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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

      2020-11-19 14:32:21李桂芳
      駿馬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李老漢臘肉老漢

      李桂芳

      月亮剛剛露出半張臉,劉老漢家的煙囪里,就飄出幾縷青煙來。

      “錦兒,你讓開一下,我來燒鍋,三下兩下,我們把飯弄熟了再說?!眲⒗蠞h說著,朝灶孔里塞進(jìn)一把松針。金紅的松針,干爽柔軟,一挨火星就燃起來,嚯嚯地響。

      “你看這松針就是好點(diǎn)火,過些日子,我們再上山去弄些回來,錦兒你說好不好?”劉老漢側(cè)頭笑著問。見錦兒沒應(yīng)聲,便又朝鍋灶里送進(jìn)一把松針,用火鉗在灶膛里撥弄一下,火勢就愈加旺起來。

      隨著火勢的旺盛,鍋里的水沸騰翻滾,“咕嘟咕嘟”地叫喚。劉老漢又側(cè)頭問:“錦兒,今天晚上你想吃些啥?”頓了頓又說:“還是喜歡面條?嘿嘿,你呀,就喜歡吃面條,爛軟爛軟的,好吃是不?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不能只吃面條,我們蒸干飯,炒肉,炒菜,你想吃不……”

      劉老漢起身揭開鍋蓋,朝霧氣騰騰的沸水里探頭看一下說:“水還是少了些,再羼點(diǎn),水寬松,蒸出的干飯好吃。”說著,端起一只光滑古舊的淺褐色葫蘆瓢,探身在灶屋一角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倒進(jìn)鍋里,轉(zhuǎn)身,掀開旁邊的米缸,挖了一銅勺白花花的大米,“唰啦”一聲倒進(jìn)鍋去。

      “錦兒,走,跟我去烤火房弄塊臘肉來。幸虧我堅(jiān)持要二兒子蓋間烤火房。你看這間小偏廈房,烤柴火方便,熏臘肉更方便呢?!?/p>

      劉老漢邊說邊抬腳走進(jìn)烤火房,端來靠在墻角的那架褪色的青岡木梯,靠墻擺放端正,再用雙手朝墻上推推,看看放穩(wěn)妥沒有,才弓著腰,左手抓住梯子的扶手,右手舉著雪亮的菜刀,一步一步艱難地朝上攀爬。

      爬幾步,他就停下來,大口地喘氣,邊喘邊說:“錦兒,你看我這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爬個梯子都這樣為難,咋辦呢?唉,不知道哪一天,恐怕這肉也吃不到嘴里去啰?!?/p>

      終于爬到靠近梯子頂端的地方,劉老漢停下來,仰著脖子朝上張望。幾塊臘肉,是去年冬日里被熏烤過的,焦黃焦黃的,泛著油亮亮的光澤。臘肉就在頭頂木桿上懸掛著,需要割斷竹篾才能取下來。

      豬是劉老漢自己養(yǎng)的。三百斤的大肥豬,讓殺豬匠夸贊了大半個村子。熏豬肉呢,也是他自己制作的。從后山上砍來青翠的柏樹枝,和著金紅的松針點(diǎn)燃,在火堆上撒些風(fēng)干的橘子皮,幾把干花椒,幾束干辣椒枝梗,長長短短熏烤了半個月,肉的香才抑制不住地散發(fā)開來,直沖鼻孔。熏好了,他讓三個兒女各自拿去一些,余下的零星幾塊肉,就是他一年的吃食了。

      劉老漢將頭拼命后仰,身子靠在梯子上,發(fā)現(xiàn)還是夠不著,便又朝上攀登一步,再舉起菜刀去夠,終于割下來巴掌大一塊油汪汪的臘肉。

      劉老漢大口大口地喘一陣氣,將肉丟下地,又將菜刀丟下地,才緩緩轉(zhuǎn)身,雙手把著木梯,腳抖抖地小心探著,朝下摸索行進(jìn),一步,又一步……

      從木梯上下來,劉老漢胸腔里像拉風(fēng)箱似的,呼哧呼哧直喘:“錦兒,你看,你看吃點(diǎn)肉都不容易了,唉,老胳膊老腿的,一不小心呀,嘿嘿,說不定就報(bào)廢啰?!?/p>

