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花頭巾的“爵士鼓”

◎ 第代著冬

端午節(jié)后第二天，牛子厚離開虛樓，去了牌友鄔吉臣家。鄔吉臣年輕時是梨子寨的撿瓦匠。雨季還沒過去，人們看見他腋下夾著一塊棕墊，像猴子攀上屋頂，成為離太陽最近的人。撿瓦匠坐在屋頂上唱從川劇圍鼓里學(xué)來的唱腔。那些尖銳、高亢、零碎的聲音，從虛樓高處落進(jìn)梯田、山岡、叢林，驚動了大路上的過路人。過路人看著像貓頭鷹一樣蹲在屋頂上的撿瓦匠，說：“撿瓦匠，你是在給瓦唱歌嗎？”

“我沒給瓦唱歌?！编w吉臣指了指空中。燦爛的陽光里，一隊(duì)北返的鳥群排著整齊的隊(duì)列，像一只熨斗滑過藍(lán)天，樣子比云朵還要輕快。鄔吉臣移了移屁股下的棕墊，重新坐穩(wěn)了說：“我在給天上飛過的鳥唱歌，我敢打包票，等它們慢慢悠悠地回到故鄉(xiāng)，房子早就漏雨了?！?/p>

“你真是個快樂的人?！?/p>

過路人離開大路，留下?lián)焱呓骋粋€人在屋頂上哼唱。鄔吉臣唱的川劇圍鼓是從鎮(zhèn)上茶館里聽來的，《王婆罵雞》《茍家灘》《三打王英》《單刀會》。他最喜歡唱的是《茍家灘》。撿瓦匠認(rèn)為，自從傳說中祖先在遷徙路上同一條大蛇大戰(zhàn)三天三夜以來，《茍家灘》里表現(xiàn)的戰(zhàn)斗是最猛烈的了。

牛子厚不同意這個觀點(diǎn)。

牛子厚跟鄔吉臣同年，長相大相徑庭。鄔吉臣胖胖的，像冬瓜，而牛子厚身材瘦削，枯瘦如柴。好在他臉上還有不少脂肪，能夠讓上嘴唇的兩撇胡子長出來，像兩條正在蛻皮的蠶子耷在嘴角上。別看牛子厚其貌不揚(yáng)，他可是川牌桌上的老手，特別是打“幺地人”，幾乎沒有對手。

在梨子寨，人人知道牛子厚川牌打得好，但不討老婆喜歡。牛子厚老婆李中碧體格粗壯，性格直爽，像個君子。在她那張大圓臉上，除了憤怒，基本上沒別的表情。她原來并不這樣，剛嫁過來時，也是個笑瞇瞇的人。時間長了，她發(fā)現(xiàn)，牛子厚做事常常半途而廢，他們結(jié)婚三十多年，他沒干成過一件事，一輩子一事無成。自從李中碧得出這個結(jié)論，她再也不對牛子厚笑了，也不愿意替他指點(diǎn)人生。

李中碧發(fā)誓不跟牛子厚說話，她跟家里的貓說話，跟狗說話，跟牛說話，跟雞說話，甚至跟水缸和碗說話，就是不跟牛子厚說話。牛子厚有時像擋住陽光那樣，故意擋在李中碧和她說話的物體之間。他以為這樣一來，李中碧至少要喊他讓開。沒想到，仿佛他只是個影子，即使他骨瘦如柴地夾在李中碧和物體之間，也不影響老婆自如地跟他遮擋住的東西說話。

牛子厚跟老婆的冷戰(zhàn)像葛藤，無孔不入，到處攀緣，所到之處開枝散葉。正當(dāng)梨子寨的老人們認(rèn)為，牛子厚那朵從未開放過的愛情之花眼看就要徹底凋零時，兒子牛一河的一個電話，像旱季的一場透雨，使牛子厚眼見要枯死的婚姻之樹有了喘息之機(jī)，又茍延殘喘地活了過來。

牛一河的電話是讓李中碧去省城幫忙照看孫女牛秀秀。牛一河二十歲去省城闖蕩，賣過手機(jī)，做過導(dǎo)游，后來跟一個面包師傅學(xué)會烤面包，開了一家面包店，當(dāng)上小老板，買了房，娶了老婆，生了女兒，才真正在省城站住腳。牛一河的老婆陳晚琴是城里人，秀秀剛進(jìn)幼兒園，她就上班了，家里全靠保姆。現(xiàn)在，保姆辭職不干了，秀秀上小學(xué)二年級，連個接送的人都沒有，牛一河打電話讓李中碧先去幫一段時間。

李中碧一離開梨子寨，牛子厚跟撿瓦匠一樣成了單身漢，不僅更自由，關(guān)鍵是瀕臨死亡的婚姻像從獵人手里逃脫的兔子，又有了活蹦亂跳的跡象。牛子厚繼續(xù)成為川牌桌上的?？?，他舉止囂張，敢扯起嗓門喊住在溝谷對岸的鄔吉臣和管客師何清安到家里打牌。

