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車庫F 區(qū)101 車位上到5 號公寓樓602 室需要378 步,如果改乘電梯則減少126 步,其中包括108 級臺階。雙腿修長的盧克對此諳熟于心,至少在過去五年里,他每天都以自己略寬于常人的步幅精確地驗證著這一結(jié)果?,F(xiàn)在的人都懶,愿意爬樓梯的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倒給盧克這樣的孤僻者提供了便利,除了那位五十來歲的保潔大媽,他很少需要跟人打招呼。在事務所,一上電梯就開始應酬,各位相熟的、不相熟的人,領(lǐng)導、同行、來拜訪的客戶,你需要頻頻點頭微笑、握手或者擁抱,這讓盧克誤以為自己是個無微不至的暖男,別人也這樣認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就這樣相互欺騙。
他們這樣的人,進出高樓華廈,喜歡高談闊論,由于辦公室在高樓層,所以必須乘坐電梯;又因為坐電梯的時候嘴閑不住,所以電梯間成為每立方米話語最為密集的地方。盧克從小就不怯說話,按他媽的說法,這孩子打小就是話癆,自己躲房間里玩兒,嘴里的話也是一串兒一串兒往外冒,好像在說臺詞。所以日后他當律師,誰都認為頂合適不過,他和人抬杠從沒輸過。可是,盧克并不像人看到的那樣,喜歡逮誰跟誰說話。他早就跟小時候不一樣了,現(xiàn)在他說話是因為,只有不停地說話才能向人收費。
為此他搬到了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
這棟公寓樓,上下住著一百多戶人家,當時同一戶型有三個選擇:6層、25層、47 層,盧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6 層。
爬樓梯不是為鍛煉,是為了少見人。
見了人能不寒暄嗎?這是起碼的禮貌。當然也可以不講禮貌,像有些小年輕,上了電梯就自己刷手機,領(lǐng)導進來也不知道讓一讓。太放飛自我了,盧克十分羨慕,但擱在自個兒身上又萬萬不能。即便在樓梯間遇見保潔大媽,盧克也還是很熱情地打招呼。大媽說你又鍛煉身體啊,盧克說是,缺乏鍛煉,缺乏鍛煉。
走進屋,才能看清楚盧克是個什么樣的人。
裝修房子的時候,那個胡姓設計師征求盧克的意見,盧克就把自己的意見一五一十地說了。設計師聽后點點頭,明白了,性冷淡風。設計師年紀不大,頂多二十八九歲,還是個女的,卻堅持讓人喊她“老胡”。盧克笑笑說,你挺特別的。老胡在耳朵后頭夾了桿筆,拿一把鋼卷尺在屋里比劃著,誰不是呢,都裝唄。哎,這墻要推倒嗎,做成敞開式的?盧克愣了一下,好,就敞開式的。
別人家裝修,頂多做個敞開式的廚房,和餐廳連起來,看起來敞亮,進出也方便。缺點是油煙大,時間一長,餐廳和廚房都熏成一個色兒,捎帶著客廳也煙火氣十足。盧克一個單身漢,做飯的時候不多,敞開不敞開無所謂,就同意了老胡的設計。
關(guān)鍵是老胡還給設計了一個敞開式廁所,真是叫人大跌眼鏡。
這樣的廁所,你做過幾家?盧克好奇地問。
老胡倒很坦白,齜牙一樂,就你一個。
這么好的設計,他們?yōu)槭裁床灰勘R克覺得老胡的設計還是很成熟的,味兒大這個缺點幾乎可以完全避免。
觀念唄,我覺得就是個觀念問題。老胡把夾在耳朵后的筆桿取下來,若有所思地架在指間,從食指轉(zhuǎn)到小指,又從小指繞個圈轉(zhuǎn)回來,轉(zhuǎn)得盧克眼花繚亂。
練了多久?盧克盯著她的手指和筆桿。
老胡咂咂嘴:有年頭了,上中學那會兒吧。也不是特意練的,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上手了。
盧克點點頭:就是一習慣,我也有這樣的習慣。后半截沒說,他的習慣多少有點兒羞于見人。
兩個月后,老胡交給盧克一套以黑白灰為主基調(diào)的裝修房。沒有色彩就是它全部的色彩。
盧克相當滿意,尤其是那個敞開式廁所。
