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班

于安全和李轉(zhuǎn)盤同時進廠，兩人的師傅一直不對付，徒弟自然也鉚著一股勁。進廠后，一次常規(guī)性的安全比賽李轉(zhuǎn)盤輸了，輸在一枚螺絲沒上保險母。那次競賽后，于安全被調(diào)到了人人羨慕的安全員崗位上。

那時，車隊實行三班倒。于安全人如其名，安全就是原則，就像螺栓必須拴在螺母上一樣，比車軸還軸。李轉(zhuǎn)盤，心眼比轉(zhuǎn)盤來得還快，總比別人多個點子。李轉(zhuǎn)盤平時還好，只要是于安全當班就不遵守規(guī)章不系安全帶。車隊要求所有的駕駛員出車必須系安全帶，就這，李轉(zhuǎn)盤過了于安全那關(guān)，到了大路上一切照舊。車隊的人說，這是一對螺絲和螺母。一個軸，一個擰。

說來也巧，于安全五月辦事，李轉(zhuǎn)盤六月結(jié)婚。生兒子也是前后腳，仿佛一切事情都要爭個輸贏。于小波和李大壯是他倆的兒子。受父輩的影響，廠里人從小就把他倆放在一起比，比個頭、比體重，當然更比誰家墻上糊的獎狀多。廠里的人都說，這對螺栓和螺母，怕是要擰到底呀。

于小波以為他倆會一直這樣接班比下去。然而，在他剛邁進十六歲那年，老安全員的于安全檢查老司機李轉(zhuǎn)盤，又數(shù)落他的毛病，說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他總不聽他的，說他“生命帶”上玩貓膩，人命關(guān)天。李轉(zhuǎn)盤出了公司的門，安全帶系了又松。結(jié)果，那天李轉(zhuǎn)盤的車轱轆就邪門歪道的下了大溝。送進醫(yī)院搶救了一星期，有天拿出一個信封交給于安全。李轉(zhuǎn)盤走了，留下大壯母子，還有信封里的一對螺栓和螺母。只有于安全記得，正是當年比賽時用的那對。

后來，于安全給李大壯找了家汽修學(xué)校，想讓他端碗技術(shù)飯。誰知道年少叛逆的李大壯說，要飯我也不去擰螺絲。

李大壯出去打了幾年工，雖說能填飽肚子，卻總是夢見小時候和老爸玩游戲的場景，還有坐在老爸肩頭假裝開汽車的模樣，老爸問他，長大了干什么，他仰起小臉自豪地答：開汽車。午夜夢回，李大壯的臉上總是淌滿了炙熱的淚水。終于，有一天，李大壯背著鋪蓋卷兒回來，站在地當間兒和母親“面談”：媽，我要接班，跟爸一樣開車。李大壯母親在抹不開身兒的小裁縫店給顧客量體裁衣，聽他這句話，把眼鏡往頭上一推，咬著后槽牙抄起鎖邊機上的尺子就打：“反了你反的、反了你反的”?？蛇@小子心里像吃了秤砣，不躲胳膊不閃腿。

無奈，大壯媽找來于安全。于安全帶他娘兒倆來到老兄弟的墓前，拿出信封里的螺絲說，兄弟，你拿主意吧，同意就朝里，不同意就朝外。說著拋起那枚螺栓，三個人看它飛向半空……

白駒過隙，于小波接班在車隊干安全經(jīng)理有五六個年頭了。在去白梅嶺的省道上，離老遠就能看到停車場里立著鐵制的紅漆大字：責 任 重 于 泰 山。安 全 就 是 生 命。

于小波人長得白白凈凈，頭發(fā)理得方方正正，圓臉盤上擰著一串青螺似的濃眉。他管理著10余輛貨運車和8對長、短途客車。他像雞尋米一般在一頁密密麻麻的格子上畫了一個個紅圈。按亮免提，“滴折大大……”在電話鍵上按了一串數(shù)字，“嘟……嘟……”接著是冗長的忙音。湊這個空，起身到電腦車輛衛(wèi)星定位云系統(tǒng)上查這輛車的運行軌跡。眉頭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箍得更深了，坐回來手在桌子上“篤篤篤”地敲個不停。“喂——”電話那頭剛露出一個男聲，于小波瞬間就冒了火，喊道：“我的娘嘞你還在路上跑呢，趕緊把車開回來。”“哦?！闭f完，重新將桌子上的一本簿子拿到電腦前，那上面用黑色的中性筆記著一行行專業(yè)而繁雜的焦油、煤焦油、始發(fā)地、終點、車牌等數(shù)據(jù)，咆哮歸咆哮，工作倒是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剛接班時，父親于安全就告訴他，責任重于泰山，生命大于一切，不能有絲毫的馬虎。同時，也交給他一個破舊的信封。那里面是顆螺母，就是當年李轉(zhuǎn)盤交給他的，和李大壯的螺栓是一對。原來，那會兒于安全人比較老實，看起來木木呆呆，沒什么人和他說話。李轉(zhuǎn)盤心眼活道，很快站穩(wěn)了腳跟。李轉(zhuǎn)盤為了幫他就故意輸了那次常規(guī)比賽。

不一會兒，一輛半掛車山呼海嘯地開進了停車場，震得辦公室的玻璃跟著顫栗。一陣踢踢沓沓的腳步聲，伴隨著說話和打鬧的聲響，上來了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頭發(fā)卷得像洋娃娃，手上夾著煙，明晃晃的鑰匙扣掛著一枚大螺絲，腳下穿著老布鞋，乍出一些多余的棉線頭，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一邊辦安全手續(xù)，一邊和于小波說笑。這人就是李大壯?！澳憧墒巧蟻砹?。保險快過期還往路上開，你這是啄木鳥叨火攆子——玩命，知道嗎？水火無情。趕緊去把車保險交了?！鳖^發(fā)卷卷的年輕人學(xué)于小波說：“我的娘嘞，我開出去檢了下車?！薄皠e跟我胡嘞，我還不知道車上哪兒去了?！闭f著抬腿朝他屁股踢了一腳。幾年下來，李大壯手上的皮膚被煤焦油皴得黢黑，好像已經(jīng)導(dǎo)入皮層，排列進細胞，混合進膚色。辦完安全手續(xù)，李大壯拿著資料去財務(wù)部了。他走過的地方蹭出兩道黑印子，像條蟒蛇從門口一路滑到剛才坐的椅子下，黑黑的盤著。

李大壯很快從財務(wù)部回來，撕下二聯(lián)交給于小波?！澳氵@辦事挺快的。”于小波說。

“你不是說，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嘛。我爸輸了，到我這兒，不能輸?！?/p>

“咱誰都不能輸?！庇谛〔ㄏ肫鸾影鄷r父親交給他的信封里面的那顆螺母，擰到了李大壯的螺栓上。

【作者簡介】 高晉旭，祖籍黑龍江省呼蘭縣，現(xiàn)居山西省絳縣。2009年開始寫作，至今已在《山西文學(xué)》《小小說選刊》《渤海風》《精短小說》《文苑》《當代青年》《意林》《故事會》等報刊發(fā)表作品3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