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存在

進入臘月，尤其到最后幾天，對于在外的人而言，所有的方向，大致是自己的家鄉(xiāng)。所謂的臘月是何意，起初不知，查資料方才明了。就這一點來說，我們對于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和風俗已經(jīng)淡漠得很久了。在全球化語境乃至科技后來居上的生存環(huán)境中，人的身心不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置換與轉(zhuǎn)變，生活上也發(fā)生了深及骨髓的挪移與重建。

東漢學者應劭所著《風俗演義》說：“臘者，獵也，言田獵取禽獸，以祭祀其先祖也?！绷硗猓芭D”字還有新故交接之意。這些年來，我少小從軍，現(xiàn)在客居成都，也差不多30年光陰了。幾乎每年此時，都在回家、不回家過年這件事上心犯躊躇。

所謂的故鄉(xiāng)，其實是自己出生之地，即父母將自己帶到人間的片隅。它可能小得無法轉(zhuǎn)身，但就是那樣的一個地方，使得每個人都在心和靈魂當中印下隆重的胎記?，F(xiàn)在高鐵通了，成都到邢臺也就7 個小時。一大早上車，一路飛馳。從常青的蜀地而荒寒的關(guān)中，再結(jié)冰的黃河之后，便是冀南地界了。

看著窗外迅速閃過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城市、城鎮(zhèn)乃至荒草野嶺，人為的和自然的，一切都那么固執(zhí)、零碎與面目迥異。當然，也看到不少墳墓，新的舊的，幾乎都在人居不遠的地方。我奇怪地想，人真的有靈魂嗎？在他們的年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現(xiàn)實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愁喜愿是通過什么樣的方式體現(xiàn)和表達的呢？再多年之后，我們這一代人也入土為安，這個世界會再度變換成怎樣的一副模樣？

如此問題，其中帶著無盡惆悵。我也知道，人在大地和天空下的更替，看起來是一種自然行為，其實是宿命。就像我們父母的父母，父母父母的父母……在紛亂、流離乃至安居之中，那個真正把我們帶到人世的先祖，已經(jīng)無法確認他的出處和名諱了。

邢臺下車，落日正在平原的西邊緩慢下陷。弟弟帶著兩個侄女開車來接。這樣的待遇，也是這幾年才有的。七八年前，弟弟買卡車搞運輸，算是運氣不錯，掙了一些錢。他后來對我說，買臺車，你和嫂子侄兒一起回來，用起來方便?，F(xiàn)在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與城市日漸趨同。盡管是表面的，但相比20 世紀末葉甚至21 世紀初，已經(jīng)是大大進步了。

見到母親，當然是一陣欣喜。盡管生活有諸多不如意，甚至創(chuàng)疼、屈辱，但有母親和親人，再受傷的心也是稍可安慰的。弟弟修建的房子又大又新潮，可母親還是愿意住在老房子里。黑夜開張后，和母親坐在柴火的爐子邊，邊烤火邊吃飯。

如此幾天，便就是除夕了。夜里，炒了幾個菜，與弟弟喝酒，把弟弟的孩子們也叫在一起，給他們發(fā)紅包。母親推脫不要，我說必須要，強行塞進她衣兜里，再給幾個侄女侄兒發(fā)了。那一刻，我覺得十分開心。春節(jié)就是要血緣濃郁的人們聚在一起，用某種看起來煩瑣的禮節(jié)與儀式，來加強和鞏固這種關(guān)系，進而使得家族團結(jié)而又有活力與彈性。

大年初一要早起，而且起得越早越好。按照風俗，誰家起得早，誰家便會一年興旺，且會在全村人家當中事事獨占鰲頭。我小的時候，除夕晚上，總是舍不得睡覺。即使強行被按進被窩，也是睡一會兒醒一會兒。每醒來一次，便問父親幾點，是不是該起床了？父親性情樸拙木訥，總是很順從我和弟弟，開燈看表。

