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宸詩選

白鯉，或者關(guān)于鳶尾的虛構(gòu)

你必須去長沙，像明月，必須回到詞語內(nèi)部

群鴉，必須在汐水中變得緩慢

連擅于迷狂和敷衍的你，也必須警惕

一橫岸的黑鐵鳥籠，一撇為山，一捺又成鬼

肺中，晨霧塌陷如湖。想起這一生的不安，

你袖口的云就向西斜掛。被你藏匿的是懷里的鯉魚

你轉(zhuǎn)身，有鶴從瀟水與湘水含混不清之處而來

期待、恐懼，逃避、踟躕，肋骨間溫順的泥土

畢竟，你面對的是巨大又難以抵達的長沙

她即使再銹蝕一下，也總是冷漠如一顆酸棗

你最后也沒有買票，駱駝也依舊于江邊缺席，崎嶇的脂肪

并非毫不逾矩，車站外的那叢鳶尾旁，泥菩薩開始下沉

再不曾舔舐你清澈的左眉，長沙被擲入枕木中釀造

變成隔夜后卑微的雨水，或者一次禮貌的聒噪

月食復(fù)調(diào)

當(dāng)我們談?wù)撊碎g的時候月食就來了

你必須讓倫敦等等你，

當(dāng)云雀的尾羽變成一種黑褐色，

很多東西就來不及了，

比如溫暖的月食抑或是你難以啟齒的云霧。

你知道在他們變得更柔軟之前，

已經(jīng)有某種恨意被鑿進霧中的樺木林。

你也知道那一定是老虎，

是老虎踩在松軟的雪上，一定是老虎

在離開你的時候撫過你的胃吻過你的唇。

必須等一等，鈴鐺，馬蹄，

你笑起來時藏不住的虎牙，必須等一等，

畢竟這里的星空如此浩漫，

畢竟情欲總要落到河梁之下，

你知道，這絕不是一個好時候。

然而群星靜默，有白鯽魚如泣如訴，呼嘯過

(膨脹卻不失規(guī)則的)山林，又回到

你廚房的砧板，再等一等，等一等下墜的你，

等一等那只老虎。它會從密密麻麻的頭發(fā)里，

扭動出它削瘦的軀體，直至大雨瓢潑。

那時，你會同我再一次談?wù)撈鹑碎g，

好像關(guān)于愛情的一切原本就沒有那么難。

當(dāng)我們談?wù)撛率车臅r候人間就來了

你不能不讓上海等等你，

當(dāng)杜鵑的莖葉變成一種乳白色，

有些東西就來不及了，

比如云霧的溫暖抑或是你難以啟齒的月食。

你不知道在他們變得更堅硬之前，

曾經(jīng)有某種愛意從樺木林中被拎出。

你更不知道那是否是老虎，

是否是老虎踩在松軟的雪上，也許是老虎

在抵達你的時候撫過你的長發(fā)吻過你的眉。

不得不等一等，錦繡，麥子，

你落淚時化不開的腮紅，不得不等一等，

因為這里的星空如此逼仄，

因為河梁總要落到苦澀之下，

你不會知道，這一定是最好的時候。

星群燦爛，有黑鯉魚如歌如頌，徘徊過

(凝滯又毫無秩序的)山林，又回到

你客廳的花瓶，再等一等，等一等上升的你，

等一等那只老虎。它會從稀稀疏疏的日子里，

扭動出它臃腫的軀體，直至大雪驟停。

此時，我會同你第一次談?wù)撈饜矍椋?/p>

好像關(guān)于人間的一切原本就沒有那么簡單。

飲 水