后來再沒見過老胡,盧克覺得還挺遺憾的。本來嘛,人生就是這樣倉促,來了去了,不留痕跡,夫妻還能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呢,更多的人,甚至根本沒有交集的機會。
盧克踏入房間,玄關(guān)處黑白的巨幅裝飾照片十分有沖擊力地把他掀了個跟頭??偸沁@樣,五年了,都沒適應,老胡這個設計真是太他媽牛了,五年還能保持新鮮感。盧克歪著頭想,結(jié)婚五年的夫妻都很少再拉手。
沙發(fā)是灰色的,和盧克的心情一樣也無風雨也無晴。每天都是這樣,下班回家,往沙發(fā)里一窩,刷刷手機。電視掛在墻上,沒怎么開過,像失寵多年的妃子,還落寞地保持著最初的矜持。耐不過矜持表面都是灰塵。盧克想當初真不該做這么一面電視背景墻。還是不能免俗呀,和所有人一樣,認為客廳里就該有這么一面墻。窩在沙發(fā)里,他開始嘲笑自己表面的正經(jīng)和正常。有那么一瞬,忘記了腹中的饑餓。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開始找泡面。
在廚房那排黑白相間的積木似的整體櫥柜里,有一層是專門放泡面的。
單身漢就是這樣,盧克不指望吃得更有品質(zhì)。如果想吃點好的,就不會這么早下班回家。飯局總是有的,像他們這樣的人,哪怕有家有室,也有充分的理由徹夜不歸。
說起泡面,那么多口味,他還是喜歡經(jīng)典的牛肉面。這也可能是因為他是個因循的人,還有點懶。選擇是需要付出成本的,沒得選,反倒簡單實用。但他并不守舊,相反還樂意聽取新鮮的聲音。就一個在行業(yè)領(lǐng)域里有點權(quán)威的人來說,他說話是可以擲地有聲,甚至說一不二的,不過所里那些受慣了前輩頤指氣使的實習生和他說話的時候卻可以有商有量,這讓姑娘小伙兒們都不無驚喜地喊他“萌叔”。
萌叔盧克頭發(fā)花白。其實年輕的時候他就頂著這么一頭不顯年輕的頭發(fā),少白頭,沒辦法;年紀大了,反倒顯得緊跟潮流,好多人都以為他特地染了發(fā)。盧克的徒弟鄺一男就說,您這是最流行的奶奶灰。奶奶灰?盧克懵懂地翻翻眼白,那樣子更萌了,把鄺一男笑成一團。
盧克覺得鄺一男笑點太低了,不管他說什么,她總是能把自己笑成一團。他就循循善誘地教導她,注意點職業(yè)形象,一個姑娘愛笑倒沒什么,一個律師愛笑總是有點兒欠揍。何況他們是專打離婚官司的。這句話又讓鄺一男笑抽了。
在工作上,盧克是嚴謹?shù)?,鄺一男老是笑讓他很傷腦筋。不過這姑娘不笨,很快就能獨當一面,讓盧克解放不少。案子總是接不完的,因為總有人離婚,有個得力幫手就松快多了。調(diào)解的時候鄺一男的甜美形象也能起到潤滑劑的作用。大體上盧克對鄺一男還是比較滿意的,私下里兩人關(guān)系也不錯,鄺一男甚至會跟他交流個人的感情問題,男朋友是找有錢的還是有權(quán)的?是找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還是父母雙全的?盧克說這要看你喜歡錢還是喜歡權(quán),指望過日子清凈還是指望有人幫你帶孩子。鄺一男說,跟了師父這么久,我都不敢結(jié)婚了。盧克摸著下巴說,想清楚也好,省得日后麻煩。鄺一男就問,您是因為怕麻煩才不結(jié)婚嗎?盧克說那是一方面。那另一方面呢?鄺一男眨巴著大眼睛。盧克張著嘴,想了想才說,另一方面,還是怕麻煩。
怕麻煩的盧克此刻百無聊賴地戳著泡面,這種擰成麻花狀的面條之所以讓他鐘情,一是確實方便,二是他喜歡這種擰巴的意象。都擰成麻花了,還能這么方便,不簡單。人這輩子,有時候就像一杯泡面,擰巴得不行,可是不能不給自己行方便,就只好忍著,讓滾開水這么簡單粗暴地一沖,一泡,還擰巴不?擰巴也給你吃了。那張吃面不吐疙瘩結(jié)的大嘴,那管百無禁忌的消化道,都是給你預備的,遲早讓其變成一坨糞土??偟膩碚f,生活就是低眉順眼,將擰巴消化到底,否則,只能鬧笑話。
挑起一根面,吸溜進嘴里,鄺一男的電話來了,她問,師父你嗎呢?
