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文君 俞思超
作為文學生產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稿酬制度的變化不僅關系到作家的經濟利益,而且還和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理念息息相關。李潔非認為稿酬制度是對文學生產監(jiān)督和獎勵的手段之一:“文學體制并非只靠思想指導來達到控制文學生產的目的,它必然還要依托于一定的制度。其中包括文學出版(發(fā)表)的審查、文學勞動報酬(收益)和有關文學勞動者權益的規(guī)定等?!?1)李潔非、楊劼:《共和國文學生產方式》,第2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當代文學生產與稿酬制度的關聯(lián)體現(xiàn)了文學體制中獨有的特質性要素,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作家的文體選擇與創(chuàng)作心理。具體歷史階段中稿酬制度的變化更帶有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的意味,例如黃發(fā)有對“稿酬制度演變對‘十七年’文學生產的多方面影響”(2)黃發(fā)有:《稿酬制度與“十七年”文學生產》,《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2期。的考察。因此,從稿酬制度與當代文學生產的視域中聚焦具體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與稿酬的關系是觀察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活動、文學交往的有效途徑。汪曾祺的文學作品橫貫當代文學的“十七年”時期、“文革”時期、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不同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當時文學生產的關系都很密切。本文以汪曾祺書信為史料支撐,通過梳理書信中與稿酬有關的內容,并結合當時稿酬制度的具體情況,分析汪曾祺稿酬觀念階段性變化的原因以及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
1949年以后,稿酬制度不斷發(fā)生變化,稿酬的性質、標準和付酬方式均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tài)。稿酬制度的變化也影響了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觀念,并且以經濟杠桿的形式調控著當代的文學生產。
稿酬制度的這種變化大致可以劃分為以下三個時期:在1949—1957年之間,稿酬制度得到較為良好的發(fā)展。稿酬從性質上而言是一種合法的勞動報酬,在此階段,我國的稿酬制度大致借鑒蘇聯(lián)的按印數(shù)定額支付稿酬的辦法。對作家而言,這種稿酬制度能獲得相當可觀的金額,“為三萬元奮斗”“萬元戶”等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除了巴金、傅雷等極少數(shù)的自由撰稿人之外,絕大部分的作家被納入體制,領取工資,稿酬只是額外的生活收入。在1958—1976年之間,稿酬制度的發(fā)展總體呈現(xiàn)出倒退的趨勢。隨著作家(知識分子)逐步成為被改造的對象,稿酬的合法性質開始動搖,稿酬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法權殘余”,稿酬問題也逐步上升到了兩種路線斗爭的高度。稿酬數(shù)額處于“被削減”和“被提高”的波動之中,稿酬制度也隨之處于“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和“基本稿酬”兩種模式的反復跳躍中。直至1966—1976年期間,稿酬被定為資本主義的屬性,稿酬形式和稿酬制度不復存在。在1977—1999年之間,稿酬制度得到恢復,它不僅是文學生產的勞動結果,也是作家著作權益的體現(xiàn)。同時,這一階段稿酬標準不斷提高,稿酬多以稿費和版稅的形式存在??傮w而言,從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1999年《出版文字作品報酬規(guī)定》發(fā)布,我國的稿酬標準大體呈現(xiàn)出由多到少、再從零回升的趨勢。
在1949—1957年這一時期,稿酬制度得到合理的建設。1949年10月3日,全國新華書店第一屆出版會議在北京召開,會議通過了《關于統(tǒng)一全國新華書店的決定》,其附件《關于統(tǒng)一全國新華書店各部門業(yè)務的決定》中明確提出:“凡新華書店出版書刊,統(tǒng)一由收稿地支付稿費,其他地區(qū)新華書店重印分擔稿費,并將印數(shù)通報新華總處?!?3)宋應離等編:《中國當代出版史料》第7卷,第467頁,鄭州,大象出版社,1999。同年1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成立,由胡愈之任署長。在這一階段,雖然還未制定《著作權法》,但一方面《決定》以條文的形式保護了稿費的合法性,另一方面成立了相關的機構領導全國的出版工作,使作家的權益得到保障。1950年4月1日,新華書店總管理處頒布實行《書稿報酬暫行辦法草案》(簡稱《辦法草案》),全文11條,另外還有一個補充文件《新華書店舊書版權處理辦法》,刊印在同期的《內部通告》上。