己的頭顱一直面對著風(fēng)的方向，讓風(fēng)吹過它的身體，吹過它每一根毛的間隙，它疲憊而沉重的身體在風(fēng)中似乎變得輕盈起來。

在它六七歲的時候，那是它生命的巔峰時刻，它感受過這樣的風(fēng)，那時它總是跑得很快，在風(fēng)中，它經(jīng)常嘗試著比風(fēng)更快。

風(fēng)拂去血駒身上的灰塵，慢慢地理順了它枯槁的長鬃和長尾。它正成為風(fēng)的一部分，讓自己的身體融化在風(fēng)里。

云登在進入氈包前，最后回頭望去，只看到血駒站在那里消瘦的剪影，鬃尾在風(fēng)中拂動。云登相信，風(fēng)正在抽取著血駒的力量，緩慢而堅決地帶走它。

第二天早晨，云登走出氈包的時候，血駒還站在那高坡之上，似乎整個夜晚都沒有移動，只是頭顱稍稍地低垂。

云登喝過早茶再次走出氈包，向高坡上望去。此時起了風(fēng)，在風(fēng)中血駒搖搖欲墜。但它努力挺立著，后來，似乎身體的力量已經(jīng)讓它難以支撐，它的頭過于沉重，慢慢低垂，它的嘴唇觸碰到大地，那是它在最后親吻土地。

云登趕著羊群去新的草場，在越過一個高崗時，他回頭看，血駒就保持著那個嘴唇觸碰著大地的姿勢僵立著。除了四蹄之外，它似乎找到了一個新的支撐點。

黃昏，云登趕著羊群早早歸來，遠遠地就看到血駒還站在那里，仍然保持著早晨的那個樣子。

他騎馬奔上高坡，到了坡頂，下馬慢慢地走向血駒。

血駒的姿勢異常古怪，那姿勢像是要站起，又像是隨時要臥倒。它的頭低垂著，四腿叉得很開，以自己的嘴支在地面上，與四條腿形成了五個支點，支撐著它，就凝固在那里了。

它的肋骨清晰地顯露出來，所有的骨節(jié)都如此明顯，那只是一副由骨骼支撐著的皮囊，但就是那強悍的骨架支撐著它走過廣闊的中國大地，重新回到呼倫貝爾草原。

在那一刻，云登知道，血駒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在起風(fēng)的時候，它的靈魂已經(jīng)隨風(fēng)而去。但某種力量支撐著它，讓它就那樣一直站立著。

云登在血駒的身邊站了很久，目視落日將那耀眼的光芒灑遍草原，慢慢地光線變得醇厚。

直到此時，云登終于讓自己已經(jīng)凍得僵硬的手落在血駒的身上。于是，血駒就輕輕地倒下了，倒在草地之上，幾乎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響。