鄺一男說話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她覺得“干”這個字太粗魯,所以問人的時候,不問你“干嗎呢”,只說“嗎呢”。“嗎呢”還有個好處,當然這個好處也是她自己定義的:一是問人做什么,二是問人在什么地方。這樣一句話可以包含更多的信息,以免啰嗦,或是引起對方反感,覺得你啰嗦。這種獨特的句式,盧克也是好長時間才適應。不過適應之后也覺得挺方便。
家里,吃泡面。盧克回答。
那就是閑著唄,跟您討論下明天上庭的策略?
不是已經(jīng)討論過了嗎?
出現(xiàn)點新情況。
什么情況?
女方帶著孩子今天上陶總單位又鬧了一場,您可能在高速上,沒接著電話。
哦……盧克攪著泡面,眼睛卻盯著湯面上的脫水蔬菜。脫了水的菜,再泡漲也沒了新鮮多汁的味道,就跟那個被拋棄的干巴女人似的。女人有可憐的地方,同她的可恨之處一樣扎人眼睛,不過打官司就是打官司,盧克只能維護當事人的利益。任女人罵他為虎作倀或是姓陶的混蛋的狗腿子,都不能改變一個律師的職業(yè)立場。陶混蛋的確給了他一大筆錢,這是他應得的,他不覺得為此欠了女人什么。不過,他還盡量在法理之內(nèi)替她考慮——當然,再怎么考慮,法理也是冷冰冰的,沒有人情那么貼心貼肺。
照原計劃。盧克收回目光,把對脫水蔬菜的關(guān)注重新放在泡面上。鬧什么幺蛾子也不影響大局,只是可憐了五歲的孩子。
既然孩子的親生父母都不在乎,又關(guān)盧克什么事呢?
盧克覺得“父母”這個詞兒搭配起來挺生疏的,小時候背《蓼莪》,他媽只強調(diào)母親是偉大的,為了孩子可以犧牲一切。父親是什么東西?他媽鼻子里哼哼:無情的畜牲。過分了啊,盧克憤怒地說,您這樣說,我以后很難做一個父親。媽就反過來勸他,那啥呀,也沒那么絕對,我就說你爸呢,他那樣的,你說你值當給他背《蓼莪》么?盧克找不出反駁的證據(jù),他爸確實除了在他的生命過程中提供了一枚質(zhì)量還不錯的精子之外再無其他貢獻。有時候他都懷疑到底有沒有父親這個人,盡管父母一直維持著形同虛設的婚姻關(guān)系。
讀法律是個意外。
可是幫人打離婚官司,他覺得不大像是意外。
他把裝泡面的紙杯扔進垃圾桶,趿拉著拖鞋踱步,從廚房到餐廳,從餐廳到客廳,從客廳到陽臺。愛玩轉(zhuǎn)筆的老胡把這一路都設計得暢通無阻,總長度相當于一個短跑的跑道。盧克喜歡在家里散步,甚至跑步。這一路能讓他想到很多東西,包括怎么贏官司,怎么說服法官,怎么把對方律師打得張不開嘴。
這一路上遇到的案子五光十色、花樣百出,盧克就納悶,男女關(guān)系怎么能復雜到這個地步。他是很少打刑庭的,可是有個女的專門找到他,請他打她丈夫的貪污案。盧克好心說,我給你推薦個擅長這方面的律師吧。女人說不,就你,我知道你擅長打離婚案,接下來我還找你呢。什么情況?盧克一臉蒙。是這樣的,女人大大方方地說,我丈夫犯了事,好歹得請個律師。我這是看在他是我兩個孩子的父親的面兒上??墒悄?,他這一犯事,我才知道,他還背著我在外面養(yǎng)了七個情婦。真是感謝政府,不然我們娘兒仨且冤著呢。所以他那邊一結(jié)案,您就幫我把婚離了吧。
