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冰
將一塊木頭馴化為一只狐貍,需要一把鋸,先大刀闊斧地將長頸鹿的驕傲、響尾蛇的機敏和兔子的柔軟削去。然后換成小刀,辨認(rèn)出你身上夢的天真,仲春的爛漫,如墮云中的溫暖。最后用一張比一張細(xì)的砂紙,像擦亮星星那樣,擦亮你尾巴尖上的雀躍,鼻子尖里的好奇,骨子里欺人的美。
下刀之前,我也不知道你在木頭里是如何存在的,我只是試著一刀一刀地找你,這讓我想起了我那總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卻終于一漾一漾到來的生活。所以我離自知或者知你,都還差得很遠(yuǎn),我想。
也許這個世界也混沌如一塊方木,而清除是一種辨認(rèn)的努力。
也許它也完整如一塊方木,辨認(rèn)是一種可靠的汲取。
可是我們往往是被雕刻也是被清除的,于是斷了臂或失了腦袋也無法自知。我們少有機會去親手操起刀子,留下這個,丟棄那個。
我們少有機會成為唯一一個對自己的生命指手畫腳的人。少有機會親自找見自己。
少有機會迷戀一塊方木里的自由。
沸騰是鋒利的,我只敢在事物微沸時寫詩。此時無傷,水汽輕長。人們將要愛。
天微微地陰沉,也微微地明朗。這世上多的是手足無措的愛人。天上多的是欲哭的云。
一片雪花的來去,被蠟梅靜靜地托著,不挽留。世界來來去去,她只是送出香氣,不挽留。
昨夜的悲鳴隨晨霧散了,初春的飛羽覆蓋了紅隼的翅膀。起風(fēng)了,它又站在了塔尖上。
再好不過,輕易就安靜下來,就擦去眼底的塵灰,就聽見星星震動。大地發(fā)出同一種聲響。
身處風(fēng)中,就要在每一陣裹挾中辨認(rèn)自己的邊界。愈發(fā)清晰。風(fēng)里那不盡的事物要我堅強。
早上,一抬頭就學(xué)會了云不緊不慢的迷茫。再步入后院,將心愛的玫瑰照料。另外,不要忘了按時彈一彈地平線,聽聽遠(yuǎn)方有回響。
時不時可以倒著走路,去發(fā)現(xiàn)世界沒有方向。偶爾也可以低下頭,發(fā)覺力量已在腳上。而若迷失了歸途,一定要睜開淚眼,去看見永不必?fù)?dān)心失去的,無死的愛啊。
種子剛出土的時候,難免要面對頭頂層層疊疊的陰影。可向日葵從未迷失,它不追隨細(xì)碎的光線。它懂得那唯一重要的,是確認(rèn)太陽的方向,它要所有的陰影臣服于生長。
常青藤的身體柔軟,可馴服任何一種嶙峋。香樟也是,它沒有一片葉子是多余的,可如若被砍去,也沒有不可放棄的手臂??此齐S遇而安,它們信賴的,其實只有自己的根系。
一會兒會有人來,它們會像風(fēng)一樣說話,也像今天早上的露水,隨來,隨散。它們大都沒有根,只有一小部分人跟你們一樣,果實有外殼,花了很長時間學(xué)會了甘甜。
無窮的聲音進入我無法關(guān)閉的耳朵,世界從最細(xì)微的毛孔潛入我。萬物彼此吐納,分不清誰是誰的果實,誰是誰的花朵。我們無力相互割舍。
只要還有光,每天你都長一片新葉子。每一片都有著相似的輪廓,和僅屬于今天的脈絡(luò)。直到我看著你就獲取了你的履歷,才懂得你的生活就是,把每一天都變成葉子,長在身上。
它們按時枯萎,種子包裹以甜蜜的祝福,從不妄求不朽。它們適時生長,在突然回暖的深秋,也會孕育突然的花朵。它們不依不饒地破土千萬遍,像是某種真相。
道過晚安之后,我關(guān)閉門戶、智力和眼睛,護住溫?zé)岬陌矊帯L(fēng)免打擾。
不過風(fēng)還會繼續(xù)刮吧,夜的縫隙里還會有人醒著。
他和星星相互敲打心臟,血液簡單地流淌,在抽象的親緣里。
閉上眼睛聽,撞見有蝶游走于月下花田,可我不敢貿(mào)然歡喜。
花園的拐角似乎還粘滯蛛網(wǎng),歌鴝隱約有淚。
婚、喪、嫁、娶,我不知道嗩吶在吹誰。或許誰也沒吹。
將它捎來的風(fēng)也沒有立場,香樟用以婆娑的節(jié)奏,近乎曖昧。
和我相比,夜晚雖黑,卻從不催人睡去。
它只等著我們從尖銳的屋頂上下來,斂住眼眶里的星相學(xué),和失敗的愛情。
等著月亮從臉上卸下厚重的古詩,自顧自地斑駁一會兒。
也許星星多了或隱去一顆,也從來無關(guān)乎我的祖先。
我看到一場棋局,一場走不出的綠,綠,綠。
諸葛菜在春天的腰窩處落子,在一只蜜蜂的吻,和兩個孩子的注目里。
她的皮膚貼緊草皮,不恥于肌膚之親。體溫是綠的尚未沸騰,水紋在魚的深處呼吸。
“走吧,前面還有呢?!笨赡_下起旋風(fēng),花葉就混與塵土。櫻瓣的高蹈中有人看見盤旋的風(fēng)。
有美受囚于春天,遠(yuǎn)方與此處一樣。
只有風(fēng)像綠一樣沒有盡頭。循著此中的花香前去,你無法預(yù)想一個遠(yuǎn)方。
不如就把你也比喻成花朵,然后看你親自溢出花冠,比我所能愛的還要遠(yuǎn)。
今天我見識過春天了,見識過水仙怎么長在土里,花瓣上的褶皺怎么紋在水上,螞蟻怎么借用露水搬運晨曦。
如你所見,所有的色彩如精靈流竄在花與樹間,孩子們暫時允許大人們,不小心戳破泡泡——因為還來得及再吹一個。
如你所見,姑娘涌出花香讓男友攝下,櫻瓣撒下一百個轉(zhuǎn)瞬的諾言,送入一條不問去向的淺溪。
柳絮在溪面上輕點,漣漪與夢相接,我們不著急生根,再來一次雀躍。
贊美花朵如同飲春為酒,一切與體溫相差無幾,沒有汗水,無需添衣。
黑天鵝輕啄水面懸幻著的金片,紅嘴巴笨拙,優(yōu)雅得跟不上初春正午的游戲。
沒關(guān)系,這里沒有唯一的桂冠,東風(fēng)與西風(fēng)相互褒獎,每一次生長都被呵護在小小旋風(fēng)的中心。
冬天,天亮得晚,她在自己的暗處啼叫,變換著聲調(diào)要破曉。未曾有人把孤獨喊得如此直白。
幾枚被圍在柵欄里的卵,單親的疣鼻天鵝用半截童話和飛羽,孵。
孵,即在天地間呼喚自己的母親,眼淚在內(nèi)部翻滾。混沌,并且清脆。
自從有愛,蛋殼就是脆弱的。有些溫?zé)峄癁榱斯穷^,另一些化為南方。
下水之前,雛鵝有無名的焦慮。它反復(fù)從尾腺中取出油脂,扁喙遲鈍地安撫。
無盡的安撫。用在卵里便已熟悉的體溫,撫平它的一整個上午。
長大后,這世界的風(fēng)向時常會變,幸而我和雛鳥都懂——飛是為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