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主義視野下新城市日常生活書寫
——蔡東小說論

范伊寧 張麗軍

曾經(jīng)如火如荼的中國“80后”文學，如今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如何？這是很多關心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的各界人士所矚目的問題。事實上，隨著作家的成長，中國“8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主題從早期的青春敘事到“后青春”寫作，逐漸轉向關注社會現(xiàn)實和人性深層次困境的寫作。近年來，張悅然、文珍、甫躍輝、鄭小驢、雙雪濤、孫頻、張怡微、蔡東等一批“8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勢，反映出他們對現(xiàn)實的關注和在人性書寫力度方面的深刻化。這其中以描寫個體與家庭家族沖突、都市生活困境以及城鄉(xiāng)問題的作品居多，通過個體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破壞以及新的私人倫理空間的建立，體現(xiàn)“80后”作家獨特的多樣化書寫主題和藝術風格。都市生活經(jīng)驗的豐富和深入，以及城市快速發(fā)展的現(xiàn)狀，使“80后”作家筆下的城市書寫整體呈現(xiàn)出新的特點：“既不同于茅盾式的‘階級都市’，也不同于沈從文式的‘文明病都市’，又不同于老舍式的‘文化都市’，更不是周而復式的‘思想改造都市’，它主要表現(xiàn)為物質化、欲望化、日?；?、實利化的‘世俗都市’?！?1)雷達：《新世紀十年中國文學的走勢》，《文藝爭鳴》2010年第3期。城市化作為過去幾十年以及未來勢必持續(xù)下去的現(xiàn)代化表現(xiàn)之一，對個體、民族的思維習慣、價值倫理等方面會有更加深刻的影響。城市文學不應當僅僅是題材的劃分，更應當從思維方式和寫作手法等方面進行新的思考?？傮w而言，相較于其他代際作家，“80后”作家們豐富的城市生活體驗為城市文學書寫提供了極大的優(yōu)勢。

作為一名“80后”作家，蔡東于2003年以其冷靜成熟的筆風、細致入微的寫實手法與創(chuàng)作風格進入文壇。蔡東的創(chuàng)作以中短篇見長，相較于其他作家，蔡東作品的數(shù)量算不上多，但是她以敏銳的感知能力、對城市新移民精神困境的專注探索，以及淡而有味、充滿詩性的語言，成為“80后”作家群中不可忽視的獨特存在。自2003年至今，蔡東的文學創(chuàng)作已近20年，如果說她的早期作品如《天堂口》《畢業(yè)生》等講述的是青年人對進入到大城市過上中產(chǎn)生活的渴望，那么2010年，蔡東回歸文學以后的創(chuàng)作，則主要集中描寫扎根在城市的新移民們在看似優(yōu)渥、充滿浪漫悠閑的生活之下暗涌的危機。蔡東創(chuàng)作中這種變化的過程幾乎同步于作家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雖然有評論者指出蔡東回歸小說界時，在敘事上有了令人吃驚的變化，(2)見饒翔：《追摹本色，賦到滄?！?，《文藝報》2013年9月2日。但是這種變化并不是突然而生的，作家回歸創(chuàng)作后不再專注于“青春寫作”，而是以更多的筆墨描寫人到中年面臨的生活打擊與考驗。蔡東在早期作品《斷指》《結發(fā)》中就已經(jīng)關注到中年人的生活危機與精神困境，《無岸》中的柳萍可以在《畢業(yè)生》中的郁金身上找到年輕時候的影子，因此2010年之后蔡東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轉變是有跡可循的。每個作家在成長的路上都在不斷摸索著更契合自己的表達方式，在對同類題材的重點開掘過程中逐漸確立自己的風格，發(fā)揮自己的特長。蔡東通過對城市新移民群體日常生活的不斷開掘，展現(xiàn)當代人獨特的生存狀態(tài)，挖掘都市生活給人們帶來的精神困境，并試圖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為當下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城鄉(xiāng)關系的書寫提供了更加多樣的視角，為中國“80后”文學提供了新的審美景致。

一、日常生活敘事下的城市新移民生活

新時期以來文學作品中的“進城”書寫逐漸成為一種“現(xiàn)象”，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反映了時代背景下進城農(nóng)民面對城市的新鮮感和渴望。伴隨改革開放步伐的加快與城市化進程的加速，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農(nóng)民涌入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涌現(xiàn)大量的關于農(nóng)民進城的書寫，例如底層文學(尤其“打工文學”)十分關注進城后生活在城市底層的農(nóng)民的悲慘境遇，如賈平凹的《高興》、陳應松的《太平狗》、劉慶邦的《到城里去》等。這類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城市的底層摸爬滾打，吃盡了苦頭，城市給予他們的更多是壓榨、剝削和冷漠，如何將他們寫得更苦、更慘似乎成為作家們努力著筆的方向。但是城市僅僅給我們提供了這樣消極的一面嗎？相對于鄉(xiāng)土小說的創(chuàng)作，文學如何書寫城市依然是當代文學的一大短板，而蔡東的創(chuàng)作為城市文學的多元書寫提供了不同的視角。

伴隨“進城潮”“打工潮”而來的是人口遷徙的問題，相對于城市的現(xiàn)有居民而言，20世紀90年代以后涌入城市的遷入者作為“城市新移民”，面臨的不僅是生存壓力等現(xiàn)實問題，還有身份認同、文化認同等精神、心理層面的諸多問題?！皩ζ胀ň用駚碚f，衣食無憂之后，依然絕望，依然扭曲，依然低落，逃跑的沖動強烈涌起卻終被深埋，人生朝著平庸無夢的深淵直直地墜落下去，如何管理自己的精神和情緒，如何令自己感到幸福和平靜，也是值得探討的文學命題。讀者在作品里看不到城市居民、中產(chǎn)階層、新移民，看不到多元豐富的城市生活，那只能證明，作家出了問題。大眾對當代文學的隔膜已到了驚人的程度，作家必須負起自身的責任。”(3)蔡東：《下一站，城市文學》，《深圳特區(qū)報》2012年9月17日。與新時期以來文學作品中大量的城市底層、農(nóng)民工形象不同，蔡東將寫作聚焦在擁有良好物質條件的城市新移民這一群體身上，表現(xiàn)城市生活的另一面——在看似光鮮的背后那鮮為人知的內(nèi)心的傷口，將對人生的思考與精神的追問推向底層文學未涉及的一面。在以往的文學書寫、社會學研究中，更多是聚焦底層移民群體，如失地農(nóng)民、農(nóng)民工等體力移民，對城市移民中白領等智力移民群體的關注度還不夠。蔡東的小說恰恰在這一方面進行深入挖掘與書寫，從他們的日常生活入手，一層一層剝開光鮮的外表，深入他們的心靈世界。

