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
西風(fēng)吹,把墻吹到父親的背上,把父親吹到麥子里。挺拔和重量過招,若輸,就是一生。我一直以為,我終會成為另一個父親。
一晃多年過去。他的臉上有太多被我消磨的時光。他徒手摘下云朵,裝進口袋。耳朵被鎖在風(fēng)中。帶走聽到的一切和中年的磁場。
他背后的夏天走得緩慢,像是在等幾畝未熟的麥子。等沒有長大的我。有人問我未來在哪里,我指了指西邊,指了指東邊。而后我指向父親。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
我和父親在同一條路上,可是下了好大一場雨。
風(fēng)又近了。這一次來自身后。前面麥子越來越低,直到我眼中慢慢出現(xiàn)微駝的背,如一座山脊。
一陣風(fēng)壓低墳?zāi)股系幕牟荨?/p>
彎下的聲音,正進入躺在里面的人的耳朵。我抬起一根火柴,劃過身體,我們的火焰和眼淚都有了形狀。而她始終沉默,在我記憶的風(fēng)景中。
每個八月都會沉淀半碗雨水,其實,那是秋天最輕微的淚痕。
這些空蕩的回憶造訪我,悲傷的短語,用祖母的臉記憶我。
而現(xiàn)在,我仿佛一棵沒有根的樹。在我生命的上半場,有一些落葉先于我得知秋天到來。
盛開的,終要凋謝。落在了我的心底。
風(fēng),把她吹醒。在我身后,好像有很多事物,又好像什么也沒有。
十里月色,而我衣著素裝。
四月空曠,薄酒敬月,敬孤獨、水井。
這是另一種寫法,我憂心忡忡,仿佛所有的疼痛都來自故土,滿身傷痕。
我手中握滿皎潔的文字,那是月亮一字一句咀嚼,像耕田的農(nóng)民在命中尋找的出口。我骨子里的血,流不出謝店村的身體,這月色,也不能引我赴湯或者蹈火。
二十多年來,我依舊如初。將方圓十里劃作自己的城池,將年復(fù)一年的光景送走又迎來。唯有歲月懂,唯有歲月。
而我的憂傷,已溢出平坦的湖面,那些冥冥中自有的定數(shù),草歸草,雁歸雁。漸漸習(xí)慣白天入眠,夜晚醉飲。
習(xí)慣把沉默的月色當(dāng)作自己的故城,晚風(fēng)撞我一次,時光撞我一次,為了不能釋懷的愛,我將自己倒懸于心海。
除了風(fēng)吹著口哨,牛一遍一遍在地上畫圈,還有麥子赤裸著胸膛。
我不能俯下身,坐擁平原的光芒。我堅持用自己的一雙手拯救出心靈的光亮和成熟的蜜,一些親人的談話漸入谷粒內(nèi)部。
他們由收成談到更久遠的事情。漫長的悲傷、荒原、一朵寂靜的烏云。
我把衣裳裝滿西風(fēng),只為從鼓起的事物里,找到掖藏在故鄉(xiāng)之下的哭泣。
雨中埋伏的玉米能否讓秋天提前或者推遲。
在干旱面前,一切都被拒絕。為風(fēng)雨準(zhǔn)備秩序,每一次閃電,有它的意義和黎明。
一串豆角,一口陶罐,兩種事物的相遇,顯得那么必然。
這一次,我和父親坐到天黑。說收成。說山羊。瘦小的雷聲落在他的額頭,想起他在地里,把自己從泥土中拔出,結(jié)果滿身傷口。
他把那些傷痕藏進時間深處,他說活著的人在山上,死去的人站在河邊,一代就這樣盼著一代。
他用微弱的動作描綠了十里河兩岸,然后沒有告別就離開。
風(fēng)吹亂了草。有一些人仍在路上。
他身后的風(fēng)暴,來到時間的斜坡,從詞語里找出中年、咳嗽聲和熟睡的蝴蝶。
我尋找他藏起的恐懼,兩艘小漁船之間,他深深往下陷落。
面對大風(fēng),誰也沒有說話。消失的黃昏,正重新回到我們中間。
一枚夕陽,從人間帶走多少光明。農(nóng)民和鳥走遠,田野成為荒蕪的屏障。
父親手中的鋤頭,從玉米地拔出,又進入高粱地,直到在夜晚停下,成為一個山頭。
西墻根兒下的石碾被打碎,像時光打碎的骨頭,有一種莫名的疼痛。
秋風(fēng)與馬,行走在一個人的身體。遷徙。輾轉(zhuǎn)。不會挽留。
全部的象形城堡都是我放不下的思念,我終將退回到最初的黃昏。把我的遼闊還給天空,把剩下的時間,還給我種下的杏樹。
我曾問自己,我還是我嗎?
