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一
六月,不到白山去,又能去哪里呢?尤其是我。
白山白,白成什么模樣,望一眼海拔2690余米的長白山主峰便了然于心。以山立市,黃山可鑒,白山步后,終未如愿。似乎多了一個長字,那就刪除它。1994年4月,由渾江而白山,長白山的氣勢與底蘊都在里面。即使是徒有其表,卻也“白云峰一樣”白得圣潔,不失尊崇。
因為有山,人們習(xí)慣了登攀和臨轉(zhuǎn);因為有水,人們習(xí)慣了逆水和順流。生生不息,代代遞接。
據(jù)悉,早在新石器時代,位于吉林東南邊地的白山就有人類活動了。薪薪火火,不妨把目光從遠古拉回到現(xiàn)實,白山人賴仗著豐饒的“立體資源寶庫”,其生長歷程、生產(chǎn)方式、生活內(nèi)容、生命意識都伴隨著綠色綿長和綠意洶涌。而當下的白山,下轄臨江一市、渾江江源二區(qū)、撫松長白靖宇三縣,擁有17485平方公里土地和130萬人口,共有漢、朝、蒙、回等37個民族。這是我能夠說清的數(shù)字。其實,白山是個謎。謎面是山,或者是水,謎目是山水的通道,而謎底深藏在白山人的心中。白山人喜歡沉默,沉默地笑,那張底牌在心中浮游,且閃耀。
閃耀在我眼前的呢,卻是一片綠,一片一片綠。瑩瑩的,碧碧的,無異于身邊的樹木,或此或彼。
曾經(jīng),作為白山形象的評審委員,我在蕓蕓作品之中,毅然選取了“在白山行走,為綠色停留”的宣傳語。我知道,我有足夠的理由。
到白山去。到平疇沃野、江寬河長、巒疊嶺峭、草茂花盛的……白山去!我迷戀這樣的白山,視白山為放浪形骸的理想國。哪怕,純屬于我自作多情。
白山的私藏,說厚也厚,何止一座長白山?何止一條鴨綠江?當然,說薄也薄,無非一白一綠,無非一靜一動。
既是一種精神,白就白到山頂;也是一種情懷,綠就綠到水底。
山頂與水底之間,白山綠夢,葳蕤無際,所謂向未來要希望,所謂向希望要未來。
當我走進這里的山水,這里的山水也在走進我?;匈忏辟猓缜f周與蝴蝶。
在江水的流動中,我看到了一個亮麗的白山;在參花的綻放中,我看到了一個搖曳的白山;在英雄的氣概中,我看到了一個倔強的白山;在百姓的笑意中,我看到了一個溫存的白山……
那么,請覆蓋我吧,讓我變成一個快活的孩子。
二
不說長白山,不說。不說白山的最高、最壯、最奇、最美。
無語的長白山教會了無語的我。
有山必有石,有水必有石。
石是山水的魂。
一花一世界。不,一石一世界。幸好,江源給了我一個進入的角度。
石者,松花也。
追根溯源,松花石的生成有18億年的歷史。實際上,它是由于海相運動過程中淤泥留在海底,又經(jīng)過沖撞、擠壓、沉積,最后形成之。其中,主要的成分是石英、云母、黏土和部分金屬礦物質(zhì)。
而在東南邊地,首先開啟人們心智的是硯,名曰松花硯。石,只是一種材料,所謂原石。手藝人從原石的打磨中“揪”出了硯,外達中通,直逼肇慶的端、婺源的歙,康乾二帝視為“大清國寶”。于是乎,優(yōu)者為貢,余下散落民間。終于封禁,待山令解除,已逾三百春秋。上世紀80年代初,經(jīng)多方努力,松花硯重放異彩。
奇石睡在原石里。
逐漸地,有“識”之士自覺地加入有“石”之士,隊伍日益壯大,奇石脫穎頻出,呈現(xiàn)泛漫景象。而資源與品種突出的江源,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松花石之鄉(xiāng)”。在宏大的以松花石文化為主題的中國松花石博物館里,展示著數(shù)以千計乃至萬計的藝術(shù)品,燈光和背景的映襯下,綠衣天姿、紫袍玉帶、黃金裹玉、木紋、虎皮紋、核桃紋,令人目不暇接,駐足流連。似錦鍛,似云霞,似奔馬,似睡蝶,似一帆風(fēng)順,似人生幾何……真的是,要多奇妙有多奇妙!要多神靈有多神靈!
