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 靜
借由《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兩部非虛構(gòu)作品,梁鴻創(chuàng)造了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結(jié)構(gòu),其覆蓋在一個村莊之上,又超越了一個村莊,是縮微版的中國圖景;小說集《神圣家族》則以寬闊的視角和濃烈的感受再次追蹤?quán)l(xiāng)域社會中一個個具體的生命;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是一部正劇,融合了梁莊生活和時代清晰的輪廓。在梁鴻的寫作譜系中,《四象》是一次變法,它給出了一種更混雜的語境,我們在其中看到了影視大片的情境和結(jié)構(gòu),既有藝術(shù)片的人物形象和心靈,又有網(wǎng)絡(luò)時代的故事語法,真實與虛構(gòu)世界之間有著明確的變換規(guī)則和金手指。梁鴻一直在“變”,以變求新,以變應(yīng)對復雜不透明的世界,也求得可以對現(xiàn)存世界的“道”和人心逼近的機會。如果說書寫“梁莊”是呈現(xiàn)真實生活及其問題,那么《四象》則是以魔幻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一種可能的世界,是個人英雄主義和改造不義生活世界的夢想。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語言、意象、觀念的內(nèi)化,梁鴻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一些熟悉的路徑和世界的紋理,沿著這些痕跡,想象力依次往后開啟,朝向?qū)懽鞯谋驹春鸵粋€個隱蔽處。
隱蔽處的失愛三人組是現(xiàn)實世界的“他者”,他們默默注視著現(xiàn)實的日月交替和輪回變幻?!端南蟆烽_頭是一段非常嫻熟的構(gòu)筑者式的描寫,仿佛用一磚一石重新構(gòu)造一個小世界,注視中帶著不舍、留戀與溫熱。靈子是愛的使者,在陽間不受父母和他人待見,卻發(fā)自內(nèi)心熱愛自然,熱愛春天與綠色,死后與萬物建立起純真的愛與友誼的小王國,與它們嬉戲笑鬧,以愛為家。她死后依然在尋找父母親人的消息,并且還對孝先充滿愛與期待。韓立挺和韓立閣是一對生于義和團運動時期的堂兄弟,出身于當?shù)赝?,爺爺對他們?nèi)松囊?guī)劃是:韓立挺繼承教堂,韓立閣繼承大院。立挺是一位民間牧師和靈使者,他在外出的人與本地的人之間負責寫信和收信,并把這看作是上帝派給他的任務(wù),但他曾經(jīng)背叛過懦弱過,曾經(jīng)辜負過別人的信任,成為眾人指責的對象和被神遺棄的人,“我是背叛了你,那時我是軟弱了,只要讓我吃飯,讓我干啥都行”。(1)梁鴻:《四象》,《花城》2019年第5期。文中小說引用均出自此處,不再另注。所以他在陰間依然非常消極和虛無,“我只想曬暖兒。我想把所有日頭光都吸到我這里來,把我曬透。在黑林子呆太久了,都忘了日頭、光、暖和是啥樣子了。每天,我都一心一意盼著大日頭從西邊出來,曬著我,我啥也不想。這就是天堂。忘掉一切。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后來的人也不紀念。我慢慢明白,經(jīng)里這句話不是哀嘆,不是譴責人們只顧眼前事,它是在告訴人們一個真理:只有把一切都忘了,才能活下去”。立挺在關(guān)鍵的時候,并沒有做出讓人期待的選擇,但是宗教給予了他維護個人心靈平靜的力量,也給了粉飾懦弱的理由。立閣是一個比較強有力的人物形象,他參加革命改革社會,走南闖北,把天下系在身上。他是最早給立挺寫信的人,從15歲離開家到開封府上學,開封府、北平、日本、上海、廣州、云南,他一路走一路給立挺普及知識,新知識混雜著舊知識,帶著混合了《論語》《易經(jīng)》、民主、科學、算學、英語的陌生世界的氣息。但韓立閣的故事急轉(zhuǎn)直下,他回鄉(xiāng)營救母親和妻子之時,不僅沒能救下她們,反而被奸人一刀砍下頭顱,因此他對人生和真相充滿不甘和憤怒,他希望能夠借助韓孝先的肉身進行報復。處于隱蔽處的三人,他們的生活都有原始創(chuàng)傷,都是被遺棄的人,也都帶著創(chuàng)傷在另一個世界里生存。他們都有未竟的“人間世”,他們以愛劃分陣營,屬于無愛的一邊。