關于著作權報酬支付辦法,《辦法草案》第二條規(guī)定,把書稿報酬分為定期報酬和定量報酬兩種支付辦法。定量報酬按印行數(shù)量付稿費,按書稿類別的印數(shù)條件分四項致酬勞,其中的文藝創(chuàng)作書稿“每印行3萬—5萬冊,致酬一次……書稿報酬,不論甲種乙種均按照每千字計算,以人民銀行折實儲蓄單位為支付單位?;靖宄暌?guī)定為每千字8個單位,并可酌量增加到每千字16個折蓄單位為止”。(4)周林、李明山主編:《中國版權史研究文獻》,第264-265、310頁,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該《辦法草案》是共和國成立之初體現(xiàn)稿酬制度和著作權保護的第一個比較完備的文件規(guī)定,條文中出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計酬方式,即以折實單位計酬。的確,1949—1952年,是國民經濟恢復時期,因物價變動頻繁,所以沒有統(tǒng)一的稿酬標準,總體而言還是參照蘇聯(lián)按印數(shù)定額計酬的方式,但付酬方法以折實單位計酬,以米、面、煤、布、油等生活用品折合成人民幣計算稿酬。從維熙在回復彥火的來信時,提及1952年發(fā)表在《光明日報》的處女作《共同的仇恨》,他說:“當時,計算稿酬的辦法,還是以小米為折實單位,這篇以‘碧征’為筆名發(fā)表的處女作,得了相當于九十斤小米價格的稿費?!?5)從維熙:《北國草》,第433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修訂書稿報酬辦法,實行“18、15、12、10元”四個等級的稿酬標準。結合當時的工資水平,這一階段的稿酬制度給予了作家相對充分的物質保障,推動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尋找獨立的精神領地。初出茅廬的王蒙曾受益于這一階段的稿酬制度,他在自傳里提到1956年發(fā)表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時,如此驚嘆:“小說(‘組’)發(fā)表沒有兩天,《人民文學》雜志的一位工作人員騎著摩托車到西四北小絨絨胡同27號我的家給我送來了四百七十六元人民幣的稿費。四百七十六元相當于我的八十七元六角四分的月薪的五倍以上。這也夠驚天動地的?!?6)王蒙:《王蒙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第149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
在1958—1976年這一時期,稿酬標準雖然在1959年和60年代初期有所回升,但整體呈現(xiàn)出下降的趨勢,到“文革”期間更是下降為零。1958年可謂是稿酬制度的一個轉折點。1958年7月14日,文化部頒布《關于文學和社會書籍稿酬的暫行規(guī)定(草案)》(北京、上海兩地出版社試行),這是第一個正式統(tǒng)一的稿酬規(guī)定,其中第三條規(guī)定:“著作的基本稿酬按稿件質量分為六級,即每千字四元、六元、八元、十元、十二元、十五元?!?7)周林、李明山主編:《中國版權史研究文獻》,第264-265、310頁,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同年10月10日,文化部發(fā)布《關于北京各報刊、出版社降低稿酬標準的通報》,其中的第二條提到:“著作的基本稿酬降為每千字三至八元?!?8)周林、李明山主編:《中國版權史研究文獻》,第313、316頁,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相比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實行的稿酬標準,1958年文化部頒布的稿酬標準下降幅度相對較大,作家收到的稿費也隨之大大縮減,僅以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和1959年開給老舍的兩張稿費收據為例,“其中一張是中國青年出版社于1956年開給老舍的稿費收據,在著作物名稱一欄中寫有:‘作家談創(chuàng)作’一書中‘龍須溝創(chuàng)作經過’和‘我怎樣學習語言’二文,共計5700字,按照千字25元的稿費標準,老舍共收到稿費142.5元,另一張老舍的稿費收據同樣來自中國青年出版社,收據時間為1959年,不過此時老舍的稿費卻變成了千字6元,共計14900字的文章只掙得稿費89.4元”。(9)黃中明:《那些年,作家稿費輕松買北京四合院》,《濟南時報》2016年6月20日。老舍是文壇大家,他的稿酬所得尚且減少了一半以上,足以見得1958年文化部頒布的一系列稿酬標準的規(guī)定在經濟層面給作家?guī)淼挠绊懀踔吝€可能會導致一些專業(yè)作家的生活產生困難,最終也會影響作家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和質量。此外,1958年一系列降低稿酬的運動,譬如姚文元在文匯報發(fā)表《論稿費》,更是把稿酬作為資產階級性質的產物看待。但1959年10月19日,文化部很快又頒發(fā)了《關于北京、上海兩地有關出版社繼續(xù)試行“關于文學和社會科學書籍的暫行規(guī)定”的通知》,認為:“降低稿酬過多,對于繁榮創(chuàng)作和提高質量都有某種不利程度的影響……決定改變降低一半稿酬的辦法,繼續(xù)試行我部1958年7月14日頒發(fā)的關于文學和社會科學書籍的稿酬辦法?!?10)周林、李明山主編:《中國版權史研究文獻》,第313、316頁,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隨后,稿酬制度進行了徹底的改革。1960年,中共中央批轉了文化部黨組、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上報的《關于廢除版稅制、徹底改革稿酬制度的請示報告》,廢除按印數(shù)付酬的版稅制度,專業(yè)作家由國家發(fā)放工資,游離在體制外的部分專業(yè)作家則被各地作家協(xié)會和文聯(lián)納入機構的編制內,因此作家基本完成了從“自由撰稿人”到“單位人員”身份的轉換,文學創(chuàng)作也隨之被納入“一體化”的體制當中。同時,稿酬標準不斷下降,由每千字4—15元跌為2—8元,直至“文革”時期的0元。
