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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椅子

    2020-11-22 09:11:48安徽
    雨花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表妹舅舅椅子

    夏 群(安徽)

    一百二十秒的紅燈還有二十秒的時候,有一個拎著早點、背著背包的男人首先邁出腳步,緊接著,又有一個有著及腰長發(fā)的女孩也遵循著他的腳步踏進(jìn)斑馬線。

    他們的生命比我多出來二十秒嗎?剩下的十幾秒里李羅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不斷地推翻,又重新確立。不管怎么說,提前的那二十秒或許能改變很多事,也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假如那個男人,他耐心地等完那二十秒,于是他趕不上那剛剛到的十五分鐘才有一班的公交車,搭乘下一班的時候,恰逢堵車,于是遲到了半小時,被上司責(zé)罵,然后一上午心不在焉,工作中出了大差錯,丟了飯碗……假如那個女孩,也耐心地等完那二十秒,她也可能沒有趕上車,然后迫不得已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jī)因起得太早犯困,途中可能正好遭遇車禍……假如李羅也跟從他們一起過了馬路,也會趕上那班車,不給這些張狂的思想攀附上,她就會循規(guī)蹈矩地去上班,也就沒有了接下來她向我們展示的、這一天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

    不是沒有可能;我們認(rèn)為不可能,是我們沒有先知,也沒有再來一次的機(jī)會。事已至此,不如也創(chuàng)造一些不可能吧,李羅想。

    李羅等到綠燈起,沒有請假,沒有乘坐經(jīng)常坐的138 路公交車。她和138這個數(shù)字有著一定的淵源,以前每次看到138 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都要忍住想要笑的沖動。一切源于一個夢境,她曾夢到先生穿著一雙拖鞋,于是驚呼:“哇,你怎么穿了一雙138(幺三八)的拖鞋?!庇谑亲约罕蛔约盒π?,醒后笑得根本停不下來。這個夢境被李羅渲染后,成為了她們家持續(xù)很久的笑點。那時候的她,真的很愛笑啊。

    坐上了一輛人很少的公交車,李羅沒在意是多少路,不管它是哪一路,都在這個城市,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司機(jī)是個有著胖乎乎的臉蛋,與她的初中班主任有幾分神似的中年大叔。途中有一個細(xì)節(jié)讓她感動,有個佝僂著腰的老人上車,行動遲緩,司機(jī)一直等她落座后,才啟動車。雖然司機(jī)始終沒有說話,但正是這種不聲張的善意,被李羅感覺到了,這讓她想哭。真的,生活中真的有很多值得我們感動的細(xì)節(jié),李羅不是矯情,她只是淚腺比較發(fā)達(dá),淚點比較低而已。

    車上的人來來去去,除了幾個老人,所有的人都在與他們的手機(jī)談戀愛,一分一秒都不想挪開視線。李羅也是,耳鼓都已經(jīng)刺痛,卻還是塞著耳機(jī)單曲循環(huán)著《大話西游》里面的主題曲《一生所愛》,想著孫悟空轉(zhuǎn)身的背影,以及那句“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心里就疼。她喜歡那種疼痛的但很真實的感覺,更喜歡那些有著憂傷的調(diào)子的輕音樂。有一次,她六歲的兒子問她:“你這么孤獨,聽什么輕音樂?!碑?dāng)時的她驚嘆于小小的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更有一種被人洞悉到內(nèi)心的恐慌,即使是個孩子,是她自己的孩子也不行。她一直偏執(zhí)地以為,人的心,是需要有一道別人窺探不到的屏障的,再親密的人也別讓他看透,不然,就無異于一只在烈日下暴曬的蝸牛。就像一到晚上,她就要將家里所有的窗簾拉起來,特別是臥室的,她覺得臥室是一個特別私密的地方,而窗簾是一個很好的阻礙物。