馮內(nèi)古特曾經(jīng)特別批評過小說中對分號的使用,“在創(chuàng)造性寫作中有這樣一個經(jīng)驗教訓。首要原則:不要使用分號。它們是不男不女的變裝癖。什么意義也沒有。它們唯一能說明的問題,就是你念過大學”。如果說梁鴻的《四象》有個凝練明晰的特色,可能是一種當今小說中少見的語言句式之使用。固然形式上并沒有多少分號,但其造句習慣實質(zhì)上承擔了分號、排比句的作用。比如“孝先的聲音像極了狼叫。冬天餓極了的狼,被獵人追捕到精疲力盡的狼,自己心愛的孩子被殺了的狼,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孤零零極度恐怖的狼”。關(guān)于靈子周遭世界的描繪是這樣的:“草啊、花啊、泥啊、鵝卵石啊、水啊,各有各的味道,混在一起,灌到我心里,我只想動,我又活過來啦。毛蟲、千腳蟲、蚰蜒、蠐螬、屎殼螂們在我身上爬啊竄啊,圍著我,爬到我腿上,粘到我指頭縫上,爭著和我說話。我得挨個兒打招呼,它們愛爭風吃醋,擠擠蹭蹭,要搶占好位置。我還得給那些草啊根啊排位子,說說話,不然,它們就拿那些帶毛刺兒的葉子、枝條、小果子,在我身上蹭來磨去。”此類句式在當代寫作中很少見到,我們能夠體會到敘事者超越日常生活之外的情緒和緊張,跟《四象》半人半鬼的世界緊密相關(guān)。作為一個成熟的寫作者,梁鴻應(yīng)該明白這種句式有可能造成閱讀的障礙和情節(jié)的停滯感,但依然反其道而行之,這跟小說設(shè)定的基調(diào)密切相關(guān),梁鴻以語言之間的緊張和粘連程度創(chuàng)造了話語的密度,也負擔了兩個世界生活的重量。
重量和密度來自于死亡空間自帶的怨忿、仇恨和恐懼,鬼魂們觀望著故鄉(xiāng)世界的日常,又目睹著災(zāi)難般的綠獅子快要撲過來,“那洶涌的綠波撲過來,會吞掉一切,我前面的合歡樹、香椿樹、野樟樹、野槐樹、榆樹、構(gòu)樹,我身邊的靈子、立挺哥,我身后的整個村莊,火一樣的日頭,誰都無法幸免。我不能讓它撲過來,我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綠獅子是一統(tǒng)的、不分厚薄和形狀的黑暗,他們在等待時機和復仇?!端南蟆窞榱伺c小說世界的恐懼、黑暗對比,建立了一個簡易的結(jié)構(gòu),直白地放進了四種袒露自己的聲音,每一個聲音都是要直抵本真,不經(jīng)修飾地宣泄自己的身世。它們沒有柵欄、叢林、灌木,不是墻壁上交接的影子,它們是實打?qū)嵉劁佌沟郊冋媸澜缰?,并且索要屬于自己的正義。
關(guān)于寫作我們都應(yīng)該知道,在寫作者周遭一定有一種真實的聲音,誘惑你去捕捉它,但也一定會經(jīng)歷捕捉的失敗,無法用自己的聲音發(fā)出那種內(nèi)耳聽到的實際聲音?!端南蟆愤^于整飭的結(jié)構(gòu)可能部分消解了小說的穿透力——一種因為難以言說而具有的穿透力。理解《四象》就要對這一點心知肚明,即在無病呻吟者之間,在技術(shù)嫻熟者周遭,《四象》的寫作有其可貴之處,“不純熟的手藝里,有掙扎,有焦愁,有慌亂,有冒險,所以‘人的成分’特別濃厚。我喜歡它,便是因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2)張愛玲:《流言》,第34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端南蟆返囊庀蠛颓楣?jié)給人一種電影大片的幻覺,也是來自另一個空間的英雄傳奇,這些外在的形式我們可以看作是作家的掙扎和憂愁,它們通力合作,反抗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不合理規(guī)則秩序,完成重要的守護本真的任務(wù)。