      去年,也是六七月間,二兒子打電話回家,說帶回去的臘肉吃光了,問家里還有沒有。劉老漢趕緊說:“有,還有。”二兒子說:“那就給我拿幾塊來,你自己留下些吃?!眲⒗蠞h嘴里答應(yīng)著,心里卻有自己的盤算。

      也是一個月夜,他顫巍巍地爬上木梯,打算將剩下的五塊臘肉全部割下來,給兒子寄去。他自己是舍不得吃的。

      就在打算取最后一塊臘肉的時(shí)候,他望了一眼窗外,月光如水,四處都亮汪汪的。他佝僂的身子努力伸展著,竭力舉著刀去夠,梯子不知怎么就晃動起來,越晃越厲害。劉老漢心里慌成一團(tuán),嘴里哎呀呀叫一聲,就順著傾倒的梯子滾下地。梯子壓在他的身上,他壓在兩塊臘肉上。幸好有臘肉鋪墊著,他的一只腿摔折了,腦袋卻完好無損。醫(yī)生說,如果腦袋著地,整個人估計(jì)就沒了。

      腿鉆心地疼。劉老漢哎喲哎喲地呻吟一陣,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一動,痛得扯心扯肺。那晚,月亮又大又圓,像個大燒餅。月光從窗子悄悄爬進(jìn)來,黏在劉老漢身上,像在撫慰他。劉老漢躺在地上,呻吟著:“錦兒,要是你能幫個忙,就好啰?!?/p>

      錦兒看著他,不做聲。

      劉老漢看看窗外的月色,自言自語:“只有李老漢可以幫個忙啰。”李老漢住在不遠(yuǎn)處,和劉老漢家隔著三根田埂。

      蒼山村第五生產(chǎn)作業(yè)組,位居大山腳下,人煙稀少。而今打工的年輕人全部走光了,只剩下幾個老弱病殘的守家。離劉老漢最近的,就是李老漢了。

      好在手機(jī)在衣兜里揣著。劉老漢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jī),掙扎著給李老漢打通了電話,讓他趕緊來救救他,同時(shí)把村里的醫(yī)生叫一下,讓他帶著藥箱來,他腿摔斷了。

      一聽說腿摔斷了,李老漢就急吼吼地說:“那還不趕緊叫你的兩個兒子回來?”

      劉老漢說:“千萬不要叫他們。沒多大點(diǎn)事,我的腿又不是沒有斷過。老哥,你要是可憐我,就幫忙只叫來王醫(yī)生就行了?!?/p>

      “你開玩笑吧?腿摔斷了,一個赤腳醫(yī)生就能整好?我看趕緊打電話叫人來送你去醫(yī)院吧。你別管,我打電話!”

      “那你千萬別給我兩個兒子打,他們今年掙錢不景氣,別讓他們回來,千萬不要打電話呀!”

      “知道啦,知道啦,真是個怪老頭!”

      李老漢叫來村里開面包車載客的大牛,倆人一起將劉老漢抬上車,送進(jìn)了鎮(zhèn)里的醫(yī)院。醫(yī)生檢查說,只是一截小腿骨撕裂,打上石膏固定,兩個月就長好了。

      劉老漢住院的消息,還是讓在縣城帶孫子的大女兒知道了,她連忙趕回來,陪著劉老漢住院治療。

      “又要不得命,就是腿上一點(diǎn)小毛病,很快就長好了?!背鲈簳r(shí),劉老漢拄著拐對女兒說:“你趕緊回去,重孫兒讀書要緊,我能夠管好自己?!?/p>

      后來,兩個兒子分別寄回些藥錢,卻對他數(shù)落了好一頓。大兒子說:“爹,你都快八十歲的人了,自己身體啥情況你不知道???你還爬那么高干啥?”

      劉老漢不敢說是給二兒子取臘肉,只說:“我爬上去拿點(diǎn)干柴,不小心……”

      “不小心,不小心,還好意思說。你不知道,我們在外面掙錢,難啊,你看一下子就花去一個月工資,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你說咋辦?以后呢,不許爬高了。干柴嘛,拿竹竿朝下捅嘛,捅幾根燒幾根。等過年回來我給你弄好。以后不許爬高了,聽見沒有?”

