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河

1

穿過我的夢境潺潺緩緩緩流著；

追蹤我的歌聲淙淙澹澹生生不息流著；

沿著我的詩行在日月交替之間充滿激情流著；

我就生在這條河邊，長在這條河邊，我愛著這條河，就像愛著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一樣。啊，故鄉(xiāng)的河，一條古老而年輕的河！

當朝霞從山的那邊剛剛升起，站在河邊，浴著霞光，我眺望著遠來的河水，飛濺的浪花浸潤我凝神的眼睛。

是從祖先血脈的源頭，還是從《詩經(jīng)》的深處流來，河水波紋蕩漾，跳躍在一重重歲月的山巒與溝澗之間若隱若現(xiàn)之后，不經(jīng)意繞了一個小彎，繞過我們飄著縷縷炊煙的小村，又如一條銀色的琴弦，彈著一支久遠而動聽的樂曲，以生命不竭的活力，

匆匆流向遠方……

一個詩人說曾說：

我了解河流，我的靈魂與河流一樣深沉。

2

倚水而居。

兩岸的村莊，早被如水的月光打濕，我的家，就在河岸不遠處的一座小小的泥屋里。

許是土地做了雄性的骨骼，流水流淌成母性的精血，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

我不知道，我的祖先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日出而作、墾荒播種、和泥做陶、結(jié)繩記事，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輩是怎樣壘墳筑巢、婚喪嫁娶、傾聽古樸的鐘聲、默誦風雨剝蝕的故事，讓米粟和布帛照亮歷史的章節(jié)，當我沿著繁瑣的禮儀和黃麻紡出的歌謠來到這個世界，沒等我來得及睜開眼睛，父親就用河水為我作了最初的洗禮。

浸著母愛的河水，律動陽光的心跳，發(fā)出悅耳的歌吟，不僅為我奏響一支新生曲，也為我漂洗未來。

3

沒有神明的暗示，父親將汗水與種子一起播在傍著河岸剛剛獲得解放的土地（耕者有其田，多少代人為之奮斗的理想終于在父親這一代人實現(xiàn)了）。然后，他站在地頭，細細打量剛剛播上種子的土地，這才深情地望著遠方。

他在等待收獲。

又是一個夏天，我蹣跚的身影跟著父親高大的身影之后，我看見父親站在六月的陽光下，站在自家的麥地里，深情地望著麥浪里飽滿的麥子，讓濃濃郁郁的麥香順著陣陣南風陶醉了自己之后便動情地用手搓著一株麥穗，然后選了一顆像他掛在額頭的汗珠一樣飽滿的麥粒，丟進嘴里，再才彎下腰去，揮動著鐮刀……揮鐮割麥的父親，在我的眼里，就仿佛是一尾沉甸甸的麥穗。

4

水比河還彎，雨后的夕陽把遠遠近的蛙聲洗亮。

不知是夕陽誘著牧笛還是牧笛誘著夕陽，晃晃悠悠，老牛踏著夕陽灑落的碎片和牧笛撒落的音符，放牧歸來，我騎在牛背上，遠遠望著母親挑著水桶，到河邊吸水。

在我們山村，就數(shù)母親的日子最長，似乎沒有白天黑夜，從來就是送走了黑夜又迎來了黎明，亦如村前的河水，日日夜夜，清清苦苦地流著……

母親走近河邊。

遠來的風，輕輕拂動她有些零亂的鬢發(fā)，拂動有些零亂的鬢發(fā)上沾著的一些草屑，只見她那一雙黑眼睛映著半灣的河水里，顯示出母性的溫柔與端莊。

看見母親汲水的木桶擊著河水濺起的水花，那撞擊的水聲也撞擊著我的心壁。我感到一種渴意襲來……

5

隨遇而安，獨自兀立在河流的臂彎里，日日夜夜“咿咿呀呀”唱著，拉長了風俗與民謠的韻律。

最惹人注目的當是那只又高又大的葉輪，雖然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如今卻依然青春煥發(fā)，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兀自忙碌著，不知疲倦地轉(zhuǎn)動。轉(zhuǎn)動的葉輪，以渾圓的愛和昂揚的力改變著水的流向，而改變流向的水躍上一個新的高度后，便以透明的旋律伴著“咿咿呀呀”的歌聲，流進土地干裂的渴望，流進禾苗青青的詩行……

