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渝：孤獨走茶路

半天妖

周渝泡了他從臺灣帶來的白茶給大家喝。

葉片很大，不規(guī)則，是野放茶，他分幾次裝入壺內(nèi)，把多余的、掉在桌上的，又仔細裝回袋子里。他看了看現(xiàn)場人數(shù)，準備了5個公道杯。等出湯的空檔，他表情嚴肅，什么都不做，就盯著茶壺。之后迅速出湯，每一泡都傾盡壺底，湯色由均勻透亮變深最后回歸平色，大概泡了七八泡。

他泡茶和講話、寫書法一樣，下手瀟灑流暢，不拖泥帶水，沒有刻意追求那份慢，但也未失從容。像《天龍八部》里逍遙派的功夫。最后他收拾好器具，抬頭看看大家，說“這泡茶結束了?！?/p>

茶里見性情。周渝的朋友評論他，用八個字：“溫柔敦厚，俠風義膽?！睖厝岫睾瘢瑏碜运募覍W浸潤、美學自覺和他本人對茶道的領會，俠風義膽，是他性格里自帶的坦誠和率真。周渝在茶路上沒有師承，年輕時邊喝茶邊玩，1981年把家變?yōu)樽咸購]茶館，紫藤廬是臺灣民主運動和文化聚會的場所，文化界人士曾給予評價：臺北有58家星巴克，臺北市只有一個紫藤廬;全世界有6 600家星巴克，全世界只有一個紫藤廬。

1970年代的劇團

周渝出生在重慶沙坪壩，母親是重慶人，他能講一口流利的四川話。他跟我們交談用的都是川話，他說他思考、寫作腦袋里還是幼年故鄉(xiāng)的鄉(xiāng)音。那時他的父親在中央大學教書，一家人就住在學校宿舍的老房子里。父親周德偉是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家哈耶克的學生，是理想主義者，也是自由主義者，也有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希望建一番成就。周渝一生受父親的影響。

1948年，2歲半的周渝隨父母離開重慶，于南京、上海、廣州短暫停留后在香港待了一年，1950年9月，全家搬至臺北，住在如今紫藤廬所在的房子里。幼時與茶初遇，童眼觀茶湯的美感，在周渝的記憶里，小時候家里有客人，大人會端幾杯茶上來，順便也給他一杯。“那時我不是愛喝茶，是喜歡看茶葉在水里慢慢展開的狀態(tài)。”

年輕時的周渝并不是茶癡，也不是正統(tǒng)意義上的乖小孩，迷惘困惑折騰，換了很多工作。上大學后，他買了第一把小茶壺開始自己泡茶，也經(jīng)常和高中老師去爬山，有時經(jīng)過茶農(nóng)的家，花幾百新臺幣買一罐茶農(nóng)的茶。那時候喝茶是愛好，并不是職業(yè)。

畢業(yè)服完兵役后，他去《聯(lián)合報》做了記者，因為在大學經(jīng)濟系念了兩年，轉外文系畢業(yè)，加之父親是經(jīng)濟學家，報社認為他應該做經(jīng)濟記者?！白隽?個月，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適合這個職業(yè)，每天要交很多稿。我喜歡把一個問題打破砂鍋問到底，總是陷進去，深度專題做得不錯，但不可能很快給許多稿件出來。后來就辭職了。”

那段時間，周渝身體和心情都不太好，無所事事，不務正業(yè)。20世紀70年代初，他和朋友做過生意，在廣告公司當過文案，弄了很多花樣，1975年，父親離開臺灣到美國寫回憶錄，把房子交給他。那個年代臺灣經(jīng)濟開始起步，很多人做生意，從早忙到晚，他很苦悶，覺得自己喪失了對命運反思的能力，于是秋冬之際，創(chuàng)辦了臺灣第一個實驗劇團：耕莘實驗劇團。他覺得戲劇能反映現(xiàn)實。

“我們每個禮拜放兩場70年代西方的新電影，結束后請各種藝術家、文學家來對談?！敝苡逭f，當時在臺灣，戲劇劇本的大多內(nèi)容都是和現(xiàn)實社會脫節(jié)的，所以他們的劇團，自己編劇，希望它能反映社會真相。過了兩年，因為各種壓力，他選擇了放棄。

彼時，臺灣新生代文化藝術也在萌發(fā)，他對有創(chuàng)造性的、自由的東西天然親近，所以做音樂、藝術、戲劇的朋友常常跑來找他玩，大家混在那個后來被稱作“紫藤廬”的老房子里。

1980年代的茶館

混到?jīng)]錢了，周渝把父親走前留給他的齊白石的畫也賣掉了，朋友開玩笑說，“你一天到晚閑著請人喝茶，干脆開個茶館算了。”1981年1月，他把家改成了茶館，因為院子里有三顆紫藤樹，遂取名為紫藤廬。當初也不清楚自己會不會做生意，他的想法就是把這個地方弄得很舒服，自己喜歡，別人也一定會喜歡。