在1977—1999年這一時期,稿酬制度的建設得到恢復。稿酬標準從每千字2—7元逐漸上升到30—100元。但改革開放以后物價飛漲,“從1955年到2000年,25年間我國物價比值(增幅)大約為10倍”,(11)陳明遠:《知識分子與人民幣時代:〈文化人的經濟生活〉續(xù)篇》,第293頁,上海,文匯出版社,2006。稿酬的購買力變得大不如前。換句話說,這一時期的稿酬依然較低。1977年10月12日,國家出版總局發(fā)布《關于新聞出版稿酬及補貼試行辦法的通知》,其中第二條規(guī)定:“著作稿每千字二元至七元?!?12)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15冊,第89頁,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雖然重新恢復了稿酬制度,但稿酬標準大約只有50年代的三分之一,60年代的二分之一,并且一次付清,沒有印數(shù)稿酬。1980年國家出版局制訂《關于書籍稿酬的暫行規(guī)定》,實行“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的付酬方式,但稿酬標準僅僅與“文革”前的水準持平。在1980年8月,國家開始對稿酬收入超過800元以上的部分征收所得稅,進一步減少了作家實際所得。直至1990年9月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可以按合同付報酬,稿酬的標準才重新進入市場準則的調控。如果說五六十年代稿酬制度根本性的影響因素是政治因素,那么進入90年代以后,稿酬標準的高低、付酬方式的變化乃至創(chuàng)作題材的改變則取決于市場這一因素。1999年國家版權局頒布的《出版文字作品報酬規(guī)定》規(guī)定了三種付酬方式: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版稅、一次性付酬。其中的版稅收入促使文學作品成為生產—消費市場的商品,并為作家靠稿酬發(fā)家致富提供可能。譬如長江文藝出版社的版稅造就了富翁作家二月河,“二月河還可以拿到1%的版稅,即加印碼洋的1%。到1995年,《雍正皇帝》行情看漲,每套定價58元,當年銷售8萬套。長江文藝出版社主動將二月河的版稅從1%調高到6%……僅此一部小說,出版社共銷售50萬套,總碼洋為2000萬元,一共支付給二月河稿酬150多萬元”。(13)陳明遠:《知識分子與人民幣時代:〈文化人的經濟生活〉續(xù)篇》,第227-228頁,上海,文匯出版社,2006。
作為第一手的研究資料,書信既是作家與同時代文人交流溝通、探討文藝觀念和創(chuàng)作方法的重要途徑,又是讀者重返文學現(xiàn)場的載體,再現(xiàn)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路過程,也是考察當代文學生產的重要視角。當前汪曾祺的書信主要輯錄于201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全集》中,總計293封,其中提及稿酬的書信有42封,約占全部信件的六分之一,并且有14封書信涉及了共和國成立后的具體稿酬金額。這批書信反映了汪曾祺稿酬觀念的轉變,從“我寫東西不為利,為名”(14)汪朗、汪明、汪朝:《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第165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到“為了你,你們,為了卉卉我得多掙一點錢”。(15)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10、194、214、235、27、22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家庭責任意識是汪曾祺稿酬觀念改變的直接動因,但聯(lián)系文學生產機制的變化,尤其是稿酬制度的變遷,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存在深層的關聯(lián)。八九十年代以來,隨著稿酬標準的提高、稿酬方式的多樣化、文化消費市場的開放,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理念難免受到市場影響。在外部文學生產環(huán)境和稿酬制度的雙重作用下,汪曾祺在1993年嘗試寫作商業(yè)廣告文案,應邀完成《西山客話》,推廣房地產項目“八大處山莊”。在書信中,汪曾祺稿酬觀念的轉變發(fā)生在1987—1988年前后,主要集中在與以下三個對象的通信中。