在這片草原上，血駒因為不敗的戰(zhàn)績，獲得過神駒的稱號，對于一匹駿馬，那是最高的，也是永久的榮譽。

云登相信，此時，血駒是真的離去了。

在血駒倒下的那一刻，在大湖之中，一群休憩的天鵝猛然間像被什么驚動，它們高聲嘹亮地長鳴，然后拍打著翅膀從湖面上飛起。

它們先是圍著湖面盤旋，慢慢攀升，隨后，從血駒站立的高坡上飛過。云登抬頭觀望，看到那天鵝共有十三只。它們巨大而有力，那潔白的翅膀在陽光下仿佛透明。

它們排成一隊，往更北的北方飛去，它們將飛越廣袤無邊的大陸和草原，飛越明亮的湖泊和無邊的泰加林，完成歸返西伯利亞故鄉(xiāng)的最后旅途。

此時夕陽已經(jīng)沉入地平線，遠去的天鵝就消逝在天際的霞光之中。

云登相信，血駒那曾經(jīng)可以帶著他飛翔的魂魄已經(jīng)隨著天鵝遠去了。

倒下的血駒就在那高坡之上度過了整個夏天。每天早晨出牧前和回來的時候，云登總會向那里望上一眼。

當草原上寒霜泛起，在一個清冷干爽的早晨，云登打點行裝，為自己一直騎乘牧放馬匹的黃驃馬鞴上那副雕花銀鞍，然后騎著它，一直向那高坡上飛馳而去。

整個夏天和秋天，云登只是在早晨和黃昏偶爾向那里眺望。最初，那是草原中閃亮的一抹紅色，直到后來顏色漸漸黯淡，然后有潔凈的白色從那里泛起。

血駒已經(jīng)基本融入身下的草地，僅剩干凈的骨頭和鬃尾這些不易腐爛的東西。但那副巨大的胸腔，卻仍然沒有散架，仍舊昂然聳立在那里。

云登下馬之后，牽著它走過去的時候，黃驃馬卻顯得極不順從，抗拒地打著響鼻。云登以為它只是因為見到同伴的尸骨而有些緊張，并未在意，但也沒有堅決地將它往前牽去，索性從馬鞍捎繩上取了馬絆，將它絆上。

之后，云登再往前走，看到骨架上還有鷹留下的白色糞跡，無論如何，在這高坡頂上，這也是突出之物，鷹會在這骨架上棲息。

突然之間，仿佛大地震動，血駒那副巨大的胸腔骨竟然開始搖晃。云登以為自己花了眼，再想仔細看時，已經(jīng)從胸腔中躥出一個灰色的影子，眨眼間就跑下坡去。

幾乎快到坡底的時候，那灰影才停下來回望了一眼。

狼顧。竟然是一頭狼。

這短暫地一瞥之后，這頭蹄下?lián)P起灰塵的狼就飛快地穿越了枯黃的草原。

云登回過神來的時候，那狼已經(jīng)越過一個高坡，消失不見了。

不可思議。

他去查看那胸腔里面，空空如也。

也許那僅僅是一頭過路的狼，想找一個隱蔽的地方休息，就鉆進了這巨大的胸腔骨中。

這頭草原狼總不會準備在血駒的胸骨中做窩吧。

只是在很小的時候，云登記得母親烏蘭給他講過哈薩爾的故事，巨人哈薩爾逝去后，曾經(jīng)有狼在他那巨大的胸腔骨中做窩生仔。

云登抱起血駒那顆巨大的頭骨，用早已備好的紅綢包好，裝入馬鞍袋中，然后踏上旅程。

云登騎著黃驃馬一直走出呼倫貝爾草原，然后越過逶邐千里的大興安嶺莽莽林海，當?shù)貏轁u漸平坦，草原也就化為平整的土地，那是農(nóng)耕的世界。

其實，直到此時，云登騎著馬剛剛走出歐亞大陸草原的東部邊界。隨后他繼續(xù)向南，重新進入草原，經(jīng)過錫林郭勒，再過張家口，最后終于進入山西境內(nèi)。

當眼前出現(xiàn)溝壑縱橫焦渴枯干的黃土高原，云登舔舐著自己皸裂的唇角，伸手撫摸著胯下的黃驃馬。在漫長的旅途上，它因為不適應(yīng)這陌生的土地，身體越來越消瘦，步履越來越艱難，正在耗盡最后的體力。