到半夜兩點，我就知道，再也不能睡著了。一睡著，說不定一覺就到了四五點鐘。那時候，其他人家早就起床，在院子里燃放鞭炮了。輾轉(zhuǎn)反側(cè)之后，聽到鞭炮的聲音，便一骨碌爬起來。

不論是誰家先起床，總要點著一枚威力不怎么大的花炮，丟在門口，炸響之后，方才可以開門。意思是，花炮一響，那些飄蕩或者蹲在門口的不干凈的東西（意為邪神和鬼怪之類的）就會嚇跑，這時候開門出去，就不會受到侵擾。

現(xiàn)在，這道“工序”早就被省略了。2019年大年初一早上，我起得最早，是凌晨4 點鐘。按照舊俗，先在我住宿的弟弟家院子里燃放了一掛花炮，“噼噼啪啪”的響聲在空蕩蕩的黑夜顯得突兀而又怪異。隨后，我又去母親住的院子里燃放了一掛。再去我早年母親分給我的，已經(jīng)很久沒住人的院子里燃放了一掛。

父母分給我的房子在最上方。除夕入夜時分，我就把門口的燈泡打開了。這樣的意思是只要是房子，不管住不住人，除夕夜里都要開著燈。在鄉(xiāng)人看來，燈火就是人間煙火，就是生活的象征。

此時，弟弟和弟媳婦也起來了。母親也打開了門。我去洗漱。洗了的水不能潑出去，即便夜尿也是如此。在中國鄉(xiāng)村傳統(tǒng)中，有句話說：山管人丁水主財。倘若潑了倒了，這一年便會損失錢財。要等到太陽升起才可以。

這種觀念和習俗至今被村人堅持。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在對待家人（生命）和錢財方面，村人依舊是謹慎的。此項規(guī)矩的不容易丟棄或者破壞，大致是與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關(guān)聯(lián)太深的緣故。

接下來，男人和孩子燃放鞭炮，女子們則負責燒水煮餃子。不一會兒，凍硬的涼水就開始咝咝發(fā)聲。餃子下鍋，撈出來第一碗，是要敬拜天地灶神祖宗等，再去村子邊緣的土地廟中上供，人才可以吃?，F(xiàn)在，因為母親信仰基督教，弟弟一家又沒有明確信仰，這一切便省略了。

我們家算是全村起得最早的。這個自然村，一色楊姓，統(tǒng)共100 多口人。以前，人都住在老村里。家家戶戶，門對門或者屋背屋，東邊咳嗽西邊土落。盡管都是一個家族，但矛盾和摩擦不斷，甚至有打架斗毆的，也有一些至今難以言說的惡性和詭異事情發(fā)生。大約是30年前，我家第一個搬出老村后，陸續(xù)有人也搬了出來，紛紛在村外靠近202 省道的地方蓋了房子。

我繼續(xù)放鞭炮，先是長的花炮，幾千響，“噼噼啪啪”地炸響了兩分鐘的樣子。后來是二踢腳，二踢腳威力大，先在地面爆響一聲，然后被彈到十多米高的空中再炸響一次。侄子11 歲了，我喊他出來放炮，他哼哼唧唧不來。這和我小時候完全不同，那些年，大年初一，我最盼望的就是放炮。

倒是前些年，我和兒子回來，兒子仍舊保持了和我一樣的愛好。大年初一早上，興高采烈地和我一起燃放鞭炮，即使小手凍得通紅，也興致不減。我記得，即使我們還在西北沙漠部隊的時候，兒子也很熱愛這項娛樂。2018年，他堅持要回甘肅姥姥家去，今年又是。老人們常說，誰養(yǎng)跟誰親。

可令我不明白的是，侄子怎么沒了燃放爆竹的興趣呢？仔細想想，大約和弟弟一家對春節(jié)的逐漸淡漠導致的。而弟弟的淡漠，其中最大的原因，是近些年來，村人逐漸放棄了古老的傳統(tǒng)，進而把春節(jié)只作為一種不得不過的節(jié)日，應付的成分大了的緣故。

