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倫
一
北極村隸屬于黑龍江省的漠河市,位于我國版圖的最北端,面積不小,但人口不多,安靜而慵倦地躺臥于巍巍大興安嶺山脈北麓的七星山腳下。這里與俄羅斯的阿穆爾州伊格娜恩依諾村隔江相望,夏季,極度的晝長夜短,自古就有“不夜村”的稱謂。
在村里溜達,目光所及的每一處都可以冠之為中國最北,例如最北的小學、最北的鄉(xiāng)政府、最北的邊防哨所……到這里旅游的客人不少,臨走前大都不會忘記去最北的小郵局里,認認真真地挑選一張極富地方色彩的明信片,莊重且非常有儀式感地蓋上“我找到北了”的郵戳,留作紀念。
2018年的6月,我們幾位退休賦閑、正式步入老年人行列的重慶作者,以文學采風的名義隨“向北、向北”專列來到村里,四五千公里的行程絲毫也不能消減人們游走的雅興,一直到傍晚時分,仍然還三五成群隨性地在村中閑逛,試圖想窺斑見豹,踅摸一番絲絲縷縷的民風。
晚飯吃過好一陣,夜幕才極不情愿,極其緩慢地降臨,靜穆而空曠的四野讓人興奮,淡藍色的紗幕中有炊煙習習的農(nóng)家氣味在飄蕩,仿佛帶給我們已經(jīng)久遠了的懵懂回味。最讓我們驚訝的是,在重慶出發(fā)時,已經(jīng)暑氣彌漫,一派繁花似錦的鬧騰,而幾天后的這里,一早一晚還冷得令人膽戰(zhàn)心驚,不少游客穿上了攜帶的羽絨外衣。這樣極端的氣候變化非常容易造成我們的水土不服,而興致高昂的我們居然沒有絲毫不適,或許是北極村的神奇魅力,讓我們這群樂不思渝的“老玩童”暫時地忘卻了身心的疲累。
村落依傍著大半年冰封雪凍,小半年咆哮奔騰的黑龍江,道路寬闊平坦呈井字型鋪排,四通八達,互為通衢。傍晚的路人不多,車輛更是近乎絕跡,祥和靜謐得如夢似幻。心中便會升騰起一個念想,倘若得一便利時,能夠在此處逗留個一年半載,以換得心靈那份短暫的沉穩(wěn)和寧靜,將會非常愜意。而這念頭說說容易,真的要去具體實施,怕還得費一番周折,畢竟每個人的背后,都會有一個煙火氣息濃郁得化不開的家庭,那種說走就走的旅程,只是限于美妙童話里的一個傳說。
村民大都以狩獵和打漁為生,務農(nóng)的極少。這也難怪,在這個一年里只有兩三個月可以正常種植莊稼的地方,你辛辛苦苦刨地一年,恐怕連最基本的果腹都難。活人哪能讓尿憋死呢,于是祖祖輩輩的鄉(xiāng)民們,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進山林走向大江,怡然自得地享受著大自然的別樣饋贈,他們的小日子也過得很滋潤。時下風風火火的旅游浪潮席卷神州時,這里又像模像樣地把鄉(xiāng)村旅游搞得風生水起了。
二
北極村讓我怦然心動,最早是源自于著名作家遲子建的文學作品。這位土生土長于漠河的女作家,用溫婉靜美的文字,描述著這里風姿綽約的山川景致和色彩萬千的人物風情,讓我思緒飄飛,懷想無限。
比如說她的《北極村童話》《群山之巔》,再比如說她的《晨鐘響徹的黃昏》,不論是小說還是散文,不論是長篇還是短章,在她細膩而舒緩的敘述語境中,大興安嶺的巍峨與黑龍江水的柔情,都曾經(jīng)一次次地撞擊過我的心扉,讓身處大西南腹地的我,對白山黑水的粗獷遼遠極富幻想。北極村恰好如同“白山”和“黑水”這兩者在陰陽交匯點上的一顆璀璨明珠。
