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 后（組詩）

林長芯

立 夏

噢。春風的爪子有沒有在你臉上

留下抓痕。你看那高天上的太陽

灼熱地回轉(zhuǎn)

今日。請取回我的白襯衫

舊單車騎得飛快，像噠噠的馬蹄

請取走我身體上所有的熱

我將重重疊疊地做夢

如果你開始計數(shù)那些細小的蟲尸

請記住昨夜窗臺上，那無聲的降落儀式

它讓周圍的事物，又一次經(jīng)受荒涼

險 境

露珠洪水般從天而降

一條蚯蚓從地里鉆出，巨蟒一樣蠕動

一枚石頭，就是陡崖……

——這些忽然成為現(xiàn)實

在一場夢中，我變得比螞蟻還小

我在院中的草叢里，噢

在那樣的原始密林里，來回奔跑

螳螂有利刃，蝴蝶扇起風暴

……

——對人間的一切險境，我不再一無所知

我們共有的哀傷

這么多年，我們互不說愛

爭執(zhí)，或者冷戰(zhàn)

偶爾也惡語相加。很難說

我們曾經(jīng)暢想的晚年會不會來

你偶然說起五谷不登的某年

說起人世之苦，陷入沉默

而我正對著午餐沾滿魚屑的炒鍋發(fā)呆

我們居于一室，有乏味的愛和遠行

也曾試圖拉近枕頭之間的懸崖

但我們，無法走得更遠

即便我們相愛

在這世上，我們寡淡地生活著

對任何事物的變遷持有警惕

我們終將有一致的去處——

“閉上眼睛，放棄觀看

放棄一切，包括審判?！雹?/p>

① 引自陳先發(fā)詩句。

午 后

悶熱。斷續(xù)的鳥鳴填充著

這個午后，忽然一陣涼風吹來

我聽見葉子們顫動的聲音

在石椅上坐了那么久

我始終沒能叫醒，苧麻葉上

那只沉睡的蟲子

如果我坐得更久一些

我將不需要語言，也不會再聽見

鷓鴣聲、人走動的聲音

人世草多塞路

腳邊的一枚石頭，開始松動

——仿佛有了一絲善念

妥協(xié)之詩

我們還需默認和江水的某種關(guān)系

或許像一艘木船，是浮橋的一部分

水迂緩，就安靜下來

暗涌兇猛，乃江湖

當我們坐在干枯的河床上

——千帆過盡……

唯有那些石頭，至今

還背負著僵死的，一觸即碎的水草

村夜帖

只有三兩粒星子反復(fù)擦拭夜空

流水的馬蹄聲經(jīng)久不絕

群山的輪廓，模糊而森然

你赤著腳走過田野

紫云英多么細軟。水的涼意

讓人愈加無措——

回憶來了，這樣近，我看到它

比植物更為清晰的脈絡(luò)

我將重回家中

看火盆通紅、閃爍，看生銹的柴刀

我依然有著最簡單的幸福

二月?！叭f物逐漸繁盛起來

把我涵沒?！雹?/p>

①引自里爾克詩句。

蟻 穴

天氣好時，你一定見過它們

一次意外的踩踏，它們傾巢而出

這么說來，它們也曾見過

某處的斑斕風光。而其他時辰

它們在地底下默默地

經(jīng)受著黑暗和人間的雨水

如果俯下身來，我們甚至還能聽見

它們逃竄、尖叫的聲音……

直到有一日，它們死于穴中

——直到我們某一刻，對死亡變得寡淡

人生沒有什么不是爬行和消失的事情

長 夜

今夜，你或許說了些什么

或許，我曾對你說起愛?！?/p>

我枯對這贛江之水

這滾燙的星子。江畔熱鬧，又寧寂

城磚已有衰老之態(tài)……

哦，親愛的

我們所聽見的所看到的

是否還在

我們是否得到過自己想要的

在這人世的殊途

而一片柳絮，正從風的脫粒機中

輕輕飛離

高 處

從高處來看

樓群矮了下去，小樹墩一般

泥水匠在樓道工作

婦人在樓頂澆花、摘蔥

一定還有人，在屋子里醒著、愛著

這和看一株泡桐

看樓群的夾縫中的一株泡桐

并沒有什么分別。它落它的花

或者與一只蜜蜂握手

午后，我清楚地看到

一株長在樓縫間的樹

一些處在夾縫間的樓群

——人間萬物，自持而完整

想起一棵樹

夏天來了

我們走過的峰山大道

已不再有一地濃蔭

或許你和我一樣，還沒有習慣

臨街的兩排大葉榕

被挖走后，一路的深坑和清冷

想起一棵樹的下落

在這悶熱的午后

也想到即將到來的蟬

將失去休憩之所

而一條街脫胎于另一條街

新景象，也被故人走舊了似的

——這人世的分娩

其實和離逝一樣令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