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不離

我和席爾凡是好朋友，這在馬莊子已經(jīng)不是秘密。真的，不騙你，我們是真的好朋友。

席爾凡只比我大兩個月，但我是席爾凡的跟屁蟲，真的是他的跟屁蟲，這馬莊子的人都知道。

我不怕其他的小伙伴嘲笑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席爾凡不和我玩。

所有人都以為我是為了吃席爾凡父親帶回來的餅干和巧克力，其實事實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當然，那個時候見到巧克力的太少了。

沒有理由，我就是喜歡席爾凡，喜歡他穿著小西服的帥氣和英俊，喜歡他拿著“機槍”瞄準酷酷的樣子，喜歡他帶著我在草地上打滾。真的，就是單純的喜歡。最主要的是喜歡他干凈，不像我們這些男孩一個個泥猴一樣。

可是，馬莊子的人都不這樣想，就連我的母親都不這樣想。她一直以為我是為了吃席爾凡家里的好東西。

所以，我有的時候很傷心，覺得整個馬莊子的人都不理解我。

在這里，我要說一下席爾凡的父親和母親。他的父親席超林，在外地大城市當大干部。我母親經(jīng)常和我說，你看看人家席爾凡的爹，當大干部呢！是呀，馬莊子最能耐的就是席爾凡的父親了。席爾凡的很多“機槍”“汽車”都是席超林給他帶回來的。馬莊子的孩子們都羨慕席爾凡，都想和席爾凡做好朋友，可是席爾凡就喜歡和我一個人玩，真的，他什么玩具都給我玩。所以馬莊子的孩子都嫉妒我。有的時候他們也故意找茬欺負我。

我喜歡席爾凡的干凈，我更喜歡席爾凡母親若冰，她太干凈了。我父親在城里當木材公司經(jīng)理，可是我的母親卻邋遢，埋汰。早上的被子在大炕上散開著，襪子一只一只顏色不一地落在某個角落。桌子上的水漬，地上的土厚厚的，一腳下去，仿佛踩在云里。鍋臺下面堆積著厚厚的灰，在光影里能看到塵灰飄。我的母親寧可出去坐在樹蔭下打瞌睡也不收拾一下房間。母親似乎對女人做的活不感興趣，一點也不感興趣，這些我都能看出來。她只喜歡去地里干活，也喜歡串門子，尤其愛去一個我叫二嫂子的家里，每次她都想帶著我，可是我對那個臟兮兮的二嫂子家沒有興致。我總是會找出千百個理由，譬如我要去河邊捉魚，還譬如我要去逮蟋蟀，等等等等。母親樂的沒有我這個小尾巴。

其實我哪里也沒有去，只去了席爾凡家，席爾凡家真干凈啊，窗戶的玻璃擦得猶如閃光的水波?？簧箱伒目粏紊l(fā)著洗衣粉的香味。我有的時候會趴在席爾凡家的炕上嗅一嗅。席爾凡的母親若冰摸著我稀疏的頭發(fā)說，小家伙聞什么呢？她對著我慈愛地笑笑，席爾凡的母親很愛笑，很溫柔，我相信這個漂亮的女人是非常善良的。她是善良的，要不怎么會每次我去她家她都給我拿好吃的呢。

席爾凡的父親是大干部，席爾凡的母親聽村里人說也是個高中生。只是我沒鬧明白席爾凡和他的母親為什么沒有跟席超林去城里生活。

我常常羞澀地看著她，她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那時候我就知道女人和女人有很大的區(qū)別，真的，太大的不一樣，太多的不一樣。

席爾凡的母親在小心地侍弄一盆花，那時候我年紀小，還不知道那就是君子蘭，那時候養(yǎng)花的很少，真的很少，就是現(xiàn)在馬莊子養(yǎng)花的人家似乎也不多。