進(jìn)入初夏，牛子厚發(fā)現(xiàn)自己心不在焉，牌打得沒過去那么機(jī)靈了。鄔吉臣連占上風(fēng)，喜不自禁，高興得在嘴里敲鑼打鼓，鑼鼓曲牌換了一個又一個。一會兒上天梯，一會兒釣金龜，一會兒左右靠……唱得牛子厚心煩意亂，牛子厚說：“撿瓦匠，你高興得太早了?！?/p>

“早嗎？”鄔吉臣指了指桌上象征輸贏的筷子和玉米粒說，“如果我下手狠一點(diǎn)，你家筷子早沒蹤影了。”

“這有啥好吹噓的？”

“你再看看這個。”

“茶杯？茶杯還沒得筷子值得吹噓，它能說明什么？”

“說明我講衛(wèi)生，配得上長生不老?！?/p>

從那以后，牛子厚跟鄔吉臣一上牌桌就斗嘴。開始，他以為是自己老了，話多；后來才知道，是他想念老婆和孫女了。一個人一旦有了心事，做事容易分神。牛子厚在川牌桌上已經(jīng)不是常勝將軍，只要撿瓦匠愿意，能一邊唱著《茍家灘》，一邊把他殺得片甲不留。

臨近端午節(jié)，牛子厚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特異功能。那天他坐在虛樓回廊的陰影里，觀看對面山岡上的鴿子花。鴿子花開放時，如同一群白色鳥群在新綠的林間起舞。當(dāng)他專注地看著山岡上的鴿子花，耳朵里響起一聲陽雀的鳴叫，接著傳來秀秀的哭聲。起初他以為聽岔了，自己怎么可能聽到五百里之外的聲音？但秀秀的哭聲之外，還有別的聲音。汽車鳴笛聲，人群嘈雜聲，小販叫賣聲……這些聲音不是梨子寨的聲音。隨著各種聲音出現(xiàn)，牛子厚的目光穿越千山萬水，看到了省城街頭的景象——一輛轎車追尾；兩個行人吵架；秀秀追一只蝴蝶，摔倒在水溝里哭泣。十多天后，牛子厚發(fā)現(xiàn)，只要他午后坐在虛樓回廊的陰影里，很容易聽到五百里之外秀秀的哭聲，看到五百里之外省城的畫面。

端午節(jié)后第二天，牛子厚離開家，想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自己的牌友。他走過溝谷，穿過一片竹林，抬頭看見鄔吉臣坐在虛樓的回廊上，用一把過去剝桐梓的剜刀摳腳上的雞眼。鄔吉臣像下苦力那樣咧著嘴，咬著牙，費(fèi)力地用刃口在腳上摸索。聽見牛子厚的喊聲，他丟下剜刀，穿上鞋子說：“你也太謙虛啦，打個牌，還要親自登門請我?！?/p>

“我不是來喊你打牌?！迸Ｗ雍裆衩氐卣f，“撿瓦匠，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特異功能，能聽見五百里之外的聲音，也能看見五百里之外的人?！?/p>

“你怎么知道？”

“我聽見秀秀的哭聲，很快又看見她了?！?/p>

“那不是特異功能，是你做夢了?！?/p>

“可我沒睡覺啊?！?/p>

“說明你有心事。一個人心里有事，感覺會遲鈍，有時明明睡著了，卻以為自己沒睡。要證明這事很簡單，如果你再看見秀秀，就給李中碧打電話，假如你看見的和事實(shí)有出入，說明你不是有特異功能，而是做夢了?！?/p>

鄔吉臣的提議讓牛子厚找到了借口。李中碧去幫牛一河前，因?yàn)榇蚺疲恢备€氣，到了省城也沒給他打過電話，牛子厚只能偶爾從牛一河的電話里得到只言片語。進(jìn)入初夏，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老婆了，也不好意思給她打電話?，F(xiàn)在好了，鄔吉臣的建議讓牛子厚沒那么不好意思了，他決定找個時間給老婆打個電話，核實(shí)一下自己是不是有特異功能。

為了通話順利，牛子厚像個迷信的人，一遍遍翻看黃歷，期望找到一個打電話的吉日。設(shè)計(jì)黃歷的人哪知道后來會有電話，沒有標(biāo)注適宜打電話的吉日良辰，這讓牛子厚很失望。有兩次他試圖用黃歷上的出行或破土來代替，后來又否定了，他覺得弄不好會事與愿違。猶豫了兩天，夏至到來前，他決定自己跟自己抓鬮來決定。他做了兩個鬮，一個寫適宜打電話，一個寫不適宜打電話，然后把兩個鬮放進(jìn)碗里。為了順利抓到寫有適宜打電話那個鬮，他把那個鬮做得很大，連傻瓜也知道那個鬮上寫有適宜打電話。為了避嫌，他摸黑一連抓了五次，次次都能順利地抓到鼓動他打電話的那個鬮，等他滿足了自己的愿望，又覺得這樣作假沒意思。他把鬮丟回碗里，看著墻上的蛛網(wǎng)出神。