“日常生活是以個人的家庭、天然共同體等直接環(huán)境為基本寓所，旨在維持個體生存和再生產(chǎn)的日常消費活動、日常交往活動和日常觀念活動的總稱?！?4)衣俊卿：《現(xiàn)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人自身現(xiàn)代化的文化透視》，第31頁，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4。蔡東極少選取獵奇性的事件來增強作品的傳奇性與可讀性，而是用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描摹現(xiàn)代人在工作、家庭生活方面的真實困境，在看似重復枯燥、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敘事中追問人生的意義，呈現(xiàn)作家獨特的思考角度。

(一)工作倦怠期與人生價值追問

人的根本屬性是社會性，生產(chǎn)關系是其他一切社會關系的基礎，工作是構成人的社會屬性的重要部分。在面對“寫什么”的問題時，作家的選擇決定了其筆下的書寫對象或書寫群體的不同。同樣涉及“進城”這一題材，20世紀90年代以來，許多作家將目光置于進城后生活在城市底層的農(nóng)民身上，表現(xiàn)在“打工潮”和城市化進程中底層人民的不幸遭遇，如《高興》中的劉高興、《太平狗》中的程大種、《世間已無陳金芳》中的陳金芳，他們在城市中干著最臟最累、報酬卻不多的工作，靠出賣力氣、身體來賺取生活來源，但最終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進城加重了他們的苦難和人生悲劇，城市對他們呈現(xiàn)的更多是“惡”的一面。而蔡東選擇將筆觸伸向進城后生活條件較為良好的白領等群體身上，如大學教師、醫(yī)生、記者、大企業(yè)的中高層人員等，他們擁有體面穩(wěn)定的工作和良好的收入，過著自己曾經(jīng)夢想過的生活。但是工作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給他們帶來歸屬感和獲得感，他們似乎也并沒有太多的工作熱情，而是進入了一種倦怠或者停滯的狀態(tài)。體面的工作給他們帶來了良好的物質生活條件，卻不能解決他們在精神上的焦慮。作家很少寫他們工作的具體細節(jié)，大多是對人物的工作環(huán)境和心態(tài)加以展示，如《無岸》中的柳萍是一名大學教師，但是多年來過著一種消極自保的生活，對單位人事競爭持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照夜白》的主人公謝夢錦同樣是一位大學教師，卻因為“重復說話”而對教學產(chǎn)生抵觸，拒絕說更多“重復無用”的話；《希波克拉底的禮物》中的證券交易員內(nèi)德因不堪工作的壓力，選擇吃藥將自己變成一個冷冰冰的“AI機器人”；《我想要的一天》中麥思主動提出從研究所轉到資料室做管理員，丈夫高羽從事自由職業(yè)，夫婦二人因工作進入倦怠期，在情感上也產(chǎn)生了問題，而麥思的好友則直接辭去公務員的職務轉而嘗試寫作……作家無意再像早期創(chuàng)作那樣描寫剛剛工作的新人或即將工作的畢業(yè)生的遭遇，而是選擇更大的群體——已有多年工作經(jīng)歷的都市人，探討他們?nèi)绾螌Υ约旱墓ぷ髋c職業(yè)規(guī)劃，工作多年以后是否實現(xiàn)了自己當初的夢想，或者現(xiàn)狀是否已經(jīng)達到自己滿意的狀態(tài)。他們中有些人在剛參加工作時，具有極大的熱情和上進心，但在日復一日的磨煉中選擇放棄或逃避。《無岸》中的柳萍在剛到單位時是一位充滿進取心的教師，但是幾年過后就失去了這股熱情，躲到自己的書房中；《凈塵山》的張倩女是科技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因工作強度大導致肥胖而受到諸多歧視，她也曾想過辭職，但“這份工作糟踐了你，也愉悅了你，它包含著某種魔鬼般的魅惑成分，令你的人生有所附麗。它像一襲穿厭的華服，畢竟鑲金錯玉，不能說扔就扔”。(5)蔡東：《凈塵山》，《我想要的一天》，第97-98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雖然高強度的工作傷害了張倩女的身體，但同時這份工作又可以讓她獲得良好的物質享受乃至愿意同她結婚的伴侶。用知識、健康換取收入在當代年輕人身上是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但是年輕人能否就此辭職，找尋更加舒適的工作呢？在現(xiàn)實的生活壓力面前，很難有人可以做出這樣的選擇。作家通過對城市中產(chǎn)階層不同職業(yè)的工作狀態(tài)描寫，向讀者展示了當下城市白領真實的心理焦慮，并且進一步涉及個體的自我價值實現(xiàn)和追求自由的可能。

如果說劉震云筆下的小林展現(xiàn)了新人初入職場的不易，那么蔡東筆下的柳萍等人則揭示了如何面對工作倦怠期的問題。隨著時間的流逝，最初的熱情褪去，如何找尋心中熱愛，重燃工作和生活的火焰呢？工作上的痛苦和焦慮只是蔡東小說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焦慮不安的一個方面，他們工作之外的家庭生活依然充滿著不安，看似穩(wěn)固的生活狀態(tài)很容易被突發(fā)事件打破，于是家庭成為蔡東深入解讀當下人際關系及個體內(nèi)心的重要窗口。