陽光慵懶地照在席爾凡母親的頭發(fā)上，發(fā)絲透著黝黑的光。席爾凡母親還拿了一把精致的小剪刀在修剪花的枝葉。我就站在她身后，她的身上有著好聞的香皂味。

席爾凡的母親不同于馬莊子的女人。

席爾凡的母親好看。

席爾凡的母親干凈。

席爾凡有這樣的母親真的很幸福。我有的時候是羨慕席爾凡的。

馬莊子的人也都羨慕席爾凡一家，覺得他們高高在上。是呀，誰讓人家席爾凡的父親是大干部呢？誰讓人家的母親是當?shù)氐拿廊四兀?/p>

一切都那樣的美好，一切都那樣耀眼。是的，席爾凡的家在馬莊子人眼里是幸福的，是富裕的，是無憂無慮的。

席爾凡他母親不用像馬莊子村里的婦女一樣整日在田間勞作。所以，席爾凡母親的手白皙，溫潤。臉龐細膩。

席爾凡的母親最喜歡的似乎就是花了。所有的花她仿佛都喜歡。她帶著一股青春的氣息。席超林每次回來都會給席爾凡的母親帶回花來，很多都叫不上名字。

席爾凡是幸福的。席爾凡是快樂的。

我羨慕地想。

但是，但是我和他做朋友真的不是為了吃好東西。我就是喜歡他。

他最愛帶我去馬莊子后面的一座亂墳崗，亂墳崗里有散落的石頭仔。我其實是有點害怕的，真的，我的心里就像有只小鹿在不停地跳，當然，這只是第一次去的時候。以后的日子里我們經(jīng)常去那里玩，我就不怕了。

席爾凡告訴我，他父親說這里面埋得都是冤死的人，冤死的人善良，他們不會害小孩。而且若是撿到黃色的小石仔會做好夢，長大了會當大官。

我好奇極了，你父親一定撿到過。

席爾凡搖搖頭說，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不過他特別愛看外國的書。

我更驚訝了，咱村里認識中國字的也不多呀。席爾凡沒看我，他只看地下有沒有黃色的小石仔。只是嘆口氣說，真的，你看我的名字和你們的一樣嗎？

對呀，我這才記起我們村里的泥猴孩子們除了鐵蛋，滿囤，二狗子等等。

席爾凡，席爾凡，席爾凡。我叫了三遍，是真的叫了三遍，覺得太不一樣了。

席爾凡，這個名字那么的大氣。

席爾凡，這個名字那么的洋味。

席爾凡，這個名字真好聽。

不像父親給我起的名字，馬向東。我在心里默默地也讀了三遍，覺得真難聽。

于是，我很沮喪。揀小石仔的心情隨著細細的風飄走了。

席爾凡父親說的小石仔我們沒有見到?？墒?，夜里我卻做了夢，夢見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女人拿著棍子追我，我嚇得大叫，腳卻像灌了水一樣沉重。我呼喊著，我呼喊著。

我發(fā)燒了。

我發(fā)高燒了。溫度計上紅杠指著39.5。母親嚇壞了，我還從來沒有發(fā)這么厲害的燒。

半夜里母親給我額頭上放上毛巾，毛巾是母親專門從柜子里拿出來的新的，據(jù)說舊的毛巾會越放越厲害。母親還拿出平時父親喝的高粱酒給我渾身用力地搓。她的力氣好大，搓耳朵的時候好疼。要是席爾凡的母親給我搓一定不會這么疼。

發(fā)著燒還想著席爾凡。

母親一邊搓嘴里一邊嘮叨，白天去哪里玩了，是不是讓惡鬼給纏上了。

我不清楚母親嘮叨的什么。

我昏昏沉沉地睡，一直昏昏沉沉地睡。

白天我的燒退下去，晚上會又升上來。

反反復(fù)復(fù)不好，母親嚇壞了。

父親在一個傍晚回來了，母親把我的情況說了，父親說，去醫(yī)院拿藥了嗎？

母親說，針都打了不知多少了，就是反復(fù)發(fā)燒。

父親說，不行明天去城里醫(yī)院看看。

母親說，睡著就胡言亂語地喊，出大汗。可是身上比爐子里的火棍還燙。會不會是丟魂了。要不請三奶奶來收收魂？丟魂就是魂魄被嚇丟了。馬莊子的孩子都有著丟魂的經(jīng)歷，而收魂的就是馬莊子的三奶奶。三奶奶八十多歲了，一輩子不知給馬莊子多少孩子收魂。