這婚離得漂亮,因為借著打貪污的機會,盧克把她丈夫瞞著她在外面投資的基金、股票、房產(chǎn)都摸清楚了,除了罰沒款,還落下好多想都沒想到的好東西。先前在看守所里,丈夫還痛哭流涕,感激夫人不殺之恩,不僅給請了律師,還捎了好多暖心的話兒。表示自己愿意從此洗心革面,做牛做馬。沒想到妻子的套路太深,他出來就剩光屁股蛋兒了。
夫妻之間,到底有沒有感情,有多深的感情,得打個問號,這是社會學、心理學甚至哲學問題。作為一個離婚專家,盧克不覺得感情有什么值得探討的,一旦上升到法律層面,就只講事實,不講感情。人們不愿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離婚跟分贓差不多,談感情太奢侈了,酒池肉林、千金買笑都不如它這么浪費。
盧克是個聰明人,所以他不可能在這方面犯傻。他媽先前還催他結(jié)婚,后來也就放棄了,因為自己是個前車之鑒,身邊也沒什么幸福家庭的樣板,大多是為了孩子而湊合。盧克走到這一步,她的教育居功至偉,再啰嗦就沒勁了。還有就是,盧克他爸從老家一路找過來,讓兒子幫他還賭債,因為盧克他媽自從兒子上大學之后就把他掃地出門,不再理他了。兒子,老頭狠吸一口煙屁股,瞇虛著眼說,你幫爸把這筆賬還上,我就不再找你媽了。
盧克媽知道這事兒后捶胸頓足,說兒子呀,媽對不起你,媽早就該把婚離掉。不,媽,您是不該結(jié)這個婚。盧克平靜地說,這是個大概率事件,既然結(jié)了,就不該心存僥幸。我爸是個極端的案例,可平常人鬧離婚也雞飛狗跳。您要是還堅持讓我結(jié)婚,我可不保證您后半輩子有舒心日子過。盧克媽半信半疑地說,不會吧,世上還是好人多,哪兒都像我那么眼瞎呢?平常夫妻,不指望有說有笑,能搭幫著過日子,就不錯。盧克打個哈哈說,錯了,兩個好人不一定能把日子過好,兩個壞蛋倒有可能過得不壞。鬧上法庭的,也不都是壞人,就像您說的,平平常常的夫妻,也不知怎么就把日子過得淌壞水兒。
行吧,盧克媽最后繳了械,我也想開了,你們這輩兒,不打算結(jié)婚的人越來越多,說不定是好事。老太太說這話像是氣話,又不是氣話。反正她報了夕陽紅旅行團,世界那么大,臨到老了,怎么也得去看看。路上遇到可心的老頭,也可以談一段黃昏戀,但是已經(jīng)和婚姻無關(guān)了。
在路上,談談戀愛,但是與婚姻無關(guān)。盧克也是這樣想的。他的房間里有一張大床,也不是完全空置的,像他這樣的男子,找個姑娘滾床單并不太難,難的是,滾完床單還得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地讓姑娘滾蛋。
難免有姑娘罵他混蛋,他只好虛心地接受。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抱有絕對的理智。
就沒有一次,哪怕是那么一丁點兒,想過結(jié)婚嗎?
鄺一男支著下巴問他。這個好奇的姑娘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拿自己父母琴瑟和鳴的美好人生來開導他:我爸和我媽就挺好的,一輩子沒紅過臉。
也就是說,他們紅臉的時候沒讓你看見。盧克簽完文件,讓鄺一男拿去復印。
什么呀,鄺一男擰著脖子,小嘴兒一噘,你是沒救了。俗話說佛眼看佛,鬼眼看鬼,你眼里就沒有好的婚姻。
這應該呀。盧克聳聳肩,都那么好,還要我們干嗎?