(二)現(xiàn)代家庭關系裂痕及原因探尋

家族文化或家庭文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家族小說作為中國文學的重要部分，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文學經(jīng)典。伴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興起和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深入，傳統(tǒng)家族的穩(wěn)固性被動搖，“80后”這一代人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凹易宓牧α恳鸦旧舷?，特別是以族規(guī)家法為代表的宗族制度早已不再存在。而儒家孝悌思想在現(xiàn)代傳媒和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下，也不大有道德約束力?！?6)賀雪峰：《新鄉(xiāng)土中國：轉型期鄉(xiāng)村社會調查筆記》，第34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因此與以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呈現(xiàn)宏大歷史背景的家族敘事作品不同，蔡東筆下的家庭描寫更多聚焦在“夫婦家庭”或“小家庭”，(7)社會人類學家一般將中國的家庭分為三種類型，其中一種是“夫婦家庭”或“小家庭”，最多只包括兩代人。見〔美〕易勞逸：《家族、土地與祖先：近世中國四百年社會經(jīng)濟的常與變》，第46頁，苑杰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9。這種家庭最多包含了兩代人。這種選擇一方面較為符合當下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的真實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便于作家對人物的心理變化與精神困境進行集中深入的描寫，彰顯個體的個性。因此相較于《白鹿原》《紅高粱》《秦腔》這類內(nèi)涵豐富、寓意厚重的作品，蔡東的小說因敘事集中、人際關系簡單而顯得更加輕靈。

蔡東小說中對家庭關系的探索多集中于對夫妻關系的描寫，有小部分涉及兩代人之間的溝通。即使小說中涉及到一個家庭中的三代或四代人，這些家庭成員也不處于同一生活空間，在小說中也很少有交集，如《往生》中康蓮對公公的照料和對遠在深圳的女兒、女兒孩子的惦念，女兒一家只是康蓮內(nèi)心情感活動描寫的一個方面，并沒有具體展開。正如作家本人所言：“早期的小說中，我著迷于情感的那種復雜又單純的奇妙摻雜的質地，致力于美好破裂后的彌合……現(xiàn)在，我更愿意深究人生之苦，女人，男人，老人，不再嘗試修復些什么。我想抓住的，是幻滅過程中的撼人心魄的慘傷的美，如此，幻滅便也有了價值?！?8)蔡東：《寫作：天空之上的另一個天空》，《我想要的一天》，第213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對于“小家庭”敘事中的夫妻關系、親子關系，作家沒有著力對其溫情一面大加描寫，而是“深究人生之苦”，探索如何處理親密關系及其現(xiàn)代特征。小說中大多家庭的夫妻關系在經(jīng)歷多年磨合后，逐漸歸于平淡，甚至出現(xiàn)危機，《木蘭辭》中陳江流“認為工作和婚姻讓他失去了整塊的時間，泯滅了天然的靈性”。(9)蔡東：《木蘭辭》，《我想要的一天》，第170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在偶然的聚會中，陳江流結識邵琴并心生欣賞之情，面對妻子對自己職業(yè)的建議，內(nèi)心十分抗拒，二人在生活中“各有各的委屈”；《無岸》中的柳萍、童家羽夫妻倆常因為生活瑣事發(fā)生爭吵；《月圓之夜》中余建英人到中年，卻因為丈夫出軌改變了生活的軌跡；《凈塵山》中勞玉和丈夫張亭軒分隔兩地，但即使二人生活在一起時，張亭軒對家事也是不聞不問，最終勞玉不堪長期以來家庭的負累選擇出走，尋找心中的“凈塵山”；《伶仃》中衛(wèi)巧蓉的丈夫年過半百，和妻子離婚后自己到島上生活；《出入》中林君與梅楊家庭旅行計劃的擱置實則是夫妻二人內(nèi)心深處對于分開的渴望，林君意識到，“舉棋不定的真正原因，是他不想跟妻兒同行。他把相框扣在桌面上：這兩個人，深深地打擾了他的生活”。(10)蔡東：《出入》，《木蘭辭》，第251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蔡東筆下夫妻關系的淡化甚至結束，不全是因為生活的新鮮感消失，更重要的是作為個體對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渴望，他們渴望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和時間，而家庭的責任對他們的追求多少構成了阻礙。

如果說夫妻關系出現(xiàn)裂縫的描寫在其他文學作品中較為常見，那么對親子關系的疏遠及原因的思考，則更顯示出作家犀利的眼光和細膩的筆觸?！恫家轮姟分忻暇艤Y為生活在一起的父親另租房子，父親從家中搬走的這天，孟九淵感覺到“生活又有未來可言了”，這種剝離感使他感覺通體暢快；《無岸》中柳萍和女兒曾因學業(yè)的壓力和校訊通等現(xiàn)代通信技術的束縛，導致母女關系一度緊張。蔡東一直沒有停下對親子關系緊張原因的探討，在近作《來訪者》中，借助心理咨詢師“我”的視角對江愷親子關系的破裂進行了深入探討，觸及當下社會現(xiàn)實無數(shù)父母的痛。能力出眾的江愷在工作和家庭生活中常常高頻率爆發(fā)煩躁、怨恨、不高興等情緒，給身邊人帶來很大的麻煩，江愷本人也深受其苦。通過對江愷隱秘內(nèi)心的挖掘和走訪江愷的原生家庭，小說將造成江愷性格悲劇的原因逐一展現(xiàn)。童年時期母親對江愷孩童天性的壓制、興趣的掠奪和冷暴力給江愷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成年后的江愷試圖通過信件的方式與母親溝通，卻一直未得到回應。除此之外，作家對江愷父母家裝修風格的描寫也饒有趣味，江愷父母家中裝飾品極少，這不是樸素意義上的簡約，而是荒蕪，沒有一絲生活氣息，這些都壓抑著童年的江愷。母親又有極強的控制欲，拒絕傾聽孩子內(nèi)心的聲音。這些童年經(jīng)歷留下來的感覺根植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讓長大成人的江愷難以擺脫。江母并不是個例，很多父母認為孩子是自己的一部分，忘記了孩子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也需要和他們進行平等的交流和深入的對話。作家借“我”之口呼吁“父母永遠不要將孩子置身于孤注一擲的境地里”。

