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朝軍
山西小說家楊遙有他經(jīng)驗的大地,那是中國北方鄉(xiāng)村和安居于鄉(xiāng)村內(nèi)部的倫理秩序,也是從農(nóng)村遷入城市的秩序變軌,還是對城市生活的價值認領。也就是說,楊遙在不知不覺中,親身踐行了中國社會經(jīng)濟變革的典型敘事?,F(xiàn)在,這個典型敘事又更新了它的議程:反哺農(nóng)村?!懊撠毠浴北闶欠床皋r(nóng)村走向深入的基礎“情節(jié)”。這一次楊遙依舊沒有缺席,下鄉(xiāng)掛職扶貧和為寫報告文學作品《擲地有聲》而實地采訪的經(jīng)歷,將他納入了宏大敘事的歷史現(xiàn)場。他由此獲得了感知、辨認、攝取現(xiàn)場的合法性和天然優(yōu)勢。
作為一名小說家,楊遙深知,文學經(jīng)驗并非對生活經(jīng)驗的簡單處置,他必須探入經(jīng)驗的內(nèi)部,在龐雜紛亂的材料中揀選出細節(jié)和意義,并賦予它審美的形式。而所有的工作都指向一個中心,即:人的秘密。
是啊,人很復雜,你不可能拋開一個人的上下文去核實他,確認他,那是“現(xiàn)象造人”;你也不可能將人拔離地面,按既定程序左右他的行蹤,那是“觀念造人”。在這兩點上楊遙保持了足夠的警覺。于是我們看到了陳繼清(《墓園》,《長江文藝》2019 年第1 期),看到了張小飛(《從前是一片?!罚渡轿魑膶W》2019 年第5 期),看到了“父親”(《父親和我的時代》,《人民文學》2020 年第5 期),他們在小說狹窄的空間內(nèi)呼吸,掙扎,負重前行,他們毫不隱晦自己的終極信念:過上好日子。
拒絕“日子”,就等于拒絕生活。而在21 世紀的今天,我們的小說,在拒絕生活方面卻表現(xiàn)得無比堅決,結果,大量的“偽生活”以反映生活的名義被制造,被消費。
——這里,我無意指責誰,我只是想說,虛假的生活之所以在小說中大行其道,很可能是因為我們對生活本身的嗅覺變得遲鈍了?!陡赣H和我的時代》就對這種遲鈍提出了尖銳的質(zhì)疑:“我、我的這些朋友、大街上每個人和每個家庭,都有些問題,這些問題有的別人一眼能看出來,有的看不出來,甚至當事人自己都意識不到,有時還把它當成優(yōu)點。我把它稱作隱疾。”直到小說收尾,“隱疾”才找到它真正的落點:“聽著他們的歌聲,我覺得以前的視野太狹隘了,而父親他們,我認為遠遠落后于這個時代的人們,竟然跟著時代奔跑。我忽然想起我的小說《隱疾》。”
可以想象,“隱疾”將成為“我的小說《隱疾》”的中心議題。在這篇隱藏于“父親他們”聲音背后的小說里,安于舒適的人群愕然發(fā)現(xiàn),他們曾自以為是的生活平面上遍布裂紋,每一道裂紋的底部都生有暗瘡。拔除暗瘡,重建理想生活,無疑是當務之急。什么是理想生活,不就是好生活、好日子嗎?只不過,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已習慣性地將“好日子”簡化為物,有意無意地摒棄了它精神的面向。
楊遙看到了這種危險,所以他試圖重新確立個體與他人、世界和時代的關系。他的解決方案是讓個體參與到時代的演進過程中。比如“父親”,他不是貧困戶,但他絕不能容忍自己精神的貧困。這種明確的自我認知,是他率先在精神上“脫貧攻堅”的源動力。他的“偏執(zhí)”、進取和緊跟時代的選擇,有力地重申并確認了勞動的尊嚴和美好。勞動是他的生活方式,是他抵抗虛無、完成自己的有效路徑。當然,這種勞動是標有時代印記的新型勞動,微信、快手、抖音、微商,這些信息科技的產(chǎn)物,與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日常勞作取得了密切的聯(lián)系,隨之也覆蓋到了他和他周圍的人們,包括貧困戶。于是,個人敘事溢出了它的邊界,在集體的方向上找到了合適的表達方式,并最終進入時代精神的核心地帶。而“我”的驚詫、“我”的隱隱作痛,恰恰是集體敘事敞開過程中,時代“落伍者”自我憐憫的終點,同時也是療愈心靈的起點。楊遙確信,站在這個起點上,人,將擺脫“隱疾”,走向廣闊大地的莊嚴之所。
這也是長篇小說《大地》(《中國作家》2020年第5 期)的主題?!肮鲁恰边@類封閉貧窮的鄉(xiāng)村世界,的確需要有人來幫扶,資金、技術、水電路網(wǎng)等等,都是必不可少的“反哺”手段,但最重要的還是人——激活人的內(nèi)生動力。第一書記和工作隊長期駐村的深層目的便在于此。所謂“扶貧先扶志”,確是找準了問題的癥結。
