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普通不過了,一只橘子。
但在一個獨處的下午,我無法拒絕一只普通的橘子進(jìn)入我的視線。經(jīng)過窗簾的遮擋與過濾,陽光變得柔和,再照射到橘子身上,已經(jīng)盡失刺目的強烈。
天空、鳥群,以及讓人厭倦的霧霾,統(tǒng)統(tǒng)都被關(guān)在了窗外。現(xiàn)在,墻壁上的鐘表嘀嗒嘀嗒,指針不緊不慢地旋轉(zhuǎn),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和一只沉默的橘子對視,我把它從茶幾的邊緣向里輕輕地挪了挪,和半個氧化的蘋果挨在一起。
面對一只封閉的橘子,我聽不見任何痛苦的聲音。這小小的,金黃的果實,打蠟的表面獻(xiàn)出感性的光澤,算不上美,更談不上迷人。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是橘子內(nèi)心和它不愿說出的秘密。當(dāng)我動手把它剝開,由外向內(nèi)地深入,開始一次冒險。
直到白色橘絡(luò)完全袒露在空氣里,皮與肉的分離,多像是一次突如其來的分別。
一個完好的事物被撕裂。
當(dāng)我要吃下它,一只橘子,它的內(nèi)心是否也像被命運之手猛然撕開的人一樣愴然無措?在橘子的心里,是否也曾有滾滾而過的雷聲?
我沒有想過,第一次親眼見到勒杜鵑花,是在夜晚,穿過在廣州塔下拍照的人群,十一月的珠江邊。
在你向我描述過的印象里,它是熱烈的,不顧一切的亡命徒,沒有什么比這更危險,也沒有什么比危險更讓人著迷。
但現(xiàn)在,它們在路燈下安靜的樣子,和我身旁起伏的江水相反。這一刻,哪一種才是更真實的存在?錯誤來自我們對錯誤的認(rèn)知還是它本身?
在過去的時間里,是一次次忍耐與叛逃向我們證明,否定可以如此輕而易舉,那些曾經(jīng)被看重的詞語最終成為無用。
次日的廣州大道中,繁花盛開的柔軟枝條上,每一朵,都是反復(fù)的記憶。風(fēng)過之時,陰影晃動的路面,類似于某個恍惚的時刻。
遺忘,成為很久以前的事。
月光和流水也是。
忽有一日,你看到它脆弱的面龐在細(xì)雨中溫柔啜泣,看到它在傾斜的黃昏里顫抖、不安,幾近破碎。你的心中因此陡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感動。
美,從來沒有確切的答案,悲傷也是。當(dāng)你看到它枝繁葉茂的景象,看到它的五臟六腑都在燃燒,當(dāng)你目睹它的熱烈、喧囂,才忽然在雨水的擊打下意識到,美也有敗壞的氣質(zhì)。
生命也常常戴著這樣的假面,一面以笑示人,燦若桃花,一面暗自熄滅內(nèi)心火焰,在地面投下稀疏的陰影。
這并非突兀的想象,而更像是一次沉痛的哀悼?,F(xiàn)在,你不得不收緊悔恨的淚水,學(xué)會適時的冷靜和克制,以便在下一個春天替死去的人再活一遍,也順便讓冷卻的心,旁若無人地再碎一次。
深秋的草木上,再一次結(jié)滿霜?!,F(xiàn)在,她把自己置身于此。具體到某一日,是四月三號,朝陽寺,開始在一個人的記憶里顯現(xiàn)出輪廓。緊接著,是一樹桃花。似乎除了開放,它們并沒有多余的欲望,那些在陽光下燃燒的花瓣,顯示出某種掩藏不住的熱烈,恰如此刻一個人一再潰敗的內(nèi)心。
往日那些親切的情節(jié)借此復(fù)活:佛前許愿的人,屈下雙膝,祈愿。最初的愛在明媚的春光中安穩(wěn)如一尊大佛。但后來,塵世里的一場冷霜終于在一個秋天的早晨降下,看樣子是要將山中的一切植物判以死刑。過去的風(fēng)景在頭腦中殘留下斷裂的影像,被修復(fù)者在一個個不眠之夜提取,并創(chuàng)造出新的東西。
莫名的淚水,不可名狀的悲傷將恐懼和疲憊滲透在每一個日常,透露出寒意。兩個人交談中的詞語多次遭受歧義之苦,愛在爭吵中也披掛上一層薄薄的霜,仿佛正在經(jīng)受一種難言的困境。
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從天而降,并非受命所致,卻像是一段往事從時間深處趕來,讓人措手不及。它們在空中自行分開又不斷彌合,形成一種龐大有序的敘述。漏水的屋檐,一種承接,抑或是一種自我安慰。沒人在意它的私心,也沒人看出它的孤獨。同樣地,大雨在它的世界里自顧自地下著,沒有人能夠阻擋它,也沒有人能夠改變它下落的速度和方向。
在它連綿不斷的滴落聲中,時間被肆意浪費掉,過去的不等于被遺忘,從高處跌落的記憶,往往以加速運動而來,反復(fù)敲擊失眠者的神經(jīng)。我看見玻璃窗上,一滴挨著一滴的雨水,類似于被生活縮小的河流。遼闊囿于逼仄,隱約道出了某種真實的人生境況。而我們的一生都在這樣的一場雨中穿行,像一只楔入時間的孤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