夫妻關系、親子關系是當代人日常生活中最親密的關系，通過描寫親密關系中隱秘的裂痕，更能表現(xiàn)當代城市居民的精神壓力和現(xiàn)代化帶來對傳統(tǒng)倫理的沖擊。在這些關系中，女性不僅是女兒、妻子、母親，男性不僅是兒子、丈夫、父親，他們更是獨立存在的個體，需要獨立的空間與自己進行對話。如何在自我空間和家庭關系之間找到平衡，是當代人滿足基本物質生活需求之后更高的需求。愛是一門藝術，在與最親近的人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更需要我們用心去感受、理解與包容?！?0后”作家在對工作、家庭的敘事中，實質上是圍繞人與人之間復雜的關系來書寫的，通過同事、夫妻、親人之間關系的親疏遠近及變化來展現(xiàn)作為個體的人的獨特性，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敘事構成沖擊。而蔡東也敏銳地捕捉到現(xiàn)代人在家庭生活或家族生活中的心理變化，書寫著這個時代獨特的經(jīng)驗。

(三)新型城鄉(xiāng)關系書寫

在處理人物工作和家庭生活面臨的危機時，城市新移民的“雙城”敘事空間成為作品中的獨特風景。蔡東筆下的人物大多有著共同的故鄉(xiāng)，即北方小城留州。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我們看過太多書寫城鄉(xiāng)沖突的作品，而在蔡東這里，卻無意將這座小城和深圳這座極具現(xiàn)代化特征的大城市相對立。盡管生活在深圳的主人公有著諸多的生存壓力和精神壓力，但故鄉(xiāng)留州并不是他們解決當下困境的“良藥”，也沒有成為他們安放身心的“桃花源”，正如柳萍所想的那樣，“她已經(jīng)變質了，雖偶爾神往幽靜的鄉(xiāng)村，卻更貪戀深圳的便利繁華”。(11)蔡東：《無岸》，《月圓之夜》，第71頁，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

不同于其他作家筆下城鄉(xiāng)之間的沖突尖銳緊迫，蔡東筆下的城鄉(xiāng)充滿了調和的可能。在現(xiàn)代化、城市化建設加速的時代，鄉(xiāng)村或鄉(xiāng)鎮(zhèn)早已受到現(xiàn)代化的浸染，加入了城市化的潮流，作家借人物多年后回鄉(xiāng)的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如今的留州不再是記憶中的小城了，它已然有了現(xiàn)代化的建筑乃至風氣。生活在城市的人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是回不去故鄉(xiāng)的鄉(xiāng)村了，盡管面對大城市心中有些忐忑，卻不得不堅持下去。面對故鄉(xiāng)的遠去、故居的消失，蔡東筆下的人物似乎更加平靜，“一年一年的，孟九淵對舊宅的感情越來越淡漠，早已能坦然地接受它的沒落和消亡。他只是覺得，任何行將變成廢墟的存在，都應該落幕于悲壯肅穆的氣氛中，不該如此儀態(tài)盡失”。(12)蔡東：《布衣之詩》，《月圓之夜》，第52頁，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對于長期居住在城市且生活相對穩(wěn)定的人來說，隨著時間的流逝，對故居情感的淡漠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現(xiàn)實。那么鄉(xiāng)村對城市新移民的價值何在呢？在2013年發(fā)表的小說《福地》中，作家集中探討了這一問題。傅源因為一個夢起了回鄉(xiāng)的念頭，借參加一場喪禮的契機回到了故鄉(xiāng)留州，盡管姐姐對他不遠萬里回來奔喪感到驚愕，但是傅源心里明白“留州有留州的世故，缺少人情往來，漸漸就遠了?！斣诶霞业幕閱始奕⒅腥毕瘯r，不能奢望親戚還拿他當一家人。每次往深處想，他就感到一種徹底的虛空，他從來都未屬于深圳，并且，他也漸漸不屬于傅屯了”。(13)蔡東：《福地》，《我想要的一天》，第195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6。喪禮的繁瑣儀式讓他感到踏實甚至享受，在緩慢的節(jié)奏中，他確認自己活著的真實感。喪禮后，傅源主動提出要父親帶他去祖墳看看，在那里，他看到了家族傳承的歷史，也看到了屬于自己的墓穴，這眼洞穴讓他感到踏實，似乎看到自己多年之后回歸故土不再漂泊的命運，讓他知道自己從何處而來，又將歸于何處。也許，故鄉(xiāng)和故人以及傳統(tǒng)習俗的存在更多是在心靈上給予城市新移民們一種慰藉，落葉得以歸根的踏實感是優(yōu)渥的城市生活給予不了的，在這一文化層面和精神向度上探討新的城鄉(xiāng)關系，無疑是作家給我們這個時代提供的另一種值得思考的聲音。

不刻意追求故事的傳奇性與人物經(jīng)歷的曲折性，蔡東要做的是寫出平靜無痕的日常生活之下的暗流，為這個時代平凡的、時刻在精神上掙扎著的人書寫一筆心靈史。

二、城市新移民的別樣精神困境

正如列斐伏爾所說的那樣，日常生活是上層建筑的包裹，只有撕開其“溫情脈脈”的面紗才能窺見本相，“日常生活批判重新考察更深層面的使人迷惑的觀念”。(14)〔法〕亨利·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概論》第一卷，第134頁，葉齊茂、倪曉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蔡東在書寫城市白領的日常生活時，一直對人的生活方式、精神世界和心理狀況進行挖掘與反思。按照心理學家馬斯洛的需求理論來看，人的需求按層次分為五種：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xiàn)需求，生理需求的滿足是其他需求得以實現(xiàn)的前提。在其他“8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已經(jīng)看過不少城市底層為生理需求奔波掙扎的描寫，如文珍的《到Y星去》、王威廉的《非法入住》等作品聚焦城市住房問題等。而有著良好生活條件的城市新移民作為蔡東主要描寫的對象，對他們的內(nèi)心掙扎和精神焦慮的細膩捕捉與深入挖掘是蔡東在同代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一大特色。上文論及蔡東創(chuàng)作中家庭關系書寫的獨特性，除了作家擅長寫“小家庭”之外，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人物生活的狀態(tài)，他們工作之余幾乎很少外出社交，更愿意自己窩在家里，人與人之間呈“原子化”狀態(tài)，打破了傳統(tǒng)“熟人社會”的生活習慣。正是這種“獨居”“獨處”的空間密閉性和私人化，更便于將人物內(nèi)心焦慮與痛苦的來源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靶乃楹托能?，是蔡東小說中的兩種滋味。這是她所探察的生活世相和她幾乎出于本能的情感反應。前者以故事方式直觀呈現(xiàn)，取決于她包容的眼光；后者以細節(jié)形態(tài)婉曲表達，取決于她厚道的心地?！?15)施戰(zhàn)軍：《生活底細上的光斑》，蔡東：《木蘭辭》，第1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在直面人心深處的不安、焦慮方面，蔡東提筆直書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令人欣賞，而對筆下人物結局的保留，則更多顯示蔡東心中對光明與希望的向往。在對人心書寫深度和細膩度這一方面，蔡東在當代文壇找到了屬于自己獨特的天地。城市人精神焦慮的原因何在？如何在物質享受之外安撫人的心靈？蔡東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斷追問和探尋解決這些問題的可能途徑。