    有一個坐在斜對面的男人一直在盯著李羅看,李羅雖然沒有去迎接他的目光,但是感覺到了,那是一種神奇而模糊的直覺。為什么要看我呢?是因為我看上去很悲傷嗎?還是我眼中未干的淚水吸引了他呢?有人說過,李羅的眼中藏著七分水意,三分淚意,她不記得這個人是誰了,她這一生,不斷地與人相識,然后又疏遠(yuǎn)。

    元旦剛過去三天,翻了翻微信,有二十多個新年祝福沒有回復(fù),但是李羅不準(zhǔn)備回復(fù)了,已經(jīng)錯過了回復(fù)時機(jī),就裝作沒看見吧,雖然有些自欺欺人。

    如果生命只剩下這一天,我要用這一天來干嗎呢?和親朋好友告別?或者去做一件一直想做但沒有做的事?或者找一處沒人的地方,看夕陽?或者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公交車上打發(fā)時光,遇見許許多多的陌生人?好像這也是一項不錯的選擇。因為你永遠(yuǎn)不知道,那些和你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是不是別人心心念念想要見到的人。那些面貌底下,都是一顆顆滾燙而又生動的靈魂呀!這樣想著,李羅覺得,每一個陌生人都親切可愛。

    李羅最近夢多得嚇人,昨夜夢見與愛人告別,并將他托付給一個叫陶小穎的人。陶小穎是一個模糊的存在,或許未來,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代替她愛他。半夜醒來她被自己感動到睡不著。

    下公交車前,李羅特地回頭看了看坐過的藍(lán)色椅子,空空的。也不是空的,那上面還有她的體溫。

    下車后卻聽到有人喊:“嗨,你的手套!”聲音飽含滄桑。隨之,那棕色的皮手套就從窗戶飛出來了。是那個盯著李羅看的男人。李羅來不及說謝謝,也來不及報以微笑,車就笨重地“突突突”離開了,留給李羅一個慢慢縮小的背影,然后又被其他車輛遮蔽了,像不著下落的尾音。

    李羅之所以在這里下車,是因為剛翻微信的時候,看到表妹更新朋友圈,發(fā)的是她剛給客人做的美甲,圣誕風(fēng),綠色和紅色的搭配,看上去很喜慶。李羅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去復(fù)制那喜慶。

    表妹的人生也是一出戲。

    李羅想到小時候某一年春節(jié),在舅舅家和表哥表弟們玩蹺蹺板,因為他們的突然離開,自己從蹺蹺板上翻下來,額頭正好磕在尖銳的石頭上,頓時血流如注。男孩子們嚇得一溜煙跑了,只剩下同樣跌在旁邊但“幸免于難”的表妹掛著眼淚,用她的圍巾按住李羅的傷口,扶她回家。結(jié)果就是表哥表弟們挨了一頓胖揍,表妹被夸贊,李羅頂著塊浸滿香油的白紗布吃著荷包蛋。

    表妹的美甲店叫“指上芳華”,很小的一間店,名字是李羅取的,表妹很中意。顯然對于李羅的到來,表妹感到很詫異,但也沒有多問。當(dāng)時的她正在給一個胖胖的但氣質(zhì)很好的女人做指甲,女人的話很多,聲音尖利。從老公、孩子、工作,談到美妝、保養(yǎng),表妹一直面帶微笑陪聊。但從女人的氣色和言語里,可以看出她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富足,是個很注重生活質(zhì)量的人。是李羅想要活成的樣子。

    女人走的時候,笑著對李羅說:“這個老板很好,不僅手藝好,人也很好?!比缓笸崎T出去,掀起一陣含香的風(fēng)。

    “最近還好吧?”表妹認(rèn)真地給李羅修指甲,輕盈的劉海隨著她低頭使用銼刀的頻率輕微擺動。

    “嗯,還好。你呢?”以前李羅認(rèn)為,“還好”這個詞是回答者的敷衍之詞,是他不想把具體情況透露給你的潛臺詞。但慢慢她發(fā)現(xiàn),生活中真的有一種狀態(tài)叫“還好”,沒有什么值得特別高興和悲傷的事情,很現(xiàn)實。但現(xiàn)在,她的回答卻驗證了之前的想法,是一種敷衍搪塞。