自古殘蛩多無語，子規(guī)多無情，

月色有時偏涼，南山適宜養(yǎng)鹿。

木屐不熟悉蠹蟲，雨水輾轉(zhuǎn)了一整個夏天，

很多個夜就這么蹉跎過去了。

大概是你告訴我，不能敷衍地對待生活，

所以我只好靠看戲和寫詩來鑿一口深井。

反復(fù)練習(xí)《輕薄篇》里的草書，

并且過午不食，路過茶館就抬頭看看云。

剝菱角的時候唱“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

大口飲酒，把昨天喝回昨天去，

把碎花小碗喝回田壟，把苔蘚喝回骨頭里，

把你的左眉喝得更清澈些。

等宿醉醒來，就看得到通往梅花洲的路牌。

而你回頭時有風(fēng)自南，飛魚渡下安靜的水。

它們走得很慢，慢到使我感到害怕。

你依然對風(fēng)過敏而我開始想念很長的日子，

畢竟，像星星總歸要落到河梁之下去，

我現(xiàn)在也算是個不錯的人吧。

糖燈影——致X

1

大概和你看到的風(fēng)景不同，這里的嵐氣不論斤兩，

雨水不辨東西，就連廟里的香火都算不上旺盛。

夜深前有白馬在山下飲水，老比丘尼繞佛塔三匝，

她叩首時山尖被迫鼓起，至今也沒轉(zhuǎn)到另一個廣闊世界去。

2

返鄉(xiāng)的念頭總令人猶豫不決，似乎來不及備好越冬的柴火。

畢竟是九二年，你額邊意味深長的積雪從立冬開始驚濤駭浪。

我對此所知甚少，門檻濕漉漉的，聽到收音機里說，

明日可能還會漲潮，有人只好丟下經(jīng)筒跑向更遠的地方。

3

后來的很多個夜里，山色偏于平淡而流水依舊淙淙。

日子均勻地印拓一些無關(guān)愛情的瑣事，比如棗仁可以安神，

葳蕤養(yǎng)陰潤肺，燒白飯時添幾粒玉米，小院前落滿了野麻雀。

我們坐在屋后的白石頭上，看黃昏把經(jīng)幡上的風(fēng)磨得更細(xì)。

4

剝栗子的時候你說你打算要渡海，我吞吞吐吐無計可施。

或許等你路過蓮臺，路過懸置金頂?shù)脑疲愤^我的身體，

路過后就地打個滾，往事就不值一提。

唯一毫無疑問的是，所有卦簽都在反復(fù)叮囑我，要愛你。

金山寺

鹽，

八點，

茶多酚，

瑪格麗特，

腎上腺激素。

你哄騙我說九月的鼓聲如雷，再多的不合時宜

都不會讓我的床前長滿淡黃色的野蘆葦。

然后月色毫無疑問就更濕了一些，潮水也不期而至。

媽媽，忘了我，我怕我是趕不到金山寺了。

鹽

你曾經(jīng)教我做一個善良的人，或者做土地的

鹽巴。金山離得不遠，點火，松剎車，輕帶油門，

往東去一百三十公里，云會第一次在你的胃里生根。

八點

山里的月亮與鐘樓其實是同步的，20:00,

更準(zhǔn)確的時間是20:32，那時你的唇色紅得恰到好處。

我還來不及把某種苦放得更遠些，流火就已經(jīng)結(jié)束。

茶多酚

你的小腹平坦如湖，而我是湖邊的茶樹。

不能再吞下更多的云，我只好重復(fù)練習(xí)