以前他沒認(rèn)真看過蛛網(wǎng)，不知道蜘蛛會耍雜技。牛子厚發(fā)現(xiàn)，斜進(jìn)虛樓的陽光里，浮滿了細(xì)微的粉塵，粉塵在空中像羽毛輕盈地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落到蛛網(wǎng)上，使蛛絲變得松弛而粗大。躲在網(wǎng)心的蜘蛛像個雜技演員似的忽然從高空墜下來，牛子厚以為它會摔死，等蜘蛛懸在空中彈動，他才發(fā)現(xiàn)蜘蛛屁股上拴有一根發(fā)亮的蜘蛛絲，使它看上去像拴了保險帶的雜技演員。牛子厚吐了一泡口水，在心里說，不抓鬮了，只要蜘蛛掉到地上，他立馬給老婆打電話。

蜘蛛真的掉到了地上。

跟賭氣的老婆打電話比想象的容易，還沒等牛子厚吐到地上的口水被風(fēng)吹干，李中碧在電話里已經(jīng)不生氣了，甚至出人意料地關(guān)心起他的生活。牛子厚有點(diǎn)小激動，他覺得有個老婆管管真是不賴的事情。他親熱地說：“老婆，我有特異功能了?！?/p>

“你打‘幺地人’打瘋啦？”

“我沒騙你，昨天中午，我聽見秀秀哭，又看見她被一條狗追咬?！?/p>

“不可能，昨天是星期六，中午陳晚琴帶秀秀去鼓行報名學(xué)打鼓，鼓行沒鼓了，名沒報上，秀秀倒是哭了一場，可根本沒被狗咬，你做夢了?！?/p>

“啥鼓行？”

“專門教人打鼓的地方。”

“你給秀秀說，爺爺給她做一只鼓。”

“你別吹牛了?！崩钪斜痰穆曇魯嗔艘幌?，電話里傳來一聲手掌擊打皮肉的聲音。有可能是她打了一只蚊子，也有可能是她追趕廚房豬肉上的蒼蠅。牛子厚聽上去，感覺李中碧歡快、放松，像個很幸福的人。李中碧打完自己的身體或豬肉，繼續(xù)說，“我不知道你嗎？一輩子一事無成，我要是給秀秀說了，你半途而廢怎么辦？”

“我賭咒發(fā)誓?！?/p>

“要不這樣，先不給秀秀說你要給她做鼓，你做成了，她去學(xué)打鼓；你做不成，她也不傷心?！?/p>

李中碧離開梨子寨整整三個月，牛子厚第一次給她打電話，原本是想證實(shí)自己是不是有特異功能，可話到中途轉(zhuǎn)了個彎，他攬下了給孫女秀秀做一只鼓的任務(wù)。放下電話，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滿意。秀秀滿七歲了，他一共沒見過多少面，更沒給秀秀做過一件像樣的事。牛子厚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給孫女辦一件讓她開心的事，讓老婆刮目相看。他像電視里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那樣大聲詢問，你有沒有信心？接著他又像一個被考問的列兵往前邁了一步，自問自答說，有。

夏至很快到來了，氣溫慢慢升高，田野一片蔥翠。除了幾塊還在耕作的田地長滿了蔬菜和秧苗，其他土地全撂荒了，上面長滿了雜草，成了蜻蜓、蝴蝶和其他昆蟲的天堂。牛子厚片刻也坐不住，他像焦慮癥患者在村道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所到之處，村道兩旁的雜草里被驚飛的昆蟲像密集的彈丸撲向空中。有幾只傻乎乎地?fù)涞剿樕?，他沒客氣，使勁扇著自己的耳光，把昆蟲拍死了。

牛子厚啥事不做，跑到田野上亂逛，是他感覺自己第一次被難住了。他答應(yīng)給秀秀做一只鼓，放下電話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道誰會做鼓。過了半輩子后，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出師不利的煎熬。以前辦事不順，他順?biāo)浦?，不辦了。這次不一樣，他覺得自己正在調(diào)動畢生精力來辦成一件事。

梨子寨的俗話說，青蛙晚上出來散步，是讓饑餓給逼出來的。牛子厚在路上亂走，是想找到解決問題的鑰匙。他圍著虛樓下的枇杷樹轉(zhuǎn)了幾圈，終于有了主意。其實(shí)，主意不是他想出來的，是他聽見鄔吉臣在虛樓上唱《茍家灘》，想起那家伙年輕時走村串寨，消息靈通，應(yīng)該知道誰會制鼓。

為了照顧自尊心，牛子厚沒直接向鄔吉臣請教。他像一只狡猾的鳥那樣，先在別處喧囂一陣，再直奔谷倉。他先說了一陣川牌的新玩法，才像個考官，漫不經(jīng)心地給鄔吉臣提出一個問題：“撿瓦匠，人們說你見多識廣，我考你個問題?！?/p>