《四象》結(jié)構(gòu)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物是當代鄉(xiāng)村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韓孝先——穰縣曾經(jīng)的高考狀元。他大學畢業(yè)之后在省城工作。戀人娟子拋棄了他,跟自己的老板在一起。經(jīng)受不住打擊的韓孝先精神崩潰,腦海中總是出現(xiàn)被人追殺的景象,工作和說話都不正常了。他的語言激烈而憤怒,發(fā)出了控訴的聲音:“醫(yī)生說我有被迫害妄想癥,他不信我的話,我說真的看到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不該發(fā)現(xiàn)的秘密,他們彬彬有禮、助人為樂、一心為公、善良純潔,都是裝的,他們一發(fā)現(xiàn)我知道他們的秘密就開始迫害我,把我趕出讀書會,把我娟子搶走,把我工作搶走。他們做通我爹的工作,把我領(lǐng)回來,扔到那河坡上,不管不問,要讓雷劈死我,電打死我,雨淹死我。可他們要想騙我去黑林子,門兒都沒有。我爹說那里面關(guān)著一些野人、搶劫犯、殺人狂、食人魔,專吃小孩子。我看見過有人跑出來,鬼一樣,大喊大叫,最后,一群人出來把他按住,又帶回去?!蓖瑫r,孝先的語言又是混雜的,從他發(fā)出的聲音來看,有一種精神的混雜狀態(tài):上帝、佛祖組合在一起成為他發(fā)號指令的源頭,政治性的懲罰語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努力改造,爭做新人”威懾著他,現(xiàn)實生活和想象世界中的恐懼追隨著他,他的世界一方面是廣闊的,跟神靈、鬼魂在一起,另一方面又是閉塞的,被擠壓到一個隨時崩潰的境地。
孝先在幻聽幻覺中穿越到鬼魂的世界中去,他是唯一活著到達陰間的人,跟靈子、立閣、立挺建立起靈魂的連接。立閣借助孝先可以回到人間,達成心愿。孝先到地下之后遇到的是小說敘事的三個人物和三種敘事的聲音:立閣,立挺和靈子,一組無人看管和愛護的靈魂小團體。其他的鬼魂們因為被安置得太好了,有人念著他們,他們就得安安生生留在地下,而這個小團體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世界,介乎陰陽兩界之間,這里留存的三個人還有很多未完成的愿望。孝先是一個引子,再次引燃了他們內(nèi)心的欲望。
在梁鴻的創(chuàng)作中,孝先不是一個孤立的人物,他的形象與《出梁莊記》中的賢義一樣有類似的超現(xiàn)實主義氣質(zhì)。孝先不是賢義那種民間的、幾乎被現(xiàn)代生活完全否定的算命先生形象,而是一個開朗、文雅、健談、含蓄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形象。他的整個房間和哲學基本是混搭風格,政治的、宗教的、巫術(shù)的、世俗的,奇異地結(jié)合在一起。他在社會空間中仿佛一個療愈者,安撫著各種各樣的欲望和心靈,比如他成功開導過穰縣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大學生。孝先綜合了知識分子與占卜者的形象,他是一個通靈者、預言者,一個介于神界與俗世大眾之間的無法以現(xiàn)實原則去判斷的人。孝先又像電影《Hello,樹先生》中的樹先生,有鄉(xiāng)土的靈魂,卻生活于村莊之外的物質(zhì)世界。這種形象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非常重要的角色,也是一個變遷轉(zhuǎn)型社會中殘存的前現(xiàn)代形跡。這種人物形象的延展度是非常廣闊的,他不僅僅是一個特殊的人物類型,也是社會、時間、認知交界處的人物;他具有穿越的能力,是現(xiàn)實規(guī)則之外的模糊地帶;他的行為和思想決定了這部作品的基本價值觀。孝先的來源不方便仔細追究,但我們非常確定,在每一個年代,每一個重要時刻或者每一種集體性、私人性的傷害災(zāi)異之中都可能會遺留下這種人,他們來自于社會扭曲的深處。