衰老，并且在夢中對你虎視眈眈。

瑪格麗特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醉酒，有人索吻，

有人轉(zhuǎn)身化成一尾黑鯽魚，有人在寺前弄花眼影，

有人把檸檬切片，有人拿氯化鈉當(dāng)眼淚。

腎上腺激素

你答非所問，你點煙的姿勢恰如一只海豚躍出罐頭。

你根本無意渡江，你從來不認(rèn)識那個叫“桃葉”的女孩，

潦倒卻依舊多情，燈火在你薄薄的耳垂上變得通明。

鼓聲

舉起鼓槌時江水被迫涌起，必須說

這個秋天并不溫柔。白果不能輕易入湯，我們也不能

輕易地談到愛情。

野蘆葦

你一言不發(fā)地離開這個星球，不知是否忘記

帶上維生素藥丸，吉他撥片，利他林以及用來指路的勺子。

如果你失眠，我可以像過去一樣陪你數(shù)數(shù)蘆葦?shù)母∷搿?/p>

濕

到最后我們也沒能成功地命名一段關(guān)系，

我只好看著你消失在月亮與木星間狹窄的夾縫中。

那時你躺在我右邊的另一張床上，小腿伸到了被子外面。

媽媽

后來我終于明白，金山寺其實也會老去，也會

如同一段白綢一般撫摸你我，大概

這就是我們唯一的辦法，我只能任由你想念我。

短 評：

現(xiàn)代世界的征途所向披靡，從二三十年前興起的“購物街”到如今遍及朝野的“購物節(jié)”，盧卡奇所說的作為“商品形式”的人類情況已經(jīng)駐扎到現(xiàn)實的角角落落，鍛造一新的空間與時間已經(jīng)不再為古典情緒遺留下任何余地了。在大洋此岸另一片“荒原”的背景之下，蘇宸與他的詩歌像一面奇異的鏡子，人們從中窺見的不是單一的現(xiàn)實，而是復(fù)數(shù)的，古典世界不再是某種殘念的幻影，而是一種信手拈來的真實。從這個意義上說，恰恰相反于那個從古典漢語中發(fā)掘現(xiàn)代情緒的青年張棗，蘇宸詩歌的漢語性之所以具備一種接近純粹的質(zhì)地，是因為他不認(rèn)為心靈應(yīng)該屈服于墮落的外部現(xiàn)實，對應(yīng)了詩歌語言不急不緩、錯落有致的節(jié)奏和呼吸，“白鯉”、“嵐氣”、“蓮臺”、“經(jīng)幡”、“河梁”，這些典雅古語的采擷不僅不像拙劣的復(fù)古者那樣生硬可笑，反而如同一處秘境一般生趣盎然，事物的可愛之下所含蓄的是純美的情感，讓人覺得這片土地上的漢唐帝國或許并沒有真正逝去。

——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 王子瓜

讀蘇宸的詩，仿佛置身于一片蘆葦蕩，必須不斷用思維的手去撥開眼前的意象，才能順利進入每首詩的內(nèi)核。他似乎擅長于以一個“記錄者”的身份，捕捉生活中隱匿的詩意，諸如“你”“她”等視角的詩寫，并未失去一首詩應(yīng)有的“在場感”，因為“我們”從未缺席。這幾首作品的選擇，具有很鮮明的“個性化”特點，尤其是在《金山寺》一詩中，體現(xiàn)得很充分。這首詩的正文與注釋，形成互補，而且恰如其分，沒有絲毫賣弄或多余的成分，在形式上是一種新的嘗試。他長句的運用也讓人著迷——“連擅于迷狂和敷衍的你，也必須警惕/一橫岸的黑鐵鳥籠，一撇為山，一捺又成鬼?！薄笆欠袷抢匣⒉仍谒绍浀难┥希苍S是老虎/在抵達你的時候撫過你的長發(fā)吻過你的眉?！边@些詩句無不展現(xiàn)出蘇宸的才華。個體經(jīng)驗如何找到“最大公倍數(shù)”，這是當(dāng)代詩人共同面臨的難題，期待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中，蘇宸寫出自己的答案。

——詩人 袁偉

蘇宸的文字有著一貫的詞句恰到好處、氣息流暢自然、意象生動奇崛，以《金山寺》為例，他試圖通過突破語言的形式來突破表達的可能，每個注釋所釋放的張力使得這首詩的闡釋空間獲得了平方式的增長。他的詩歌在完成了樹木整體的構(gòu)圖以后，對個別枝葉濃墨重彩，在其精心構(gòu)造的語言空間里還嵌套俄羅斯套娃式的小房間，而每一個小房間里都蘊藏著迭代的風(fēng)暴。

——詩人 童作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