      劉老漢忙不迭答應(yīng)著:“聽見了,聽見了?!?/p>

      二兒子知道他是為自己取臘肉摔的,不禁沒有半點(diǎn)感動,還在背后氣鼓鼓地說:“我的爹呀,都七老八十了,你爬高干啥?取肉嘛,想辦法嘛,非得爬高呀?你說要是知道是為我取肉摔的,他們還不吃了我?你可千萬不要那么說,聽見沒?”

      “我曉得,我曉得,也只是給你說的真話,對其他人呢,都說取干柴摔的,你放心嘛。”

      說實(shí)話,二兒子每年除了拿點(diǎn)零花錢,逢年過節(jié),還總給劉老漢買一件嶄新的棉襖回來。就憑這,劉老漢心里是有偏愛的,可他不能明確表露。本來,因?yàn)轲B(yǎng)老的事情,兄弟倆已經(jīng)矛盾重重了。

      等取下臘肉,鍋里的米飯剛剛煮好,灶屋里熱騰騰的水汽縈繞,濃濃的米香彌漫。劉老漢摘下墻上掛著的筲箕,架在白瓷盆上,用銅勺舀起米粥過濾,又在酸菜缸里團(tuán)塊酸菜,用豬油炒了,墊在鍋底。

      把米飯蒸進(jìn)鐵鍋,蓋上鋁鍋蓋,劉老漢拿著菜刀將肉切成薄片,然后和著切好的翠綠萵筍片,炒得滿鍋油煙直冒。臘肉濃郁的香味,伴著柴火的清香,四處彌散開來。

      “錦兒,你聞聞香不香……香是吧?香就好,知道你嘴饞,喜歡吃臘肉。唉,就是做飯費(fèi)事兒,要是能吃個現(xiàn)成的,那才好呢。嘿嘿,凈做美夢,娃娃們都出門打工走了,哪個做了讓你吃現(xiàn)成的?錦兒你說是不?”

      劉老漢邊用鍋鏟鏟起香噴噴的臘肉炒萵筍,邊拿出冰箱里的一塊水嫩的豆腐。豆腐是前幾天趕集買的。吃了一次,他舍不得吃完,留下一塊,專門等這個特殊的日子吃。

      豆腐省著吃,主要是趕集太麻煩。山腳下人稀,開出租的大牛也不常來拉客。要趕集了,得先給他打電話預(yù)約,還要說盡好話。大牛說,你那山腳下沒人搭車,我跑一趟只拉兩個老漢,不劃算,你們又舍不得出錢,每次就十塊錢還講價(jià),費(fèi)事兒。

      大牛說的是實(shí)情。每每趕集,大牛好說歹說總算來了,劉老漢和李老漢也舍不得出高價(jià),十塊錢車費(fèi),磨破嘴皮地講價(jià),好歹能出八塊就算不錯了。

      豆腐拿出來,劉老漢舉著,湊到鼻子底下聞聞,仿佛有股啥味兒,沒有酸水豆腐純正的清香。劉老漢就對錦兒說:“你看,這冰箱是不是歪貨,豆腐才放七天咋就變味兒了?也不怕,這老腸老胃的,吃不壞。嘿嘿,炒出來就沒有怪味啰。唉,還是那些年做的酸水豆腐好吃,可惜做不出來了,老球啰。”

      那些年的酸水豆腐,總是劉老漢和錦兒一起做。劉老漢推手磨子,錦兒站在旁邊,笑瞇瞇地朝磨眼里喂泡得鼓脹的黃豆??粗谆ɑǖ亩?jié){在磨道里流淌,錦兒就去爭奪劉老漢手里的磨把,讓他歇歇。劉老漢不肯,便讓錦兒去燒鍋,自己左手喂黃豆,右手推磨,讓手磨子轉(zhuǎn)得飛快。

      錦兒把鍋燒熱了,劉老漢就把滿滿一桶豆?jié){倒進(jìn)大鐵鍋里。柴火燃燒得呼啦啦地響。

      錦兒也含著笑,將柴火喂進(jìn)鍋孔,又站起來攪拌幾下鍋里的豆?jié){,再彎著腰,瞇著眼,將酸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滴進(jìn)快要沸騰的豆?jié){里。片刻,鍋里就開出一朵朵雪白的豆花來,一群群,一簇簇的,好看得就像錦兒的笑容。