首先,這種改變最早出現(xiàn)在汪曾祺與夫人施松卿的家信中。1987年8月,汪曾祺受邀參加愛荷華大學舉辦的為期三個月的“國際寫作計劃”,在此期間結識了許多港臺地區(qū)和海外的作家,如蔣勛、陳映真、聶華苓和安格爾等人,這些作家對稿酬的不同觀點也影響了汪曾祺的看法。1987年9月2日,他在信中告訴施松卿:“我這才知道,很多作家對稿費計算是非常精明的?!?16)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10、194、214、235、27、22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換言之,此前汪曾祺周圍的作家乃至他本人對稿費計算應當是不精明的,故而感慨。這封信件表達了汪曾祺出國后得知了其他作家對待稿酬問題的不同看法,一個月以后他真正發(fā)出改變的聲音,宣告要為家人而掙錢。1987年9月2日和10月3日的信件中呈現(xiàn)的改變尚且停留在思想層面,但此后汪曾祺將這種改變付諸行動。汪曾祺參加“國際寫作計劃”的一大創(chuàng)作成果是《聊齋新義》,并在1987年10月16日與《華僑日報》的王渝約定好稿酬金額:“我把小說四篇交給她了,約一萬二千字,可以有240S|稿費?!?17)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10、194、214、235、27、22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但這筆稿酬橫生波折,這在11月22日汪曾祺寫給妻子的信中可見一斑:“與王渝通了電話……她讓古華帶了35S|給我,我問她是怎么回事,這算是什么標準?”(18)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10、194、214、235、27、22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在萌生了要為家人掙錢的想法之后,汪曾祺一改往日觀念,“其實拼命弄錢是可以的,可是我沒那份熱心”,(19)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10、194、214、235、27、22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轉而對自己應得的稿酬毫不讓步,捍衛(wèi)自己合法合理的稿酬權利。
其次,汪曾祺對稿酬及整個文化生產市場的重新認識還體現(xiàn)在和編輯古劍的交流中。汪曾祺在1987年10月28日寫信告知古劍:“發(fā)在《大公報》的散文只有十篇左右,不夠出一本書。我不想繼續(xù)給他們寫了,因為稿費太低?!?20)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10、194、214、235、27、22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盡管汪曾祺在1993年依然寄送小說給古劍,以償還《大公報》的文債,這種“稿費太低”的言論只是汪曾祺其時其地的牢騷,但也透露了他稿酬觀念的改變。古劍不僅是香港地區(qū)雜志和出版社聯(lián)系汪曾祺的中間人,還是臺灣地區(qū)向汪曾祺約稿、中轉合同和版稅的代理人。在與古劍的書信中,汪曾祺向臺灣文季社、新地出版社索要應得的稿酬。1987年9月17日,汪曾祺致信古劍:“文季社的《靈與肉》收進我的《黃油烙餅》,給稿費嗎?”(2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03、242、249、250、187、3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文季社是新地出版社的前身,主要負責人均是郭楓,因而汪曾祺在臺灣的稿酬糾紛大多與郭楓有關。1987年7月15日,臺灣宣布解除戒嚴。為了搶占空缺的文化市場,新地出版社未經作家授權就引進一些內地的小說,出版《靈與肉》文集,并收錄汪曾祺的小說《黃油烙餅》。汪曾祺的這封信產生于上述背景,不難看出,他對文季社的行為有所不滿。1987年10月28日、11月24日、12月2日,1988年1月10日,汪曾祺連寫四封信追討小說《黃油烙餅》和作品集《寂寞和溫暖》的稿酬,在12月2日的信中更是這樣評價郭楓:“這人的算盤似乎很精……跟他打交道,不必太書生氣?!?2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03、242、249、250、187、3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在出版市場乃至文化消費時代到臨之際,汪曾祺對文學生產和消費也有其獨到見解,他這樣給古劍支招:“我想,為了‘搶生意’,你可以采取兩法:一、由作者寫一篇以臺灣讀者為對象的自序,請他們寫得長一些,自己介紹創(chuàng)作歷程及文學主張;二、用‘與古劍書’的辦法,突出‘古劍’,內容由作者自便?!?2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03、242、249、250、187、3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1988年1月25日,汪曾祺更是直言道:“你如再編大陸作家的書,應該想點‘花樣’?!?24)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03、242、249、250、187、3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顯然,在商品經濟氣息越發(fā)濃厚的80年代末期,文學作品作為特殊消費品,正在日益商業(yè)化。汪曾祺不但能捕捉到這種趨勢,而且還能適應這一變化。
