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1
二十年多前,許大馬瘦,脾氣不好,鋸齒狼牙。他媽教育他,大馬你遇事不能慌張,要沉得住氣,千萬不能每回都跟人家拼,人家精,你傻,人家掉塊肉,你就是半條命。許大馬哪兒聽得進去,他嘴里說行,心里頭其實不行。陰天下雨能不打雷閃電?那可不怨他許大馬。
二十多年,果如他娘所料,許大馬吃虧都吃在氣頭上。
許大馬初中沒念完,這事不怨他。那時候,校門口有個發(fā)廊,發(fā)廊門臉上掛著霓虹燈,屋里一排落地鏡子,還用大雙卡放齊秦鄭智化,歌聲飄到學(xué)校里,許大馬就到發(fā)廊去剪了個頭。
許大馬是中午去的發(fā)廊,剪完頭,上課鈴已經(jīng)響了半天,他輕車熟路從后門進了教室。許大馬同桌是張大牙,此時正把一本《鹿鼎記》壓在語文書下面端詳。這個張大牙,上課看雜書也就看了,一邊看他還一邊樂。這事可太不好了。張大牙一樂,頓時把語文老師老胡的目光吸引了過來,但他不找張大牙,倒把許大馬叫到了前邊。老胡問他,你哪兒去了。許大馬說,我去剪個頭。老胡說,不上課你去剪頭,得了,這節(jié)你也別上了,到我辦公室站著去。事已至此,本該告一段落,壞就壞在他剛剪的頭上。許大馬又黑又瘦,夏天扔螞蚱堆兒能被視為同類,但他天生有點羊毛卷,不洗頭看不出來,一洗頭就現(xiàn)了原型。本來剪完頭他要走,發(fā)廊麗姐說,一腦袋毛茬,得洗洗,姐給你干洗一把。
許大馬知道快打上課鈴了,而且是語文老胡的課。這個老胡,講課時耷拉個腦袋瞄女同學(xué)胸脯,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誰要是輕舉妄動,他一黑板擦就甩過去。但是麗姐一說干洗,許大馬就動搖了。麗姐二十來歲,眉毛細,胸脯高。至于干洗,就是把腦袋靠麗姐胸脯上,她把洗發(fā)精倒你腦袋上用手來回揉。這事許大馬暗地里琢磨過幾回,估計是塊石頭也能讓麗姐揉成豆腐。
許大馬剪個頭,再洗個頭。洗完頭,原本齊整整跟烏黑的小樓座子一樣扣在耳朵上方的頭發(fā),立時變了樣。當(dāng)時他照照鏡子,覺著這頭十分洋氣,跟小虎隊海報里有個哥們兒頗為神似。但是到了語文老胡這邊,就成了把柄。老胡說,嘿,許大馬你敢燙頭。許大馬說,老師我天生就這樣。老胡說,燙頭就燙頭你還撒謊。老胡用手戳著許大馬腦袋說,你也配天生這倆字。這個老胡,他戳人家腦袋也就罷了,還戳人家臉。許大馬同學(xué)生而多艱,長個雷公樣,腦袋上的羊毛卷跟左腮幫子上的酒窩,正是他僅有的一點驕傲。老胡用手指頭戳著他的腮幫子說,行啊,許大馬,你挺美啊你,酒窩是天生的不,我看也是燙的。許大馬低了頭,教室里笑聲一片,他定神看去,吳老六李聰明張大牙笑得前仰后合,連文文靜靜的劉白鴿都笑得花枝招展。陰天下雨能不打雷閃電?許大馬上去就推了老胡一把。
老胡看上去挺壯,但是一推就倒,一倒下還不起來。許大馬一看這事要壞,他推門就跑。