“你說。”鄔吉臣深知牛子厚聲東擊西的伎倆，警惕地說，“有沒有輸贏？”

“沒輸贏，我只想考考你是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神通廣大?！?/p>

“你出題?！?/p>

“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制鼓師？”

“不知道?！?/p>

“完了。”鄔吉臣的回答像一場瓢潑大雨，把牛子厚燃起的希望火苗給澆滅了。一個人一旦沒希望了，也不怕露出馬腳，他把鄔吉臣當(dāng)撿瓦匠時坐的棕墊從板壁上取下來，放到虛樓的回廊上，坐上去唉聲嘆氣。他說，“我賭咒發(fā)誓要給秀秀做一只鼓，連你都不知道哪里有制鼓師，等著我的只有失敗了?！?/p>

“你太悲觀了，這事很簡單?！?/p>

“怎么簡單？”

“你去寫幾張廣告貼到鎮(zhèn)上。廣告好比種子，種下種子，就有收獲。我敢保證，不出三天，天下制鼓師的行蹤就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p>

牛子厚信了，鄔吉臣的主意像一根繩子把他拴在家里。牛子厚文化不高，好多年沒寫過毛筆字了。他在桌子上鋪開白紙，看見墨一顆一顆地往下滴，試了兩天，他才慢慢找到感覺。第三天，他提起筆，竟然文思敏捷，很快，他張牙舞爪地寫好了幾張尋找制鼓師的廣告。廣告上說，他要制一只鼓，如能提供制鼓師消息，必有重金相謝云云。鄔吉臣從鎮(zhèn)上聽圍鼓回來，對牛子厚寫的廣告很滿意，他們當(dāng)天就把幾份廣告貼到了三里外的鎮(zhèn)上。為了提高傳播效率，廣告分別貼到了人流密集的地方。一份貼到茶館門口，一份貼到三輪車上，一份貼到學(xué)校門外。

廣告效果不錯。黃昏，牛子厚剛從鎮(zhèn)上回來，陽雀的鳴叫還沒從對面山岡上響起，一個陌生電話就打進(jìn)來了。從聲音上聽，那是一個神秘的中年人，他首先申明自己是從三輪車上看到電話號碼的，他說：“我是老實(shí)人，先說清楚，我不知道你要找的制鼓師?！?/p>

“那你打我電話干啥？”

“不瞞你說，我懂點(diǎn)陰陽，能測號碼兇吉，我看你的電話號碼有問題。你來找我，我在你手機(jī)上使點(diǎn)手段，要不然，你找不到你想找的人。信我一次，價格好說?！?/p>

牛子厚沒等對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不信這一套。電話騙子騙騙其他人還差不多，他長期在川牌桌上混，深知如何給對方下套，不可能上當(dāng)受騙。他以為掛掉騙子的電話，離知道制鼓師的蹤跡不遠(yuǎn)了。沒想到，騙子電話只是個開頭，接二連三打來的電話雖然不全是騙子，但沒一個跟制鼓師有關(guān)系。

頭兩天，牛子厚的手機(jī)像只被藥翻的老鼠，在他懷里亂叫。此起彼伏的聲音里，有人約他出門販狗，有人向他推銷二手房，還有假和尚找他化緣……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制鼓師在什么地方。到第三天，牛子厚不堪其擾，把手機(jī)關(guān)了。關(guān)掉手機(jī)，他才發(fā)現(xiàn)，聽鄔吉臣出主意，相當(dāng)于聽瞎子指路。

鄔吉臣對牛子厚的遭遇十分抱歉，他以為廣告是一服靈丹妙藥，沒想到手機(jī)號碼泄露后會有這么多麻煩。他收起荒腔走板的唱腔，建議牛子厚去茶館聽川劇圍鼓。

牛子厚說：“我不喜好那東西?！?/p>

“不光光是讓你聽圍鼓。”

“還能干啥？”

“你不知道唱圍鼓得有鼓師嗎？有鼓師就能找到制鼓的人。”

“我明白了。”牛子厚恍然大悟，他說，“你是想讓我去茶館見鼓師，從他那里找制鼓師的線索？”

“對頭?！?/p>

過去，牛子厚不愛聽圍鼓，也不愛坐茶館。當(dāng)他跟著鄔吉臣來到三里外的鎮(zhèn)上，進(jìn)入茶館，立即被川劇圍鼓里高亢的喊聲淹沒了。那時，唱圍鼓的已經(jīng)在茶館里擺開了架勢，堂鼓手、大鑼手、小鑼手、鼓師各就其位，鑼鼓鏘鏘，弦琴嗚嗚，人們脖子上青筋畢露，吼聲嗬嗬。牛子厚和鄔吉臣進(jìn)去時，人們正在唱《三打王英》。牛子厚覺得，《三打王英》里的戰(zhàn)斗比《茍家灘》更猛烈。