再次,汪曾祺稿酬觀念的改變還較為清晰地呈現(xiàn)在與編輯陸建華的通信中。1987年7月6日,汪曾祺致信陸建華:“漓江出版社寄給我新書目若干份,內有關于我的自選集的預告。他們希望我分送熟人,推廣征訂。寄給你三份,請方便處理?!?25)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03、242、249、250、187、3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可見,此時的汪曾祺并未在意作品的推廣征訂和銷路,正如陸建華回憶所言:“拿這本《汪曾祺自選集》來說,出版后營銷情況甚佳……但得利的是出版社,而不是汪曾祺。因為出版社一開始就與汪曾祺簽訂了稿費一次付清的合同,事實上汪曾祺也不懂可以得到更多稿酬的印數(shù)稿酬的計算方法。”(26)陸建華:《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致陸建華三十八封信解讀》,第138-139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但在1993年5月23日,汪曾祺和陸建華商討《汪曾祺文集》的出版事宜時卻寫道:“稿酬方法請你代為考慮,我也不知道哪種方法更上算一些。”(27)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03、242、249、250、187、31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此時,汪曾祺對不同的稿酬方法對應不同的稿酬金額有了新的認識,想要在合法合理的前提下獲取更多的稿酬。
1987—1988年,汪曾祺對稿酬的看法如前文所述出現(xiàn)重大轉變,那么是什么改變了他?僅從1987年10月3日汪曾祺的家書來看,改變的直接原因是他對家庭責任的進一步承擔,尤其是孫女汪卉的出生,令其更深地意識到對家人的責任。他對孫女非常疼愛,遠在美國也會寫信詢問孫女近況,讓妻子從國內寄孩子的照片給他,在香港中轉也不忘替汪卉買衣服。一方面是添丁進口的喜悅,另一方面是經濟負擔的增加,使汪曾祺開始在意稿酬的多寡。然而聯(lián)系當時的稿酬制度,汪曾祺的改變還與稿酬標準、稿酬的實際價值密切相關。新時期以來,稿酬標準雖然有所提高,但并未恢復到五六十年代的水平,再考慮到日益飛漲的物價,稿酬的實際購買力急劇下降。1949年以后,汪曾祺第一次談及稿酬是在1981年12月28日和陸建華的通信中:“我的兩篇小說才給了二十五元。”(28)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8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從數(shù)字上看稿酬金額可謂極低,結合50年代到90年代的物價,僅以生活必需品豬肉的價格為度量,“1980年北京市官價‘豬肉每斤8角7分—1元’”,(29)⑩ 陳明遠:《知識分子與人民幣時代〈文化人的經濟生活〉續(xù)篇》,第285、281頁,上海,文匯出版社,2006。這筆稿酬可以換算成25至28斤豬肉,但1951年北京市“豬肉每斤5200元”⑩(根據1954年12月21日國務院發(fā)布《關于發(fā)行新的人民幣和回收現(xiàn)行人民幣的命令》的新舊幣兌換比例,豬肉價格折合成新幣為5角2分),25元大約可以折實為48斤豬肉。顯然,汪曾祺這筆稿酬的折實價值大幅下降,在80年代初期的購買力相比50年代初期減少了三分之一。如果說兩篇小說25元只是個例,那么1983年6月13日汪曾祺寫給弘征的信件內容則是另一個例證:“《芙蓉》稿酬65元已收到?!?30)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113、22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汪曾祺1983年曾應邀創(chuàng)作《小說創(chuàng)作隨談》,載于《芙蓉》雜志1983年第3期,全文6147字,基本達到當時國家出版局規(guī)定的最高標準每千字10元,對比汪曾祺本人在1962年出版的作品《羊舍的夜晚》,“一千字22元。最高標準,和老舍、郭沫若一樣”,(31)汪朗、汪明、汪朝:《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第103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兩相比較,80年代的最高標準下降幅度超過一半,考慮到80年代上漲的物價,稿酬的縮水程度還要更大,作家實際所得也就被無形削減。
稿酬制度不僅促使汪曾祺的稿酬觀念發(fā)生改變,而且還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90年代以來,文學作品的商品化屬性被前所未有地強化,在文學生產環(huán)境急劇轉變之時,作家的創(chuàng)作取向也出現(xiàn)分化。面對變化的文學環(huán)境,一面是生活的負擔和商業(yè)化期刊開出的高額稿酬,一面是個人對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追求,徘徊在市場和純文學的兩難抉擇之間,是大多數(shù)作家的困境。汪曾祺也曾陷入兩難的窘境,他主張創(chuàng)作的自由和獨立,早在1987年和施松卿通信的時候就這樣寫道:“搞了十年樣板戲,痛苦不堪,四人幫一倒臺,我決定再也不受別人的指使寫作?!?3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113、22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但在文學作品日益商品化的沖擊和高額稿酬的驅動下,汪曾祺創(chuàng)作主題的自主性或多或少受到限制,創(chuàng)作的形式和內容也難免受到影響。汪曾祺在1993年創(chuàng)作的《西山客話》是受到稿酬影響最大、作品商業(yè)化程度最深的個例。