那天,許大馬一路跑去,跑了多少地方,他都記不住了。反正他跑也沒用,等他掐著放學(xué)的點兒進家門,老胡捂著心口窩喝著茶水正坐在他家炕上。沒等他喘口氣,他爹許胖子揚手就是一巴掌。許大馬張嘴想說話,許胖子又是一巴掌。這兩巴掌足夠響亮,但打完也該差不多了。許胖子的本意,是想給老胡個臺階下,但事情壞在許大馬他媽身上——她跺跺腳,把許大馬拽到身后,大喊一聲,許胖子,許大馬是你親兒子不?許大馬應(yīng)聲跟了一句,許胖子你是我親爹不?他看見許胖子大腦袋漲得像紅燒魚頭,看見語文老胡眼鏡片后面寒光閃閃,看見這一圈平房外面的煤煙四起。
2
多少年以后,許大馬在酒桌上跟吳老六說起這事,仍然心懷凄楚。此時許大馬已經(jīng)四十開外,長得還跟雷公一樣,但頭發(fā)灰白,不再柔軟,根根立,剪個寸頭。現(xiàn)在他臉上有倆“酒窩”——當(dāng)年他把茶缸子扔到語文老胡臉上,他爹許胖子隨后用爐鉤子刨穿了他右腮幫子。話說到這兒,他指給吳老六看。這事吳老六聽過多少遍了,這回又得再聽一遍。他看看老同學(xué)的右臉,那個“酒窩”帶著煤渣的痕跡,在燈光下烏黑透亮。當(dāng)年那把爐鉤子,正是從濕煤堆里拎出來的。吳老六端起杯來說,你爹也真夠狠的。
這天是許大馬請吳老六喝酒,為的是讓他幫自己找個事干。如今吳老六當(dāng)了警察,算是有頭有臉。倒退二十多年,吳老六家窮,總上許大馬家吃飯。許大馬念書,吳老六跟他一塊放學(xué)回家。許大馬退學(xué)了,他就隔兩天去一回。吳老六一進許大馬家,就恭恭敬敬地喊許胖子,叔好。然后放下書包寫作業(yè),端起碗來揀肉吃。
那時候許胖子是廠里的供銷科長,在那圈平房里也是個頭面人物。許大馬被學(xué)校勸退,就得找個去處。許胖子先把許大馬弄到廠里食堂學(xué)徒,準備到歲數(shù)再正式辦進來。許大馬干了兩年,炒菜蒸饅頭搟面條都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拍女工屁股這些事也全精通了。這倒不是問題,問題是許大馬沒事就罵他爹。人家說許科長人不錯,他就說,不錯個屁。人家說小許你得理解你爹。他就指指腮幫子說,理解他拿爐鉤子刨我?。?/p>
那兩年,許胖子跟計財科一個胖寡婦相好,許大馬逢人便講他爹的作風(fēng)問題。許大馬腦子不靈,但是嘴損,尤其在埋汰他爹這件事上不遺余力。他說,叔,你說這個許胖子,他就惦記著給我找個后媽。他給我找個后媽也就算了,還找了個比他還胖的。你說這老娘們兒,拔河頂倆老爺們兒,大米飯一頓整二斤,這倆人擱一塊兒,那是倆肉包子瞅?qū)α搜?,哼?/p>
光講許胖子壞話也就罷了,許大馬還親自動手主抓他爹的作風(fēng)問題。一般情況下,許胖子中午吃完飯就去跟人打撲克,要是不打撲克,他就回供銷科睡覺。許胖子辦公室里有個破沙發(fā),看著隨時都能散架。有時候許胖子把許大馬喊來說道兩句,許大馬就坐沙發(fā)上蹺個二郎腿,心情好他就一聲不吭,心情不好他就頂兩句嘴。
這天中午,許大馬溜達到許胖子辦公室門外頭,隔著門聽見破沙發(fā)吱吱呀呀地響。他轉(zhuǎn)身繞到后窗戶,窗戶沒關(guān),外邊風(fēng)大,白布窗簾被風(fēng)吹得翻滾如浪。許大馬定睛看去,夏天的塵埃從水泥地面向上蒸騰,那個破沙發(fā)像籠屜一樣搖搖晃晃。許大馬繞回前邊,從地上撿根鐵絲,把辦公室木頭門里的插銷勾開,然后撒腿就跑。