牛子厚很快看見了鼓師江家聯(lián)。在鎮(zhèn)上方圓二十里的范圍內(nèi)，沒人不知道江家聯(lián)。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茶館里那個用鼓點(diǎn)指揮唱圍鼓的鼓師?？瓷先?，江家聯(lián)個子很高，瘦骨嶙峋。牛子厚曾聽人說過，除了唱圍鼓，江家聯(lián)白天病懨懨的，只有到了茶館，他才會成為一個身手敏捷的人。他最快樂的時候，是每年秋收到第二年春播前三個月。那時，人們閑下來了，茶館里人聲鼎沸，他們可以扯著嗓子唱一整天，直到老婆到茶館門口罵娘，他們才相互拱手散伙，像群知書達(dá)理的先生。

牛子厚坐在茶館里，心里想著制鼓師，聽得不專心。鄔吉臣不一樣，他抱著大號茶杯，張著嘴巴，呆若木雞，像個死人。牛子厚踢他一腳，他動了動，又發(fā)呆了。這期間小二來過兩次，給牛子厚的茶碗續(xù)水，由于鄔吉臣用的是自己的茶杯，沒給茶錢，他本來想順便續(xù)點(diǎn)開水，小二沒答應(yīng)。

圍鼓結(jié)束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集市漸次空落。唱圍鼓的人們收拾起器具，堆放到茶館的角落里，拱拱手說，明日請?jiān)?，然后陸續(xù)滑入門外明亮的陽光里。江家聯(lián)路過時，鄔吉臣拉住他，指了指牛子厚說：“鼓師，他想問一下，哪里有制鼓師？”

“不知道?！?/p>

“你都不知道，可能就沒人知道了。”牛子厚突然靈機(jī)一動地說，“你能不能把鼓借我用幾天，過完暑假還給你？”

“你想得出來，居然要借別人吃飯的家伙?！苯衣?lián)丟下他們走了。

回到梨子寨，牛子厚有些灰心喪氣。他五十多了，以前從沒想過要做成一件事，他覺得成就成，不成拉倒。現(xiàn)在他才明白，人要死心塌地做成一件事，還真不容易。如果不是答應(yīng)給孫女做事，按照過去的風(fēng)格，他早不干了。

初夏，梨子寨寧靜得像一片月光，除了連續(xù)不斷的鳥鳴，沒有任何聲息，仿佛老掉的不光是寨子，還有歲月。牛子厚暫時放下做鼓的事，約鄔吉臣和何清安打了兩天“幺地人”。何清安老婆是個厲害角色，他們無論藏在什么地方，她都能循跡而來，把何清安逮住。鄔吉臣很快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秘密，何清安手機(jī)聲音太大了，他老婆逐家逐戶打他電話，總能在某幢虛樓里，聽見那個牛鈴似的手機(jī)鈴聲。

何清安的電話讓牛子厚想起自己電話關(guān)了多天，他相信那些騷擾他的人肯定放棄給他打電話了。夜深人靜時，他偷偷摸摸地打開了電話。他以為這一手人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剛開機(jī)，電話就響了。牛子厚看了看，是李中碧的電話。他聽見李中碧在電話里冷冰冰地說：“你藏起來是啥意思？我沒看錯，你又想半途而廢?！?/p>

“不是，我遇到點(diǎn)麻煩。”

“我問你，鼓呢？”

“還沒找到人?！?/p>

“秀秀想上鼓行的暑假培訓(xùn)班，還有一個月放暑假，你看著辦。”

第二天，牛子厚沒去打“幺地人”，獨(dú)自一人來到鎮(zhèn)上，希望找到制鼓師的蛛絲馬跡。他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圈，廣告早不見了，制鼓師也沒消息。過了獸醫(yī)站、財政所、司法所，到了場口，他忍不住又去了茶館。在茶館的角落里，牛子厚看見鄔吉臣抱著自己的茶杯，目中無人地發(fā)呆。

黃昏，牛子厚從鎮(zhèn)上回來，手里提著一包紅糖，那是原來準(zhǔn)備送給鼓師的禮物。他想以此搭橋，再找江家聯(lián)借鼓。走到虛樓下的牛圈跟前，像寫文章忽然來了靈感，牛子厚沒進(jìn)大門，而是繞過虛樓回廊，來到房子背后。房子背后臨著一條溝渠，有一扇齊肩高的窗戶，窗戶下是廚房的土灶。

牛子厚來到窗下，左右看了看，見沒啥人影，他才從渠邊找來一塊竹篾，像小偷似的悄悄撥開窗閂，笨手笨腳地翻了進(jìn)去。他想好了，靠一包紅糖，可能無法讓江家聯(lián)把鼓借給他。與其再冒空手而歸的風(fēng)險，不如晚上直接去茶館里借鼓。他看好了，茶館后面有扇窗，跟他家后窗差不多，他想先練練技術(shù)。

