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文平
1
天空遼遠。雪原遼遠。
天地傾斜的遠處,像一頁折疊翹起的宣紙。
你能寫什么呢?太陽在天際,是宣紙上洇染開的一個玫紅色墨點。
在雪原,雪片挨著雪片,雪片擠著雪片……奔跑著、打鬧著,糾纏在一起,雪片們把內心所有的冰涼夯實在一起,伸開雪花的六根手指,抱緊所有的兄妹,取暖。
每一瓣雪花都是不可或缺的。雪被下覆蓋千年的蓮花溫潤鮮嫩如初,她的內心靜止,生命以一種未知的形態(tài)運行;雪峰聳立,每一瓣雪花都是埋葬自己的花,每一瓣雪花都是一滴晶瑩凝結的淚。你無法想象需要多少片雪花的骨骼才能鑄就這樣的高峰,才能壘砌成這絕世的孤高。雪丘、雪坳,甚至陡峭的險峰,得有多少瓣雪花銷骨如泥,舍己讓路?
2
風吹高原。狂雪亂舞。
風是雪原虔誠的知己,騎乘快馬,吹著口哨。風,可以是一股風,可以是一陣風。他走過,熱烈、歡騰、奔放……走得快時,雪花也疾;走得慢時,雪舞也緩。
風吹雪原,帶來世外的消息:花草隨流水,鳥鳴深澗,朝霞映牡丹……
雪原亙古靜默如智者,不語不爭。
調皮的風,腰里帶著刀子。它打馬經過雪丘,雕刻出山巒聳立的模樣,起伏的群山,于是乎明月松間照;它打馬經過雪坳,雕刻出河床裸露,綿延伸向遠方,于是乎清泉石上流;它經過一處陡立的雪壁,在堅固硬實的雪壁上盤桓而走,雕刻出人間的洞窟佛龕、佛祖菩薩、浮屠香客,于是乎檀香彌散四野,木魚鐘磬聲聞八方……
雁過留聲??!風,那么小心,沒有留下任何的腳印……
但是,風確實已經吹過雪原。
3
在雪原,所有試圖照亮她的光線都會被反射回去,灼傷光源本身。
太陽是點綴在深邃的藍色畫布上的一只眼睛。目光如炬,冷冰冰像一面凸透的冰鏡,收藏雪野銀白色的光芒。日光不是光,是穿行在雪原與天空之間的銀白色絲線,堅硬如針。靜止的時間如飛梭,穿針引線。靜即是動,飛奔即靜止。
在暗夜,雪照亮自己也照耀雪原。
也唯有暗夜,月光拂過雪野,成為它的一部分。月光輕柔寧靜,深藏禪機,心里有著俗世的大智慧。飛舞的雪片也落在了地上,屏息凝神如菩薩,在未知未覺中銷骨成泥,坐化為無有。
流星劃過,帶著風,把天空黑色的外衣撕扯開,又迅速地掩緊;流星是上帝取暖的炭爐中飛濺的火籽,噼噼啪啪,灼燒雪野;流星是正在死去的石頭,是浴火的鳳凰,把身體中脆弱的成分交給火,交給灰燼,把自己熔煉成金屬質的舍利。
流星又不是石頭。流星和雪被中深埋的石頭一起,隱姓埋名撐起雪原的脊梁。
雪茫茫。熱氣騰騰的雪,溫暖著高原。
4
唯有月光——淡黃色的月光,像是天空這口黑鍋中熬制成的一劑湯藥,傾瀉下來,緩緩灑滿雪原,治愈雪原冰涼的傷口。
那些明明滅滅的星星,是灰燼中被風重新吹亮的火籽。
雪原有著大智慧,也有著大孤獨。
天空中,有人手舉火把——手舉一顆行走的星宿,那是乘著風雪夜歸的人,你能聽到柴門犬吠;那是獨對千山暮雪,身披蓑衣孤舟垂釣的老翁,萬徑人蹤滅;那是燙好老酒,期待朋友踏雪而來的白樂天,能飲一杯無;那是冒著朔風快馬馳過原野,追尋遁逃單于的中原將士,大雪滿弓刀……
5
巨大的安靜。仿佛混沌初開。
神靈行走在雪原,清氣上升而為天,濁氣下降以為地。
它走過,足印凹陷為低洼的灘涂,盛滿人間的風花雪月;它走過,顧盼遺光采,長嘯氣若蘭——仿若世界生身之母;它走過,虎豹遁跡,鳳鳴九天,苔蘚酥軟,采之可食;它走過,身后十億瓣雪花盛開,暗香撲面。
神靈有著晶瑩如雪的心。當它駐足并感動于自己的杰作,溫潤的雪片就悄然融化、蒸騰,回到天上,或者化為一滴淚珠,融于大地深處,滋潤雪原。
雪原是世界的開端,吹呴呼吸,萬物滋生。
雪原是世界的盡頭,鳳鳥不至,河不出圖。
6
梅香撲鼻而來。
在雪原的另一端,也許有一株靜靜站立的梅花樹,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像一位美人,此刻正解開身上紅褐色的紐扣,交出了自己體內深藏的暗香。
像打開了一壇陳釀的酒,彌散在雪原——那些經過雪原的飛禽與走獸收斂起猛戾的齒牙和利爪,屏息細嗅,駐足不前。
此刻,在雪原,所有的勇武與堅硬都是徒勞的。
此刻,茫茫雪原上盛開的雪花,和人間所有的花朵一樣,也有沁人心脾的芬芳。
美從來都是這樣。
7
突然,兩只狐貍——
一只血狐,一道撕裂大地的傷口,一團灼灼燃燒的烈焰:驚艷地飛馳。
一只銀狐,一道掠過原野的閃電,一柄滋滋淬火的刀鋒:呼嘯的寒冷。
雪原太安靜了!
銀白色的狐貍馳過的瞬間,雪野被劃開一道冰涼的傷口,你能夠聽到雪花突然地碎裂之后雪層又漸漸愈合的聲音;
血狐走過,帶著火,巨大的雪原燒開了一個窟窿,固體的雪花噼噼啪啪燃燒,頃刻間融化成晶瑩的水。水是這個世界的命,水滋潤著干燥的雪,原野的血管中奔流的泠泠聲響,讓這幅生宣繪就的杰作氣韻生動。
你能感覺到什么嗎?一股洶涌而至的力量或是生命復蘇的兆頭,在雪野深處悄悄地進行著……兩只狐——兩瓣燦爛的蓮花,一瓣銀白若素,一瓣鮮紅若霞——仿佛神祇的左耳和右耳,輕輕拂過,諦聽人間的消息。