1993年前后,廣州白馬廣告公司的工作人員劉琛向汪曾祺約稿,希望他能為房地產項目“八大處山莊”創(chuàng)作廣告文案,并且開出了高額的稿酬,“更打動人的,是劉琛要求公司開出了‘天價’3萬元,現(xiàn)在不值什么,當時可真不少,發(fā)個短篇也就幾百元”。(33)汪朝:《關于〈西山客話〉》,《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18年第5期。從汪曾祺女兒汪朝這一回憶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汪曾祺創(chuàng)作《西山客話》的重要原因是3萬元的稿酬?!段魃娇驮挕啡募s一萬字,每千字的稿酬標準約為3000元,比當時國家版權局規(guī)定的最高稿酬標準每千字40元,高了74倍左右。此外,3萬元在1993年的購買力驚人,依據90年代的房價,這筆錢大致可以購買1—2套的房產,這也就能夠理解汪曾祺何以會為3萬元稿酬“賣塊兒”。在《西山客話》中,汪曾祺分地區(qū)描述“八大處山莊”,并為每個地方配寫了一首詩和一段散文,介紹了山莊的地理位置、交通條件和周邊環(huán)境。全文采取半文半白的語言,渲染出一種悠然閑適的生活方式和氛圍,融入250年前八大處山莊的冰川風貌和歷代帝王在此休假的生活情趣,營造出一種獨特的住宅文化。盡管汪曾祺的《西山客話》藝術水準不低,并且借助詩歌和散文這兩種商業(yè)性色彩最淡的文體以及各種敘述和抒情的方式隱藏文中的商業(yè)動機,但本質依然是一則出色的商業(yè)廣告,其核心直指推廣和銷售房產這一目的。文中的多處敘述都可以直接體現(xiàn)這一商業(yè)目的,或呼吁“‘八大處山莊’甚難得,有意卜居京郊者幸勿失之交臂”,或直言“在這里筑室而居,實在很理想”,或委婉暗示“居此福地,宜登壽域”。(34)見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6卷,第197-21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段魃娇驮挕窡o疑是汪曾祺受稿酬機制影響最深的作品,在形式上嘗試了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四種文體之外的廣告文案,在內容上書寫了地產項目“八大處山莊”,對比汪曾祺此前的創(chuàng)作,盡管《西山客話》披上了一層如詩如畫的語言外衣,但也必然會或明或暗地引入廣告商推廣房地產的要求。
20世紀40年代和80年代是汪曾祺創(chuàng)作的兩大高峰時期,歷來備受關注,但將視野投射到二者間的低谷期,則能更清晰地把握汪曾祺的稿酬情況和文學生產的關系。共和國成立以來,汪曾祺僅僅在60年代出版了一本小冊子,共39000字,“《羊舍的夜晚》拿了將近800元的稿費”。(35)汪朗、汪明、汪朝:《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第103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對比同時代其他作家的稿酬,汪曾祺的收入可謂微薄。劉紹棠的短篇小說集《青枝綠葉》,字數(shù)約4萬字,與《羊舍的夜晚》相差無幾,但稿酬卻高達1800元,相差了近三倍。根據1958年文化部頒布相關規(guī)定,不再實行按印數(shù)定額付酬,采取“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的付酬方式?!堆蛏岬囊雇怼吩?963年1月首次出版,《青枝綠葉》在1953年6月首次出版,據劉紹棠自傳所言:“《青枝綠葉》稿酬標準是每千字十五元,印了六萬三千冊,三個定額?!?36)劉紹棠:《我是劉紹棠》,第325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根據每增加一個定額便增加一倍稿酬的規(guī)定,稿酬也就從600元增加到了1800元。在1949—1966年間,汪曾祺的作品與暢銷書無緣,當時名利雙收的作品如下:“《保衛(wèi)延安》,約35萬字,每千字的稿酬雖然還不到6元,但因在一年多的時間內印數(shù)已達55萬冊,而出版社又是每1萬冊支付一次稿酬的,所以作者已得稿酬86800多元;《古麗雅的道路》,約20萬字,印數(shù)達74萬冊,譯者已得稿酬22900多元?!?37)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中央檔案館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7冊,第325頁,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1?!都t巖》稿酬近十萬元,《青春之歌》遠銷海外。這些獲得高額稿酬的作品基本都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導向下的產物,以政治標準作為第一標準。而汪曾祺此前的作品如《復仇》《小學校的鐘聲》等,風格獨特,以空靈見長,兩相比較,不難理解汪曾祺在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創(chuàng)作間歇以及相對微薄的稿酬收入。