“我年輕的時候，身體一直不好，總在茶館呆著，放我喜歡的音樂，藝文界的朋友來來往往，聊天泡茶。我也支持些藝術家，幫他辦展覽，幫音樂家發(fā)表新的作品，還收了一些當時完全沒名氣的年輕畫家的畫。很多人都喜歡在這邊混，紫藤廬開到半夜門不關，很自由。”周渝介紹，1980年代的臺灣，鄉(xiāng)間有喝茶的風氣，比如淡水河邊，外省人或退伍軍人開的店，一杯高杯茶，一個茶座，稱不上茶館。喝茶的習俗保持得很好，但不是茶文化。

社會發(fā)達、經(jīng)濟繁榮的都市，才會蔓生茶館文化，比如北宋的開封，南宋的金陵，茶館有說唱、書畫等各種人文活動。上世紀80年代臺北已經(jīng)變成一個工商社會，還駐扎好幾千美軍，外商談生意，軍人休假進市區(qū)，需要的不是傳統(tǒng)茶館，而是咖啡廳和酒廊。那個時候臺灣經(jīng)濟發(fā)展，大家普遍焦慮浮躁，希望在忙中偷閑，找尋自我。

1981年，周渝開茶館，差不多同時代，臺灣開始發(fā)展茶藝館和茶文化。臺灣的茶是從閩南和潮汕地區(qū)傳過去的功夫茶，用小壺泡?！拔覀儾惶珪癯鄙悄菢樱巡鑹乩镅b滿茶葉，沖出很濃郁的味道，我們會放少一些茶葉，這樣香氣就可以優(yōu)雅舒展?！敝苡逭f那個時候茶器也簡單，茶盤、茶壺杯子都是圓的，他最不能忍受的是不銹鋼和塑膠材質的茶盤，所以開茶館兩三個月，他放棄茶盤，改用方形的布。

30年前，地攤上太多古董湯碗和器物，周渝淘來倒廢水。他定了壺承、素方和潔方出來，一塊布，幾個茶碗，就這么開始自己的茶路?！皝聿桊^，第一個工作，是鋪方的茶布，正正地鋪布，身體就會很嚴肅地面對，基因被喚起，當下就是一個正的開始。然后布置茶席，小心且認真地放器物。簡樸而有美感，每樣東西都是一個完美的小世界。”

臺灣社會逐漸富裕，人開始放松，探尋休閑和娛樂的方式，真正的文化基因開始逐漸恢復和滋養(yǎng)。周渝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研究自己該走什么樣的茶路。他沒有刻意從哲學上去推敲，而是在尋找老茶、布置器物、聆聽音樂和泡茶中，把儒釋道和美學自覺融入其中，思索人與自然生命的關聯(lián)。

70歲的新書

周渝曾經(jīng)在文章中細致準確地區(qū)分什么是有機茶、自然生態(tài)茶和野放茶。一次采訪中，有人問他六堡茶的制作工藝，他回答，“我沒有見過，書上寫寫我就來講，這不是好的狀態(tài)。寫的人是不是真的懂？除非真的到產(chǎn)地去，看他們怎么做，但只看一次，不做深入了解，也不對……這個問題我沒法作答?！敝苡宓牟枥碇杏小白约簺]想透，絕不亂言”的大誠懇。然后敬茶，從茶氣、茶湯的自由中去創(chuàng)造，和生命做深切溝通，從茶里體會老莊，也重新詮釋《易經(jīng)》。

“之前研究茶，沒有專心去寫作，出版社找過我想出書，我拒絕了?！敝苡逶谶@方面很傳統(tǒng)，也很堅持，文章千古事，如果自己的理念沒有成熟，寫出來也不誠懇?！拔乙恢庇X得中國的茶文化絕不是孤立的，它應該能接到華夏民族的精神和傳統(tǒng)天人哲學，還能面對現(xiàn)代社會，未來社會的發(fā)展?！边@幾年，周渝陸續(xù)寫了《此岸彼岸》《茁與拙》《太和》《直方大》《禮，樂》等文章，梳理了自己的茶理，也能用一盞茶的時間，講清楚自己“正靜清圓”的思考。在他看來，華夏民族是追求圓滿的，茶道最后的精神，就是追求圓滿。

周渝說他不是唯物論，也不是唯心論，是唯生命論。他也在一篇文章中寫，“茁，是自然，是生生，是創(chuàng)造;拙，是渾樸含蓄中隱現(xiàn)動勢。拙近母體而茁即不自生而生。東方的人文應是一種永續(xù)的回歸與創(chuàng)造?！?0歲時，周渝覺得自己的整個思想成熟了，下接地氣，上接天氣，開始著手自己的新書。

周渝說，老茶帶著歷史訊息，特別容易帶人回到過去，喝到這個茶，能想到老房子、老井、祖母的衣服……喝老茶，用東方最高的慈悲精神，重新去看待世界，寬恕它，與之和解，并超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