父親說，那就喊三奶奶來收一收吧。

我在發(fā)燒中睡著了，三奶奶來沒來給我收魂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我還是被父親送進了縣城醫(yī)院。

我回來后，席爾凡早早地過來看我，他還給我?guī)砹孙灨伞?/p>

母親對席爾凡說，席爾凡，以后別帶著馬向東去亂墳崗了。小心你也被惡鬼撲身。

席爾凡小聲說，我身上有電，鬼不會上我身上來的。

母親笑了，你就吹吧。要去你去，反正馬向東是不能去了。

母親的話很快在風里吹散。我和席爾凡又去了亂墳崗。奇怪的是我再也沒有被鬼纏身。

一切看起來那么美好。

這一年我們上一年級。我和席爾凡同桌，我們長得一般高。不知為什么這一年的秋天出奇的熱，馬莊子熱死了三個上歲數(shù)的老人。我和席爾凡頭上都頂著一頭的痱子，不僅是我們倆，其他的孩子也是一樣。

一切都透著災(zāi)難，一切都讓人感到不詳！

我和席爾凡下了學還是會去河里洗澡，太熱了。九月的風里也滿是熱浪。

這時候，這時候席爾凡的父親席超林又回來了。是的，就是我上一年級的這一年的秋天他回來的。有一段時間，在我幼小的記憶里的那個時間，席超林回來了。我記得席爾凡高興的跳著。我也很高興，因為我又可以吃到那種黑黑的巧克力了。

真的，我喜歡巧克力。我真的喜歡。就是現(xiàn)在我也愛吃巧克力。

席超林回來了，整個馬莊子的人都知道了。他們一臉羨慕地看著席爾凡穿著小黑皮鞋?？粗癄柗驳哪赣H穿著新買的衣服去村里的小賣部買東西。席爾凡母親走過去還會留下一串香水的氣息，這氣息讓馬莊子的人都愿意這個美麗的女人從自己身邊走過。

席超林還給席爾凡母親帶回來很多花，席爾凡家的院子里簡直就是花的海洋。我不知道那些花的名字，可是我也很喜歡那些花。就連現(xiàn)在我的樓上都養(yǎng)著很多花。

席爾凡母親更忙碌了，她好像很喜歡忙碌，對，我覺得她從來都是在家里忙碌著。或者把衣服整整齊齊地熨平整，或者把灶臺的磚上用抹布擦得一塵不染，或者用大掃帚在仔細地掃院子，或者在用水澆花，或者在用小剪刀修剪花枝?？傊?，席爾凡的母親不愛串門子也不愛閑著。席爾凡家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席爾凡的母親一臉的滿足。

在災(zāi)難沒有來之前，席爾凡的家里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

在災(zāi)難沒有來臨之前，席爾凡家的所有都讓馬莊子的人眼熱。

可是，災(zāi)難猝不及防地就來了。

那天是個星期天，我還躺在被窩里睡覺呢。忽然母親從外面急急忙忙地進來，嘴里喊著，不好了，不好了。

我睜開眼，就看見母親大呼小叫地說席爾凡母親死了。我只覺得后背一陣發(fā)涼，就像有許多的小蟲子在我的身上爬。

我睜大雙眼，迅速地穿上衣服，褲子在慌亂中穿反了，鞋子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穿的并不是一雙。