以前，不管有再大的怨仇，在大年初一這一天，雙方都不會故意找茬鬧事。對于春節(jié)，大年初一，一年第一天，人們是懷有敬畏和期頤之心的。正如老人們所說，初一不好，十五強不到哪兒去！

這一切的改變，尤其是作為一年最重要節(jié)日儀式感的崩潰，是傳統(tǒng)文化乃至鄉(xiāng)村精神中最大的嬗變。人們再沒有了過年的興奮和莊嚴。這其中，除卻經(jīng)濟條件上的好轉(zhuǎn)與物質(zhì)生活的豐裕等因素，不能說不是鄉(xiāng)村精神文化的一種失落。人們在注重一家人團聚、和美的同時，主動地省卻了一些看起來腐朽的繁文縟節(jié)，導致了當下北方鄉(xiāng)村春節(jié)的“年味”與儀式感、莊嚴性的一再喪失。

一種文化沒有了儀式，一方地域人群沒有了古老的敬畏感，這說明，我們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就拿信仰來說，從前的南太行鄉(xiāng)村多的是萬物有靈的道教理念及其禁忌、習俗等，且?guī)缀跏侨巳朔钚??？涩F(xiàn)在的南太行鄉(xiāng)村，基督教、天主教的蔓延已經(jīng)成為不爭的事實。

宗教從本質(zhì)上并無太大的區(qū)別，然而我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中的儒釋道思想，是最講究傳承的，構(gòu)成了中國人“仁義禮智信”的道德基準與思想規(guī)范。一個家族、一個村子的興衰榮辱，大抵是與其人群、成員是否恪守“道統(tǒng)”，即敬天憫人、忠孝仁義、仁善舍施有直接關(guān)系。而現(xiàn)在，人們逐漸拋棄了這個理念。

4 點50 分，天還沒亮。星辰寥落，宛若南太行村莊過年時才有的一串串燦爛燈火。這樣的日子倒是愜意，能夠看得到星辰，時常被日光照耀的地方，該相對明亮一些吧。

吃了餃子，我和弟弟帶著二侄女和侄兒去拜年。我們一行四人，先到92 歲的大大娘家。她信佛，滿頭白發(fā)，耳不聾眼不花，一見我和我弟弟，認得很清楚。去年春節(jié)前幾天，我去看她，給她100 元錢。這一次，她對我說，我把你的錢給了寺廟，幫了該幫的人，你看看，這功德有多大啊！事實上，我也知道，大大娘兒女眾多，也都混得不錯，自然少不了孝敬她。再去88 歲的三大爺家。雖然只有他們老兩口住在多年前的老院子里，但布置得很喧嘩，彩燈彩旗一類的，很是招展和炫亮。進門，三大娘說，三大爺去土地廟燒香了。現(xiàn)在，村子里像三大爺這樣信仰不變的人已經(jīng)很少，恐怕就只有三五家。其他的不是信了基督，就是天主，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教派。我覺得，三大爺一家的這種自始至終的信仰令人敬佩，在沒有人堅持的時候，他們依然不變，在更多人變換了信仰的時候，他們不為所動。也唯有這樣的人家，才使得我能夠體驗到幼年時過年的那種文化習俗和精神傳統(tǒng)。

主要是去輩分和年齡比我和弟弟大的人家拜年。進門，寒暄，然后磕頭。一般人家都會說，來了就好了，不用磕頭了。這其實是客套話。我小的時候，覺得磕頭不好。男子漢大丈夫，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人則不用，應當引以為恥辱。現(xiàn)在則覺得，磕頭，是感恩的一種方式，而且是直接和最有說服力的那一種。盡管這磕頭里面，也包含了諸多的不情愿，甚至違心。

正如事實，一些人的德行并不足以承載另一個人的跪。在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里，德是一個很高的修為，這種境界一般人難以達到。作為一種傳統(tǒng)，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磕頭當中，既包含了感恩，也包含了勸誡。