放下那片天空,最后的負重必有最后的邊城。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平原和山脈間掛著最后的懸崖。
這些年,我在一種生活中走得很遠,又在很遠中返回故鄉(xiāng)。為此,我找了很多理由。
夕陽中,鋤頭臨摹著他的天空。朝朝又暮暮,那是明亮的鏡面,清晰的版圖。
溪水漫出山坳,從草叢的唇齒間悄然而來。幾丈的落差,允許著迫切的事物緩慢發(fā)生,我也曾心悸,將記憶的塵世劃破。
草地遼闊,牛羊戲水。它們仿佛海中的一座靚麗的島嶼,匯聚著無言的美,它們用一望無際的人間,浸潤我。
山在西,水在東。這么多年,我一直在這山水相疊的相框里捕捉自己。在風(fēng)口,我是麥子;在雨中,我是水渠;在夜晚,我是星辰的淺痕。
我總在故鄉(xiāng)的懷中,虛構(gòu)另一個故鄉(xiāng)。
我的存在輕于任何詞語,那支用船槳譜寫的民謠曲,柔軟地記敘心事。每一次呈現(xiàn)的漣漪,如同時光的皺紋般安靜,被四季翻閱的黃昏經(jīng)卷,不著一字。
放大一小塊折角,永恒的便是故土。
一枚銀質(zhì)的月亮。
夜晚。炊煙、蟬鳴。我們在月下撒腿,修砌一樁心事。
母親,銀發(fā)縷縷,切豆腐、青椒。她比那盞燈明亮、溫柔。
母親和月亮一定保持著某種古老的關(guān)系。母親,是月的光,或者是月。
我在月中或母親的眼中看到遠方,一個美好的前程。我在忽明忽暗的柴房中端詳母親艱難地拖動痛臂,我在月下灰暗的杏樹旁落淚。
炊煙中的玻璃如此干凈。
像一面鏡子,有細小的裂痕,如呻吟。
不止一次聽到母親翻來覆去地喘氣,有時,她把嘴張得足夠開闊。
每當(dāng)想起她,我便抬頭望望月亮。感恩月光伏在窗沿,替我陪伴她命里的劫數(shù)和美好。
杏樹坡,夏季的風(fēng)景莫過盛開的杏花。
傾斜的花,傾斜的雨,書信中點綴的修辭,修辭中含蓄的比喻,是一場風(fēng)送來的黃昏。
螞蟻和蚱蜢匆匆遠去,雖然不確定它們是否分南北方向,也不確定它們是否會帶走季節(jié)。
雨打的花,艷麗的白。有一朵落下,就有一朵從另一棵樹落下,我相信終有一朵,會在我肩頭停留。
上了坡,夕陽僅剩半縷,燙著我的臉。一片空山雨后,一片杏林復(fù)蘇。一把晚霞的鑰匙,尋覓著黃土的鎖芯。
這么多年,多少杏花開了又開,多少杏花謝了又謝,多少眷戀于此的孩童再未歸來。
我信一朵杏花是一個人的前世,我信前世冥冥中的定數(shù),我信低頭便是故鄉(xiāng)。
多像月中斑駁而靜謐的庭院,一個女人便是一個家庭。
我讀低矮的燈光,讀水壺騰騰的熱氣,讀彎腰的女人和桃花。
讀著。碗中的水映照中年女人的命運,也許她不清楚。她擦洗瓷碗,像擦拭兒子身上的病痛那般莊重。水是干凈的。
我總把她畫成美麗的女子,我夢中的母親。我總掩藏她的皺紋、銀發(fā),甚至她手臂的疼痛。
我竭盡所能地掩藏,卻又日漸清晰。
她在幾塊磚之間忙碌,也許她一生放不下這里。這里的鍋碗、磚瓦都是她內(nèi)心永恒的光芒。
她不善言辭,但所有的物件都敘述著她的善良,我聽到的,是她一手拉響的風(fēng)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