1949—1976年,除了創(chuàng)作《羊舍的夜晚》,汪曾祺主要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和改編工作,“文革”期間更是以主筆的身份參與對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的改編。“文革”時期,稿酬制度全面廢除,不僅取締作家的稿酬收入,而且還取消部分作家的署名權。《沙家浜》以“北京京劇團集體改編”的名義在《紅旗》雜志上刊載,未出現(xiàn)汪曾祺及其同事的署名。這一時期,作家的著作權幾乎完全遭到踐踏,長期對著作權的輕視不僅在當時侵犯了作家的權利,在“文革”結束后還引發(fā)了幾場關于著作權糾紛的官司,汪曾祺其后遭遇的《沙家浜》署名案風波就是歷史遺留的產物之一。1997年,上海滬劇院聯(lián)合滬劇《蘆蕩火種》作者的遺孀筱慧琴將汪曾祺和江蘇文藝出版社告上法庭,起因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汪曾祺文集》中劇本《沙家浜》的署名問題。革命樣板戲《沙家浜》改編自滬劇《蘆蕩火種》是文藝界公認的事實,但是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文集》中的《沙家浜》絲毫未提及滬劇《蘆蕩火種》和作者文牧,這顯然侵犯了原作者的著作權。
如果說《沙家浜》署名案發(fā)生的歷史因素是“文革”時期遺留的版權問題,那么《汪曾祺文集》的暢銷則是經濟層面的誘因。《汪曾祺文集》的編輯陸建華回憶了文集的發(fā)行情況:“出版后的半年之內,連印三次,以后又一再加印,在海內外產生很大影響。”(38)陸建華:《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致陸建華三十八封信解讀》,第164、188-189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在外界看來,汪曾祺憑借文集的熱銷所獲稿酬不斐,上海滬劇院和筱慧琴狀告汪曾祺和江蘇文藝出版社時提出4萬元的經濟賠償,明顯也是出于這樣的認知。但根據陸建華的披露,汪曾祺因文集和《沙家浜》得到的稿酬額度并不高:“《汪曾祺文集》五卷一百二十萬字的稅后稿費不足三萬,而且是一次付清……屬于京劇《沙家浜》劇本的稿酬有兩筆。一筆是80年代初北京某出版社出過單行本,稿酬100多塊,就算200元吧。還有一筆是1993年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文集》,其中劇本卷收入《沙家浜》。經與出版社核對,此劇按12000字,每千字25元計酬,計為1105元,兩次相加共1305元”。(39)陸建華:《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致陸建華三十八封信解讀》,第164、188-189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90年代以來,版稅作為支付稿酬的方式,逐漸被各大出版社和作家接受,作家因此能夠憑借稿酬成為“富翁作家”,但是也有許多出版社在結算作家的稿酬時仍然沿用過去的“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的支付方式,或者采用“一次性付酬”的方式,導致作品暢銷所獲收益與作家無關。1949—1977年,汪曾祺除戲劇戲曲之外的創(chuàng)作寥寥,因而在書信中也很少提及稿酬,80年代以后他迎來了第二個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這種寫作狀態(tài)與他在書信中提及的稿酬頻率大致吻合。
汪曾祺在1981年、1983年、1987年、1988年等年份頻繁地提及稿酬的情況,其中有多封書信提及在臺灣地區(qū)的稿酬。相比大陸地區(qū),汪曾祺在臺灣地區(qū)獲得的稿酬金額更高,對此,他感慨:“中國作家現(xiàn)在只能到外國、臺灣去賺外匯,思之可悲?!?40)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59、213、328、250、244、259、250、2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新時期以來,汪曾祺的作品不僅在《人民文學》《十月》等雜志上刊登,而且還和臺灣地區(qū)的《聯(lián)合文學》《中國時報》等刊物及出版社有所來往。汪曾祺在美國改寫的四篇《聊齋新義》,臺灣的《聯(lián)合文學》開出了“每一個字一角五分美金”(41)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59、213、328、250、244、259、250、2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的高價,每千字高達150美元,而當時大陸地區(qū)的最高稿酬標準僅為每千字20元。即使與汪曾祺1995年發(fā)表的《窺浴》比較,臺灣雜志給出的稿酬也不落下風,汪曾祺致信劉琛時談及《窺浴》稿酬時表示:“《作品》編輯部已將刊物2本,稿費200元(《窺浴》160,畫40)寄給我?!?4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59、213、328、250、244、259、250、2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陡Q浴》全文1177字,稿酬為160元,每千字的稿酬約136元人民幣,以大陸地區(qū)的稿酬標準來說相當之高,但對比1987年《聯(lián)合文學》的稿酬數(shù)額就相形見絀。此外,汪曾祺的舊作同樣受到臺灣地區(qū)出版商的追捧,他們紛紛開出高額稿酬請汪曾祺授權出版或刊載。