(一)逃避現(xiàn)實與“虛幻的幸?！?/h3>

蔡東早前創(chuàng)作中的人物大多有著逃避現(xiàn)實的心態(tài)，如《我想要的一天》中，麥思在結束工作后享受獨自在家的狀態(tài)，即使是丈夫、好友也不能破壞她獨處的狀態(tài)，只要是她自己獨處的時間，她就能輕易地感受到寧靜和幸福；《無岸》中的柳萍也是如此，面對工作上的不如意、生活上的不稱心，她總是愿意躲進自己精心裝修的書房中；《伶仃》中女主人公的丈夫甚至跑到一座沒有熟人的島上獨自生活。有人選擇躲到讓自己安全的、能夠暫時忘卻現(xiàn)實生活煩惱的空間，也有人用“逃避”的方式去抵抗來自生活的不如意。在蔡東2018年發(fā)表的小說《照夜白》中，大學女教師一方面用“失聲”的方式逃避會議上的發(fā)言和數(shù)場社交活動，另一方面也用這種方式，反抗學校要求按照固有模式、規(guī)定套路進行授課的方式，去爭取講一些真正能夠打動人的課，而不是依靠慣性將課講下去。將自己封閉在獨處的空間內(nèi)或是書籍中，對他們來說只能獲得短暫的逃離，走出家門之后，他們?nèi)砸鎸ΜF(xiàn)實的考驗。

造成蔡東筆下城市中產(chǎn)階層精神焦慮的另一個虛幻幸福的假象是由消費主義陷阱帶來的。消費似乎成為他們確認自己是城市一分子的途徑，不斷出入高消費場所和購買奢侈品時的快感讓人在不知不覺中被“異化”?！稛o岸》中的柳萍“每個周末都外出購物，高興時買東西，不高興了還買東西。她熟悉各種品牌追求生活品質……”“她幾天不逛山姆超市就渾身難受，她永遠記得第一次使用雙立人切菜刀時幸福的手感，家里擺滿瑞士護膚品、新西蘭蜂蜜、意大利羊絨衫，種種多余的消費品，雖大都閑置，一想到失去卻空虛無比。”(16)蔡東：《無岸》，《月圓之夜》，第57、71頁，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有著同樣消費習慣的還有麥思、李燕等人，他們用奢侈的消費行為滿足自己對理想生活的幻想，而“物質性消費及高級消費場所構成了城市中產(chǎn)的主要生活方式和生活空間，也成為蔡東小說中‘城市感’的重要來源”。(17)楊立青：《中產(chǎn)生活、個人意識及其他——蔡東小說論》，《揚子江評論》2016年第4期。良好的收入能夠滿足他們高品質的物質生活享受，但另一方面，他們很快被自己的消費所迷惑，仿佛他們生來就如此，而忘記了曾經(jīng)吃苦受窮的經(jīng)歷。然而這種幸福的泡沫太容易被現(xiàn)實問題打破，柳萍在收到女兒留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高額的費用刺激她清醒認識到自己現(xiàn)有的“家底”原來可以如此輕易地被“掏空”，未來可預見的“貧窮”讓她感到更加恐慌?！坝蓛€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經(jīng)濟上帶來的幸福感也很快被現(xiàn)實問題一擊即破。

無論是自欺欺人式的逃避，還是依靠高額消費帶來的虛幻的幸福感，都不能夠真正解決問題，而蔡東關注的也并不是一時一處的困境，更多是注意到在近乎僵硬重復的人生中的悖論與似乎無解的困局。如柳萍一方面喜愛古典詩文中的高雅情趣，另一方面不斷用高額消費滿足自己內(nèi)心的虛榮；一方面在單位“不爭”，但另一方面又暗自羨慕力爭上游的同事的地位。在梳理蔡東創(chuàng)作流變軌跡時，筆者發(fā)現(xiàn)作家在不同時期的作品中給出了不同的處理方式，近年來蔡東的創(chuàng)作明顯有了更多直面生活的勇氣。

(二)焦慮產(chǎn)生的原因與解決的可能

蔡東小說中的人物有些是因經(jīng)濟問題產(chǎn)生焦慮，更多的是對精神、自我價值追求上不可得而產(chǎn)生的焦慮。作家在作品中不僅描繪了人物的心理活動和精神世界，對產(chǎn)生焦慮的來源也加以呈現(xiàn)?？偨Y起來，造成當下城市新移民們精神焦慮、想要逃離自己生活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種：一是在與身邊人生活質量的對比中產(chǎn)生的落差，如柳萍及身邊人對家庭旅游花銷、孩子成績的攀比；二是填不滿的欲望，如《福地》中傅源的妻子在愿望實現(xiàn)后并沒有感到幸福，“她得到的永遠是一種虛幻的幸福，無底深潭，永無完結”；(18)蔡東：《福地》，《我想要的一天》，第202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三是對自由的向往卻不可得，這是蔡東筆下人物最為集中的焦慮的原因，無論是選擇離家出走，還是短暫地享受獨居時光，都是因為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影響了個體對自由的追求乃至理想的實現(xiàn)，這與個體意識的覺醒與不斷進步有關。