天剛蒙蒙亮，我和弟弟已經(jīng)轉(zhuǎn)完了全村所有能去的人家。有兩戶人家，我和弟弟多年沒去拜年。其一，也算是血緣上最近的長輩，但因為一些隔閡，他們家里又出了人禍，我想了想，還是不去為好，怕他們說我和弟弟幸災樂禍，去看他們的笑話。倘若放在十多年前，我可能真的會有些幸災樂禍，但現(xiàn)在，我深刻體驗和知道了人生無常、禍福難料的本質(zhì)，從而對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這種行為，表示了最大限度的鄙夷。也覺得，不管從前再大的怨仇，盼望大家好，平安富足，是人之內(nèi)心應有之意。當然，如果他們能夠因此而覺醒，認識到人生的種種不測，乃至時刻保持一顆善心，便是最好的了。

可一個人的覺悟，完全來自文化上的自覺。而這種自覺，要建立在一定閱歷和學識之上，否則，作為一個農(nóng)人，尤其是習慣了鄉(xiāng)村原始生存和競爭的人群，恐怕是難以做到的。

也有人到我家拜年，給我母親磕頭，我在旁邊站著。令我尷尬的是，一些小輩居然沒給我磕頭。我心里有點不舒服，但想想也對。這么多年了，我?guī)缀醭闪送忄l(xiāng)人，可能是他們下意識里忽略了我。也可能，是我沒帶老婆孩子回來，算不得一家人，他們才忽略的。想到這里，心里也有些傷感。

日出之后，群山明亮，干燥的鄉(xiāng)村到處陽光嶄新。幾個堂哥聚在我家喝酒，他們來，也是看得起我的一種表現(xiàn)。鄉(xiāng)間有諸多的潛規(guī)則和不言而喻。自古以來，鄉(xiāng)村就是一個完整的社會系統(tǒng)，其中雖然有貧富差別，但基本上運作方式是一致的。如近鄰之間的日常交往規(guī)則，與外姓和本家打交道時的方式甚至說話口氣等，都是完全不同的，有著許多講究。

我極力勸酒。我總覺得，不勸酒是不對的，自己不陪喝也說不過去。我已經(jīng)厭倦了喝酒，再好的酒也喝過了，但鄉(xiāng)親們來我家里，我不喝，好像有些失禮。最怕的是，鄉(xiāng)親們說我傲慢、裝蒜，看不起他們，背地里說我不識抬舉，等等。

酒間說話，無非是家長里短，但誰也不會臧否鄰人。這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一則不愿在眾人之間指摘他人，以免引發(fā)糾紛；二則不能將自己的真實看法和想法示于他人，恐遭他人捷足先登或者從中作梗。

因此，眾人聊談的，都是大而無當、籠而統(tǒng)之，以及普遍的問題和現(xiàn)象。

其中，對孩子讀書的重視，依舊是每個父母的心愿，而且堅定不移。我也說，讀書是最好的出路，即使沒找到好工作，讀書也是人生自我成長乃至不會失掉的底線，明是非、懂人世的唯一途徑。再就是村里的經(jīng)濟，我們村莊這一帶不缺乏旅游資源，諸如明長城遺址、張三豐修行處、八路軍129 師活動場所等十多處人文遺跡，都可以開發(fā)利用起來。前幾年，有的人躍躍欲試，但都無功。抱怨說，這個事情，不是個人可以搞起來的，還是需要政府有眼光，否則，一切都是白搭。

大約從2000年開始，與我們村子相鄰的邢臺縣、武安市等地，不過咫尺距離，一個個景點被開發(fā)出來，逐漸形成了規(guī)模。不過幾里就有一個景點，以及相關(guān)配套的設施。每年的春夏秋季，省道上車來車往，晝夜不停，各個景點也是人滿為患。唯獨我們這一帶，夾在其間，毫無動靜?，F(xiàn)在的村里人，大多數(shù)人靠的是板栗樹掙一些錢，再就是出去打工，好一點的，是買卡車搞運輸，在市里開個小飯館或者門市等。