      劉老漢將那些豆花聚攏,待冷卻,用白色大紗布緊緊包裹,再用石板壓成方塊。第二天一早,飯桌上就擺上一盤黃燦燦的油炸酸水豆腐了。那酸水豆腐的香,要彌漫好多天。直到下次嘴饞了,錦兒提議,倆人又開始磨豆?jié){……

      劉老漢嘆口氣,眼睛濕潤潤的,從記憶里走回來,借著昏暗的燈光,湊近案板切豆腐,一刀,又一刀,再一刀,仿佛切的不是豆腐,而是生鐵。不是豆腐太硬,而是他一只眼睛不好使了,看啥東西都模糊,有時(shí)候還出現(xiàn)重影兒。

      將豆腐片在油鍋里炸得兩面淡黃色,嬌嫩欲滴的樣子,劉老漢忍不住拿起筷子,挑一片放進(jìn)嘴里,瞇上眼品一下:“嗯,沒有壞,還能吃,香。錦兒,來,給你一片。香吧?當(dāng)然啦,我劉老漢親自炒的嘛,嘿嘿嘿。”

      本想再清炒個萵筍絲兒,可劉老漢看看堆放在墻角已經(jīng)變得蔫蔫的兩根萵筍,嘆口氣說:“唉,這萵筍吧,前天拿回家還青翠得很,今天咋就蔫了呢?算了,不想做了。錦兒,我們今天就不吃萵筍了,給客人送的,也就兩個菜,你看要得吧?要得啊,那就吃飯吧?!?/p>

      這時(shí),飯鍋里,已經(jīng)飄散出濃郁的酸菜蒸米飯的清香,是劉老漢幾十年都熟悉的味道,簡直把他的饞蟲都要勾引出來了。

      劉老漢今天卻舍不得先吃,他對錦兒說:“錦兒,我們先去看望客人,再回來吃飯,要得不?你也同意吧?這是老祖先定的規(guī)矩。等我收拾一下,我們就走。”

      劉老漢找了三只小碟,每只里挑幾片臘肉,幾片豆腐,用塑料口袋分別包好,再倒一罐白酒,拿三雙竹筷,一大疊紙錢。全部家什被放進(jìn)一只紅色布袋里,他對錦兒說:“走吧,人家也許等得不耐煩啰。”

      月光如水,傾瀉在山川田野間,像給村莊披上了柔和的輕紗。莊稼地里,青翠的玉米已經(jīng)抱著肥壯的玉米娃娃,不久就要等待收割了。秧苗呢,懷著沉甸甸的青蔥稻穗,葉子綠得在月色里發(fā)亮。四野里都是蟲鳴蛙唱,一派熱鬧祥和的景象。

      “走快點(diǎn),錦兒,你也老了,走路也不像過去快啰。小心點(diǎn)哈,莫摔了?!?/p>

      為紀(jì)念妻子錦兒,劉老漢將黃狗喚作她的名字,叫了十多年了。

      走到屋后,走過兩根窄窄的田埂,走過一片玉米地,一片墳林呈現(xiàn)眼前。月色里,全是白晃晃的石碑。近些年,興起給祖先立碑,越是有錢的人家墓碑越氣派,越雄壯。

      墳林里有幾株槐樹。一只貓頭鷹棲在槐樹上,聽到腳步聲,凄厲地叫幾聲,一拍翅膀,展翅飛遠(yuǎn)了,毛骨悚然的叫聲卻還四處飄散。

      “狗日的貓頭鷹,這個日子,還叫啥呢?”劉老漢一邊說著,一邊扒開墳地旁的野草,蹲在一溜兒三座墳堆前,打開紅色布袋,一件件將那些東西擺放出來。

      三只小碟,每只里的臘肉、豆腐,因行走的顛簸,有些傾斜混亂。劉老漢拿出竹筷,一一將它們撥弄,規(guī)整,放得端端正正,整整齊齊,然后在每只小碟上擱置一雙竹筷。

      再拿出那罐白酒,自己先喝一口,劉老漢對右手邊兩座墳堆上傾倒一些,說:“爹,媽,兒子來看你們了。這些臘肉是我自己養(yǎng)的豬熏做的。豆腐呢,是前兩天才去集鎮(zhèn)上買的。這酒呢,是鄰村的老馬釀的,就是你們以前喜歡喝的高粱白酒。”劉老漢再次提起酒罐,將酒液灑在墳堆上面說:“你們多吃一點(diǎn),酒也多喝一點(diǎn)?!?/p>