在早期創(chuàng)作中，面對不斷逼向人物的生活壓力和精神壓力，作家沒有讓人物成功克服這個困難或者給出一個完滿的結局，如《通天橋》中主人公呼延飛面對誘惑，最后選擇示弱與妥協(xié)；《斷指》中余建英即使賠償對方金錢后，依然要面臨自我良心的拷問；《往生》中康蓮被送到醫(yī)院搶救過來，卻讓她覺得悲喜交加，因為今后的生活要繼續(xù)熬下去。而在近期的創(chuàng)作中，作家的態(tài)度逐漸明朗起來，這主要體現(xiàn)在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和人物命運的最終揭示上。如《伶仃》中的衛(wèi)巧蓉受傷后得以有空閑的時間和女兒相處，感受到親情、鄰里之情，并決定不管怎樣她都要回頭看看，而作家也告訴讀者“就在她轉身的一剎那，環(huán)繞在身邊的黑暗變輕了”；(19)蔡東：《伶仃》，《星辰書》，第31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來訪者》中深陷童年陰影、飽受性格之苦的江愷在妻子和心理咨詢師的幫助下走出陰影，重新?lián)肀?；《照夜白》中謝夢錦的課得到學生的理解和支持；《天元》中何知微保護并理解了陳飛白的夢，二人終于互相理解?！敖o予比得到更能使自己滿足，更能使自己歡愉。愛要比被愛更重要。通過愛，他也就從他的自戀和自我中心的孤獨幽閉的獄室中解脫出來……另外，他還能感覺到用愛創(chuàng)造愛的力量——而不是由于被愛而產(chǎn)生的接受依賴?！?20)〔美〕埃里希·弗洛姆：《愛的藝術》，第38頁，趙正國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8。用愛與理解幫助他人，更是幫助自己獲得愛的能力，這是近些年蔡東小說中所要傳達的一種聲音，如《來訪者》中不僅江愷獲得了幫助，“我”作為心理咨詢師，也因為幫助他們走出心理困境，而獲得精神上的愉悅和熱愛生活的能力。

如果說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作家更愿意展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不得意、無奈和殘酷，那么近些年作家給小說留下光明的指向，并不是斂去了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而是在此基礎上，以更寬廣的胸懷來面對長遠的、日復一日的流水般的生活。在這些作品中，人物靠彼此之間給予的愛和勇氣互相扶持，直面現(xiàn)實和內(nèi)心的阻礙，勇于戰(zhàn)勝自己心里的陰影，敢于反抗生活中與理想背道而馳的部分，為實現(xiàn)個人心靈的自由勇敢行動。在此我們才更明白《星辰書》中要傳遞的愛與希望——每個普通人都是浩瀚宇宙中發(fā)出微光的星辰，而這一種光，是屬于葦草般柔弱又強韌的普通人的。在面對心靈創(chuàng)傷、精神焦慮與情感危機等問題時，人類的情感是共通的。蔡東以擺脫青春寫作而又有別于先鋒寫作的姿態(tài)，用她看似冷淡實則溫情脈脈、看似柔軟實則充滿力量的文字，記錄下這一時代人在社會發(fā)展轉折時期特有的痛與愛。

三、超越日常生活的詩性敘述

作為一名堅持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描摹當下城市生活和人的精神困境的作家，蔡東的創(chuàng)作不僅有著“貼著地面走”“貼著人物走”的扎實感和真實感，更有著在地面之上飛翔的力量和昂揚的姿態(tài)，這些無不得益于作家本人對小說詩意氛圍的建構與對詩味語言的自覺追求。蔡東的語言是構成其獨特風格的重要來源，也是讓小說更加具有審美性與可讀性的重要原因。不論是人物形象或人物居住空間等大方面的氛圍營造，還是在細節(jié)處對古典意象、古典詩詞的化用，都為我們進一步理解城市新移民們的生活現(xiàn)狀、精神世界提供了路徑，增加了小說的文化內(nèi)涵和審美趣味。

(一)人物形象的古典特質與精神追求

蔡東小說中常常會出現(xiàn)具有古典人物氣質或十分熱愛古典文學的人物形象。早在小說《通天橋》中，作者就設置了這樣一位具有書生氣質的長衫男子烏先生，出場時“一襲絳色長衫，面龐清癯，仙風道骨”，這樣的人物形象與勸說拆遷這件事形成一種悖反的效果。《凈塵山》中的張亭軒則更加具有古典氣息，小說在開頭借勞玉之口介紹了張亭軒教昆曲時候的考究穿著和風流儀態(tài)，在張倩女的童年記憶中，父親張亭軒每天坐在庭院里，氣定神閑地等待前來進行一番高談闊論的賓客，從歷史宗教到詩詞音律無所不談，仿佛古代名士一般，不管世俗事務。作品中還有一些人物，雖然在形象上沒有凸顯其古典特質，但是通過描寫他們對古典文學，尤其是關于才子書、生活禪、性情、寫意之類的古籍的愛好，將古文詩詞與人物生活相勾連，營造出一種詩味?！稛o岸》中柳萍的書案上永遠擺著一類書，如李漁的《閑情偶寄》、袁枚的《隨園食單》等；《和曹植相處的日子》中則集中描寫了研究生禾楊對曹植《洛神賦》的癡迷，在閱讀中體悟到生活的詩意，汲取力量。這些人物形象之所以對這類書籍極其喜愛，一方面由于本身專業(yè)或職業(yè)與之相關，另一方面則顯示城市中產(chǎn)階層精神生活的某種空虛，以及想要遠離現(xiàn)實嘈雜的渴求。小說中的人物在面對現(xiàn)實生活時，都多多少少遭遇了失敗，如譚苑山奔波在各大招聘會上，工作卻沒個著落；張亭軒孤身留在留州老家，妻子選擇暫時離開他……盡管古典文學解決不了現(xiàn)實問題，但卻為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滋養(yǎng)，供得心靈有一方棲居之地得以暫歇。及至近期創(chuàng)作，作家更愿意將這種詩意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去。如《凈塵山》中潘舒墨破舊簡陋的出租房里擺著一束蓬勃開放的野花，窗下掛著一串手工風鈴，這一細節(jié)描寫將困頓中的租房人熱愛生活的心理展露出來。還有《伶仃》中房東夫妻恩愛日常的生活之美、《來訪者》中的“我”經(jīng)歷喪子打擊、職業(yè)危機之后，仍然愿意以極大的熱情和耐心幫助前來咨詢的人，在一日三餐、在過往的行人乃至小動物身上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好之處，這便是更大的詩意，是真實感的、可以把握得住的詩意。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為小說天然增加了古典意蘊，更容易將讀者帶入到作家精心營造的氛圍中去。