終于，云登看到巍峨的山巒如屋脊般在華北平原的地平線上巍然聳立，積雪環(huán)繞的峰頂，佛殿的金頂在初升的晨光中閃爍著奪目的光芒。

他胯下的黃驃馬終于走到了這漫長旅途的終點，它慢慢地站定，盤旋一圈，然后遙望草原的方向，呼吸間鼻中滴出泡沫狀的血沫，然后頹然倒地。

云登撫上黃驃馬的眼簾，然后雇路上的趕車人將它拖到路邊的深溝掩埋。完成這一切，云登扛起裝有馬頭的鞍袋和馬鞍，繼續(xù)向前走。

在五臺山靈鷲峰頂?shù)牟貍鞲耵斀膛纱笪氖馑缕兴_頂，駐寺住持在這個晴朗的早晨聽說了來自一個遠行者的極其特殊的請求。

他來到大殿上時，看到那個少年。

少年清瘦黧黑，長發(fā)披肩，風(fēng)塵仆仆，身上的皮袍已經(jīng)襤褸不堪，腳上的靴子也露出白茬，顯然經(jīng)歷了漫長的旅程。

但當這少年抬起頭時，卻露出鷹隼般堅毅的目光。

少年打開包裹，一顆碩大的馬的頭骨赫然而出。

那少年為他講述了關(guān)于這匹駿馬的漫長故事之后，住持親自為來自遙遠草原的駿馬念誦佛經(jīng)超度。

大殿之上，哀經(jīng)聲出，低沉慢揚，使人聽得失神落魄。

儀式完后，少年謝過住持，將駿馬的頭骨包好，離開大殿，一路向上攀行，最后終于到達五臺山的最高峰葉斗峰頂。

少年將馬的頭骨置于高山之巔，遙向北方，呼倫貝爾草原的方向。

少年在那峰頂端坐了整個下午，直到霞光染亮了菩薩頂?shù)慕痦?，暮色低沉，才悄然下山?/p>

此后，人們再沒有在巴爾虎草原的駿馬群中，或者那達慕大會的賽馬者中，看到那個身穿綠袍，頭扎紅巾，駕馭著胯下的紅色駿馬如風(fēng)般掠過的少年。

不過，在新巴爾虎左翼的甘珠爾廟里，卻多了一位面目清秀的小喇嘛。

這小喇嘛在甘珠爾廟研習(xí)藏醫(yī)，師從外蒙古光顯寺來甘珠廟教學(xué)的喇嘛醫(yī)生。十年之后，已經(jīng)熟習(xí)數(shù)十部藏醫(yī)藥經(jīng)典，并在長期的實踐中熟知北方草原上牧人因特殊的環(huán)境而衍生的諸多病癥，根據(jù)北方冬季酷寒、夏季高溫的特點，結(jié)合節(jié)氣變化，研習(xí)出一套適合牧區(qū)行醫(yī)診治的理論。他曾經(jīng)遠赴西藏扎什倫布寺和青海金塔寺學(xué)習(xí)藏醫(yī)學(xué)，數(shù)次獲曼蘭巴學(xué)位，任拉桑師傅。后來，他回到草原，帶領(lǐng)喇嘛學(xué)生公開行醫(yī)，醫(yī)治人畜。

后來，這年輕的喇嘛駐錫延壽寶明寺，苦修蒙醫(yī)和藏藥，為遠近牧民治病，不取分文。

而終于讓這年輕的喇嘛聲名鵲起的，是一次后來被廣為傳頌的治療。

關(guān)于那次醫(yī)治，在人們的傳說中，似乎是源于一個在隆冬季節(jié)被凍傷了腳的牧人。

那牧人被凍傷后未加注意，凍傷的腳趾腫脹發(fā)黑，流出膿水，而且這種黑色竟然一直延伸到膝蓋。牧人數(shù)次到海拉爾多家醫(yī)院求醫(yī)，醫(yī)生確定腳已經(jīng)壞死，兩腳要直接從腳踝處截掉。聽到這個消息，那中年牧人幾乎當場昏厥。一個游牧人失去雙腳，也就失去重上馬背的權(quán)利，自他第一次跨上馬背，他跟自己的馬從未分離，而連接著他和自己坐騎之間的，正是靠著包著裹腳布套進馬靴的雙腳。他讓自己的雙腳踏進馬鐙，那是他的整個世界。失去跨立于馬鐙之上的支撐點，那就是世界的終結(jié)了。那牧人萬念俱灰，在回牧場的路上，正好路過延壽寶明寺，黃昏中遠望那寺廟的金頂，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指引著他打馬前去。

牧人呻吟著下馬，步履蹣跚地在小喇嘛的引領(lǐng)下進了年輕喇嘛的僧房。正在誦經(jīng)的年輕喇嘛起身問好，為牧人仔細地診治。牧人在脫下靴子時發(fā)出無法抑制的痛苦呻吟，而隨著一股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的臭氣，靴子里露出腫脹發(fā)黑已經(jīng)變形的雙腳。年輕喇嘛面色凝重，用手輕按牧人已經(jīng)開綻潰爛的皮膚，剛強的牧人還是不由得倒吸冷氣。