那夜月光降臨前，牛子厚前前后后在后窗練了四五次，每次都能順利地?fù)荛_窗閂，翻進(jìn)屋內(nèi)。傍晚時分，寨子里人影稀落，沒人看見他翻窗，即使看見他也不怕。牛子厚有搪塞的理由，他說自己不小心把鑰匙丟家里了。

盡管準(zhǔn)備充分，牛子厚還是讓茶館的窗戶騙了。他蹲在墻根撥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茶館的窗戶根本沒上閂，他輕輕翻窗進(jìn)屋，借著隱約的月光，看見茶館一片狼藉，桌椅零亂，地上全是遺棄的香煙盒。為了防摔倒，牛子厚打開手機(jī)，利用微弱的光線，他看見鄔吉臣的塑料茶杯像一只被丟棄的倭瓜躺在一把椅子的下面。不知什么原因，讓撿瓦匠慌不擇路，把他講衛(wèi)生的證據(jù)給拋棄了。

牛子厚把茶杯拾起來，放到桌上。又用手機(jī)照明，摸到柜臺后面，找到一張紙和一支簽字筆，寫了一張字條。字條上言明，此杯屬梨子寨撿瓦匠鄔吉臣專有，務(wù)請歸還。他把紙條壓到杯下，才順著墻根，找到了江家聯(lián)使用的橢圓形川鼓。

他把鼓從鼓架上取下來，系上拇指粗的鼓槌，挎上肩，準(zhǔn)備打道回府。翻窗前，一切正常。等他翻出窗戶，才發(fā)現(xiàn)他不該要鼓槌。隨著他腳步翻飛，兩根鼓槌在他身后輪流敲鼓，像報警的更夫。鼓聲嚇得牛子厚一路狂奔。他跑得越快，鼓聲響得越密，一直響到梨子寨才停息。第二天，茶館報案后，派出所的警察正是沿著人們夢中聽到的鼓聲，來到梨子寨，找到牛子厚。當(dāng)他打開堂屋大門，見警察和江家聯(lián)站在門外時，牛子厚驚訝地說：“你們太神奇了，我前腳把鼓借回家，你們后腳就到了?！?/p>

“是很神奇?！本煺f，“我第一次碰見偷鼓的人敲著鼓跑。”

“我不是偷，是借?！?/p>

“借東西光明正大，你為啥要偷偷借呢？”

“我找他借?！迸Ｗ雍裰噶酥附衣?lián)說，“他不干，我只有悄悄借。”

梨子寨沒有來過警車，車頂旋轉(zhuǎn)、閃爍的燈光，把寨里的留守老人全部驚動出了家門。撿瓦匠鄔吉臣和管客師何清安約人打“幺地人”睡晚了，匆忙中穿得不甚整齊。他們站在牛子厚虛樓外聽了一陣，搞清楚梨子寨招來警察的原因，鄔吉臣拍著胸脯，很仗義地替牌友做證，牛子厚確實(shí)不是小偷。

警察和江家聯(lián)很耐心地聽鄔吉臣從牛子厚一輩子一事無成說起，說到他和老婆搞嘴，答應(yīng)給孫女做一只鼓；再說到他到處找制鼓師，沒有進(jìn)展，才決定借鼓。鄔吉臣的說法把警察打動了，相信牛子厚沒撒謊，他真是只想借鼓。警察訓(xùn)了牛子厚幾句，叫他今后不要亂來。警察說，如果不是鼓不值錢，加上牛子厚態(tài)度好，他一定會被關(guān)幾天。這句話把牛子厚鎮(zhèn)住了，江家聯(lián)把鼓拿走時，他沒敢吭聲。

到了虛樓外，林里的群鳥像吵架的悍婦，你來我往，強(qiáng)詞奪理。警察停下腳步，仿佛在聽群鳥吵架，其實(shí)不是，他想起了某件事。警察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告訴牛子厚，幾年前，他在蒿子壩辦案，見過一個制鼓人，叫冉叢鼎。冉叢鼎是縣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如果牛子厚確實(shí)想做一只鼓，可以到蒿子壩試試。

警察一離開，牛子厚馬不停蹄地去了蒿子壩。蒿子壩屬另一個鎮(zhèn)，離梨子寨有二十里。為了防狗和蛇咬，牛子厚給自己準(zhǔn)備了一根荊竹棍，又用稻草系住褲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走遠(yuǎn)路的人，才提著紅糖上路。