孝先通靈之后,被利益集團和利欲熏心的人們綁架,他們期望通過他獲得通靈的秘密,以改變自己的命運或者鞏固自己既有的成功和利益。孝先也在熙攘的世界中獲得了生存的法則,他適應(yīng)了新的生命規(guī)則,靠著特異的功能通陰陽、卜吉兇,被當?shù)卮迕窈透髀啡笋R奉為神明,也成為被爭奪的對象。他的日常生活就是耐心接待每個來訪者。在這種關(guān)系中,他的自我慢慢發(fā)生了改變,好像在俯視渺小的蕓蕓眾生。他的腰舒服地弓著,頭自然俯向?qū)γ娴娜?。他的聲音低沉而輕松流暢,儼然是一個行家在講說過千百遍的套話、行話。但他的思維邏輯中有一種熟悉的“正確”,將政治、經(jīng)濟、哲學、雞湯神奇地鏈接在一起,比如《易經(jīng)》里面的元亨利貞,就是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大自然如此,人亦如此;人要順應(yīng)四時,人生天地之間,要配得上這廣大和豐富,所以要仁禮義正;比如人類文明源于剩余物資,交換產(chǎn)生規(guī)則和道德,需要上帝、真主、佛祖的制約。
孝先在自己的言辭中成為現(xiàn)實苦難的拯救者,一個“他人”和“觀者”。那些來訪者跪坐在孝先對面,崇拜地仰望著孝先,孝先在崇拜中,融化和滋養(yǎng)自己。每當來訪者離去,他都眼睛發(fā)亮,氣色紅潤。時日漸長,通靈讓孝先的生命和感受獲得了根本性轉(zhuǎn)變,他開始懈怠對大眾的撫慰,開始裝腔作勢,開始享受別人對他的奉承和崇拜。他忘了與三個鬼魂的協(xié)定和最初的目的,他忘了娟子和痛苦。孝先開始把通靈當作一種生意和表演,他收拾和裝扮自己,保持微笑,和他被困在柵欄里的笑具有相似性,直到來的人掏出錢才開口說話。這是一個整體故事的逆轉(zhuǎn),拯救者變成了墮落者,拯救和復仇的故事,變成自我變質(zhì)和同化的故事。
《四象》針對的問題沒有到墮落和異化的故事為止,它虛構(gòu)或者堅持世界具有某種“原則”,比如對娟子的愛是孝先的世界原則,靈子的世界規(guī)則是尋找爸媽,她所有的擔心來自于“要是都沒了秩序,沒了章法,我就再也找不到我爹媽了,那花啊草啊就再也不能安安生生一歲一枯榮了”。這個世界無論怎樣都有一條自己的核心,靠著它維系住那些枯落的花朵和枝椏。小說以喧鬧的復仇開始,以自然秩序的恢復為終結(jié)?,F(xiàn)實中的人和陰間的鬼魂都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去,讓它們各得其所。小說還無限贊美了這種原本的秩序,清晰地批判了所有的“貪婪”。提到社會生活的秩序,我們往往會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人心等的角度給出各種答案,文學作品也有過各種想象與憧憬。在《論寫作》中,張愛玲說她特別喜歡申曲里的幾句套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應(yīng)該是當朝宰相或是兵部尚書所唱,這唱詞里具有同一種宇宙觀——多么天真純潔的,光整的社會秩序:文官執(zhí)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思之令人落淚?!?3)張愛玲:《流言》,第84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端南蟆匪是蟮木褪沁@種“思之令人落淚”的秩序,天真、純潔、光整,而這套秩序在哪里呢?在他們四位一體的受傷害之處,在這個被釋放了的弱者社群中,集合了宗教的光輝和安撫,對親人無怨無悔的追念,對萬事萬物的深情,當然還有愛情與正義。孝先以通靈之身去匡扶正義與修正秩序,在自我的淪陷和爭斗中,再次回到素人的自我,社會也只能回到自我凈化的道路上去。喧鬧歸于平靜,轟轟烈烈的戲劇歸于日常,《四象》留給我們的是一場大戲落幕時刻的空寂與回味,回味那充滿戲劇性的歷史時刻,到底留給了我們什么?孝先到底是自我成長了,還是主動放棄了責任?那些追索者的身姿與獅子,到底誰代表了村莊里的美學?孝先是一個通靈者、占卜者,他與社會秩序和現(xiàn)世生活的關(guān)系,可以轉(zhuǎn)化成寫作意義上的隱喻,“它是一種與隱秘而真實的存在物保持接觸的才能,一種潛在的資源與讓這資源浮現(xiàn)和釋放的社群之間調(diào)停的才能”。(4)〔愛爾蘭〕謝默斯·希尼:《希尼三十年文選》,第25頁,黃燦然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只有通過這樣的人物,我們才有能力把感覺到和觸動到的隱蔽事物酣暢地表現(xiàn)出來,他是我們時代粗陋的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