    “我也還好?!彼ь^看了李羅一眼,露出那對只精心修剪,卻沒有描畫的眉。

    “你的眉毛還是這么好看?!边@樣說著,李羅想的卻是表妹的“還好”有多少水分在里面。

    “啊?”面對李羅的贊美,她顯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芭?。”停頓了一小會兒她說,眉眼卻開了。

    李羅想到昨天晚上讀到的一篇小說《儺面》,里面一個身患絕癥的女孩彥素容從省城回到老家等死,瞞著家人的她,為了死后不讓親人們傷心難過,極盡一切地將自己最猙獰、最惡毒的一面呈現(xiàn)給家人,試圖讓他們感到厭惡,等她死后他們才不會那么傷心。李羅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到最后都是沒用的,愛你的人,不管你什么樣子他都愛。

    人為什么會懼怕死亡?不是因為肉體的疼痛,不是因為覺得沒活夠,而是因為你又愛又恨,想擁有又想逃離的人世,在你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和你再也沒有關(guān)系,再也尋不到關(guān)于你的一切。那些離開了你的物事,再也沒有了意義。那為什么不能在最后的時間里,盡你所能,對你愛的,恨的人和事,付出你所有的柔情和善意,讓你最美的樣子成為你人生的句號?李羅這樣想,覺得彥素容真的有些傻?;蛘哒f,自己比彥素容活得真切明白。

    “那個人怎么樣?”李羅問。

    “嗯,還在談著。不出意外的話,以后會和他結(jié)婚?!北砻锰ь^看了李羅一眼,這時候李羅注意看了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像那誰說的水意和淚意都有的樣子。

    “那就好。這一次的故事,希望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當(dāng)我們錯過了一些人,才知道哪些人是適合我們的?!崩盍_充滿真情地說。

    “唔,我沒有想那么多,只是……”表妹突然停頓下來,話鋒一轉(zhuǎn),“我才發(fā)現(xiàn)你的手相當(dāng)漂亮??!”

    李羅沒再多問什么,順著表妹的話在思想,于是想到愛人曾說她的手在陽光下的樣子,半透明,太美?!肮?,我們就這樣互相吹捧吧!”她故意笑,有點夸張,有點沒心沒肺。

    “什么呀,我說的是真心話?!北砻冒琢怂谎邸?/p>

    然后她們彼此沉默了一小會兒。表妹凝神給李羅認(rèn)真地涂著底油,空氣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這時候,氣氛和時機(jī)都正正好,李羅很想告訴她,她來這里的真正目的。但話到舌尖,輾轉(zhuǎn)了一番后,又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它掉落的時候,掀起的波浪就涌到了李羅的眼眶里。

    “你給我涂的這指甲油不夠好呀,辣眼睛?!崩盍_打破安靜。

    “最好的,好不好?!北砻每棺h式地拉了下李羅的手指。

    指甲快要做結(jié)束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女孩,因為有了第三者的介入,李羅和表妹之間的談話就斷了。為了不讓客人無聊久等,表妹一直與她搭話,李羅成為了一個沉默的物件。所以,做好的指甲,還沒有完全烘干,她就付了錢走了。雖然表妹很真心地挽留她,說修好了這個顧客的就陪她去逛街,請她吃飯,但李羅說算了,還會有下一個顧客。這樣說的時候,有點大義凜然的感覺。

    李羅起身,那把橙色的椅子只空了一小會兒,女孩就坐上去了,將李羅還沒有冷卻的體溫覆蓋住了。

    “有時間,多回家看看你媽。”離開前李羅叮囑表妹。眼前浮現(xiàn)了舅舅、舅媽那同樣矮小瘦弱的身軀,同樣稀松的牙齒和灰白的寥寥無幾的頭發(fā)。

    小時候媽媽帶著李羅她們回娘家,總會住在這個舅舅家。這個舅舅其實和媽媽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媽媽和他卻比與其他舅舅更親。因為外公外婆一起去世的那一年,媽媽年紀(jì)尚小,就是跟著這個舅舅和舅媽一起生活的。所以媽媽常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