我們來到這里時是萬物復蘇的六月,據(jù)說這里的冬季更加美輪美奐。冬日的寒涼肯定會讓初來乍到的我們受不了,但我可以借助文學作品去勾連想象:極目遠眺的潔白和萬物歸于天地的縱深,讓人無比幸福。白雪皚皚中的小村莊的小木屋被厚厚的積雪嚴絲合縫地覆蓋著,恍惚中若隱若現(xiàn)的一個個小窗口里,發(fā)散出微微的橘黃色光亮,人間的活色生香一覽無余地鋪陳。明亮晶瑩的點點繁星如鉆石般鑲嵌在高冷悠遠的深藍色夜空,無聲撒下極度的浪漫,為夢幻般天人合一的境界,昭示出人文情懷的寬闊與暢達。北極村所擁有的得天獨厚的地緣條件和資源優(yōu)勢,讓神州北極、神奇天象、神秘源頭聞名遐邇,讓它與浩瀚的大森林、無垠的大冰雪、綿長的大界江一道蜚聲中外。
居民的房屋,大部分已經(jīng)建為磚瓦結構的平房,還尚存著一些“木刻楞”式的小木屋,傳遞著源遠流長的文化元素。每年的夏至節(jié)都是這里的黃金時節(jié),人們會相約著來到黑龍江邊,舉辦盛大的篝火晚會。不管你來自何方,不論你高低貴賤,載歌載舞通宵達旦,靜候著傳說中的北極光。我們是這里的匆匆過客,沒有資格去挑三揀四,也不太可能有更多的期許,或許對于我們,只能用心才是最為靠譜的情感體驗。
到了這里,只要季節(jié)合適都會乘坐小游艇去黑龍江里暢游一番,這也是我們首要的選項。江水波濤滾滾,逶迤而來又泛濫而去,也算是天隨人愿,讓我們感受到了與長江不一樣的韻致。每條小艇載著十余游客,飛奔而去,黛青色的江水“嘩啦啦”地翻出壯觀的浪花,江對岸是鱗次櫛比的青山,隱約處有俄羅斯的小村莊悄然閃現(xiàn),歡騰的小游艇不負眾望奮力向?qū)Π恶側?,俄羅斯村民奔放地跑向我們,一邊熱情地揮手致意,一邊高聲疾呼“哈啦少,哈啦少”(你好),急切切沖向江邊,似乎要迎接我們,與我們擁抱一番。小艇上的人也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歡呼雀躍,可游艇在離岸大約二十多米的地方便掉頭而去,惹得岸上的人和艇上的人,兀自地一陣唏噓。
三
是夜,下榻于北極村老孫家大院,我突然就有了睡不著的興奮,輾轉反側間腦海里涌現(xiàn)出很多很多與北地相關的傳奇。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的腦海居然還閃現(xiàn)出兩千多年前蘇武牧羊的情景。據(jù)史料記載:漢武帝時期,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在域外十八年,他在這片荒漠的北地上牧羊以維持生命,苦苦掙扎,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重返家園,他的堅韌、忠貞、大義感動了天地,十八年后他終于擺脫了當?shù)貥O端惡劣的環(huán)境,輾轉回歸到大漢王朝。據(jù)說,蘇武當年牧羊的地點就在今天的貝加爾湖畔(當?shù)匾步凶霰焙#?,我特地在地圖上進行了估算,那里的緯度與北極村相當,只是經(jīng)度西移了許多,距此地的直線距離大約有三百公里。
這個真實故事的細枝末節(jié)我不太想過多去考究,我現(xiàn)在最想知道的是這起事件的歷史鑿空意義。我思忖最多的是,蘇武當年那偉岸壯舉的動力來自何方?是什么堅定的信念促使他能夠在冰天雪地、人跡罕至的荒涼之地始終保持著執(zhí)拗的頑強?蘇武當年的驚天壯舉對于今天的華夏有著怎樣的人文考量。回想到2017 年秋,我們重慶一幫作家在探索南疆時,走到了張騫出使西域時路過的卡拉庫里湖,我也曾經(jīng)發(fā)出過這樣的詰問,并且在另一篇散文《蔥嶺圣湖》中,對我們先輩那種開疆擴土的積極姿態(tài)和敢于走向世界的膽魄,給予了極高的贊譽。巧的是張騫和蘇武都是出使的漢朝官員,張騫艱苦卓絕地貫通絲綢之路花了十三年,而蘇武出使匈奴被拘則整整耗費了十八年。兩者的外交意義我們此處不表,我只是特別想說明的一點是,正是他們這樣一種源遠流長的偉大情懷,才成就了中華民族百折不撓的人文精神。話題雖然大了些,但思考后卻不乏對歷史的深邃有了更為真切的感知。