這事倒沒鬧太大,但許胖子想明白了,無論如何不能再讓許大馬在廠里干了。許胖子拿出兩條紅塔山兩瓶茅臺,把許大馬辦到了公交公司,這回許大馬沒跟許胖子較勁。
許大馬同意上公交公司是因為他喜歡車。那年頭,路上已經(jīng)不光跑綠北京吉普了,好點的有桑塔納,更好點的還有皇冠、藍鳥。許大馬還在學(xué)校的時候,有膽大的去掰“車抹布”(車標),掰回來跟人換煙抽換錢花。也有掰折了手的,當(dāng)場讓人按住,少不了挨頓暴揍。
許大馬沒掰過“車抹布”,但他知道車可是個好東西。他爹許胖子廠里頭有輛老伏爾加,那是廠長的專車。有次許胖子替廠長辦個事,坐了伏爾加回家。下車,許胖子不著急走,他先掏出根煙來點上,跟司機嘮兩句閑嗑,再跟路過的熟人一一點頭致意。煙抽完,許胖子頂著大肚子開始往那圈平房里走,他一邊走一邊回頭,一邊回頭一邊跟司機揮手。許胖子那架勢就跟剛檢閱完儀仗隊似的。
公交公司沒有伏爾加皇冠藍鳥桑塔納,許大馬練了幾個月車,開上了1路。1路車從鐵西到站前,再從站前回鐵西,中間要經(jīng)過永樂、三中、鐵西醫(yī)院、八家子、聯(lián)營、虹橋道口……一共得十多個站點。許大馬開上公交,他那幫同學(xué)也早從初中畢了業(yè)。張大牙上的是技校。上技校得坐1路上站前倒車,許大馬一星期遇上他好幾回。張大牙看閑書的毛病沒改,一上車就捧本書。有天許大馬瞅著張大牙沒座,上去一腳急剎車,張大牙一個趔趄,書就飛一邊去了。
吳老六上了三中,他上學(xué)走著去,根本不坐1路。好不容易在馬路邊看見吳老六一回,許大馬還是一腳急剎車。此時車頭離吳老六也就半米,吳老六嚇得一愣神,回頭一看駕駛室里是許大馬,他大聲說,許大馬,晚上我上你家吃飯。
許大馬這輛1路也拉過劉白鴿,鐵西醫(yī)院那站。那天劉白鴿上了車,但沒看出來司機是許大馬,許司機不得不親自回身,喊一聲,劉白鴿同學(xué)。這下劉白鴿認出來許大馬了,她跟許大馬點個頭也不說話,到車后邊找個座坐下。劉白鴿手里拎個飯盒,臉色不太好看,好像剛哭過一場。其實許大馬早就看見站點里像是有個劉白鴿,他踩剎車減速,一點點看清了正是那個劉白鴿,穿著件黑羽絨服,下邊是校服褲子,還背了個大書包。許大馬想起來劉白鴿跟吳老六一樣,也上了重點高中。但這跟許大馬平常想得有點不一樣,他覺著劉白鴿應(yīng)該穿花裙子,一年四季,均應(yīng)如此。
3
許大馬開了六年公交,他媽得病走了。他媽原本就瘦,得了病更如枯枝敗葉。頭走幾個月,他媽就辦兩件事,一件是端詳許大馬,另一件是罵許胖子。有一天,他媽把許胖子許大馬喊到眼前,說我這輩子有兩件事不放心,一個是你許胖子,一肚子花花心思就沒斷過,我走了也管不了你就隨便吧。一個是我兒許大馬,心眼太實性子又倔,遇到事腦子轉(zhuǎn)不過彎,許胖子,你可不能扔下你兒子不管。許大馬看著他媽的手指羽毛一樣晃動,心里說,媽你這話八成不管用。