    舅舅去世有些年了,肝癌。被確診的那天,是李羅帶著他去看的,當(dāng)時老醫(yī)生支開舅舅,一臉無奈地看著李羅說,晚期,不用治了,帶他回家吧,他想吃什么就做給他吃吧。仿佛人生走到最后,就剩下吃這一件事。李羅笑著對舅舅說,沒什么,小問題,醫(yī)生開了點藥。舅舅很平靜地說,我就說嘛,哪有什么問題,我的身體我知道。后來李羅才知道,其實舅舅已經(jīng)知道了,只不過為了照顧她的謊言而已。

    從那以后,李羅看電視里家人隱瞞病人真實病情的老掉牙橋段,就覺得虛假了。像舅舅說的,“我的身體我知道”,得多傻的人,才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呀。像李羅直覺這么敏感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表妹和那個女孩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李羅。

    “好的?!北砻米罱K說。

    李羅沒有和表妹說再見,她是個不喜歡說再見的人。推門出去,寒氣肆無忌憚地裹挾著她行進(jìn),高跟鞋擊打著地面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嘚嘚聲。她回頭看了看“指上芳華”的牌匾,半新不舊的,像這昏沉沉的、沒有陽光的上午。再把目光移到商鋪的玻璃櫥窗上行走的自己時,李羅想到一段話——

    嘿,你看起來真可憐。

    沒什么,還是有人會喜歡你的。

    我就很喜歡你。

    我親你一下吧。

    洗完澡后,她親了下鏡子中的自己。

    要不要去那櫥窗前親一下自己呢?這樣想著的時候,李羅已經(jīng)走到了櫥窗邊。嗯,情況還不是那么糟,我并不是一個可憐人,愛我的人那么多。她說出了聲。

    李羅有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有抑郁癥,她曾經(jīng)仔細(xì)了解過抑郁癥患者的一些具體體驗,答案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她的生活很平靜,家庭也很幸福,有理想和追求,但即使如此她也覺得人生中少了些什么,這種空落的感覺,常常讓她覺得沮喪,但她呈現(xiàn)給別人的樣子,仍然是笑意盈盈的。

    像那個段子里的小丑——

    醫(yī)生,我得了很嚴(yán)重的抑郁癥,你能幫幫我嗎?

    可以,我給你找我們市最搞笑的那個小丑,看完他的表演,你一定會開心的。

    可是,我就是那個小丑??!

    李羅注視自己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表妹的前兩任丈夫的名字和樣子。嘿,不要誤會,表妹可不是什么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人(李羅太討厭水性楊花這個詞了,也不知道是誰造的,我也發(fā)誓,最后一次用它)。雖然不能武斷地說,那兩場失敗的婚姻,都是男人的錯,但就李羅所了解的情況來看,表妹都是受害者。當(dāng)然,李羅的判斷肯定帶著偏見。但你也能從李羅和表妹的談話中,大概看出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吧?她值得擁有幸福。世上每一個人都值得擁有幸福。

    比如表妹和第一任丈夫結(jié)婚的時候,她和那個男人才由人介紹認(rèn)識一個月。舅舅那時已經(jīng)臥床不起,肝腹水讓他的肚子腫脹得像卡了一口鍋。他太希望看到這個最小的女兒能成家。其實那個男人并非善茬,還有個異常復(fù)雜的家庭,這些事在短時間內(nèi),無法看清。最重要的是,沒有愛情作為基礎(chǔ)的婚姻,能夠長久的概率實在太小,表妹和她倉促的婚姻沒有成為那少數(shù)的部分。李羅不知道她那可憐的舅舅泉下有知的話,作何感想。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李羅一直在尋找值得讓她的目光停留的人。

    那里有一對——

    女孩子一邊走路,一邊舉起雙手綁她披散的頭發(fā)。過短的毛衣被這動作拉扯起,露出低腰牛仔褲上面雪白的小腹和肚臍,男孩子一只手拿著一杯奶茶,小跑著用另一只手遮擋住女孩子的肚臍。

    這就是愛情最美的模樣呀。

    這一幕讓李羅的心情舒緩了一些,從舅舅和表妹,以及抑郁的話題里跳脫了出來。

    接下來要去哪里呢?