我跟在母親的身后，我從來沒有這樣懼怕去席爾凡的家。從來沒有。

可是現(xiàn)在我是那樣的害怕去席爾凡的家。

我怕看見席爾凡傷心的哭泣。

我怕看見那個美麗的女人再也不能對我笑。

我怕看見……

我怕看見……

我怕看見……

是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在我意料之中。一切都是。

我看見那個大干部席超林在不停地給他的妻子撫摸，撫摸席爾凡母親那白皙的脖頸。

席爾凡趴在他母親身上大哭。

人們都為發(fā)送這個美麗的女人忙碌著。馬莊子的人一下子都來到了席爾凡家。有的在燒水，有的在跺菜，有的在搬花，有的在縫孝衣。

管事的把所有的花搬到了墻根底下。

席爾凡的外公外婆也來了，他的舅舅姨姨都來了。在我的記憶里除了哭聲就是哭聲。

人們都為這個美麗女人的早亡而傷感，嘆息。

席爾凡的母親若冰永遠地走了。因為她年輕，馬莊子的人把她葬在了亂墳崗。

席爾凡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

席爾凡還有他的父親席超林。

席超林還要再呆一段時間才回大城市上班，再回去就要帶走席爾凡了。

我聽到席爾凡要走，我哭了。我的淚水濕了我整個的前襟。

席爾凡還是去亂墳崗，我也會去。席爾凡每次去了都趴在他母親若冰的墳頭哭，看著他傷心地哭，我也不停地流眼淚。

有的時候他哭累了就坐在母親的墳旁，抬著頭看天空飄蕩的云，看停在樹上的小鳥。

我也看云、看小鳥。

我們再也沒有揀黃色的小石仔，我們再也不想做當大官的夢了。

我和席爾凡誰也不說話。

只有秋天的風吹響落葉的聲音。

只有河邊流水潺潺。

誰也不知道席爾凡的心里在想什么。誰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不和我說話。他和誰也不說話。

席爾凡已經(jīng)好幾天都沒來上學了。我覺得好孤獨，真的，沒有席爾凡我覺得生活一點也沒有意思。我覺得沒有席爾凡我也不想上學了，課本上的一切都那么的令我厭煩。

中午放學的時候，我看見席爾凡家里黑壓壓的都是人。我鉆過去，沒有看見席爾凡。母親看見我慌忙把我拉出來。我著急地甩開母親的手，母親一臉急切地說，快跟我回家，不許去亂墳崗。