對于鄺一男的示好,盧克的策略是忽略性接受。一方面他們的關(guān)系不適合談戀愛,另一方面,鄺一男只是示好,并不是示愛。也許是因為姑娘臉皮薄,也許是喜歡的程度還不夠,這樣挺好,讓枯燥的生活滋潤而不潮濕,曖昧就足夠了。這也是不結(jié)婚的好處,像盧克這樣的正人君子,如果身在婚姻里,難免有罪惡感,當鄺一男青春的胴體有意無意緊挨左右的時候,身體和精神上都會感到不適。
鄺一男拿著文件一扭一扭地走遠了,盧克還在感嘆:這小尤物!
如果感情不能收放自如,就不能拿來開玩笑。
此刻盧克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溫熱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來,感覺自己像一塊逐漸發(fā)起來的泡面,四肢百骸都由干燥時期的僵硬狀態(tài)變?yōu)樗莅愕娜彳?。水波蕩漾,浮動著肉體以及肉體之上的東西。與自己赤裸相對,有助于明心見性。哈滿熱氣的浴鏡被一條胳膊劃出一道清晰的弧線,接著那種熱氣騰騰的清晰與明亮不斷擴張,兩條胳膊都撲上來,頭部,胸部,腹部,最后是整個赤條條的身子。冰涼,由皮入骨。貼著光滑而有硬度的鏡面和泡在熱水里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說是天上地下也不為過。人間缺乏感動,有時候連感覺也不免遲鈍,盧克就用這種方式重新找到它,它們。上天堂或是下地獄,都比在人間渾渾噩噩、麻木不仁地混日子要強。在人間的日子真是數(shù)著過,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自從身體停止生長,日子也就過得挺沒意思,抬眼望望,都是一模一樣的成年人,上班,下班,掙錢,花錢,西裝革履下面裹著一顆萎縮的心臟。
不能責備他們,誰有資格責備誰呢?
譬如盧克,妥妥的社會精英,除了自力更生之外,也為社會貢獻著自己的智力和體能,有時伏案研究案情,有時四處奔波取證,這都是極其正經(jīng)且正常的工作。
是的,既正經(jīng)又正常,不能更精確地定義盧克們白天的生活了。到夜晚才有一絲喘息。那些有家有室的,可以回歸所謂的家庭。但就是那么諷刺,偏偏有家有室的更不愿意回家,說是在外面透口氣。這時候就算干點兒不正經(jīng)的事,也好像很正常。倒是盧克這樣的單身漢,不管正經(jīng)與否,都顯得不正常。
有時候盧克就特意找些不正經(jīng)的事做。
在英國進修那會兒,盧克和朋友亨利去過妓院。那時候盧克還叫盧克禮,一個繁瑣而端肅的名字,外國友人叫起來拗口得不行。他們相識于杜倫法學院,一個特別正經(jīng)的地方。然后律師亨利說,我?guī)闳€地兒。說這話的時候亨利一本正經(jīng),盧克也就想當然地認為他們將去一個正經(jīng)地兒。
盧,我知道你和我一樣,亨利翻著妓院手冊說,我們都充滿了性焦慮。
盧克不太明白自己的處境,也很難理解同樣道貌岸然的亨利在說什么。那本花花綠綠的畫冊印刷十分精美。亨利隨手指著一幅圖給他看,如果你覺得這很性感,亨利聳聳肩,也許,我不知道,你可以試試。盧克看了一眼,一個身穿緊身皮衣的女人正在鞭打一個赤裸的男人。亨利漫不經(jīng)心地介紹說,這里的女人都會優(yōu)雅地使用鞭子,她們還提供手銬、鎖鏈、繩索及各種專門服裝。
回國后盧克再也找不到這樣不正經(jīng)的正經(jīng)地兒,于是他把在英國學到的,使自己遭到羞辱和鞭笞的場景搬到了浴室。
首先要有一面足夠大的鏡子。這一點老胡做得不錯,她設計的浴鏡大而無當,換作正常人可能會覺得太浪費了。但是盧克欣然接受,還加了碼兒,本來是一面墻的鏡子,現(xiàn)在變成了兩面墻。這下赤身裸體的盧克被夾在90 度的兩面墻鏡中間,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完美地欣賞到如此坦白的自己。