扶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安欣,一個處于社會資源結構邊緣的弱女子,能否勝任?這是讀者的困惑,也是小說敘述者的困惑。所以,楊遙時刻注視著她的行動,她的每一個深深淺淺的腳印,都是對宏大歷史進程的具象表達,浩大降臨的事物將在這種表達中確認它的成色和向度。時代應許的必然性是有的,個人在時代話語面前的具體境遇也是有的,二者或平行,或相交,或齟齬,乃至產(chǎn)生分歧對立,但無論如何,牽系著人群和時代的信心卻是永在的。所以,我們在為幫扶者和幫扶對象激動雀躍或感動共鳴時,其實是在為中國大地上另一群人的命運禱祝。他們在這片廣袤大地上的呼吸,將因信心的強弱、行動的過程而被判定,被歸納,被保存。而小說家做的就是忠實地守望,然后將守望的細節(jié)賦予文學的自由。對,就是自由,那是人物終得解放的自由。比如楚知木,在“辣椒乳醬”的鮮香中,就飄動著她生命擴張的無限可能性。而作者和我們都無比堅信:她和他們將超越時代、超越肉身,抵達人類事務的堅固遠方。
然而,這絕不是楊遙“扶貧”敘事的全部,在以“她和他們”為中心的邊沿,“例外”出現(xiàn)了。楊遙在不經(jīng)意間為這些“例外”保存了細節(jié),他們將在這微型的細節(jié)中體認自我,感受生命的鮮活。我說的是《墓園》和《從前是一片海》。我認為,這是楊遙為中國的扶貧敘事史提供的標志性文學樣本。它們都是短篇,但它們的品質(zhì)和分量卻不容置疑。
《墓園》中的陳繼清,盡管女兒如愿考上大學,還享受了政府給的五千元助學貸款。但這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他們依舊“貧困”,而且在可見的將來,“脫貧”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恰在此時,村里的第一書記向陳繼清伸出了救助之手。
如果該小說到此結束,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它看作是巧合,是又一次景觀化的政策圖解。但人物接下來的行動,卻讓我不得不重新衡量自己的判斷。這得歸功于楊遙,是他對細節(jié)的執(zhí)著書寫和對人物心靈深處隱秘信念的堅定持守,使人物的性格收獲了確鑿無疑的光澤。陳繼清是真實的,生動的,她在物質(zhì)上對自我和家庭的節(jié)制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可一旦她習得了生存技能并在這技能的實際操作中領受了自我的強大能動性,沉積在她意識底部的堅忍和勇氣,便蓬勃生長起來。她把一個月工資交給女兒買電腦,她勸丈夫辭掉墓園工作回村找事做,都雄辯地證明:她,陳繼清,已經(jīng)擁有了與生活談判的豐厚籌碼。
這當然得益于政策的機緣,但誰又能說,這不是人的信念與時代意志相互激發(fā)的現(xiàn)實圖景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陳繼清具有無可辯駁的典型性。
同樣具有典型性的還有吳有鄉(xiāng)吳有村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梁欣。他在《從前是一片海》中露面之前,讀者已經(jīng)從旁人的敘述中勾勒出了這個“醫(yī)療扶貧模范”的基本輪廓。但我更關心的是張小飛,是那個殺死一家三口的犯罪嫌疑人。
他在哪?他的殺人動機是什么?小說的敘事動力正在于此。
機敏如楊遙,肯定猜透了我們的心思,所以他始終在不緊不慢地制造語言的迷宮,他要在意義不明的“復調(diào)”講述中,為讀者呈露人的復雜和盤踞于這復雜之上的“背景音”。
可見的是,張小飛的結局在意料之中,他和老母親告別之后,醫(yī)生梁欣將陪他投案自首,接受審判。但如果我們足夠認真地盤點匯集在這篇小說中的諸種聲音,或許會聽到那個響徹天宇的巨大背景音。它來自2.7 億年前那片覆蓋呂梁山區(qū)的大海深處,它帶著歷史的疼痛,穿行于宏大的時間和空間。即便是治愈了無數(shù)身體的醫(yī)生梁欣,也不得不承認:人,實在是太渺小了。
那么,面對滄海桑田的自然節(jié)律,人將何為?個體又怎樣在人類事務中認領自己的生命和價值?我們是否找到了認領的尺度?……
這一系列的問題,考驗著小說家楊遙,也考驗著我們。所幸,他已經(jīng)試圖在書寫中努力做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