為什么？我用眼瞪著母親，母親頭發(fā)上的一根草被風吹起。

別問了。母親試圖把我拉回家。

我一眨眼，老師讓我給席爾凡帶個信。說完，我就往席爾凡家奔跑，在奔跑中，我看見很多人都往亂墳崗的方向去。

他們在議論著席爾凡母親的死。

我想席爾凡一定在亂墳崗了。

一定在亂墳崗那里。一定。

我停下轉(zhuǎn)過方向，我看見樹上的葉子正在落。一群大雁排著隊向南飛。

亂墳崗就在眼前，可是，亂墳崗被馬莊子的人包圍了。

馬莊子的人從來不來亂墳崗的。我不再奔跑。我慢慢地接近人群。我在人縫里鉆過去。我看見了一生難忘的景象。

我看見美麗的席爾凡的母親身上的衣服撕裂開來，被秋風吹過來，吹過來的不是她身上散發(fā)的皂香。

我看見席爾凡趴在他母親的身上嚎啕大哭。

我還看見席爾凡母親那黝黑的頭發(fā)沒有了。

我感到很驚恐。

我渾身哆嗦。

我想下去把席爾凡拉上來，可是，可是我的腳不能動。一點也不能動。

后來我是被母親強拉回家的。

晚上的時候，我聽見母親說席爾凡的父親被警察帶走了。

于是整個馬莊子都沉侵在兇殺案的陰影里。人們都在議論關(guān)于席超林殺害他妻子的事。

就連周邊都知道馬莊子發(fā)生的這個慘案。

我從母親和父親的講述里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席超林回家就是想讓席爾凡的母親死，他帶回來一瓶安眠藥，晚上睡覺前席超林在席爾凡母親的水杯里放上了藥，席爾凡母親喝了那杯水再也沒有醒來。不對，醒過來了，可惜埋在了地里。聽到這里，我渾身打了幾個冷顫。母親和父親的繼續(xù)講述，可席超林對席爾凡的外婆家的人說的是妻子半夜說難受，他穿上衣服想送席爾凡母親去醫(yī)院，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席爾凡的舅舅姨姨也相信席超林的話，他們一直覺得席超林夫妻的感情很好，真的很好。就看院子里席超林給妻子帶來的花就知道他們感情很好。他們感情真的很好，就連我的父親都很羨慕他們。父親可能一直對席爾凡母親有好感，誰又能對席爾凡母親沒有好感呢。漂亮賢惠，溫柔善良，干凈優(yōu)雅，一切美好的詞語都可以用在她的身上。真的，所有美好的詞語她都占了。但是，席爾凡的外婆對女兒的突然死去很是傷心，她日夜啼哭，有一天就做了個夢，夢里席爾凡母親說她死的很冤，希望母親為她伸張正義。醒來后的席爾凡外婆就對席爾凡的外公姨姨舅舅說了這個夢，其實，每個人都不相信什么托夢?？墒牵癄柗驳耐馄欧且ラ_棺看看女兒。開棺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席爾凡母親曾經(jīng)活過來過。于是，席爾凡的外婆一家報了警，法醫(yī)驗尸后說是大量安眠藥致死的，但是，安眠藥也可以讓人活過來。

有誰能給席爾凡的母親吃安眠藥，除了席超林還會有誰。

有誰能給席爾凡的母親吃安眠藥，除了席爾凡父親還會有誰。

原來席超林在大城市有了別的女人，那個女人懷了席超林的孩子。一切的美好就這樣煙消云散。

席超林故意的，他故意的把美好全部毀掉了。全部毀掉了。席超林是故意的，最可恨的是故意。

席爾凡被外婆帶走了。

席爾凡離開了馬莊子。

席爾凡離開了我。

沒有了席爾凡的我無精打采。誰都知道席爾凡是我的好朋友，是我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就像人離不開空氣。就像蜜蜂離不開花朵。就像肉體離不開血液。

我們一直是形影不離的，一直是。我們一起是快樂的，無比的。誰都知道，我的父親母親也知道，馬莊子的人也知道。

可是，可是這一切都因為席超林的故意給毀掉了。是席超林改變了生活的全部，是席超林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運，是席超林改變了這一切。如果席超林不把席爾凡的母親殺了，那么席爾凡和他的母親還會在馬莊子生活，席爾凡還會在馬莊子上學，他們?nèi)叶奸_心，有席爾凡作伴，我也很開心。

深秋了，深秋了。天開始冷了。

自從沒有了席爾凡，我常一個人縮在角落里，望窗外樹上的黃葉飄落。院子里有了金黃色的殘敗的斑斕。斷斷續(xù)續(xù)幾場雨之后，樹上的葉子是一片也沒有了。光禿禿的，和天邊的霧霾連接著，與漸漸變得虛弱的塵埃有些相似。風是更加地兇狠，它不顧一切地把光禿禿的虬枝也摔下來，不斷有風灌進屋里。

我卻感覺不到冷。

想到席爾凡，想到那個干凈的席爾凡，想到那個帥氣的席爾凡，我的眼淚簌簌地掉落，如風中的落葉。

原來美好和快樂是這樣容易的消失。席超林，席超林，席超林。我在心里恨恨地念了三遍。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沒有忘記席爾凡。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獨自一個人去上學。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同桌是空蕩蕩的。

開始入冬了，母親給我穿上了棉襖。

我忽然想去馬莊子后面的亂墳崗。第一次我想去。真的。好像有什么催著似的。許多日子里我只思念著席爾凡，根本沒有去后面的亂墳崗。再說沒有席爾凡我沒有一點去那里的動力。沒有席爾凡和我一起去有什么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悄悄地去了亂墳崗。