才凌晨四點,天就大亮了。寒涼凜冽的晨曦瞬時就幻化成和煦的陽光,鋪天蓋地撒向山巒田疇,偌大寬闊的農(nóng)家后院里,有一片平整坦蕩的土地,綠意青青,露珠晶瑩。年老的主人獨自在地里為土豆幼苗松土除草,吸引著我們走過去和他嘮嗑。老人的語言極其樸實,說笑中蕩漾著難得的自足與祥和。北極村人閑適的情致,我們似乎可以領略到一二。
四
熱火朝天的旅游浪潮給北極村帶來了遠方的我們,我們也在來來去去的邂逅中感悟到了人生的許許多多。尤其是到了我們這把年紀,上有老,下有小,自身煩惱還不少,這已是每一個普通人最為普遍的庸常。不少人會把養(yǎng)生掛在嘴邊,而我倒是覺得,最好的養(yǎng)生方式莫過于心態(tài)上的怡然自得和身體上的康健無恙。
在北極村最大的地表廣場,“我找到北了”一塊標志性的石碑旁,人們興趣盎然地拍照留念,同行的一大群老頭老太太喜形于色,恰如天真爛漫的孩童,混跡于他們中間,感覺自己也頓時年輕了不少。
站在大石碑旁四下張望,那接地連天的林木漫山遍野,那特有感覺的白樺樹更是多得讓人喜不自禁,遠遠看去像人們俏皮閃動的大眼睛。近近一瞅,白樺林的細致光華卻令人心動,挺拔的樹干和雪白的樹皮上,渾然構成大自然一幅幅原生態(tài)的山水畫作,雅趣質(zhì)樸天成,引得年逾古稀的陳識羽先生不能自持,他攀爬上石臺的頂端,要與他最鐘愛的一株白樺樹來一個親密擁抱。也許在他的眼里,樹干上那一處處美目盼兮的“眼波”,讓他想到了親人的顧盼。照片拍罷,詩意盎然的他,還在石階上佇立良久,他是在醞釀詩句抑或是在思念故人,他不言,我們也不好深問,此時的沉默或許是最好的表達。
重慶女作者周琪更是與愛人在那大片的蓊郁草地上就地打滾,這邊廂女人高舉粉拳高叫喊打,那邊廂夫君倒地大聲討?zhàn)垺熬让?,一幅現(xiàn)代版“武松打虎”圖躍然呈上,演繹著夫妻歷經(jīng)了三十多年風風雨雨后的濃濃愛意。惹得專列上“我行我攝”團的一幫年輕攝影家們急匆匆按下快門,在祖國最北端的殷殷草地上,留下了一段情意綿綿的佳話。
日子過得飛快,人們常用白駒過隙來形容。年輕時我也就覺得這不過是一個成語而已,可當自己不經(jīng)意地走完一個花甲后,方悟出這恐怕不單單只是一個成語了,其間的人際況味,可能只有當事人才可品嘗到真味。這些年,敬老、愛老、養(yǎng)老的話題漸成風尚,這是明面上的,可內(nèi)里的怡情養(yǎng)性,頤養(yǎng)天年,更多的也只能靠自己。可見這提法雖好,但是要落到實處,具體而微的事還是得靠自己。
找一處風光獨特,民風古樸,空氣清新,景色怡人的地方,盡情享受那份難得的恬淡和舒意,成為了許多人最想做也還能夠做的??墒钦娴囊プ?,除了我們要能夠拋下庸常生活的掛礙外,還須多一些完備的基礎設施。當然,對于我而言,還得加上手邊有那么幾本值得閱讀的文學書籍。
人們常說某某人“找不到北”,意思是指某某人做事有頭無緒,沒有定力,這和北極村“我找到北了”的大石碑關聯(lián)不大。旅游區(qū)把這個俗語挪用到此,也僅僅是個噱頭,可當我站在那石碑下,依然由衷地滿足,也許我和大家一樣,有一個不便去說破的意趣,活了大半輩子,今天畢竟“我找到北了”。
作為一個普通的老者,足可以慰藉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