老水車啊，誰給了你如此不竭的動力呢？！

6

光陰走動。

光陰里走動的腳步在河岸來來往往，河水打濕了古老的歌謠，又滋生著岸邊的青草，從此岸綠到彼岸。

就在光陰走動與河水生生不息的流動中，曾經(jīng)年輕的父親鬢角漸漸生出白發(fā)，腰板也不如先前那么硬朗，走起路來，腳步也少了那股虎虎生風的氣韻。

父親在河水漸行漸遠的流動中老了，而我卻在河水漸行漸遠的流動中骨骼漸漸強壯，聲音漸漸變粗，身個也漸漸長高。

雨水灑向干裂的土地，枝頭開滿渴望的花朵，河水從一個季節(jié)流向另一個季節(jié)，當一朵浪花在浪尖悠然凋落的瞬間，我看見又一朵浪花迅速從浪谷蜂擁而起，以其生命的活力沖越峽谷，流向遠方……

我在河邊不安地走動，聽河水喧響。

人生也是一條河，望著漸行漸遠的河水，這給了我啟示。

明天就要離別故土。

我的座落在河邊的小村以炊煙般綿綿的情意令我實在不放心離開母親遠走高飛。然而，我還得走，不得不將一份眷戀留下，把一份思念帶走。

臨別時，母親送我上船。母親上下打量著我，又緊緊拉著我的手，用她光潔如初的聲音，從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與不安以及一片深藏的博大的愛細細叮囑之后，這才揮動樹枝一樣粗糙的手，滴落的淚水落進河里，拉長了我的思念……

7

是誰在唱？那樣陌生而又熟悉，那樣遙遠而又親近。站在高高的哨所，遙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與我隔著山高路長。

遠來的風，飄過的云，傾落的雨。連布谷鳥芬芳的啼鳴，以及隔岸柳笛依稀著水的清韻，仿佛故鄉(xiāng)奔流的河水，穿透相思的渴望，抵達我心靈的故鄉(xiāng)。

我聽見一聲聲河水拍岸的聲響；

我聞到了河邊野花和青草的氣息與香味。

我看見孩子們踏著河水的節(jié)奏，歡蹦亂跳走向?qū)W校；小伙子伴著河水的旋律，扛著剛剛淬火的镢頭走向新壘的坡地；浣衣的少女嘻笑著將柔情和春意在河水里梳理；而我的母親站在送我的河岸，深情地喊著我的乳名，一聲聲，觸動我久別的感動……

一夢醒來，中秋夜如水的月光鍍亮窗口佇立的槍剌。

我知道，該上崗巡邏去了。

8

陌生中有我的熟悉，清晰里有我的朦朧。抖落旅途的風塵，我走在故鄉(xiāng)的路上，在回憶中尋找，在尋找中回憶。

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那個村子嗎？！

不見茅屋的炊煙，那曾有氣無力傳達著生活凝重嘆息的炊煙啊，只見一幢幢白墻紅瓦的新房掩映在一層一層綠蔭里，而那伸向天空林立的電視天線，仿佛一只只深情的手，遙向遠天呼喚著什么。這時，不知誰家的收音機里，正歡快地唱著《在希望的田野上》，惹得過路的鳥兒也落下翅膀竊聽。

我沒有駐足聽歌，而是抬眼遙望遠處山坡上那片新栽的果林，只見樹葉間掛滿了夢的果實，每一粒果實都在陽光下閃爍，向我炫耀著豐碩的喜悅。

悄然走向故鄉(xiāng)的河邊，沿著河流的走向緩緩走著，腳步應(yīng)合著心跳，在血管里撩起一片嘩然的顫動。

河流的思緒與我的思緒相似么？

河還是那條河，而一河兩岸的人們用自己的勤勞與智慧構(gòu)筑自己的夢想已不再是年復(fù)一年的重復(fù)。而是一年一個新起點，一年一個新變化。

我走得有點累了，在河岸找了一塊石頭坐下，讓輕柔的風吹走我的疲乏，驀然間，河水緩緩充盈我含淚的眼睛，又緩緩流進我心靈深處……

啊，太陽在說著什么？河水在說著什么？山風在說著什么？！稼、喂養(yǎng)著日子的母親河；

9

我的明亮了我的眼睛、強壯了我的體魄、讓我的皮膚閃現(xiàn)青銅色澤又給我留下玫瑰色記憶和蔚藍色想象的母親河……

臨水而立，所有的心緒隨著流水的流逝而流動。

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當你遠離母親的時候，你常常會怔怔望著眼前那些生活在母親身邊的人們，流露出嫉妒與羨慕。