媽走兩年,許大馬結(jié)婚了,媳婦姓趙,個高,漂亮,是個護士。這樁婚事,許胖子確實沒少出力。這小趙本來不大看得上許大馬,不咸不淡地跟他處著。這時候趕上許大馬家老房子動遷,換出來一戶雙室一戶單室。許胖子把一張房票一個存折拍到許大馬眼前,說這兩樣,你給小趙,你跟她說,能行趕緊結(jié)婚,不行各找各人。許大馬一看房票,是雙室那張,再看看存折,上面好幾個零。這次許大馬覺著許胖子還是他爹。
小趙給許大馬生了個女兒,起名許小樂。這時候許大馬已經(jīng)開了十來年公交,他開完1路開2路、開完2路開環(huán)路,現(xiàn)在開28路。許大馬開車快,只要不堵車,他在馬路上能開五十多邁,乘客罵他,他一腳油門開得更快。在許大馬看來,公交開好了跟小車也沒多大區(qū)別。跟小趙處對象那會兒,有天晚上,他開著28路去接小趙。小趙穿個綠裙子,輕飄飄地上了車,坐在駕駛室后邊那座。五月份,晚風(fēng)不涼不熱,許大馬不回頭也知道小趙長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了起來。他想起有一回跟李聰明逃課到公園溜達,李聰明東瞄瞄西望望念念叨叨—— 什么玉蘭花被火柴點著了,什么垂楊柳吹著風(fēng)的笛子。許大馬覺著李聰明凈說怪話,但這人應(yīng)該是塊材料。但是初中畢業(yè),李聰明也沒往下念,去了家里開的花圈壽衣店干活,現(xiàn)在成天念叨的應(yīng)該是永垂不朽。
那天晚上,許大馬開著公交,帶著小趙在馬路上飛馳。九點多,馬路上根本沒人,許大馬腳下一使勁,車就上了八十邁,這可把小趙嚇壞了,在他身后使勁罵他,一邊罵他還一邊笑。后來一想起這個,他就覺得小趙嫁給他,八成是因為他車開得漂亮。
許小樂上到小學(xué)三年級,小趙跟許大馬離婚了。這事也不怨許大馬。平時小趙言語不多,遇事不慌,很少跟許大馬紅臉,吵架了頂多哭個兩聲,一轉(zhuǎn)身跟沒事一樣。許胖子看得明白,兒子根本不是媳婦對手。
那天許小樂感冒,許大馬下了班,想起來家里沒退燒藥,此時小趙正值班,他轉(zhuǎn)身就奔了醫(yī)院。小趙是外科病房護士,外科病房在三樓,許大馬走到二樓就聞著一股海鮮味,他往三樓走,護士站沒人。他順著海鮮味找過去,就到了醫(yī)生值班室。值班室門鎖著,傳出來小趙笑聲,他敲兩下門不開,再敲還是不開,他就拿腳踹門。也不知道是里邊人開了鎖,還是鎖被他踹壞了,反正門是開了。值班室里一張鐵架子床,兩個人,地上有個酒精爐子煮著蝦爬子。小趙穿著白大褂,兩條腿又長又直,白得發(fā)亮。另一個人也穿著白大褂,紐扣全扣錯了。
值班室還有張桌子,桌上擺著幾瓶啤酒兩個搪瓷缸子,許大馬有點蒙,他都不知道小趙還會喝酒。但是陰天下雨能不打雷閃電?許大馬拎起啤酒瓶子把兩個白大褂全敲躺下了。
4
許大馬離婚,雙室給了小趙,他只能搬到許胖子的單室去住。此時許胖子已經(jīng)退休,他當(dāng)官前干的是鉗工,退休干回了老本行,弄了個活動房,掛上“老許修鎖”的牌子。許胖子修鎖看人下菜碟,男的來修,他就把科長架勢拿出來,愛修不修,一分不少。女的來修,態(tài)度恁好,價錢還有商量。要是遇上四五十歲長得還行的,許胖子興許得倒找給人家錢—— 這是兩人有了點兒意思,修完鎖,給錢許胖子不收,再從自己兜里掏出張五十的票子,說,大妹子,我渴了,想上你家喝口茶水。一般這就行了,要是不行,他就換成張一百的。幾年下來,許胖子掙了點錢,到手的女人也不少,許科長在那片菜市場又成了人物。