十分開眼,開心智。
我是沉醉過的,每一次沉醉都是新感覺。
石,就是石,渾沌、粗豪、放達。何須向玉討巧,譬如精微、細膩、圓融,賴以雕琢。
松花石,尤其自得。
目前流傳的一種說法是:江源人由于生活在中國松花石主產(chǎn)地,覓石、賞石、愛石,由來已久?,F(xiàn)代的江源人仍然保留著尊敬石頭、崇拜石頭的習(xí)俗。把造型神奇、質(zhì)潤色美的松花石當作“鎮(zhèn)宅、避邪、納福、呈祥”之物。
石不能言,賞家有賞家的趣味,藏家有藏家的道義。
奇石成全了不少商人,也滿足了不少文人。我認識一個半商半文的友人,藏著孔子、莊子、蘇東坡和魯迅等一系列的大人物,很有些樣子。見到真品的時候,我都傻了。傻了,他也不肯搭理我,自顧自看地得意。
三
臨江,臨江,臨近江水。江水是綠色的,而記憶卻是紅色的——紅色百年。
1927年的春天,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了朝鮮,又覬覦中國,用盡各種手段,非要在一江之隔的臨江設(shè)立日本駐安東領(lǐng)事館帽兒山(即臨江)分館,為其在東邊道的殖民統(tǒng)治安置據(jù)點。山雨欲來,臨江的10萬人民血脈僨張,同仇敵愾,與侵略者展開了頑強的斗爭。斗爭持續(xù)了兩年,同時得到了東北以及全國人民的八方聲援,致使日方的陰謀最終破產(chǎn)。這場艱苦卓絕的斗爭,歷史上認定:是“九一八”事變前東北邊疆反戰(zhàn)的號角,亦即當年“反日運動的轉(zhuǎn)折點”。
另一個轉(zhuǎn)折點,便是解放戰(zhàn)爭中的“臨江保衛(wèi)戰(zhàn)”。
時間定格在1946年的冬天。12月11日至14日,圍繞著主力部隊是留在南滿堅持斗爭還是撤到北滿保存力量的大問題,時任南滿軍區(qū)司令員蕭勁光和政治委員陳云組織召開了軍區(qū)師以上干部參加的“七道江軍事會議”。會上,群情激昂,各抒己見,爭執(zhí)時斷時續(xù),陳云最后結(jié)論:“我們不走了,一個縱隊也不走,都留在南滿當孫悟空,在長白山上打紅旗……”2月17日,保衛(wèi)臨江打響了第一戰(zhàn)。接著,第二戰(zhàn),第三戰(zhàn),第四戰(zhàn),直到把國民黨10萬兵力打得落花流水,全線崩潰。四保臨江,無疑為加速東北和全國的解放奠定了基礎(chǔ)。
歷史,燃燒著這片土地上的血與火。
幾十年后的臨江,這片紅色土地正在積極地空前未有地實施著綠色轉(zhuǎn)型,已呈大好局面。
花山鎮(zhèn)老三隊村乃臨江的一個細部,盡管我是蜻蜓點水,卻也水光瀲滟。于瀲滟的柔波里,掛著醒目的招牌:彪哥煎餅。簡單四個字,凝縮著不簡單的意味。匆匆奔過去,深入屋內(nèi),一片婦女的笑臉,及笑聲。遞過來剛剛刮出的煎餅,讓我品嘗,果然又薄又脆又香。嘻哈之間,腦袋出幻覺了,自己竟然一身軍裝,不由得唱道:“送給咱親人解呀放軍,哎咳哎咳喲……”
四
長白縣境內(nèi),排列二十四道溝,溝溝藏著精華。
十五道溝是典型,堪稱代表。
所謂:“南有九寨溝,北有十五道溝?!?/p>
不是嗎?一進入景區(qū),完全換了個人。先是打著傘的,傘外細雨霏霏。走著走著,傘也不知哪兒去了,沿著蜿蜒的小路前行。更貪婪的是耳目,聽慣了市井之聲,看慣了市相的眼眸,在這里忽然變得聰明,耳之聰,目之明。
一幅幅的山水畫卷,一處處的藝術(shù)靈光,千柱峰、石柱崖、母子瀑、九霄天梯、密林棧道……
我是在夢里游蕩嗎?游游蕩蕩。不,眼前是,縱橫的山,交錯的水,山山水水皆生動,完全進入到美學(xué)范疇了,完全升華到哲學(xué)意味了。不,山水即美學(xué),即哲學(xué)。我尤其傾心于“天書成冊”。石柱整整齊齊,如書書擁擠。哦,我終于找到了閱讀白山的一個入口,并由此展開我無限的情思。
辛棄疾顯然比我更癡纏: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yīng)如是。
是?還是不是?
