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雪
沉默,是山石一種內涵豐富的表達。億萬年,不曾寂寞。
在深山,在巖石間,我在學習如何沉默而不寂寞,如何被誤解而不去辯駁,如何被忽略而不爭寵,如何獨行而不覺孤單,如何堅定而不輕易改變。
山石就在那里,千萬年,不,億萬年。巋然不動。
仰視一座山,俯視一座山,撫摸一塊石,我假裝平靜,掩藏所有的悸動。
貼近一塊山石,傾聽時間的聲音。狂風、 暴雨、 山洪、 地震,不僅如此,還有更多。
風的低吟里,雨的序曲里,是若干陌生或熟悉的聲音,它們來自若干曾以此為家的走獸。
在巖石間吼叫,震徹山谷; 在巖石間長吟,黯淡了山色。
月出的聲音,驚醒了山鳥。
聽,億萬年的時間從耳廓間流過。風聲嗚咽,送來闊大而潮濕的歲月。
如螻蟻之我、 卑微之我、 遲鈍之我,只能奉上我的安靜以示我的虔誠。
沉默是恒久的堅守,是一劑面對忽略、 誤解、 孤獨的良藥。
山石恒久,收納著每一縷敬仰的目光?;蛟S只有學會沉默,我才能永遠保持自我。
厲風吹過黃河岸邊,黃土濡染著河水的黃色。
化隆的黃河段,距離黃河的源頭,已經很近了。
黃河之岸,那流淌著異鄉(xiāng)人口音的風中,鋪滿了石頭。
石頭是土黃,是褐黃,是赤黃,是堅硬,是不屈,是倔強,是炎黃子孫的生命色。
我隨著他們俯下身去,蹲下身子,矮下去,低下去。
巨大的小巧的橢圓的卵形的扁圓的,還有那些個性十足未被馴服的。似乎要窮盡我的目光,并永不覺滿足。
黃河石,黃河水,黃河的日光啊,我閉上了眼睛。
悠遠的時空在我的意識里延宕,那些古老的奔跑的爭戰(zhàn)的廝殺的吼叫的身體,像弓一樣從這里射出——
那些陌生而令我敬畏的先人,此時此地,我離他們如此之近。
我捧回一小堆石頭,從遙遠的黃河邊回到三千里之外的家。從此,它們中的兩個放在一個黑色的背包里,一直緊靠著我的心臟。
我的每一次心跳,它們最先聽到。
山溪清澈,漫過皖南溪石,流經皖南川藏線。
那是一些溫潤而柔軟的石頭,柔成溪水一樣的軟。
溪水流經之處,巨大的溪石或躺,或臥,或立,或坐。
日光從樹梢躍下來,將溪水映得通亮。石頭在溪水間,光滑可鑒,青苔覆于上,游魚穿梭其間。
還有一些更生動的風景。
洗米的女子,有著水瀑一樣的青絲; 浣衣的老婦,揣著無窮盡的故事。荷鋤的男子,從田間歸來,濯去一身疲憊; 嬉戲的兒童,揚起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那些像皖南女子一樣靈秀的溪水,那些從山上奔流而下的溪水,日夜不停,沖擊著一塊塊石頭。
它們終生都在吟唱,從白天到黑夜,從晴好到雨日,從不沉默,從不寂寞。
而溪石不曾開口,它甘愿沉默,用一生來聆聽。
碑石沉重,堅硬中寫著高貴。
那些被鐫刻了名字的石頭,矗立在田間、 地頭、 山坡、 墓地,它們要用永生永世的堅守來證明某一個人的曾經存在。
無名之碑,也肩負著責任,它負責昭示,負責提醒:
這里有人安睡。
碑石意味著生命的尊嚴。
那些曾經來過的人,那些將要到來的人,都渴求一塊碑石,選定或被選定,將留在風中的聲音,被雨洗刷干凈的足跡,那短暫而漫長的一生,都高度濃縮進一塊石頭的紋路里。
以石之名,來證明“我” 的存在。不然,還有什么能在土地之上、 天空之下葆有一方立足之地。
最樸素的石頭,是光潔之石,是無字之石,將一生的功與過、是與非、 成與敗、 哭與笑交給后人評論。隱去名字,隱去身份,隱去血脈,隱去思念與不舍,將一生變成一個堅固的秘密。
我試著去推測碑石的好奇心,卻是徒然。
或許,石前的一朵花、 一株草、 一只螻蟻,抑或土丘旁的一株柳,亦會猜測,會好奇。
而碑石不會,它用沉重來堅守責任。
這里有人沉睡,你路過時,請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