許大馬搬到許胖子那兒,許胖子很不樂意。三歲看到老,這兒子果真出息不了。自己媳婦看不住也就罷了,連工作也弄丟了。許大馬車開得飛快,但是人緣不行,他跟小車搶道,跟大貨別車,跟乘客吵架,跟領(lǐng)導(dǎo)干仗,趕上公司裁人,自然排在第一號。
許大馬不開公交以后,干過出租,賣過水果,開過燒烤店,無一例外地不掙錢。倒是他前妻小趙,離婚之后迎來了春天,第二年就當(dāng)了護士長,然后又嫁了個大夫。有一天許大馬在街上看見小趙,面若桃花,身形窈窕,踩著高跟鞋像踩在云彩里。許大馬心一哆嗦,趕緊躲到一邊。
小趙他能躲,但女兒他躲不了。許小樂已經(jīng)上了初中,越長越像她媽。許大馬每月給許小樂五百塊錢,幾年來物價飛漲,這錢已經(jīng)有點兒拿不出手。許小樂剛見識點兒外邊的花花世界,這個月她說,媽買了輛日本車,下個月她說,媽去了趟海南旅游。許大馬覺得女兒多少有點兒嫌棄他。許大馬說,許小樂你好好學(xué)習(xí)。許小樂說,我盡量。許大馬說,不學(xué)習(xí)你將來咋辦?許小樂說,反正咱家條件好。許大馬說,這話誰說的。許小樂說,我媽跟我叔說話時候我聽著了。
等到許大馬跟人合伙的燒烤店倒閉,連每月給許小樂的五百塊錢都維持不住了。有回許小樂來找他,從書包里翻出個信封。許小樂說,爸,媽讓我給你。許大馬一抽信封,里邊一摞錢,不是三千就是兩千。許大馬說,啥意思?許小樂說,就讓我拿個信封,我也不知道啥意思。信封挺新,落款印著第二人民醫(yī)院。許大馬想起來以前有點兒小毛病,都是小趙親自給他打針,小趙打針又準又狠,打完拍拍他屁股說,許大馬,起來吧。許大馬腦子再不靈,也明白小趙是又給他打了一針,到底是強心針還是催命針,他也管不了了。他就知道,往后一段,得狠心躲著點許小樂了。
許小樂他還能躲兩天,他爹許胖子他可躲不了。這回許胖子不在中老年婦女們中間打游擊了,他領(lǐng)回來個五十多歲的大連女人,準備在這處單室安營扎寨。許胖子知道兒子脾氣不好,雖然礙眼也不翻臉,他就是晚上在里屋折騰,夕陽無限好,他許大馬卻近黃昏。有一天,大連老女人在屋里翻箱倒柜,摔摔打打,許大馬坐在門廳小床上抽了半包煙,覺著這也太不是個事了,必須得想個辦法。
許大馬的辦法就是請吳老六喝酒。但這兩年吳老六也不太愛搭理他。這事不怨吳老六,許大馬一找他就沒好事,不是車被扣了,就是燒烤店有人鬧事,不是要在邊上超市擺賭幣機,就是想上派出所去干個協(xié)警。這些事,有的他幫著辦了,有的他確實辦不了。吳老六從小學(xué)習(xí)好主意多,但是他膽兒小,出去執(zhí)勤從來不帶槍,所長讓帶也不帶,帶槍那不得沖在前面?所以他畢業(yè)就是片警,現(xiàn)在還是片警。
許大馬請吳老六喝酒,吳老六推了好幾次。直到這天早上許大馬打電話。許大馬說,六哥啊我想你了,晚上咱喝點兒。吳老六說,有事趕緊說,我一會兒出勤。許大馬說,六哥啊,我昨晚做了個夢。接下來這句可把吳老六氣壞了,許大馬說,六哥啊我夢見你掉廁所里了,身上全是糞,人家說這夢兆頭不好,六哥這兩天出勤你小心點。氣得吳老六把電話掛了。