中午，牛子厚進(jìn)入蒿子壩，他看見老人們睡得像一株株倒下的樹，在自家門前的竹椅、板凳或者草墊上東倒西歪。整個寨子安靜得像一塊石頭，除了老人們的均勻鼾息，沒有別的聲音。牛子厚不想打擾睡覺的人，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在梯田里找到一個逮黃鱔的半大小子。經(jīng)過他的指點(diǎn)，牛子厚走過一條水溝和一片洋芋地，在一幢老掉的虛樓下找到了冉叢鼎。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牛子厚怎么也不會相信冉叢鼎是個厲害的手藝人。他個子矮小，形銷骨立，正在門前的板凳上打瞌睡。他的身子靠著板壁，緩慢地左右搖晃。牛子厚的腳步聲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陌生人，以為牛子厚想找水喝。他側(cè)過身子，指了指屋后的水缸，又準(zhǔn)備繼續(xù)睡覺。牛子厚怕他再睡過去，趕緊往前緊走幾步說：“我想問一下，你是冉叢鼎師傅嗎？”

“你是哪個？”

“我是梨子寨的牛子厚?！?/p>

“你找我干啥？”

“我想請你做一只鼓。”牛子厚擔(dān)心眼前的小老頭拒絕，馬上補(bǔ)充說，“價錢好商量?！?/p>

“我不做鼓?！?/p>

“你不是做鼓的傳承人嗎，怎么能說不做就不做呢？”牛子厚把紅糖放到冉叢鼎面前說，“你看，我還給你帶了禮物?！?/p>

“我不要你的禮物，也不做鼓?！?/p>

“我不明白，為啥？”

“我需要徒弟，沒有徒弟，做鼓有什么意思？”

“這不正好嗎？”牛子厚擔(dān)心事情半途而廢，沖動地說，“我是專程來拜師學(xué)做鼓的。”

“你嗎？”冉叢鼎有點(diǎn)興趣了，他伸了伸懶腰，把折著的身子打開。牛子厚看清楚了，冉叢鼎應(yīng)該有七十多歲，臉上皺巴巴的。牛子厚有些可憐他，垂著手，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像個虔誠的學(xué)徒。冉叢鼎把身子抻了抻，繼續(xù)說，“如果你是勤快人，我倒愿意收你為徒弟?！?/p>

“我一直是勤快人，我能從公雞打鳴一直干到母雞進(jìn)窩。”

那天，冉叢鼎很高興，給牛子厚展示了他的制鼓器具。制鼓器具很舊了，上面散發(fā)出年代久遠(yuǎn)的器物上特有的蒼老光芒。光緒年的蒙皮器，民國年間的鑿子、推刨、鐵鉆，以及一套做鼓環(huán)和鼓釘?shù)你~匠工具。冉叢鼎把這些東西翻出來，擺在陽光下，器物的蒼老令牛子厚肅然起敬。

按照牛子厚的想法，他想馬上拜師學(xué)做鼓，冉叢鼎沒答應(yīng)。他收下牛子厚的紅糖，打發(fā)他回梨子寨了。睡在夜色深處，聽著山岡上夜鳥的鳴叫，有一種新鮮的感覺令牛子厚輾轉(zhuǎn)反側(cè)。他從沒像這一次一樣，如此迫切地期望做成一件事，而這件事已經(jīng)從開頭的做一只鼓，演變成他學(xué)做鼓了。

還有幾天到小暑節(jié)氣，牛子厚天天往蒿子壩跑，一心想學(xué)做鼓。冉叢鼎嘴里答應(yīng)了，可沒動靜。有兩次，牛子厚不想跑了，他想接受鄔吉臣的邀約，去跟他們打“幺地人”，最后還是做成一件事的想法占了上風(fēng)。他大汗淋漓地跑到蒿子壩，幫冉叢鼎把干透了的紅椿木改成薄板，又把水牛皮用竹塊抻開，放到虛樓里晾干。冉叢鼎閉著眼睛在屋外打瞌睡，偶爾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又像風(fēng)中的麥子似的歪斜著身子睡過去了。

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是因?yàn)槔钪斜痰碾娫挕Ｄ翘?，牛子厚像往常那樣把改好的紅椿木板搬進(jìn)虛樓，剛放手，李中碧打電話來詢問他做鼓的進(jìn)展。接通老婆的電話，牛子厚差點(diǎn)哭了。他帶著哭腔給李中碧說，自己活了一輩子才明白，要想做成一件事，得像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那樣，做好吃盡苦頭的準(zhǔn)備。他好不容易找到制鼓師，也當(dāng)了徒弟，可師傅只讓他干粗活，遲遲不教他制鼓，看樣子，秀秀那只鼓是趕不上了。不過，牛子厚語氣堅(jiān)決地說，自己喜歡上了制鼓這門手藝，即使秀秀的鼓做不成，他也要把這門手藝學(xué)到手，眼下自己一心只想做成這件事。

“既然這樣，”冉叢鼎說，“那我們今天開始做鼓吧?！?/p>

“你把我弄糊涂了，這是為啥？”

“因?yàn)槲医裉炻牭搅四愕膶?shí)話?！?/p>

“你怎么知道？”