現(xiàn)在，我又回到母親身邊，遠方和遠方被思念苦苦折騰的人們，你理解我的幸福么？

在孤寂的旅途，我的歌聲因思歸的激情而充滿盎然生機，而如水的歌聲平靜了思歸無端的呼吸?？墒前?，母親，當我將思歸的頭顱伏在門坎，用一顆遠途歸來切切的心情深切呼喚您的時候，您為什么老淚縱橫？！

我知道，在您目光的河流中，我是一頁遠歸的帆，暫時泊在港灣之后，又將揚帆遠航。

是的，當又一個黎明照亮我的夢，我還會在母親深切的期望中踏上又一段艱辛的路，亦如村前的河流，從一個季節(jié)流向另一個季節(jié)……

10

露臺上，晚開的郁金香悄悄開了。

如此的夜，深深的寂靜落了下來。風從誰家的黑絲絨的窗口吹來，肖邦的小夜曲似一股泉水在清清地流。

我想起一支歌，想起歌聲里美麗的家鄉(xiāng)，想起歌聲里日夜流淌的母親河。

母親河——

我的裸露著水草、漂浮著渡船、推動著水車的母親河；

我的滋潤著土地、豐富著牧草、茁壯著莊

歲月已遠，當我在這座遠離故鄉(xiāng)的城市推窗南望，越過一條條燈河，故鄉(xiāng)的河在我的眼里清晰起來、生動起來。

我將臂膀伸向城市之外，欲掬一片水聲。驀然間我發(fā)現(xiàn)，雖然我已飽嘗人間的滄桑，但無論走到那里，一種水一樣清澈的東西依然注滿我的閱歷和詩歌……是的，在喜悅與痛苦之間，在回憶與向往深處，故鄉(xiāng)的河，母親的河，生生不息在流，流成永不枯竭的源頭?。?/p>

門

1

已經(jīng)走了很久很久，可路的盡頭依然是墻。走不出也就走不出厄運。

是誰筑起這么多的墻呢，石壘的、磚砌的、土筑的一道一道墻，絕對壁壘森嚴。

而我們就生活在墻與墻之間，這就注定我們經(jīng)常碰壁?？烧l愿頭撞南墻呢？無路可走，只好沿著墻尋找門。

我相信：門，只會依附著墻。

2

關(guān)著，像是一堵森嚴壁壘的墻；

開啟，又似一扇聯(lián)通里外的窗；

門，實在是對墻的種否定。

3

世上有無數(shù)的門，有的門敞開著，有的門卻緊緊關(guān)閉，有的，也許就在你路過的地方，半開半掩。

無數(shù)敞開的冂，你無意走進，可你要進的門卻偏偏向你關(guān)閉；但最怕這樣的情景，當你滿懷喜悅與激動，走進你日思夜想的門時，誰知走進門一看，你不無遺憾地發(fā)覺自己走錯了地方。

對于那半開半掩的門，你得慎重，倘若你對門里的一切無所知之而貿(mào)然闖入，你會驚呼，怎么這門就像一道如臨深淵如履平湖的洞口，深不可測呢？

其實，這半開半掩的門城府很深，詭譎地半掩某種陰謀，半開某種誘惑。

4

輕輕地敲了一次門，門沒有叩響，就是留下的羞怯的指印也被風吹得一干二凈。

轉(zhuǎn)身就走，似有點不甘心，你便在門外徘徊，徘徊成一種勇氣，再去敲門。

聲起聲落，依舊一次一次叩響，沒有回應(yīng)。

沒有回應(yīng)，依舊一次一次叩響，聲起聲落，門，依然沒有敲開。

也許不乏敲門的激情，可你依然沒有敲開。沒有敲開，你是不是應(yīng)該反省一下自己呢？

世界上不是任何門都可以輕易地走進，如果任何門都可以輕易地走進，這個世界也就根本不需要門。

門，有時是一種拒絕。

5

有時，你也許不經(jīng)意，輕輕把門關(guān)上了，你似乎有些得意。此刻，那煩心的喧囂被你關(guān)在門外，煩惱人的瑣事被你關(guān)在門外，那污染心靈的世俗也被你關(guān)在門外，可是你想過沒有，就在你悄悄關(guān)上門的時候，你不也把陽光、歌聲和朋友也關(guān)在門外了么？