(二)詩性語言與詩意氛圍的營造

小說的語言中隱藏了作家的諸多秘密，對作品語言的分析更容易把握作家的風格特征。通讀蔡東的小說，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具有濃厚詩味的語言表述。所謂具有詩性的語言是指“語言體系及其言語(書面的和口頭的)具有某些與詩歌相同的特性”。(21)張衛(wèi)東：《論漢語的詩性》，第2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蔡東小說中對古代詩詞恰當?shù)幕茫绕涫菍θ宋镄睦砘顒幼兓拿鑼?，準確凝練，富有詩味。除此之外，小說中季節(jié)環(huán)境的變遷、古典意象的描寫等都讓小說余韻悠長，經(jīng)得起反復品讀。

蔡東擅長對生活細節(jié)和瞬間的把握，尤其是對人物感情變化過程、心理活動的捕捉，并用具象的表述將其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我想要的一天》中對麥思夫婦二人情感問題的表述：“仿佛幽閉于黑魖魖的山洞，從一個絕境走向另一個絕境，始終沒覓到通往光明之門的道路?！?22)蔡東：《我想要的一天》，《我想要的一天》，第24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情感本是看不見摸不到的心理感受，但是在這里，作家將夫妻情感上由于互相不理解造成的的困頓、停滯用恰到好處的比喻表達出來。蔡東對瞬間的捕捉能力和精妙的語言還體現(xiàn)在對氣候季節(jié)變化的描寫：“世界變了，梧桐和青鳥的生命，氣若游絲地在字面意義上延續(xù)，已是一縷余緒。梅雨柔韌，從未過氣，每年由虛構步入現(xiàn)實，遮天蔽日，連月不開，將現(xiàn)代世界籠罩在它古典婉曲的氣質里?！?23)蔡東：《凈塵山》，《我想要的一天》，第73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梧桐和青鳥本是中國古典詩詞中較為常見的意象，而現(xiàn)在卻弱化了其在古典文學時期蘊涵的能量，作家通過這兩個意象將過去與現(xiàn)代相連接，給人一種恍若隔世之感，讀者此前的古典文學積累在此刻得到一種切實的共鳴。文字的意義變了，但是梅雨卻仍以千古不變的姿態(tài)傾下，“遮天蔽日，連月不開”則借用《岳陽樓記》的句子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梅雨季節(jié)的特點，僅僅一場雨就足以讓人感受到古人藏于詩文之中的心境，更由此過渡到張倩女的愛情問題上，小說的敘事視角也自然轉換到倩女身上。除了對感覺的把握和對環(huán)境的詩意描寫，蔡東的小說中可以見到大量的古典文學名篇名句，如用《桃花源記》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形容資料室工作在單位的邊緣化地位；春莉為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去蘇州，借“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的典故表達自己的決心和當初被人否定時的內(nèi)心感受；柳萍接到女兒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木蘭當戶而織的恬靜畫面倏然而過，接下來，是萬里赴戎機，寒光照鐵衣”，此處用木蘭從軍的典故和《木蘭辭》里的詩句，簡明扼要地展現(xiàn)柳萍即將面臨的經(jīng)濟壓力，而她也不得不“上戰(zhàn)場”，同領導討價還價地爭取周轉房。其他對古典詩詞和典故的借用或化用還有很多，這種寫作策略既能夠引起讀者的注意，同時能夠簡潔明了地傳達人物的心態(tài)、情感和處境，增強了小說的語言表達效果。

蔡東對語言的詩意追求與不斷思索還體現(xiàn)在作家對早期作品再版時的改動。如對早期作品《斷指》(24)后改名為《月圓之夜》，收錄在2016年出版的同名小說集《月圓之夜》中。中高力強向妻子余建英提出再見一次出軌對象時細節(jié)描寫的改動?！稊嘀浮分杏嘟ㄓ⒋藭r的反應是“癡呆了，無言以對了，忽然，她感到一股強勁的氣流涌至下腹部，于是她鉚足了力氣，用一記響屁做出了回答”。(25)蔡東：《斷指》，《木蘭辭》，第139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而修改后這段描述則是：“余建英驚呆了。沉思了一會，她站起來走進書房，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一直坐著，看見夜晚落在對面的樓頂，幾只鳥在低空盤旋，月亮細若琴弦?！?26)蔡東：《月圓之夜》，《月圓之夜》，第119頁，深圳，海天出版社，2016。作品在修改前，余建英“無言以對”的憤懣借助生理活動傳遞給讀者，雖然直接又不失詼諧，但與整體文風以及余建英形象似有不符。修改后的文字則以靜寫動，對靜物的描寫更加能夠體現(xiàn)余建英此時內(nèi)心的吃驚、失望以及悲涼的意味，更具畫面感，也借此給余建英提供反思自己生活的間隙。用詞的考究、意境的用心、瞬間情感的捕捉與放大，這些都彰顯了蔡東作為一位年輕作家的沉穩(wěn)和不俗的追求，也為其后來創(chuàng)作的成熟奠定更加堅實的基礎。

(三)超越日常的詩性力量及其可能

20世紀8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是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成長起來的，在城市化、全球化的語境中，他們的生活和思想意識都受到大眾文化和消費主義的影響?！艾F(xiàn)代性的過程起碼在當下是一個逐漸祛除情感的過程，人內(nèi)心的友善、同情、悲憫、助人等品質，逐漸淡化，而越發(fā)凸顯的則是冷漠、觀望、無動于衷?！?27)孟繁華：《現(xiàn)代性難題與南中國的微?！u鄧一光作品集〈深圳在北緯22°27’-22°52’〉》，《文藝爭鳴》2013年第11期。蔡東的小說較早地關注到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情感上的“荒漠化”傾向，因此在上述文本分析中，我們看到了諸多孤獨、親密關系疏離、內(nèi)心焦慮的人物形象。然而蔡東可貴的一點是沒有沉浸在這種精神的困苦之中，而是著重書寫人物的精神追求與興趣愛好，用詩意的文字挖掘庸常生活中的閃光點。