接下來需要一根殘忍而優(yōu)雅的鞭子。為此盧克煞費苦心。他先后試過藤條、皮鞭、冬青枝條以及扎成束的繩鞭,最后還是選定了藤條。他把這個滿足愿望的重要道具浸泡在水中,使其保持綠色和柔韌性,夏天時還在水瓶里放滿新鮮的蕁麻。
每當這樣靜謐的夜晚來臨,在巨大的浴缸里為自己洗禮,盧克便搖身變?yōu)轸~缸里的一尾魚,在無法切割成固定形狀的水流中感應著某種神秘儀式的召喚。固化的盧克和魚,以及流體形態(tài)的時間和水流,穿過黑夜去觸摸看不見的實在,以圖完成一件偉大的作品。
然后,從時間和水流中破繭而出的盧克和魚,躍至祭壇的表面。在那里,將有一位高貴的女祭司手執(zhí)藤鞭,嚴苛地審視他和它的體驗。他或者它,是割裂的,只有在激烈的鞭笞中才有可能達到融為一體的高潮……
人對自己的弱點往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與他們掩飾缺點的偽善不同,盧克故意暴露了自己。必須有想象中的目擊者在場,一個人扮演兩種角色,甚至更多。對他而言,快感的來源倒并不是肉體的疼痛,而是徹徹底底的羞辱。對,在精神上自我羞辱,以對抗白日里道貌岸然地獲得的尊敬和名譽。
盧克將現(xiàn)實夸張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這種非凡的藝術(shù)性無異于一部戲劇,無論想象力還是創(chuàng)造力都相當精致。不過,盧克覺得遺憾的是,它還遠不夠豐富。為了營造氣氛和新鮮的儀式感,需要像著名的伯克利夫人那樣不斷地更新道具和設備,功能有限的寓所顯然力有不逮,他總不能把臥室當成刑訊室。盧克一面望著鏡子里觸目驚心的鞭痕,一面自嘲地想,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老胡當初設計的開放式廁所,讓他的想象開闊了不少。閉上眼睛,他看到了秘而不宣的女祭司和整個蒼穹。
想象是需要幽默感的,這種黑色的快樂讓他暫時忘掉了刻板的工作。要知道,盧克在白天為當事人爭取利益,除此之外并無信條。這會兒他才為自己爭取利益,更像個藝術(shù)家??上?,很快天就亮了。
天亮之后盧克挑了一套深灰色西裝,白襯衫一塵不染,上了漿的領(lǐng)口有一種人造金屬的質(zhì)感。鎧甲上身,就必須挽弓搭箭,盧克步履從容地奔赴法庭。378 步,108 級臺階,F(xiàn) 區(qū)101 車位,發(fā)動銀灰色奔馳座駕,以盤旋的姿態(tài)在地下車庫繞行一圈后駛出5 號公寓樓。
法院門口,與臺階上的鄺一男會合,盧克點點頭,接過姑娘遞過來的一杯熱咖啡。
老唐來了?盧克一邊走一邊問。
提著公文包的鄺一男跟在后面回答:在東門停車場見過了。陶總非要先打個照面。
盧克從鼻子里哼了個幅度不大的笑。
開庭意義不大,盧克知會過女方的律師。對方同意盧克關(guān)于二審基本維持原判的意見,但當事人堅持打下去。不是有沒有意義的問題,是不吃饅頭爭(蒸)口氣。女方帶著孩子,不依不饒,盡管官司穩(wěn)贏不輸,但那個姓陶的混蛋還是心虛。盧克和法官老唐很熟,很多事心照不宣。老唐說,開庭前我是不會見當事人的。盧克說,必須的。陶混蛋只好找鄺一男,去停車場“偶遇”老唐。
庭上沒有過多的唇槍舌劍,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了,雙方律師不僅交過手,而且私下還達成了默契,說廢話只能浪費大家的時間。但當事人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女方直接跳出來把男方撓成個花臉,兩個法警沒攔住,她還趁機撓了盧克一把,整個法庭只聽見她歇斯底里的哭喊:你這生兒子沒屁眼的無良律師,你幫著混蛋倒打老娘一耙,老娘撓死你!
沒辦法,老唐決定暫緩宣判。也是為了保護自己,他擔心歇斯底里的“老娘”連他一起撓。
回到車上,鄺一男歪著腦袋看著盧克的腮幫子,抽了口冷氣:疼嗎?