年輕喇嘛以威嚴的目光示意為了躲避腐肉的臭氣閃到一邊的小喇嘛過來，讓他出去打來溫水，倒進銅盆中。他調(diào)好水溫，然后托起牧人的雙腳，準備放進水中。

牧人沒有想到年輕喇嘛會親自為自己洗腳，羞愧間正要掙脫，已經(jīng)被挽起袖子的年輕喇嘛輕輕捉住了雙腳，按進了溫水中，驚痛中也就不敢再做掙扎。

牧人的雙腳被洗去膿液，年輕喇嘛用干布將腳擦干后，抱在懷中仔細地檢查那些已經(jīng)綻裂的傷口，以及密布在腳面上如蜘蛛網(wǎng)般的黑色紋路。他面色冷峻，輕按傷口，查看潰爛的程度。

隨后，他起身從藥架上取下一個瓷罐，打開后，頓時滿屋充溢著令人心神安靜的芳香，他仔細地在牧人的雙腳上涂抹了那金黃色的油膩藥膏。

涂完之后，年輕喇嘛才起身，然后拿起干凈的白布遞給了站在一邊的小喇嘛。小喇嘛一直在為自己剛才嗅到牧人腳上的腐臭味道表現(xiàn)出的嫌惡而懊悔不已，那是醫(yī)者最大的忌諱，盡管師傅并未指責(zé)，但那目光足以讓他羞愧不已。

他垂目接下師傅遞過的白布，然后半跪在牧人身前，仔細地用白布包扎好牧人涂過油膏的雙腳。

年輕喇嘛讓小喇嘛按自己所開的藥方仔細地將藥配好，送予牧人。

盡管丟棄了已經(jīng)被膿血浸透的包腳布，但抹了藥膏包了白布之后，牧人再次穿上靴子時，腳踝探進靴筒仍然頗為艱難，還是觸痛了傷口，不由得一聲呻吟，但這牧人還是隱忍著悶哼一聲，穿上了另一只靴子。

那牧人見年輕喇嘛最初診治時神色凝重，以為雙腳確實難保，這草藥不過是安慰的障眼之法，不由得心如死灰，呻吟著上馬，一騎隱沒于茫茫的草原之中。

那牧人回到自己的牧場之后放任雙腳潰爛，直到腳趾白骨已經(jīng)清晰可見，在絕望中看到被扔到氈包一角的草藥。

草藥經(jīng)水煮浸泡雙腳之后，竟然奇跡般地緩解了潰爛和疼痛。到了第三天，藥水泡過的腐肉開始脫落，下面竟然生出紅色的肉芽。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在海拉爾醫(yī)院被判為截肢的雙腳竟然痊愈。

就此，年輕喇嘛聲名遠揚，為傳統(tǒng)蒙醫(yī)的神奇又添上濃重的一筆，到延壽寶明寺求醫(yī)問藥的牧人絡(luò)繹不絕。

除為牧人治療，年輕喇嘛也為牲畜治病，尤善醫(yī)馬。一次他出行，路遇一匹馬僵臥于草地上氣息奄奄，幾近氣絕。詢問牧人，得知是頭一天剛剛長途騎行之后又飲了冷水。年輕喇嘛吩咐牧人去附近獵人那里討要子彈，直接拔出彈頭，倒出其中的黑色火藥，然后將這火藥拌入水中直接給馬灌下。過了不到兩個時辰，那馬竟然站立起來。

這是從未有人見識過的療法。不過，在草原上的牧人談起此事時，蒼老的牧人會告訴那些年輕人，在并不遙遠的過去，草原上的馬賊曾經(jīng)這樣治療因為長途奔襲而脫力的馬。

后來，無論遠近，大畜有病，牧人無不趕往延壽寶明寺，向年輕喇嘛求藥。

草原廣闊，牧人出行幾乎無馬不成，也因此經(jīng)常有牧人從馬上跌落，骨折者眾多。蒙醫(yī)因長期積累的接骨經(jīng)驗，擅長接骨之術(shù)，而年輕喇嘛將接骨術(shù)不斷完善，教授弟子眾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技術(shù)，他因陋就簡，將扭斷的竹竿作為教具，讓蒙了眼睛的弟子每天接駁習(xí)練。