晚上喝酒,吳老六還是去了。酒桌上,這倆人說了語文老胡,說了許胖子,說了小趙,也說了許小樂。許大馬說,初中時候你們叫我許大馬棒,我不樂意,許大馬棒是個壞人,而且最后讓人滅了。許大馬說,現(xiàn)在我也快讓人滅了。許大馬說,我實在混不下去了,六哥你得給我想個招。許大馬的要求其實不高,他就是要找個事兒干,最好管吃管住,最好離家遠點兒。這下吳老六把劉白鴿想起來了。
5
二十多年前,許大馬老被他爹許胖子罵,他媽轉(zhuǎn)身安慰他,大馬,人這輩子講究個時運,時運不到餓死好漢,時運到了懶漢坐殿,誰這輩子還不吃頓餃子?
這些年許大馬沒見過劉白鴿幾次,零星聽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嫁了個南方人。如今劉白鴿離婚回了這邊,在離城挺遠的縣郊租了個農(nóng)家院,養(yǎng)了二百多條狗。劉白鴿有輛小車,還有輛小貨,許大馬在狗場就是負責(zé)開車。
吳老六把許大馬介紹給劉白鴿開車是個權(quán)宜之計,能行就行,不行再說。但他萬沒想到許大馬在狗場干得相當(dāng)不賴,簡直是一生所學(xué)全用正了地方。先說開車,以前許大馬開車光是快,這回穩(wěn)當(dāng)多了。劉白鴿離婚后兒子跟她,許大馬送劉白鴿上縣里辦事,送她兒子上學(xué),送人送狗還送貨,車開得跟小船似的平穩(wěn)。劉白鴿兒子說,這叔車開得好。
許大馬不光給劉白鴿開車,順手把廚師活兒也干了。早上他給劉白鴿蒸饅頭拌小菜做面條,中午炒菜。有時候晚上還弄頓燒烤。許大馬不光開車、做飯,他還養(yǎng)花種草。狗場圍墻邊有圈空地,許大馬統(tǒng)統(tǒng)種上藤本月季。到夏天,這些月季爬到一人多高,開出來一片紅的粉的燦爛云霞,這把許大馬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原來也就養(yǎng)過仙人掌。
嚇著許大馬的不光是瘋長的月季。他來狗場半年,住小樓一樓,劉白鴿住二樓。有天半夜,劉白鴿從二樓溜到一樓進了他屋。次日早上,許大馬看看躺在胳膊里的老同學(xué)劉白鴿,這么多年啊,劉白鴿胖了點,但還是白白凈凈??粗鴦坐潱肫饋硭麐屇蔷湓?。以前許大馬認為吳老六是吃餃子的,后來覺著他前妻小趙也是,他甚至覺著他爹許胖子也吃餃子,現(xiàn)在,他許大馬終于吃上餃子了。
但這個劉白鴿也讓他恍惚。當(dāng)年劉白鴿真像只鴿子,廣場上鳥悄走那種?,F(xiàn)在的劉白鴿也會撲棱膀子了。倆人睡覺,劉白鴿一高興就壓他身上。許大馬賣力氣,劉白鴿嘴里就嘟囔,她說,許大馬你還有兩下子。她說,許大馬這回你可高興了。她說,許大馬你就是“土鱉走興”。
“土鱉走興”是李聰明的話。初中班里頭有個周興旺,人挺“軸”,不合群,一身笑料。上課沒人舉手他舉手,舉完手啥也說不出來。下課愛跟女同學(xué)嘮嗑,嘮不明白就比比劃劃。有次周興旺上廁所,一泡尿撒了足有三分多鐘,尿撒到一半,許大馬張大牙李聰明吳老六開始圍觀,等他徹底撒完,這幫人不得不承認這是他們生平所見最壯觀的一泡尿。對著這泡尿,語文課代表李聰明腦子靈光乍現(xiàn),這句“土鱉走興”就傳開了。沒這句,以前男生說“牛逼閃電”,這是東北老話,夸人埋汰人都管用。等李聰明發(fā)明了“土鱉走興”,兩句連起來簡直天衣無縫,跟過年貼對聯(lián)一般貼切。