還好吧。盧克發(fā)動大奔,云淡風輕。
你……就這樣回所里?
先送你。不還有一堆事兒嗎?盧克說的是鄺一男回所里還有成堆的材料要看。
那我自己打車就行了。鄺一男以為盧克不回所里是因為還有別的事要辦。
上都上來了,坐穩(wěn)。
盧克沒給鄺一男感動的機會。
傷口不深,就是難看。盧克望著后視鏡里的那張臉,越瞧越模糊。成年人的臉,大抵都是這樣模糊的,不可能被人瞧清楚,那太危險了。比如鄺一男問他,這結(jié)果對那娘兒倆是不是太殘忍了?他就只好模棱兩可地回答:殘忍不是結(jié)果,是原因。鄺一男崇拜地望著他,他目不斜視,一邊開車,一邊把路上的風景碾入輪下。
把鄺一男送回所里,他忽然覺得沒了方向。
本來他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上午九點開庭,十點半回所里處理文件,十二點約了客戶在律師樓下的餐廳見面,下午兩點開會,四點半見另一個客戶,六點有個飯局……現(xiàn)在,帶著這么一個無比清晰的傷口,沒法兒見人了。于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一天。
不能見人。
盧克思索著這個祈使句。
路邊的商鋪、銀行、超市、行道樹和花花草草向后退去,滾動的車輪像是剪開一匹布。這些都是布景。那么人物呢?故事是不能缺少人物的??墒牵荒芤娙?。
不能見人。盧克撕開臉上的傷口想,人的心口是不是也有一道傷?比起臉上的傷,心口的傷是更重要,還是不重要呢?為什么心口有傷的時候,還要忍著見人,臉上的一道傷卻讓他覺得沒法兒見人?這很奇怪,不是嗎?他把“臉”和“心”的復雜關(guān)系想了一遍,沒怎么想通。既然關(guān)系這么復雜,他沒辦法用一個白天把它想明白。但“關(guān)系”一詞對他倒是有所提示,不能見人,其實是不能見那些有關(guān)系的人,或者將要與他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人。如果這世界上的人都不認識他,他又何必羞于見人?原來讓人面目模糊的根本原因,是躲避關(guān)系。這個發(fā)現(xiàn)讓盧克大吃一驚。
方向盤就是在這個時候轉(zhuǎn)向街角的一只紅氣球的。
那只氣球太鮮艷了,不知是從哪個孩子手里騰空而起的,現(xiàn)在輕飄飄地掛在一棵開滿粉色花蕾的合歡樹上,紅得發(fā)亮、發(fā)燙,讓盧克想起了昨夜,女祭司粉頰之上、眉心深處的那顆血色的朱砂痣。它向他發(fā)出了神秘的召喚,嘀嘀咕咕,嘟嘟囔囔;也可能是斜對面突然沖過來的三輪車讓他慌了神,他手一抖,方向盤就向著街角的紅氣球打過去?!芭椤钡囊宦?,大奔撞上行道樹,氣囊開了,整張臉都陷在不期而至的驚恐里……
幸好不是交通的高峰時段,警察趕來的時候,路面沒堵上,連愛瞧熱鬧的圍觀群眾都不多。警察勘查了現(xiàn)場,沒撞著人,沒碰擦其他車輛,除了那棵倒霉的合歡樹,也沒損害到其他公物。調(diào)了監(jiān)控來看,確實是一輛無照三輪車違規(guī)行駛,以致銀灰色大奔躲避不及,一頭栽在樹上。警察看了盧克的證件,不無譏誚地說,盧律師,你打算怎么辦?
盧克不打算追究,太麻煩了,讓保險公司派人直接把車拉去修車廠去就完了。
接下來,這原本顯得漫長的一天驟然變得短暫了。盧克在醫(yī)院待了大半天,其間電話不斷,他坦然述說自己出了車禍。有人要來看他,他拒絕了,說是不嚴重,并不打算住院。到天黑,該檢查的都檢查完了,確實并無大礙,盧克便神清氣爽地走出醫(yī)院。
臉上添了新傷,有效遮蓋了被“老娘”撓出來的那道口子。在暗下來的天色里,那張臉變得越來越模糊,終于,沒人能看清楚它了,它又恢復了原先那種冷漠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