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里煙 （組章）

袁偉

炊煙起

從煙囪里冒出的煙，高于小山村。青和白，是它的兩種生命底色。

沒錯，炊煙也具有生命體征，它是一戶人家興與衰的標志。

或者說，叫幸福指數(shù)。

與日出日落和公雞打鳴一樣，炊煙也起到一種報時的作用。一天之中，炊煙在清晨為人們的生活匆匆開一個頭，又在黃昏的時候草草地結(jié)一個尾。

而剩余的時間，它在趕自己的路。

炊煙升到高空中，像一支畫筆，為云霞勾勒出花邊。低于塵埃的山村生活，也順著炊煙的視角，俯視一眼紛繁的俗世。

磚房拆遷過后，煙囪橫倒在地上，黑色的粉末是炊煙的固體形式。

一輩子聽命于灶臺的祖輩們，死后會獲得一縷炊煙的祭奠。長眠于半山坡上，他們終于有機會和炊煙比肩。

柴火灶

灶中燃燒的，是祖輩們的嶙峋瘦骨。

也可以說是柴?！案煽荨币辉~，在它們之間，畫了一個約等號。

生活的海拔，高于灶臺。

圍繞這三尺土灶過活一生，祖輩們渴望的日子，不過是與炊煙齊高。

在小山村，不允許給任何一捆干柴定一個莫須有的原罪。它們生來善良，引燃一把木屑，就可以讓它們自愿捐出，在體內(nèi)暗藏多年的光與熱。

或裊裊婷婷，或波濤翻滾。

只要炊煙按時從煙囪里冒出來，無論哪一種姿態(tài)，都是人們認可的幸福指數(shù)。

沒有比饑餓更大的疾病。溫飽過后，一孔柴火灶，還是一個家庭藥箱。鍋底灰和草木灰，都是祖輩們口耳相傳的良藥。

灶臺上經(jīng)歷過蒸炒煎燉，祖輩們在嘗試各種烹飪方式的同時，也遇見了自己往后的人生。因而，每當面對生老病死，他們的表情，就比一杯茶水更平靜。

歲月無情，人間有味。

柴火灶，像一部古典的山村哲學。而煙熏火燎的做舊方式，加深了它的深邃和歷史感。

老火爐

圍爐而坐。

火焰的溫熱，替我們撕掉嘴上的封條。

詞語從嘴中解凍、掙脫，在火爐的輻射范圍內(nèi)，控訴著這個冬天的殘忍。

三十多年來，老火爐已經(jīng)聽慣了一切牢騷和抱怨。

它用體內(nèi)的一次次火山爆發(fā)，來安撫我們低沉而哀傷的情緒。

順便，取悅我們僵硬的面部表情。

油漆不規(guī)則地掉落，為它穿上一件打了補丁的外衣。

在單薄中，我聽到他噼里啪啦的腹語。

爐上有搪瓷缸，缸內(nèi)有泉水，泉水中，有漸次遞增的溫暖誘騙而得的茶多酚。

也可以稱為，我們苦苦尋求的治愈術(shù)。

我們曾幻想在體內(nèi)升起一爐火，用來加熱五臟六腑，加熱血液，加熱深埋腹中的陳年往事……

一碗釅茶下肚，熱汗逼出盤踞在我們體內(nèi)的寒氣。

此后，所有的幻想都有了一個及格分數(shù)。

牛鈴鐺

再次聽到牛鈴鐺發(fā)出的清響，已經(jīng)隔了二十年。

但你堅信，那還是從前發(fā)出來的聲音，它在等待你那副善于傾聽的耳蝸。

你思考過牛鈴鐺與長命鎖之間的關(guān)系。

它們都系在脖子上，像一條項鏈上的吊墜。如果僅僅想到裝飾，就證明你是多么膚淺。

反芻的節(jié)奏，通過牛鈴聲放大。