“在你到來之前，你的廣告已經(jīng)隨三輪車先到達(dá)了蒿子壩?！比絽捕膽牙锾统鲆粡埣?，那正是夏至節(jié)氣前牛子厚貼在三輪車上的廣告。冉叢鼎說，“你能找到我，說明你并不是像人們說的那樣，事事都會半途而廢。本來，我說不做鼓，是想考考你的決心有多大。沒想到，你是真愿意學(xué)做鼓。”

“開始是假的，后來變成真的了?！?/p>

“我看出來了。”

小暑節(jié)氣很快到了，在那幾天時間里，牛子厚天一亮就往蒿子壩跑，跟他師傅學(xué)做鼓。冉叢鼎提議，第一只鼓給秀秀做。那是一只橢圓形長條鼓，用的是陰干了十年的紅椿木和八年的水牛皮。做鼓時，牛子厚基本沒上手，他多數(shù)時候看冉叢鼎做，偶爾打打下手，只是在做鼓板和蒙皮時，他干過一些粗活。盡管如此，牛子厚已經(jīng)很開心了，他原來只是想找人給秀秀做一只鼓，沒想到自己能親手給秀秀做一只鼓。

釘鼓釘前，牛子厚才知道做鼓是精細(xì)活。他看見冉叢鼎一會兒緊緊蒙皮器的某個拉環(huán)，用鼓槌敲敲鼓面，再松掉某個拉環(huán)。反反復(fù)復(fù)，一直在尋找那個最精準(zhǔn)的鼓聲。花了三天時間，冉叢鼎才把鼓聲校準(zhǔn)，釘上黃銅鼓釘和鼓環(huán)，一只漂亮的橢圓形長條鼓做成了。牛子厚敲著鼓說：“師傅，我替孫女謝謝你，這是鼓錢?！?/p>

“鼓錢我收下，你快去快回，把鼓送到省城，還得回來當(dāng)徒弟?！?/p>

“你放心，我大暑節(jié)前一定回來?！?/p>

牛子厚把新鼓從蒿子壩背回梨子寨，又用黃楊木做了兩根細(xì)長的鼓槌，才帶著鼓來到鎮(zhèn)上，搭上了去往省城的班車。臨行前，為了保護(hù)鼓皮，他在虛樓里翻了半天，找到一塊李中碧放在家里的頭巾。頭巾綠地紅花，幾朵牡丹開得很艷。牛子厚把頭巾系在鼓上，像抱著一個樸實(shí)的鄉(xiāng)下丫頭坐上了汽車，樣子很喜慶。

汽車上了高速公路，牛子厚給李中碧打電話約定，要給秀秀一個驚喜。李中碧變得溫柔了，提醒他到了服務(wù)區(qū)別忘了屙尿，高速路上不比寨子里，屙尿很不方便。牛子厚嘴上答應(yīng)了，并沒下車屙尿。他抱著鼓，擔(dān)心下車屙尿時人們亂敲。下午快到省城時，他才憋得受不了，去了一趟廁所，等他回來，發(fā)現(xiàn)鼓像個系花頭巾的小丫頭，在位子上坐得好好的，沒有人去敲打它。

到兒子牛一河家時，已是黃昏。窗外，幾只畫眉在枝葉間竄動。牛子厚剛落座，陳晚琴帶著秀秀回來了。秀秀有大半年沒見過牛子厚，有些害羞，咬著指頭拿眼睛去看他身邊系花頭巾的鼓。李中碧順著秀秀的目光說：“秀秀，你看爺爺給你帶了啥東西？”

“爺爺，你給我?guī)€鼓來干啥？”

“你忘了？”李中碧說，“端午節(jié)前，你去鼓行報名學(xué)打鼓，鼓行沒鼓，你爺爺聽說了，專門做了一只鼓。你放心，我們現(xiàn)在有鼓了，等放了假，你可以帶著爺爺做的鼓去鼓行學(xué)打鼓了?！?/p>

“可是?！毙阈阏f，“我報名想學(xué)的是爵士鼓，這是爵士鼓嗎？”

“我們就把它當(dāng)成爵士鼓?！标愅砬倜靼走^來，迅速接過話頭說，“只是這只‘爵士鼓’長得有些特別?！?/p>

“‘爵士鼓’為啥還要系著花頭巾呢？”

“它剛從鄉(xiāng)下來，有些害羞。”

“我能敲嗎？”

“可以呀?！?/p>

秀秀敲鼓時，牛子厚起身下樓。他想起臨走前師傅冉叢鼎讓他在省城買點(diǎn)黃銅，帶回去做鼓環(huán)和鼓釘。窗外天色尚早，商店還沒關(guān)門，他想今天把事情辦好，明天一早趕回去，繼續(xù)學(xué)做鼓。

來到樓道上，身后傳來秀秀敲鼓的“咚咚”聲，以及她的歡快笑聲。密集的鼓點(diǎn)像奔跑的腳步，令牛子厚熱血沸騰。樓道上還有兩個等電梯的女人，她們牽著狗。聽到鼓聲，歪頭往鼓聲響起的方向好奇地看了一眼，馬上又恢復(fù)了矜持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