村民最大的憂慮，是上了大學的孩子如何安排，去哪里工作。離開邢臺市和邯鄲市，他們就覺得太遠了。尤其是閨女，都工作在本地，然后嫁在本地，待自己老了，有個“指望”。我對他們說，孩子孝順，遠在天邊，也會對父母好；不孝順，即使不嫁不娶，也還是稀松平常。這個道理，其實他們都知道，而且身邊的事例特別多。

由此來看，南太行乃至北中國鄉(xiāng)村人群的人本觀念是極強的。一戶人家，生女再多也不甘心，必須有個兒子。這也是一種基于傳統(tǒng)的香火意識。當然，鄉(xiāng)人也信奉“有人不算貧沒人貧死人”的世俗理念，至今還將之視為一戶人家有無“能量”的基本標準。

按照鄉(xiāng)俗，初二要去舅舅、姑姑和小姨等親戚家拜年?？上?，前些年，我的兩位舅舅先后沒了。母親的娘家，現(xiàn)在只剩下二妗子。給她拜年時，我特意看了看大舅住過的房子和院子，一派蕭瑟，腦子里又出現(xiàn)那位個子高大、一見到我們這些外甥就咧嘴大笑的那個中年男人。他為人之好，使得大姨、母親和小姨感念不止。大姨去世了，母親和小姨說起大舅來還是淚眼婆娑，悲傷不止。即使熟知他的鄰里，提起他，也是贊不絕口。

這是人格的力量。大舅這樣的人，可以稱之為鄉(xiāng)賢了。母親常念叨，十里八鄉(xiāng)，只要人說曹三君（大舅的名諱），大人小孩，都要給三分面子。他從不找事和欺負人，見到誰都是笑呵呵的，能幫的盡量去幫，不能的好言相勸。對母親、大姨和小姨，還有二舅，只要有事，他第一個站出來。我們家蓋第一座新房時，大舅自己掏錢跑了20 多里路、從武安某地買好大梁送到我們家。一提起大舅，小姨就抹眼淚，說這么多年來，自己受了委屈，都是大舅安慰她。遇到想不開的事，也是大舅開導她。

中午，聚在小姨家吃飯時，與表哥、表妹夫聊起來，也是說些現(xiàn)象和難題。大表妹的幾個孩子都大了，閨女要嫁人，兒子要說媳婦。還有要命的生計問題。作為農(nóng)民，永遠都需要自己養(yǎng)自己，這是一種自由，也是代價。因此，多數(shù)農(nóng)民還是希望能夠委身于企事業(yè)單位，倘若能進入政府機關(guān)，肯定以為祖墳上冒了青煙，多少輩子積的德。說到兒子娶媳婦，表哥嘆息。他說，現(xiàn)在男孩成婚代價嚇死人。大閨女和她的父母家人，要求男方城里要有一套房子，再小也算。還要有一臺10 萬塊錢左右的私家車。村里房子也要一座。另外再加彩禮10 萬到20萬之間不等。這樣盤算下來，把一個媳婦娶回家，在120 萬元左右，還是最普通平常的。一般人家一年收入以20 萬元純利潤計算，也要六七年的工夫。但這里的一般人家的收入，也就是四五萬左右，這還是有勞動力的人家。

娶媳婦是父母的責任，而且是主要責任，這是南太行人由來已久的觀念。倘若兒子娶不到媳婦，可能有人會說兒子不好，但主要的輿論矛頭還是朝向其父母，說他們沒本事，兒子娶不上媳婦。父母也會因此懊悔自責。

20年前，南太行鄉(xiāng)村婚嫁有十多萬元就夠了?，F(xiàn)在的情況，使得平常人家難以應付，許多父母因此而一夜白頭。市場經(jīng)濟的連續(xù)灌入，以經(jīng)濟作為婚姻基本操作杠桿的意識深入到了鄉(xiāng)村的骨髓里面。