人生有很多悲劇或喜劇，常常就在你關(guān)門開門的瞬間拉開了序幕……

6

驟用激情，我叩響了這扇緊閉的門。

沒有回聲，靜寂教我領(lǐng)悟了什么叫沉默。

我沒有再敲。

是啊，既然這一扇門已向我關(guān)閉，難道我就不能鼓起勇氣，去尋找向我敞開的門么？

我相信，有關(guān)著的門，也就有敞開的門。

7

跌跌撞撞的歲月，在它身上留滿了皺紋。

那被時間磨得斑斑駁駁的門扇，油漆早已剝落，可在血色黃昏里，那凸凹不平的質(zhì)感依然顯得有幾分莊嚴。是的，與其說這門是用木板拼裝起來的，還不如說是由意識觀念組成。從這里，你可以窺視陳舊蒼老的歷史，但遺憾的是也隔絕了現(xiàn)代文明。

這扇門很厚，我聽見一支痛苦的歌，在軸下低吟……

8

有人說：門是一種象征，是回避、平靜、極樂的象征。

而我說；門，不過是個封面，掀開它你才認識它理解它。

所以，一扇門的關(guān)閉與敞開，實則是一個故事的結(jié)束、開始或發(fā)展……

9

一門之隔，隔著兩個世界。

不要去推，那門很厚，也很重，何況還緊緊地關(guān)著哩！

你應(yīng)該去敲，敲時，要從容而自信，既不要敲得太重，也不要敲得太輕，也就是說，既不要太魯莽也不要太膽怯。

如果沒有聲息，只要門上沒有上鎖，你再敲，你得有耐心。當你的手指如彈撥琴弦一樣敲出節(jié)奏、敲出音韻，如果你敲出的節(jié)奏與音韻和門里的門閂產(chǎn)生了共鳴時，門就為你開了……

10

是的，如果沒有真情實意，哪一扇門也不會輕易被你敲開。

不要指責它嚴于設(shè)防啊，只因這個世界有人慣于偽裝自己，善于欺騙。

11

走進一重門，當你暗暗有些得意的時候，又一重向你洞開誘惑。

你走進又一重門，走進一個陌生的世界。

也許因陌生你感到不適，當你回首想出去時，那一道一道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

剛出門又想進門，剛進門又想出門，世界上的門，并不都是可以隨隨便便出出入入的。

進門，出門，有時是人生嚴峻的選擇。

12

有大門、中門、小門，有前門、后門、倆門，有鐵門、木門、柴門……

門在，引第之見猶在。

13

對我來說，除了這稱之為家的兩扇門外，世界上所有的門似乎都不重要。

家是溫馨的巢，是寧靜的港灣。

孤獨和歡樂的時候，我常常倚著家門，抑或等待抑或企盼，或許干脆邁著輕快的腳步走出門去，尋找一點什么。當然，更多的時候，當我跋涉了一天，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這家門，卸下一天的重負和重負里裹著的疲倦，除了夜的安謐、愛的溫馨押抱著我之外，更重要的是回到了家，我便屬于這個世界、屬于存在。

家門對于我們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家門，是我們來來去去自由的門。

14

除了家門之外，世上的門還多著哩！

不是么，這扇門關(guān)著那扇卻開了，剛剛走進這扇門又走進那扇門，人，漫漫一生，進進出出、出出進進，要進多少門要出多少門，誰也說不清。你不見，一個孩子正敲著母親的門，一個學(xué)生正敲著教師的門，一個演員正敲著舞臺的門，一個病人正敲著醫(yī)院的門，一個囚犯正敲著自由的門，一對情侶正敲著幸福的門……

然而，有的人尋找一生也苦苦找不到門，有的人不費多少工夫隨隨便便摸熟了好多門。門，就是這樣以絕對的冷靜看著這個大千世界。

讓歲月出出進進，讓人們出出進進，有形無形的門開著，門啊，啊門！

15

無論是大開著的門、半掩的門，或者緊閉的門，有哪一扇門不通向路呢？

路與路也許條條相通，但門與門并不關(guān)聯(lián)。

因此，門比路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