新地出版社是80年代最熱衷于出版大陸文藝作品的機構之一,1984年就推出張賢亮、李凖、汪曾祺等人的作品集《靈與肉》,1986年還出版了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在解除戒嚴后,新地出版社委托香港編輯古劍作為代理人向汪曾祺索要授權,發(fā)行的小說集《寂寞和溫暖》在臺灣出版兩個月就售出一千冊,一版售罄后汪曾祺收到轉寄的稿酬為“8%版稅701美元”,(4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59、213、328、250、244、259、250、2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平均每千冊350.5美元,而汪曾祺1985年出版的《晚飯花集》初版47000冊,扣去477.5元的稅額后,稿酬為2710元,平均每千冊57.7元,不考慮人民幣兌換美元的匯率,也比臺灣地區(qū)的稿酬低了五倍左右。臺灣地區(qū)的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在1987年曾委托中間人許以祺以“五萬新臺幣,折合美金1500元”(44)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59、213、328、250、244、259、250、2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出版汪曾祺的小說集《茱萸集》。1987年10月,汪曾祺在大陸出版《汪曾祺自選集》2450冊,收錄54篇小說、12篇散文、13首詩,數(shù)量上遠超《寂寞和溫暖》的14篇(包括序言)文章、《茱萸集》的26篇作品,但根據書信記載的稿酬,“漓江匯來自選集稿酬3500元已收到”,(45)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59、213、328、250、244、259、250、2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卻不及臺灣地區(qū)出版作品的酬勞。汪曾祺的舊作《八千歲》也獲得由《中國時報》支付的高額稿酬,“《八千歲》的稿費330美元”。(46)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59、213、328、250、244、259、250、2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除此之外,《聯(lián)合文學》在1987第5期刊出“汪曾祺作品選”專輯,發(fā)表《從前衛(wèi)到尋根——汪曾祺簡介》一文,選載汪曾祺六篇小說(《受戒》《大淖記事》《陳小手》《大詹胖子》《八月驕陽》《復仇》),并向其付酬,“《聯(lián)合文學》寄來支票一紙240S|”。(47)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第259、213、328、250、244、259、250、2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傮w而言,80年代汪曾祺在臺灣獲取的稿酬比在大陸地區(qū)更豐厚。一方面是因為臺灣的文學生產與消費的模式更加成熟,選集容量小,出書周期短,作品出版前的宣傳手段更嫻熟,因而能夠有足夠的資金支付作家較高的稿酬,但更直接的原因還是兩地稿酬支付方式的不同。當時大陸采用“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的付酬方式,而臺灣大多采用版稅付酬,“臺灣一般出版社給予作者的版稅多在10%到15%之間……每賣出一本書作者能抽得約20元至30元的版稅”。(48)越人:《臺灣作家的稿酬收入》,《出版參考》1994年第20期。在臺灣地區(qū),作品銷量與作家收入直接掛鉤,這就能解釋為何初版47000冊的《晚飯花集》稿酬總額和初版2000冊的《茱萸集》《寂寞和溫暖》不相上下。
概而言之,稿酬對作家而言,并不只是經濟利益的問題,還是作家能夠自由創(chuàng)作的物質前提。從1949—1999年,在80年代以前改變稿酬制度的根本性因素是政治力量,稿酬的性質、高低以及作家對待稿酬的態(tài)度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宏觀調控相關,作品內部的價值取向、審美標準也被納入一體化的文學想象之中。80年代以后,稿酬制度的變化和市場息息相關,作為稿酬支付方式的版稅是文學生產的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增加了作家收入,一方面又受制于市場,致使部分作家陷入為錢寫作的困境,受到讀者審美和出版商要求的雙重捆綁,喪失創(chuàng)作的獨立性和自由性。以汪曾祺為例,隨著不同時期的稿酬制度變化,從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本人對創(chuàng)作與稿酬間關系的認知變化,從原來對稿酬缺乏認識甚至不考慮作品發(fā)表、出版與稿酬的問題,到1987—1988年重視稿酬甚至對稿酬權益據理力爭,都客觀地說明了稿酬與當代文學生產的復雜關系。稿酬制度的變更一方面改變了如汪曾祺這樣的純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使文學不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文學理想的實現(xiàn),它更多地與時代的經濟狀況發(fā)生緊密聯(lián)系;另一方面,作家的寫作內容也在不斷調整,如汪曾祺原來主要創(chuàng)作小說和散文,后來他也涉及商業(yè)性內容的寫作,并不是說寫小說和散文就是不為稿酬,而是稿酬制度的驅動與當代文學生產的關聯(lián),改變了作家進行文學生產時的深層創(chuàng)作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