中國的鄉(xiāng)村，在任何時候都是城市附庸，而且心甘情愿，亦步亦趨，哪怕不倫不類也要快步緊跟，雖然樣子趔趄而又滑稽。從這方面說，人從來都是趨利和甘于被引領(lǐng)的。尤其是中國的農(nóng)民。在他們看來，被引領(lǐng)是一種榮耀，盡管拙劣甚至蓬頭垢面，但也可以在同鄉(xiāng)面前，做一番自欺欺人的炫耀。

村民之間，永遠都在相互比有沒有、多和少、貴和賤。比較者往往會自覺不自覺地忽略自身實力，且不顧未來。拿彩禮來說，即便是付得起，也都是借來的錢，或者貸款來的錢，最終的還款者，至少有一部分還要落在自己頭上。盡管如此，所有的大閨女和其父母，還是愿意如此。否則的話，就覺得自己閨女不值錢，做父母的臉上也沒光彩。

這種攀比，直接導致了新婚夫婦婚后的經(jīng)濟負擔，也因此產(chǎn)生了諸多矛盾、分歧，甚至離婚率居高不下。從表面上看，兒子娶了媳婦成了家，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債權(quán)的分割糾葛、夫妻承載經(jīng)濟壓力大而生活窘迫、在實際生活中掙錢不易而導致夫妻反目成仇。

幾乎人人都在痛恨這種風氣，也都意識到此風不可助長，但在實際操作中，又不得不隨行就市。不僅如此，適齡女青年的缺乏，也是鄉(xiāng)村面臨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有的青年過了婚娶年齡，幸運的，則會從外面帶回來一個成婚。不幸的，只好看著別人家老婆孩子，生活得滋味百般，自己孤苦伶仃度日。表弟說，這些年來，在外地打工而把對象帶回家的，也不在少數(shù)。只是，這種遠嫁和遠娶的現(xiàn)象，到底能夠維持多久，他們的婚姻，到底能不能穩(wěn)定下來？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年，本村青年男子由外地帶回的媳婦，還沒有發(fā)生過離婚或者逃之夭夭的現(xiàn)象。

在鄉(xiāng)村，或者說整個中國，在婚姻上的講究，其實有些病態(tài)，更缺乏莊嚴感。很多禮節(jié)和要求，玩鬧的成分太多，以至于結(jié)婚成為一種眾人的鬧劇。我覺得這很虛妄，且充滿了戲謔與悲情的成分?？梢钥隙ǖ卣f，在大多數(shù)的中國鄉(xiāng)村，人們對于生活，尤其是婚姻的要求，仍舊停留在娶妻生子、嫁人吃飯的層面上，根本談不上什么精神和心靈的溝通。傳宗接代仍舊是內(nèi)在的主題。

這不僅是大環(huán)境的問題，也是傳統(tǒng)的問題。強調(diào)經(jīng)濟增長固然重要，新農(nóng)村建設也勢在必行，但最重要的是其里，即如何改造鄉(xiāng)村的道德環(huán)境以及輿論環(huán)境，當然，經(jīng)濟環(huán)境也是必不可缺的。如何更好地尋找和規(guī)劃鄉(xiāng)村的良性發(fā)展措施、基礎和方向，進而構(gòu)建一種文明的人文環(huán)境，使之具有持久性的經(jīng)濟動力和支撐，這對于農(nóng)村建設發(fā)展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個方面。在時代之中，農(nóng)村不應當被排除在外，或者任由其無序發(fā)展，而需要將現(xiàn)代化特別是科技的因素，有效而和諧地植入進去。加強對醫(yī)療、教育的高質(zhì)量的投入、建設和培植，使之具備良性的、與城市對等的條件，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個方面。而其根本，還在于教育。唯有文化的自覺和長進，才能使得整個鄉(xiāng)村在人心和信仰、精神傳統(tǒng)上得以遞進與循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