在山水這幅畫卷里,人呢?不過是一粒紅塵!
沉沉的十五道溝,霏霏細雨,做著輕輕的好夢,一如望天鵝……
五
人生,接近花甲,到底想要什么呢?
若能清儉內(nèi)心,一切興許安寧。
步入清清爽爽、松松軟軟的、逍逍遙遙的孤頂子村,方才得知,它竟然就是傳說中的錦江木屋村。村,從古到今,一直襲用,詩情畫意貫注。五言句屢見不鮮:“暖風(fēng)醫(yī)病草,甘雨洗荒村”;“舟船如野渡,籬落似江村”。七言句更加俯拾即是:“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毋庸諱言,煩擾半生余,逐漸地,我的骨子里愈發(fā)向往古代的那種散漫、散淡、散仙的無目的生活。
不容易,看似低調(diào),實則奢華。
錦江木屋,給了我再一次沖動的機會,及懷想。
從五十歲開始,我想明白了許多。該抓住的,我要拼命抓??;該放棄的,我要盡量放棄。人只活一生,知天命的年齡,還在玩萬花筒的把戲,沒意思了。什么是有用?什么是無用?縈繞于懷而且未曾實現(xiàn)的一件事是去鄉(xiāng)下教學(xué)。實際上,作為離開10年的知青,我在1987年回訪舒蘭縣平安公社永和大隊時,便萌生了晚年去那里教書的念頭。說不清的一些原因吧,再也沒有踏進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盡管去鄉(xiāng)下教學(xué)的夢想時常閃爍。而眼下,我已經(jīng)望得見曾經(jīng)模糊的退休線,宛如我已經(jīng)望得見曾經(jīng)模糊的地平線一樣。的確,我辛勞過了,我苦惱過了,為生計,為名譽,數(shù)十年里,幾乎廢掉了血肉的我、核心的我。
不是去做陶淵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不是去做白居易,“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而是去做一個義工,教育的義工。
這個義工將在安適、恬靜、充盈的背景下施行。
的確,這里是一個可以讓人放低身價和傲慢的所在,低到山野,低到村莊,低到生命的基因與基調(diào)。質(zhì)感的生長歷程、生產(chǎn)方式、生活內(nèi)容、生死意識伴隨著綠色綿長、綠色洶涌,一切都在時間之下,一切都將化為恒永的歲月。
同為中國最美的古村落,我前年去了遠在天邊的白哈巴。在主人氈房里,我一連喝了三杯奶茶,深深感染著牧民的真情。暗忖,村里需要我嗎?需要的話,就把講臺安放在西北第一村,我愿意跟圖瓦人共度日月。現(xiàn)在呢,我又來到近在眼前的孤頂子。新建的木屋(木刻楞),一座座,一排排,完全是老舊的模樣,套話叫修舊如舊,文物級。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東家豆腐,西家豆?jié){,串過兩三家,就半飽了。試探著問村民,租一間木屋多少錢?她說好些的要四百,差些的要二三百。她肯定將我當作游客了,回答我的是一天的價格。
怎么跟她說呢?
很想告訴她,我要長年居住下來,租個普通民房,趁我的思維、心智、手腳還都算好,在孤頂子弄個輔導(dǎo)站,經(jīng)常性地給孩子們補一些基礎(chǔ)教育課程:數(shù)、語、外、植物、動物、人物。
做個——純簡的人。
我的意思是純簡:純粹,簡約。
這個當口,手機里忽然傳來一條微信: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我是不是沒戲了?