沒想到，沒想到我在亂墳崗遇到了席爾凡。他正趴在他母親的墳上。

我跑過去，我用了火箭的速度跑過去。我拉起席爾凡，席爾凡看到我高興地哭了。

眼淚在他有泥巴的臉上肆意淌下。席爾凡瘦了，眼睛深陷進眼窩里。

我緊緊地抱著席爾凡，緊緊地，生怕他被人奪走。

我的眼淚也流淌著，猶如小河的流水。很快地就看不清席爾凡的模樣了。我的眼前被水霧模糊，自始至終我和席爾凡都緊緊地抱著。不肯松開。

我和席爾凡回到了我的家，我不知道席爾凡還會不會離開我。我也不知道母親對席爾凡的態(tài)度?？墒牵易宰髦鲝埖陌严癄柗矌У搅思依?。

看到席爾凡，我母親的眼圈突然紅了，她知道我這些日子的頹廢和消極是因為什么。我的母親其實是善良的。她趕緊給席爾凡拿出我的一件棉襖穿上，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席爾凡穿的好單薄。

從席爾凡的口中，我知道他在外婆家生活的并不幸福。外婆受到刺激后，神經(jīng)有點不正常了。照顧席爾凡的任務(wù)就落在了舅媽的身上，舅媽家里還有四個孩子，哪里照顧的過來，再加上條件不好。要知道席爾凡以前在家里的時候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好的，生活條件的差異也讓席爾凡難以適應(yīng)。

席超林這個惡毒的男人，他把親生兒子的幸福快樂毀的一干二凈了。

我突然求母親，讓席爾凡跟著我們家。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十年才生了我，而且再也不能生了。母親的生育能力比起馬莊子的女人來實在是太弱了。你看看狗蛋的娘一連生了七個兒子，直到小八才來了個女兒。馬莊子的女人似乎都像老母豬一樣能下崽。只有我的母親是個例外。這時，我覺得母親生育弱是好事。

我說出我的請求，母親沒有說話。

晚上父親回來了，父親回來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黑下來，整個馬莊子沉浸在煙霧里。我和席爾凡躺在另外的一個房間里，席爾凡還是那樣的干凈，他用熱水洗了腳，洗了自己的襪子，他還給我打了熱水，還給我洗了襪子。原來席爾凡的母親一直讓席爾凡自己洗腳洗襪子。

在另一間的屋子里，我聽見母親和父親商量關(guān)于收養(yǎng)席爾凡的話。我還聽見可能父親會帶我們?nèi)コ抢锷?，離開馬莊子。

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席爾凡。

也許席爾凡本來就不屬于村里的。

第二天，我和席爾凡一同去上學了。

我的心情變得格外舒暢。

席爾凡也有了失去母親后的第一次微笑。

同樣是第二天的上午，我的父親趕緊騎著他那輛永久牌的自行車去了席爾凡的外婆家，而且父親還拿出了家里不多的儲蓄。我記得我們家里的錢都是父親掙母親管理的。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也不干凈更不漂亮，可她是幸運的，幸運的擁有我父親這樣的好男人。

晚上，我們吃了飯，我和席爾凡洗了腳，席爾凡洗了我們倆的襪子。我們躺在暖烘烘的炕上。他說他外婆家里的事，我只是聽著，偶爾我會笑出聲。

我笑他舅媽把孩子的衣服都穿倒了。我笑他舅舅笨的連牲口都套不到車上。

我的父親是在我們說的正熱烈的時候回來的。我聽見母親給他開門的聲音，我聽見母親問他的結(jié)果。

我聽見父親說，席爾凡外婆家里的人都同意席爾凡在我們家生活。

從這以后，我和席爾凡再也沒有分開過，一次也沒有。

不久后，我們?nèi)译S父親進城生活。包括席爾凡。

我們真正的離開了馬莊子。

馬莊子徹底地在我和席爾凡的童年歲月里消失了。

補充一下，我和席爾凡后來一同考上了大學，而且我們畢業(yè)工作后一年結(jié)的婚。我和席爾凡都有神經(jīng)衰弱，但是我們兩個都不吃安眠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