    愛人在微信里問李羅,中午回不回去吃飯。李羅回復(fù)他說,不回去了,年底了事情太多,省下中午往返的時間加班。一個關(guān)系比較好的同事問李羅怎么沒去上班,是不是感冒發(fā)燒了。李羅沒有回復(fù)她,因為實在想不出怎么回復(fù)。

    李羅看到一面廣告墻上宣揚尊老愛幼的畫,里面的老爺爺和她的爺爺有幾分神似。于是三個小時后,她就站在了六十公里外,老家的山林中,爺爺?shù)膲炃啊?/p>

    李羅爺爺?shù)娜松且徊繜o人能懂的天書。

    她對爺爺所有的印象定格在一個夏日黃昏。當(dāng)時的背景是這樣的,爸爸媽媽出遠(yuǎn)門已半月有余,爺爺坐在老家堂屋的門口,五歲的她窩在爺爺?shù)膽牙锟薜醚蹨I鼻涕橫流,爺爺拍著她的背,輕搖蒲扇,口中呢喃著類似“寶寶乖,媽媽很快就回來”之類哄孩子的歌謠。那把顏色油光的竹椅,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晃蕩著歲月的驚奇。時隔多年,李羅對爺爺長相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那一幕的情景卻恍如昨日,甚至能感受到當(dāng)時竹椅晃動的頻率。比如現(xiàn)在,她回憶起那一幕,又出現(xiàn)了那把椅子在腦海里晃蕩的畫面,來來回回,無休無止。只不過現(xiàn)在腦海里的椅子,沒有了爺爺坐在上面的身影,那是一把空椅子,搖搖晃晃的空椅子。

    爺爺?shù)膲炐薜煤芎茫⒘吮?,這是弟弟在他的兒子出生后,特地回來修繕的,似乎為了兌現(xiàn)某種承諾。

    “孩子,多少年了,你怎么一直沒來看我?!?/p>

    “對不起,爺爺?!?/p>

    “唉,我寧愿你不要來。”

    “對不起,爺爺。”

    “唉,孩子,是我對不起你們呢!”

    李羅太喜歡別人叫她“孩子”或者“姑娘”了,相比太多人稱呼她的“美女”,這兩個詞語里包含著的是沉甸甸的關(guān)愛與深情。就像那天在醫(yī)院,那個醫(yī)生一直喊她為“姑娘”,她莫名地就對那個醫(yī)生生出一些好感來。爺爺是怎么知道她現(xiàn)在的喜好的呢?

    李羅爺爺所說的“你們”, 是指李羅、李羅姐姐、李羅妹妹。那時候的他重男輕女的觀念多么根深蒂固呀。

    “爺爺,我還記得那個黃昏?!?/p>

    “你這孩子真是的,也不小心點?!?/p>

    李羅低頭看了看腳下的高跟鞋以及被荊棘拉扯、沾滿碎屑和蒼耳子的羊毛裙。小時候,她常陪著媽媽上山砍柴,直到現(xiàn)在李羅還大致記得家里那幾片山林的具體位置。如今,“上山砍柴”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歷史名詞。那時候的山林多光溜啊,可以在里面奔跑,李羅常帶著妹妹進(jìn)山采蘑菇,采蕨菜,采毛栗,采茶。茶園就在爺爺墳?zāi)惯@座山的右山腳下,剛剛來的時候她路過它了。李羅家的茶園呈大寫的“L”型,十三行,十二列,一共一百零八棵。

    “爺爺,我家的茶園荒廢了?!?/p>

    “一個人都不在家待了,不荒才怪?!?/p>

    “爺爺,爸爸他們也是不得已,時代變化太快了,村里哪里還有人?!?/p>

    “唉!”