      劉老漢看看旁邊聳立的墓碑,有大理石的,有花崗石的,有青石的,就說:“爹,媽,兒子對不起兩位老人。兒子莫錢,不能給你們樹一座墓碑。不過,兒子已經(jīng)給你們的兩個孫兒說好,他們也答應(yīng)了,今年過年回家,無論如何,一大家子商量著,每家人出點(diǎn)錢,要給你們樹塊墓碑,不然全村人要笑話我們了,笑你們的兒孫沒本事呢。唉,不管咋說,現(xiàn)在日子好過多了,墓碑是遲早要立的,你們二老放心吧?!?/p>

      劉老漢說著,點(diǎn)燃了紙錢。熊熊火光,映紅了劉老漢的臉龐。劉老漢朝不遠(yuǎn)處的一排墳地張望,對錦兒說:“錦兒,你看見沒有,今天晚上好奇怪啊,李老漢咋沒來上墳?zāi)??他這么早就睡著了?不可能吧。”

      燒完紙錢,劉老漢又移步到旁邊那座墳堆前,照樣邊燒紙錢邊說:“錦兒,你還好吧?好些日子沒來看你了。我呢,也還好。自從去年摔壞了腿,我萬事都小心了,生怕再有大病小災(zāi)的,讓兒女們煩啊。他們都忙,誰都活得不容易。就說二兒子吧,兩個雙胞胎考上大學(xué),學(xué)費(fèi)就把兩口子愁死了。這不,我把你留給我的那只玉鐲賣了,給他們湊了些錢。祖?zhèn)鞯挠耔C,價(jià)高,賣了兩萬塊,不敢讓大兒子知道,是悄悄塞給二兒子的。”

      劉老漢說完,長長嘆口氣,又舉起酒壺喝一口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大兒子家也不太平,大孫媳跑了,留下個重孫子,還在城里讀小學(xué)。學(xué)費(fèi)呢,就是大兒子兩口子想辦法。大兒子也快六十歲的人了,為了孫兒,也不容易啊。唉,都不容易?!?/p>

      “來,你也喝口酒。好喝不?好喝呀。你活著的時(shí)候,風(fēng)濕病一犯,就喜歡喝兩口,管用。我現(xiàn)在也是,腿在下雨天酸疼,也就喝幾口,再抹些藥酒揉揉,總算能走路。不然咋辦呢?我得把莊稼管著,好歹有麥子吃,有大米吃,不去街上買,不讓他們出錢給我弄。我辛苦點(diǎn),他們就輕松?!?/p>

      “只是呀,我這孤老頭子,多少是個負(fù)擔(dān),咋辦呢?總不能也學(xué)鄰村那老頭,栽進(jìn)池子里了事吧。這日子呀,還是好過,比起那些年,現(xiàn)在就住在福窩里。家家都修了樓房,都安了自來水,電視機(jī)呀,電冰箱呀,啥都是齊整的,連樓上的廁所里,還安裝了馬桶。那東西你沒見過吧?我不想用,嘿嘿,坐在上面憋屈,還是蹲在茅廁里來得痛快……”

      劉老漢說著,聽到身后的錦兒發(fā)出了聲音,就柔聲說:“別出聲,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先人們忙著回來取錢,你就閉上嘴巴,安靜點(diǎn)?!?/p>

      說一陣,劉老漢又喝一口酒,再站起來,看看月色籠罩的遠(yuǎn)山,自言自語:“李老漢今晚咋沒來墳林里呢?我得看看去!錦兒,我走了,你好好的,這些紙錢呢,你慢慢用,不夠了,就托個夢,我再燒給你。我走了啊,你吃這些東西吧,味道還不錯。”

      “走,我們快點(diǎn)回家去,吃了飯,看看李老漢咋回事?!眲⒗蠞h摸摸身邊錦兒的腦袋,蹣跚著,走在前面。

      片刻,不放心似的,他回頭看看身后說:“錦兒,還是你走前面,你也老了,別摔著啰?!?/p>

      劉老漢萬萬沒想到,那個月夜,是他最后一次去看望李老漢。

      劉老漢回到家,先是掀開鍋蓋,便聞到誘人的飯菜濃香。他舉起筷子夾給錦兒一片肉,自己又夾了一片送進(jìn)嘴里說:“真香,還是臘肉好吃。唉,算了,先不吃了,錦兒,走吧,我們看看李老漢去?!?/p>

      劉老漢和錦兒穿過三根田埂,走過兩塊玉米地,來到李老漢院子里。劉老漢老遠(yuǎn)就吼:“李老漢,你干啥呢?黑燈瞎火的,咋不開燈?硬是舍不得拿電費(fèi)?”