六
我遇見英雄了!不錯,我遇見的仍然是英雄的雕像。
他叫楊靖宇。
對,他從前叫馬德尚。崇尚的尚,品德的德。
雕像矗立在英雄殉國的密林里,即楊靖宇倒下的地方,浩氣沖天。旁邊,伴著一棵挺拔的沙松,以象征的名義喚作長青樹。天空朗闊,林海蒼茫,只為襯托一個英雄,仿佛。
默默地鞠躬。一……二……三……
請允許我鄭重摘取一段英雄簡介:“楊靖宇(1905——1940),原名馬尚德,字驥生,漢族,河南確山縣人,中國共產(chǎn)黨優(yōu)秀黨員,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軍事家、著名抗日民族英雄,鄂豫皖蘇區(qū)及其紅軍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主要創(chuàng)建者和領(lǐng)導(dǎo)者之一。1932年,受命黨中央委托到東北組織抗日聯(lián)軍,歷任抗日聯(lián)軍總指揮、政委等職。率領(lǐng)東北軍民與日寇血戰(zhàn)于白山黑水之間。他在冰天雪地、彈盡糧絕的的緊急情況下,最后孤身一人與大量日寇周旋戰(zhàn)斗幾晝夜后壯烈犧牲?!?/p>
時年,35歲。
犧牲前,大致是這樣的細節(jié)——由于叛徒出賣,抗日聯(lián)軍被包圍起來。楊靖宇堅持讓主力部隊轉(zhuǎn)移,而自己領(lǐng)著一小支隊伍牽制敵人,連續(xù)戰(zhàn)斗了三天天夜,身邊只剩下兩名小戰(zhàn)士。安頓他們休息后,他一步一步向屯子走去,想弄點兒吃的,卻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敵人蜂擁而上,楊靖宇狠狠射擊,直至剩下最后一顆子彈,朝自己的太陽穴開槍,敵人嚇得目瞪口呆。
更令敵人目瞪口呆的是,當他們給楊靖宇破肚開腸,發(fā)現(xiàn)里面竟塞滿了草根、樹皮和棉花……
仰望著英雄的雕像,久久追思。驀地,我的腦海浮現(xiàn)出另外一個將軍,他是比楊靖宇大11歲的葉挺。皖南事變中,被國民黨關(guān)押重慶獄中,百般威逼利誘,葉將軍以《囚歌》明志:“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將我這活棺材一齊燒掉/我應(yīng)該在烈火與熱血中得到永生!”
楊將軍和葉將軍永生。不死,不茍且。
6年之后,英雄灑血的濛江易名靖宇,以示紀念。
后代,后代的后代,一代一代的靖宇人,凝心聚力,奮發(fā)圖強,不辜負。
七
到白山去。到白山的臨江、渾江、江源、撫松、長白、靖宇去。
去那里濯濯足,去那里洗洗心。
白山是一部大書。每一個章節(jié),每一個頁碼,乃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令人賞心悅目,令人生發(fā)意猶未盡的愛戀,及想念。
盡管,我還清醒著。在廣袤、豐繞的白山,我充其量是一片云,一片過客的云。
而有時,我會恍惚,會感覺白山在我的呼吸之間,云一樣飄起又落下、落下又飄起。
其實,我更會經(jīng)常性地把白山想象成一片海。在綠色的海洋里,花朵的心思才掩飾不住呢,也無須掩飾。就那么放肆地紅給你看、藍給你看、橙給你看、黃給你看、粉給你看、紫給你看……盛裝演出似的,合謀著一個又一個爭奇斗艷的季節(jié)。
2300余種植物中,無花族極少。有花的植物漫山遍野地躍動著,躍動著,紛紛“花”給你看,無垠的花海……
我在白山的花香四溢的山水畫卷里,看到起伏了,看到跌蕩了,看到平平仄仄了。
耳邊,忽然響起那一首流傳至今的羅馬古歌——
如果你找到的比我好,那就忘掉我;如果你找到的不如我,那就記住我。
白山啊,如此明快,而又如此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