    “爺爺,你當(dāng)初怎么那么狠呢?你不怕嗎?”

    那是個什么季節(jié)呢?雖然那時候李羅已經(jīng)十歲了,但她仍然記不清,她的記憶里,總是將一些大事件模糊化,那些真實而又清晰的,往往都是一些細(xì)微的事情,比如一個場景,一個眼神,一個背影。暫且當(dāng)作是秋天吧,秋天是一個傷感的、適合告別的季節(jié)。李羅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聽著課,堂叔氣喘吁吁地站在教室門口,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她。后來,李羅一股腦將課本和作業(yè)裝進(jìn)書包,然后帶著堂叔去找在上五年級的姐姐,然后三個身影在蜿蜒曲折的田間小道飛奔。

    但她們還是遲了,爺爺已經(jīng)永遠(yuǎn)閉上了他的眼睛。后來在大人們的交談中,她還是知道了一些真相,真相與一把椅子,一瓶“敵敵畏”有關(guān)。

    具體的情節(jié)李羅從來不愿去想,更不想提及,并不是家丑不可外揚,也不是關(guān)乎爺爺?shù)穆曌u(yù),而是生死本身就是一個大命題,外人無法用自己的主觀臆測,去評斷另外一個人的生死本質(zhì)。李羅爺爺?shù)娜松褪且徊刻鞎?,李羅不懂。

    “你不是也不怕嗎?”

    “爺爺,我不是不怕,我是……”

    “我知道的,孩子?!?/p>

    有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嘩啦啦地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只野雞撲棱著飛起,叫聲悅耳。往事襲來,李羅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索性坐在爺爺?shù)哪贡埃八从械赝纯蘖艘淮?。這時候李羅才想起來,爺爺去世的時候,她自始至終沒有哭過,至少沒有哭出聲來。李羅也才意識到,爺爺?shù)乃朗撬谝淮沃泵娴乃劳?,第二次是舅舅的,第三次是年長她一歲的干姐姐。于是她知道了,人到中年,即將要去面對越來越多的死亡,包括自己的。

    “孩子……回去吧?!?/p>

    “孩子,回去吧?!?/p>

    “好,我走了,爺爺。假如有機(jī)會,我再來看您?!崩盍_擦干眼淚,露出一個微笑。冷風(fēng)吹來,有淚痕劃過的地方,像被冰拂過。

    “嗯。來不來都不怪你,好好地活著,孩子?!?/p>

    李羅和爺爺?shù)幕觎`對話,并未讓她產(chǎn)生恐怖感,這深山密林,生活著多少小獸,也未讓她產(chǎn)生恐懼感。她恐懼的,有時候是深夜失眠時漆黑空洞的房間;有時候是坐在公交車上,窗外風(fēng)景勢不可擋的倒退;有時候是飯桌上人人推杯換盞的笑容假面。

    李羅突然很想去她的村莊看看。剛來的時候是繞行的,她不想讓村莊的人發(fā)現(xiàn)她,那樣她就無法向他們解釋她這反常的舉動,更不想去那早已物是人非的空心村莊尋找往日舊夢。但是現(xiàn)在她改變想法了,為了讓今天的諸多不可能變成可能,也為讓這一天有一個完美的休止符。

    村莊三面環(huán)山,有一條綢帶一樣的小溪從村莊前飄過,滿足了李羅童年所有水性的幻想和夢想。當(dāng)她真的站在老家瓦房面前的時候,實際上一路走來她只遇到了幾個人。有兩個追逐的孩子都是不認(rèn)識的,從他們的長相沒看出其父是誰。有一個新媳婦也從未見過,但看上去是個很精明的人,看李羅的眼光警惕。碰到兩個婆婆,和李羅印象中的樣子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只是蒼老了一些而已,但這種自然的老去多么美呀!