      李老漢經(jīng)常趁天黑前,做飯,喂豬,干家務(wù),實(shí)在不行,就摸黑忙一陣子。李老漢曾對劉老漢說:“不怕你笑話,我自己掙不了錢,兒女們又推三阻四的,誰也不肯多拿錢,每年那點(diǎn)藥錢,已經(jīng)吵得要命。干脆,我自己多節(jié)約,少找他們要。”

      沒聽到回應(yīng),劉老漢就領(lǐng)著錦兒,走近李老漢住的那間房子,也是黑洞洞的。

      “這死老漢,這么早就睡了,還睡得這么死沉,恐怕賊娃子把他賣了都不知道哦?!眲⒗蠞h對錦兒說。

      一棟三層樓房,是兩個兒子合作修建的,一人一層,底層共用。李老漢的臥室就在底層。樓房兩邊,各自兩間偏廈灶屋和柴房。平常因?yàn)轲B(yǎng)老的責(zé)任分配問題,弟兄倆早就鬧得不可開交,還找老村長調(diào)解過。

      劉老漢站在門外大叫幾聲:“老哥,李老哥?!睕]人回應(yīng)。劉老漢上前敲門,門竟沒有上鎖,是虛掩的。

      劉老漢心里突然漫起不祥的預(yù)感。他一伸手,打開了門口的電燈。正對門口的床上,李老漢穿著衣服,臉朝墻里,側(cè)身靜靜躺著。

      “李老哥,李老哥?!边€是沒有回應(yīng)。劉老漢趕忙上前,推推李老漢,再喊幾聲。李老漢的身子躺平了,眼睛緊閉,人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劉老漢將手放到他的鼻翼前,突然大叫一聲說:“不好,錦兒,我們快走!”

      劉老漢弓著背,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疾步走著,穿過兩塊玉米地,穿過三根田埂,走進(jìn)自己的院子,再進(jìn)屋,找到手機(jī),忙著撥通了電話:“李福貴啊,我是你劉表叔,不好了,你爹,你爹他恐怕……”劉老漢突然說不下去了。他喉頭有些發(fā)緊。

      “到底咋的啦,劉表叔?”

      “你們要趕緊回來,你爹走了……”

      “啊,咋可能呢?前些天還說好好的,真的嗎?”

      “這種事情,我還跟你開玩笑?”劉老漢怒吼。

      然后,他定定神,喘口氣,再次撥通了一個電話:“老村長,你趕快來一下,到李老漢家來……”

      錦兒大聲吼叫時(shí),劉老漢已經(jīng)獨(dú)自給李老漢凈身,并穿上了壽衣,正坐在床邊說話:“李老哥,你走的時(shí)候,幸虧還有我發(fā)現(xiàn),要是哪天我也要走了,誰曉得呢?唉,到時(shí)候誰曉得呢?”

      “錦兒,不要叫,你不認(rèn)得嘛,那是老村長!”劉老漢說。錦兒還是在院子里蹦跳著,躥得老高,朝老村長撲去。

      劉老漢氣哼哼地吼道:“你個不懂事的,人都死了,還叫啥?”

      錦兒閃到一旁,低聲吠著,月光下,眼睛里閃爍著委屈和哀傷。

      “老村長,唉,我一個人莫辦法,你來幫個忙,我們把柴房的門板卸了,把他擺上去……”

      錦兒依然在低聲嗚咽著……

      李老漢下葬后的那天夜里,銀盤似的月亮高掛中天,四野里亮晃晃的。

      劉老漢走在秧田埂上,身后,跟著那條老狗錦兒。他要領(lǐng)著它,去妻子錦兒的墳地里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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