在赤腳獸醫(yī)的耳朵里，牛鈴鐺就是一個聽診器，所有微妙的病變都藏在里面。

那也是你見過最早的定位和追蹤器，童年放牛的午后，你從林蔭下醒來，總能憑借鈴聲定位到老黃牛的蹤跡。

影視劇中親人失散后憑玉佩相認的橋段，會讓你情不自禁地想起牛鈴鐺。

正如某個夏日的夜晚，你躺在小時候的那張木板床上，僅憑牛圈里的幾聲鈴響，就讓你與小山村互認身份。

叮鈴——叮鈴——

旱煙槍

一袋煙的功夫，長短大概等同于一首山歌。

吞云吐霧的過程，其實是在朝自己體內(nèi)的疲倦因子開槍，以此獲得短暫的舒緩。

再清貧的生活，也有容易滿足于一袋煙的時候。高強度的勞動過后，煙絲里的生物堿，會冊封他為片刻的活神仙。

仿佛煙卷里儲藏的日光與能量，都通過煙霧進入他的細胞，喚醒它們的瞌睡。在小山村，旱煙具有興奮劑的作用。

許多時候，白煙還未完全散開，緊鎖的眉頭卻已早早舒展，像云開霧散后顯露出來的一道青峰。

煙桿子催生的辦法，往往比苦思冥想來得更快，更直接。憑借這些經(jīng)過反復發(fā)酵的智慧，他總能安穩(wěn)地度過眼下的難關(guān)。

在光滑的煙桿子中，煙油也是一種良藥，小劑量的涂抹，曾不止一次幫他消炎、止痛、止血，治好他勞作時意外受到的皮肉傷。

別在他褲腰上的旱煙槍，其實也是一把發(fā)令槍。山路崎嶇、蜿蜒，他得學會如何在順風和逆風的天氣適時搶跑，卻不會被生活出示紅牌，判他犯規(guī)。

爆米花

新收的苞谷，在院壩里曬了幾天太陽，體內(nèi)的戾氣被一點點吸干。膚色金黃，是一種超越色澤的飽滿。

把一瓢苞谷粒倒入轉(zhuǎn)爐，放少量白糖，再用曬干的苞谷棒子升起一堆火。同根相煎，我聽到搖動的爐肚里，有不再隱忍的哀怨和啜泣。

炒爆米花的老師傅，有一對敏銳的耳朵，他善于通過聲音觀察正在翻炒的苞谷的顏色。幾十年的跋山涉水，他說，他享受每一次爆炸出鍋的瞬間。

溫度和氣壓，共同制造一聲落地驚雷。在偏僻的山村，這聲響動，喚醒人們壓抑已久的饞欲。

一朵爆米花，是苞谷休眠之后的又一次綻放；白云的白，黃土的黃，都是它不曾改變的生命底色。

那時候，我們還不稱它為零食，甜美的爆米花，是深秋季節(jié)，開在院落里的春意。

一朵朵，是莊稼人咧嘴的笑靨。

罐罐茶

舀一瓢山泉，抓一把在高山云霧下新采的茶葉，倒入土陶罐里。

煎熬，是此后幾個小時內(nèi)的活動主題。

火盆里的樹疙瘩，一邊吐露火苗，一邊冒著青煙，對一碗正宗的罐罐茶來說，這兩樣都必不可少。

圍著火盆烤火的祖輩們，伸出左右手相互揉搓，三兩個回合，就把侵入體內(nèi)的寒氣逼了出來。

冬日午后，陽光的溫熱不足以解除寒冷的封印，爺爺必須借助一罐濃茶，來打通上了年紀的經(jīng)脈。

火舌，把山河景色濃縮在土陶罐中，失明后的太爺，依然可以借助舌尖和嗅覺重溫似曾相識的世界。

湯色褐黃，味道苦澀。

這在莊稼人的視覺和味覺中，早已成為生命體驗里最基本的元素。

輕呷一口，不皺眉，也不忙著咽下，奶奶讓茶水代她問候日益松動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