    老家的房子還是舊貌,李羅以為院子里會荒草叢生,現(xiàn)在想來是父親在冬至的時候回來清理過了。李羅沒有鑰匙,所以無法進(jìn)入家門,只能從門縫和窗戶外窺探一下屋中擺設(shè),像一個入侵者,但這個入侵者的目光是充滿善意和深情的。

    離開村莊的時候,李羅站在村莊出口的一條田埂小道上,回頭看看,村莊仍然像一個嫻靜的少女,隱約在竹林與樹木中,不言不語。

    這就是見證我生命誕生過程的村莊,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構(gòu)建我靈魂和思想源頭的村莊??!李羅忍不住在心中感嘆。

    走著走著,李羅忽然就想起了豆豆,于是不自知地就眼含熱淚。那個黑乎乎的肉團(tuán)團(tuán)遠(yuǎn)遠(yuǎn)地奔跑過來,繞著她的腳打轉(zhuǎn),時不時將腦袋貼在她的腿上蹭兩下。然后李羅在前面奔跑,它在后面追趕。書包在李羅的背上顛簸,將那些時光顛得一地斑斕。

    后來,李羅全家離開老屋,離開村莊。豆豆被爸爸拴上繩子,拉上三輪車,李羅記得它當(dāng)時的眼神,那是一種和李羅現(xiàn)在注視村莊、注視家人一樣的眼神。豆豆被送去了舅舅家,舅舅家和李羅家之間相隔二十公里。后來,豆豆的下場是不知所蹤,舅舅說它咬斷了繩索。再后來,已是數(shù)月后,爸爸回老家辦事,看到瘦骨嶙峋的豆豆臥在老家院子的臺階上。鄰居說,它回來很久了,只是趴在那里,很少離開,偶爾吃點鄰居送的食物,會對路過李羅家門前的陌生人叫上兩聲。爸爸向李羅他們轉(zhuǎn)述的時候,聲音里有難掩的愧疚和悲傷。最后,豆豆再次不知所蹤,再也沒有奇跡發(fā)生。

    該回去了。

    大抵是這一天太辛苦了,李羅在返程的車上睡著了,甚至還做了夢,醒來頭疼得厲害。

    快到家的時候,路過那個熟悉的廣場,大概是舉辦過什么活動,正在拆舞臺。下面觀眾臺密密麻麻的紅色塑料椅子?xùn)|倒西歪,在一片狼藉的場地上,顯得格外凄涼。李羅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冰冷的感覺隔著羊毛裙,還是侵襲來了。李羅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椅子,她只是揀了最邊角最方便的一張坐下來而已。但是她感覺這就是她的椅子。

    工作人員正在迅速地將紅椅子疊起來,往不遠(yuǎn)處的一輛卡車上搬運。那個眉毛彎得出奇、唇色像樹莓一樣的阿姨疊到李羅身邊的椅子時,看了她一眼說:“沒事,你再坐一會兒吧?!?/p>

    于是,李羅又坐了一會兒,看著那些舞臺被拆光,看著所有的椅子被收攏到卡車?yán)铩?/p>

    只剩下李羅坐的那張椅子時,雖然她很想再坐一會,但是她還是站了起來。

    電話響了,李羅注視著手機(jī)屏幕上的“費醫(yī)生”三個字,愣了幾秒后接通。

    “你好,根據(jù)這個基因檢測報告,可以確定您這個是惡性腫瘤,請盡快準(zhǔn)備入院手術(shù)……”

    “好。謝謝?!崩盍_說。然后看著那個阿姨單手拎著那把紅椅子,一步步往卡車邊走。李羅仿佛看見那是自己,被命運拎著,橫放在了人生的卡車上。

    天色漸晚,路上的行人突然多了起來,工作了一天的他們神情疲憊,與李羅擦肩,交錯,最后分離。李羅看著他們,像看著自己。李羅知道,明天早晨,他們又會用新面貌示人,就像不遠(yuǎn)處,太陽一如舊日,慢慢下沉,醞釀下一次嶄新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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