劉白鴿說許大馬“土鱉走興”,要么是倆人睡覺,要么是倆人喝酒。劉白鴿能喝酒,也把許大馬嚇一跳。她頭天半夜鉆許大馬屋里,第二天就跟他喝酒。劉白鴿說,我就喝一瓶。下一句是,我喝一瓶就能喝第二瓶。這倆人一瓶一瓶來,許大馬都喝不動了,劉白鴿還在那兒喝。許大馬想,這劉白鴿跟那個一瓶礦泉汽水都喝不完的劉白鴿絕不是一個人。
劉白鴿喝完酒話多,想起來不少事。劉白鴿說,語文老胡你還記著不?許大馬說,記著。劉白鴿說,記著老胡把你開除了。許大馬說,這也記著,還記著老胡看錄像。許大馬說的是那年,繁榮電影院靠放電影維持不下去,包給個人放錄像,大白天的放香港三級片。許大馬跟吳老六湊了二十塊錢逃課去看,看到一半?yún)抢狭蓖痹S大馬,說,你看那誰?許大馬一看,語文老胡戴個大眼鏡,端端正正坐在側(cè)前排。
許大馬跟劉白鴿說這事。劉白鴿說,老胡也不容易,老婆長年癱床上。她說,老胡以前給我補過語文,講講就摸我腦袋。許大馬說,沒摸別地方?劉白鴿說,我告訴我爸了,我爸說老胡要是過分了,就把他扔爐子里燒了。
許大馬知道劉白鴿爸是鋼廠爐前工,但是他不知道她爸人早沒了。劉白鴿是她爸帶大的,她媽原來在化工廠歌舞團,后來上了市里歌舞團。劉白鴿八歲,她媽上日本演出,再沒回來。上高中,她爸得了肝癌,鐵西醫(yī)院治了三個月,人沒了。再往后,是她奶帶她。她奶一個人過,沒有勞保,劉白鴿三個叔倆姑,每個月給老太太湊一百五生活費。劉白鴿念書,靠老太太做小墊糊火柴盒貼補。等上大學(xué),供不起了。
再往后的事劉白鴿不跟他說了。其實許大馬想聽聽她上大學(xué)怎么回事,那些男同學(xué)是不是還給她塞紙條、會她打臺球看錄像。她前老公啥樣,許大馬也想知道。劉白鴿提了一句,說,是個和尚。許大馬說,那方面不行?劉白鴿說,不是,職業(yè)和尚,這行掙錢。許大馬說,那咋離了。劉白鴿說,晚上不跟我睡了,凈找有錢女的睡。
到這劉白鴿就徹底喝多了。她一屁股坐到許大馬腿上,摟著許大馬脖子說,許大馬你也別管我以前老公啥的我都跟誰睡過啥的這幫王八蛋不如你“土鱉走興”,許大馬我爸走那天我奶縫小墊手一哆嗦扎出血讓我趕緊去醫(yī)院我去了我爸已經(jīng)沒了一陣煙我包的餃子也沒吃上,許大馬人就是一陣煙但是“土鱉走興”不一樣你應(yīng)該給你老丈人磕個頭。后來劉白鴿坐許大馬腿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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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出那事,許大馬餃子接著吃,酒得繼續(xù)喝。