到了此時，終于有草原牧人從這年輕喇嘛眉宇間的英氣辨認出，這已經(jīng)名滿草原的著名蒙醫(yī)喇嘛，竟然正是當年騎著紅色駿馬在草原賽馬中擁有不敗戰(zhàn)績的少年云登。

于是，游牧人都稱他為云登喇嘛。

云登喇嘛從此再未跨上過馬背，即使長途出醫(yī)，也是乘坐弟子趕乘的勒勒車。

歲月如風(fēng)，那曾經(jīng)縱馬馳過草原的綠袍紅巾少年漸漸被人們忘卻，而隨著草原上那些年老牧人的逝去，悠久的傳統(tǒng)和偉大的傳說也就沉入草原的風(fēng)塵之中，沒有人再記得少年當年的榮耀。人們看到的只是寺院中那目光深湛的蒼老高僧，眉宇間隨歲月而來的睿智與蒼茫。

云登喇嘛聲名遠播，經(jīng)常有來自遠方的求醫(yī)者。有細心的人注意到，每當有騎馬遠來的牧人將騎乘的駿馬拴于寺外時，云登喇嘛的目光偶爾會在那駿馬的身上流連。其他幾乎所有的時候，高僧的目光都投向更為遙遠的地方。

只有，在沒有病人來訪的簡短閑暇時刻，老喇嘛會獨自踱出廟門，那多是清晨或者黃昏。

寺廟不遠處的山坡上，在泉水流淌之處，有阿木古郎鎮(zhèn)上的居民來此汲取泉水，而那泉水一直向下流淌，流過延壽寶明寺，最后一直流向那道寬敞的古河谷。這泉水滋潤著這片河谷，即使在大旱之年，這河谷之中也綠草如茵。

云登喇嘛目光悠遠，俯視河谷，就那樣站上很久。

河谷之中總有游牧人的氈包和畜群，在那其中，總會有馬群。每當馬群之中有兒馬人立而起互相廝打爭斗，或是當有快馬馳過，一瞬間，云登喇嘛那靜若高山湖泊般的目光會倏忽閃亮，目送駿馬飛馳而去的背影，被佛界清靜所遮蔽的飛揚神采在他的眼中閃現(xiàn)，那是關(guān)于塵世留駐在大師身上最后的色彩。

2010 年，云登喇嘛在一個秋日的午后領(lǐng)著自己的弟子來到延壽寶明寺后的河谷，從地上拾起三塊石頭擺放好，告訴弟子，自己圓寂之后當埋葬此地。

云登喇嘛于2011 年秋安詳示寂，世壽78 歲，由寺中僧眾和附近牧民葬于那片綠色河谷之中。直到此時，他的弟子才意識到，大師選擇自己埋葬之地的時間和圓寂的日子竟然是同一天。

2012 年延壽寶明寺翻修時，在一間僧舍的角落，施工的工人挖出了一個油布包裹。包裹被仔細剝開后，里面還有一個紅布包裹，打開紅布，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已經(jīng)褪色的頭巾，上面繡有駿馬的圖案。而紅布包裹的是一尊保存完好的銀制馬頭，馬頭鑄造精美，上面鑲有紅珊瑚與綠松石。跟這尊銀馬頭放在一起的，是那副曾經(jīng)不斷被人傳說過的雕花銀鞍，瘤木的鞍板，前后鞍橋上鑲有馬踏祥云的銀飾。而那銀制的馬鐙，更是鑄造得精美絕倫，吞口上那兩角后揚的蛟龍活靈活現(xiàn)。

那顆銀鑄的馬頭，還有那雕花銀鞍上面鞍花的制式，馬鐙的鑄造技藝，這些曾經(jīng)隨駿馬文化一起輝煌的古老技藝，早已在草原上失傳多年。

發(fā)現(xiàn)這些物品的地方，就是云登喇嘛當年的僧舍。

草原上的牧人一直傳說，在那些天氣晴朗的黃昏，經(jīng)常能看到有長鬃駿馬在云登喇嘛的墳?zāi)骨傲鬟B，那駿馬在夕陽之中，毛色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