不論是人物形象的古典氣質塑造，還是作品中人物生活細節(jié)的考究，蔡東揭示了這些城市新移民們在基本溫飽問題解決之后更高的需求，以及這種需求得不到滿足帶來的打擊與精神危機。在閱讀過程中，與其說是小說中對詩意生活的描寫吸引了讀者，不如說是人物昂揚向上的生活姿態(tài)更打動人心。從另一個層面上看，《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這一人物形象之所以如此深入人心，與他在困境中不放棄學習、不放棄追求更豐富的精神世界不無關系。蔡東筆下人物積極主動地生活，在工作之余對古典文學的熱愛也不失為一種昂揚的生活姿態(tài)。蔡東小說中有著大量的“多余人”形象，如童家羽、張亭軒、陳江流等男性形象，他們不愿意利用各種手段獲取更多的金錢，在中年時期有的寄情于運動，有的專心藝術創(chuàng)作，還有的則居家修行成為一名居士。一方面，在他們的家庭生活中，可以看到他們回避現(xiàn)實的軟弱一面，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所謂的“多余人”和小說著力描寫的女性形象相同，都有著不愿隨波逐流、堅守內(nèi)心的一面。他們都有著良好的道德品質，在現(xiàn)實生活壓力面前竭力堅守本心，盡管在外人乃至后來的他們自己看來，當初的一些堅持有些傻氣，但他們卻始終沒有輕易放棄對自我的要求和追求。在城市生活壓力面前，老舍筆下的祥子精神逐漸墮落，石一楓筆下的陳金芳也走向深淵，而蔡東筆下的人物則充斥著一種精神救贖的力量。這種力量的來源除了人物自身的教育經(jīng)歷之外，更重要的是對詩意生活的追求一直激勵著他們。及至近期的創(chuàng)作，蔡東的作品更加凸顯發(fā)現(xiàn)平凡生活中的善與美的重要性，也許我們不一定能夠到達理想的彼岸，但對物質之外的精神追求，讓我們擁有直面平凡的勇氣和奮力向上的力量。

無論是創(chuàng)作之時用詞的考究，還是再次修改時完善作品的語言表達，蔡東從登上文壇之初，就展示了她不俗的語言功力和審美傾向，對人物瞬時情感變化的把握和古典意境在現(xiàn)代筆法下的融合成為她小說的一大亮點。蔡東正是用這種細膩清醒的文字不斷向人心深處挖掘開去，將城市人光鮮生活背后的傷口置于陽光下加以療愈。而且，蔡東文字的溫度和舒緩的節(jié)奏讓快節(jié)奏生活之下的人們放松自己的心靈，慢下來去感受心底最深處、最細膩的情感變化，并以此不斷探尋人如何在城市中“詩意地棲居”。這正是蔡東新城市日常生活書寫的“新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皈依與審美指向，是在其冷靜筆觸下所蘊藏的最打動人心的力量。

結語

從20世紀末開始，中國“80后”作家登上文壇已逾20年。在他們初期的創(chuàng)作中，由于作家本人生活經(jīng)驗的匱乏與寫作技巧的青澀，加之網(wǎng)絡與傳媒的影響，在市場需求和商業(yè)化包裝之下，他們的創(chuàng)作受到的批評較多。在市場經(jīng)濟與網(wǎng)絡傳媒技術不斷繁榮發(fā)展的當下，“文學可以成為消費品，但文學也可以成為作家的生存方式、精神家園和終極理想，兩者的差異僅在于人的一念之間”。(28)巫曉燕：《作家文化心態(tài)與審美精神的嬗變》，第1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隨著作家生活閱歷的豐富和寫作經(jīng)驗的積累，“80后”作家群體內(nèi)部也產(chǎn)生了分化，已經(jīng)有一部分作家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回歸主流文學的意向，擺脫此前“80后”文學等同青春文學的標簽，他們關注當下社會現(xiàn)實，用獨特的生命體驗和寫作視角書寫同代人的情感史與精神史。除此之外，面對當下“80后”作家創(chuàng)作狀況，“如何建立一種有效的、尊重文學作品的、有合理評定標準的、有一定公信力的市場導向和制度”，(29)徐妍：《在依附中獨立：2006年青春文學的生存圖景》，《南方文壇》2007年第2期。也是研究者和作家需要共同思考的話題。

“80后”作家創(chuàng)作向現(xiàn)實的轉向給我們帶來了一些優(yōu)秀的作品。蔡東作為其中的一員，其創(chuàng)作為整個“80后”文學的多樣性奉獻了一己之力，為我們解讀當代人的精神困境提供了新的審美經(jīng)驗。但蔡東的創(chuàng)作仍存在一些問題，如早期創(chuàng)作中人物形象具有重復性和相似性的特征；另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是，作家筆下的人物形象不夠突出鮮明，盡管作品中塑造了諸多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但更多像是一類群像，而不是獨特的“這一個”。作家花了大量筆墨在人物心理刻畫方面，但是其獨特的性格在日?；臄⑹轮斜幌チ?。不僅僅是蔡東，在其他“8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也或多或少存在上述問題。在他們的筆下，細節(jié)成為日常生活敘事的描寫重心，為了極力再現(xiàn)生活的細節(jié)，往往忽視對故事情節(jié)、結構的設置，這樣會對故事發(fā)展的流暢度造成阻礙。如何處理細節(jié)和整個故事發(fā)展走向、個體情感體驗與宏大時代背景的關系，也是作家們今后需要注意的地方。事實上，中國“80后”作家群體是一個年輕有活力、并有很大發(fā)展?jié)摿Φ那嗄陮懽魅后w，我們期待“80后”作家繼續(xù)思考，深入挖掘社會大背景下人的多重困境，為我們帶來令人過目不忘的、典型的、能夠代表當下這個時代人復雜心靈的角色和作品。21世紀的中國在巨變中，當代城市在迅速生長中，城市新移民在不斷熔鑄自我，作為新世紀中國新城市移民生活的觀察者、思考者和書寫者，蔡東在創(chuàng)作中進行著自我蝶變，不斷思考和探索著新的審美理念與路徑。我們有理由相信并期待她的新作，因為“蔡東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可以期待的文學新力量，而且她是如此健康”。(30)孟繁華：《幻滅處的慘傷與悲憫———評蔡東的小說》，《文藝爭鳴》201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