劉白鴿兒子念小學(xué)五年級。這孩子淘,學(xué)習(xí)不好,但是跟許大馬親。許大馬開車他說好,做飯他說香,劉白鴿到一樓去睡覺,他也不鬧。有天早上,劉白鴿剛從許大馬屋里出來,這孩子就鉆進屋。許大馬累得夠嗆,正閉目養(yǎng)神,孩子進來,他趕緊躲到被單底下。這個破孩子,他站在床邊,對著被單說,叔啊,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我給你帶倆雞蛋,你趕緊吃了吧。孩子出去,雞蛋放到了枕頭邊上,許大馬伸手拿過來,還是熱乎的。
這天,許大馬去了趟城里,回來就看見劉白鴿兒子在那兒哭,一問,是讓學(xué)校的體育老師給了一巴掌又踹了一腳。劉白鴿下午去了學(xué)校,回來一肚子氣。體育老師口氣相當(dāng)硬,說就你兒子那塊料擱誰都得揍他。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不至于不可收拾。壞就壞在劉白鴿兒子被嚇著了,晚上發(fā)高燒。等兒子睡著了,劉白鴿坐床邊就哭。二十多年前,許大馬開的那輛1路公交上,劉白鴿穿個羽絨服梳個齊頭,像張白紙里的畫,瞅著比她自己更小。那天,劉白鴿從醫(yī)院那站坐到了站前,沒下車,又從站前坐回了醫(yī)院那站。許大馬想問她一聲,但隔著十多米的鐵皮車廂,也沒問上。
第二天是個大陰天。許大馬早上起來先做飯,再開車把劉白鴿和她兒子送到了縣醫(yī)院。他回狗場,把小車換成小貨。他把車開到學(xué)校門口,一腳油門,學(xué)校的鐵柵欄門就飛了。許大馬把車開到操場正中間,他沒下車,就在駕駛室坐著。班主任過來了,校長也過來了,但是許大馬不找他們,他要找那體育老師。許大馬在車上挺一會兒,來了個大高個,比他還黑,指著車窗,罵罵咧咧。許大馬回罵兩句,下了車,那人一拳頭就把他打躺下了。許大馬爬起來,問他,你是教體育的不?這人沒吭聲,一腳又把他踹躺下了。
許大馬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那個體育老師,但是許大馬車里頭放著把菜刀。早上他用這把刀切菜,順手就放到了小貨車座上。本來許大馬覺著用不上這把菜刀,撞開學(xué)校大門,他氣其實已經(jīng)消了一半。這半年多,許大馬脾氣改了不少,昨天他開著小車回了趟城里,帶著許小樂滿城兜了一圈。他還準備帶許胖子來狗場看看,順便讓他看看劉白鴿。
但是眼前這人把他踹倒地上了,看樣子還能再把他踹倒地上幾回。就這許大馬也沒準備去取那把菜刀,他想先在地上躺會兒,恢復(fù)點力氣再想想怎么辦。壞就壞在打躺下他那個人,還用腳踢他臉。壞就壞在那是許大馬的右臉。
二十多年前,許大馬剪頭遲到,老胡先用手指頭戳許大馬的頭,再戳他腮幫子,許大馬怒從心頭起,把老胡推倒在地。然后他就跑。他跑過空蕩蕩的走廊,跑過廢礦渣鋪的操場,跑過學(xué)校的鐵皮大門,跑過煙塵繚繞的那圈平房。他跑過拿爐鉤子的許胖子躺在炕上的他娘穿白大褂的小趙掉進廁所里的吳老六月季叢里的劉白鴿。他跑了這么遠,也沒跑過當(dāng)年那個許大馬。
許大馬艱難地爬起來,他往小貨那兒走,他拉開車門,他握住那把菜刀像是握住一生的雷電。這時候雨真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